山廟門口邊司馬昭德啃咬冷餅，獨自坐在門邊留守，偶爾仰望低雲盼撥月，圖個半刻寧靜。然破廟裡是火燒柴木，營火炬炬，兩人對座卻顯得拘謹難安。姬發不同於上回窩在桌角縮成一團，他雙手架在膝蓋上，坐姿霸道且透著王者風範，舉手投足已不見當初膽怯懦弱的模樣，指挑枯枝撥動柴火。

  舊地重回，愧疚、懊惱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恨透了當時的自己，應了謝主恩保護好孩子們，遇事怯裹足不前。他小心翼翼的壓抑自己快窒息的呼吸，甚至刻意的調整自己不安的氣息，盡可能的不讓謝主恩討厭自己…

  「你還…氣我嗎。」

  沒有敬稱，沒有朕，面對謝主恩，他永遠都是那隻鳥。謝主恩也撿了枯枝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動燒紅的柴火。

  「起初是真的氣惱。」

  燒紅的柴火霹啪一聲，謝主恩扔了枯枝，彎身拿幾竹筒小杯勺了一杯熱茶喝，喝茶抬眸間能見著姬發沈默的愧疚。

  「但氣你，臣更氣自己。一如聖上惱自己一般。」

  姬發聞言瞬間抬頭，怔愣愣的凝視謝主恩。謝主恩說的沒錯，但也有錯。

  「不。我只在意你氣不氣我…」

  這回換謝主恩一愣，愣著久久不能回神，他瞟了姬發一臉正經八百的模樣，他自己反倒難為情了起來，捂著略帶粉色的臉，別過頭。剛剛那話聽起來冒著粉色泡泡，跟告白一樣，不過現在看起來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碰！碰碰！

  是一陣狂風甩門的聲響打破飄雪寧靜，司馬昭德拔劍退步，他欲上前護著主子，可才退一步便又讓一陣狂風吹得站不住腳，他單手遮眼，欲走不得。

  「主子！」

  「司馬你先入門。」

  司馬昭德欲走不得，龍捲地般的狂風，如一支大手將他抓起，他雙腳騰空，驚慌之際，狂風拋甩，只聽他一聲慘叫便不見人影。

  「司馬！」

  已不見其聲，狂風絞捲如蛇纏裹，風尾如槍戢刺破破廟早已殘破的小窗，碰碰兩聲，吹毀山廟唯一一片青漆斑駁木門。

  「餓了、餓了、餓了！」

  低沉帶著孩子氣般失控的嗓音傳入廟裡，風掃粉雪入破廟，一抹白灰參雜的壯碩影子在落雪上烙下一對對足印。姬發定睛一瞅，那是比他還大上一倍的灰狼，看著像是無歸，卻又在下一瞬化成人形，然在他以為是妖的時候，那張骯髒卻不失霸氣的俊臉又變成了灰髮白鬢染白眉的狼頭。他張臂擋在謝主恩身前，不容謝主恩挺身而出，他細語。

  「待會兒再怎麼危急，朕不許你使妖力。」

  「可這狼妖看起來神智不清，萬一…」 

  「要真有萬一，咱們倆也打不過，逃就是了。」

  謝主恩一愣：「逃？」

  「自然。逃！朕這回定抓著你一塊逃，絕不落下你。」

  絕不落下他—

  謝主恩先是愣了好一會兒，莫名的哽咽，直到吞下那如刺一般的哽咽後又止不住地笑了。儘管眼前情況緊張的沒什麼好笑，他還是笑了，他笑的不明所以，引姬發回頭探問。

  「你別笑。朕是認真的。這回不落下你。」

  「哈哈哈…聖上說要逃…聖上不臉紅嗎？」

  讓謝主恩一說，姬發俊臉上才浮上那麼兩朵青澀的紅暈。

  「朕不是膽小。朕是不想你使妖力。臉紅什麼的，朕真沒想到。」

  於他，謝主恩比自己還重要。鳳眼掃回眼前灰狼，沒見著謝主恩動容微紅的視線—

  「餓了，我說你們倆能吃嗎？」

  低沉卻又帶點孩子氣的詢問，眼前灰狼，妖氣不定忽漲忽低，這會兒穩定些才化為人形，摸著肚子的模樣像極了孩子肚子餓討糖吃。姬發擰眉，能吃也不讓他吃。退一步又將謝主恩護得更緊實，漾怒反問。

  「你能吃嗎？」

  灰狼那張髒兮兮的俊臉孩子氣的皺眉：「我不能。但…」灰色眼瞳一豎，他語調變得冷情：「人吃我山裡妖民，妖為何不能吃人…」

  狼妖眉心有一道白鼻心，髮鬢如雪，謝主恩記得他從無極門內搶回來的小狼胎也有一道白鼻心，還有他依稀記得聞過這狼妖的氣味…很熟悉卻也陌生得很。轉溜他那一雙賊溜溜的眼瞳，探出個頭，他沒想出頭，仍是扎扎實實的躲在姬發後頭，就是補兩句。

  「人吃妖，妖吃人。可我倆是妖，你總不好吃了咱們。」

  「妖！你…」

  灰色眼眸定睛於他，來來回回上上下下掃了謝主恩兩眼，踩著狼腳，他彎身就想再看仔細謝主恩，姬發哪肯，他左彎，姬發便擋，右折腰，姬發也擋，擋得他不耐煩，煩得怒吼長嚎。

  「呼嗚嗚嗚— 煩死本狼王了！你擋什麼擋！怕我吃了他不成！」

  「你餓成這副德性，能不怕嗎！」

  姬發皺眉，手臂朝後頭一勾一護，挺身朝前走了一步。他就怕這隻狼妖傷了謝主恩，反手將他護得扎扎實實。灰狼髒兮兮的眉頭一皺這才注意眼前姬發，灰眼瞳閃過靈光，眉頭又皺得更緊。

  「你…你你你…」

  瘋癲癲的孩子氣語調又跑了出來，食指指著姬發，你你你的嚷著，然後朝後頭跳了一步和他們拉出一段距離，食指一指。

  「是你！可讓我找著了！」

  姬發一臉莫名其妙和謝主恩對視一眼，他壓根兒不認識眼前灰狼。灰狼忽然湊近與他鼻頭對鼻頭，眼瞪眼。

  「我雪兒呢？你可帶來了？」

  「雪兒？」

  「是啊。就是跟在你身邊那雪白雪白，笑起來眼尾生媚，還沒分化的那小雪狼啊。」

  說著自個兒不知道在害羞什麼勁兒，灰狼顯得青澀，灰眼眸卻染上一層憂鬱，又補一句。

  「我雪兒跟著我一輩子，咱們就住在白寰山頂上生了一窩的孩子…」

  放遠的眼神染上一層無神無望的悲傷彷彿沒什麼要比他更悲傷的傷心在他灰色眼瞳裡流動，他突然朝後頭躺去，在倒地前化身為一匹灰狼，捲尾趴地朝外頭望去。

  「雪兒怎麼沒跟著你來呢…你說了再回東海就會將他領來的…我的雪兒…」

  喃喃自語，灰狼渾身充滿黯然的悲傷。姬發是一個字而也沒明白，反倒是謝主恩聽懂了大半，斂下眼，他琥珀色眼瞳轉溜一圈，而後他再次探頭唐突打斷灰狼的憂鬱。

  「雪兒不跟他來，能跟誰來。自然是跟來了啊。」

  灰狼豎起雙耳，原本該是獸性的灰眸變得圓潤如犬，狼嘴上揚著充滿自信和傲氣的笑容。

  「真來了！在哪兒呢？」

  謝主恩伸出食指一下朝東，一會兒指西，最後懊惱地搔搔額穴。

  「我也說不明白。雪兒是跟著～他！來的。你倒是多問他～兩句，指不定他～心情好了，便將雪兒交了出來。」

  灰狼眼神銳利的掃過謝主恩，嘴邊發出不耐煩地嘖聲，轉璇間又化為人形。

  「你們兩都不是好東西。尤其是你！」

  食指又指著姬發，只是這會兒他怕是礙於找雪兒的情份，多了幾分客氣。

  「一夜醉風流，你都不知道鳳天羽他…忍著熱胎之苦，獨守百年就為了生下你的孩子，你眼裡卻沒有他…不，你眼裡除了那人誰都是屁…」

  「我？你說的我是誰？！」

  醉風流、忍熱胎之苦！灰狼口中的那人是誰！灰狼沒回應，自顧地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回頭又朝他露出似哥倆好的玩味笑容。

  「還好我的雪兒不戀你…」

  又是一瞬，灰狼心思轉璇，放遠的眼神抓不住他的心神，他自顧自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聊起雪兒，還笑說他原以為雪兒是戀著「他」才心甘情願跟著服侍，後來才知道是為了報恩。

  「我雪兒只認我…認定了就是一輩子…」

  灰狼心神不再，髒兮兮的俊臉恍恍惚惚，喃喃自語。

  「狼生與共，絕不獨活…」

  姬發掐著機會問：「你雪兒報誰的恩？我是誰？」

  「雪兒啊…你回東海了嗎…」

  「你說啊，雪兒和誰回東海？」

  相較姬發激動的逼問，謝主恩相對的冷靜，他琥珀色眼瞳微瞇打量瘋癲的灰狼，而後拉住姬發欲往前的身子，反將他護在身後。

  「別太靠近。」

  「可他說的…」

  「臣也想知道。可這匹狼失了心神…不是咱們…」

  話沒說完，灰狼突然狼嚎，又是一抹狂風襲捲，他妖力驚人，加上不受控的心神，妖力更為張揚，如爆彈打擊捲起龍璇，伴隨他悲鳴狼嚎更為駭人。

  「嗚…啊啊啊…雪兒怎麼忍心讓我獨活！！！你！！！為何不領雪兒來！！！」

  轉身他猛地張開銳利的狼爪，衝向姬發，每一爪都直直的襲向姬發喉頸。姬發朝後頭一跳閃過一爪，再跳，側臉讓狼爪抓了兩絲血痕，鮮血滲出，凝結冰凍的空氣中飄散一抹鏽鐵的血腥味。謝主恩聞著血味，突然覺得生氣，他每日喝他一碗，這血！這血！總之他也搞不清楚氣什，他就是氣！反身他轉足繞道姬發身前，仰頸—

  「謝主恩！」

  狼爪無情眼看就要抓破他的咽喉，卻在見著他一頭銀絲，又見他雪白的肌膚，狼爪就這麼收了回去，原本狠戾的眼神瞬間緩了下來。

  「你是妖，他也是，不，他不算，哈哈哈…餓了，你們倆都吃不得…吃不得…妖不吃妖…你，我也不能吃…對…不能吃…」

  狼爪一收，姬發反手就勾回謝主恩，害怕的將他抱在懷裡，他渾身發抖，連呼吸都在抖。

  「朕說了一塊逃！你！你！不准你…」

  謝主恩怔愣，他又覺得鼻酸了，連心頭也酸，悶在姬發懷裡，耳邊滿滿的是姬發紊亂的心跳，還有不斷重複的讓他與他一塊逃…

  一塊兒逃…

  「哎？爹啊，你又跑出來了。」

  奶聲奶氣的娃娃音打斷這破廟各懷心思的寧靜，三人同時朝外頭望去，那是一道長著狼耳、狼尾卻又半人形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跑道灰狼前，小手牽起他髒兮兮的大手。

  「咱們該回去了，天亮時還得和宗主請安呢。」

  「雪兒呢？雪兒也會去嗎？」

  「你又提雪兒，宗主不是說過了，雪兒在東海等你，等你魂歸東海後就能見著他。」

  「噢…對呢。宗主說過呢…爹給忘了。」

  灰狼跟著那人形小狼大手牽小手的朝外頭走去，可走沒兩步，小狼回頭瞟了一眼謝主恩，朝他歪頭，萌萌的圓眼盯著他瞅了許久。

  「你…」

  小狼沒說完，灰狼搶快一步開口，他笑說他差點給忘了，回頭指著姬發，親切地嚷著他。

  「哎！你，一塊兒來。咱兩跟以前一樣，喝兩杯。」

  姬發眉心還沒梳開呢，他氣他惱他，抖都還沒抖完呢！想到剛剛這匹狼差點就殺了謝主恩，起唇他才想回他個不必，卻讓謝主恩搶快回了一句。

  「好咧。讓我這隻狐狸精也喝一杯。」

  回頭他朝姬發眨眼，嘀咕一句問他想不想知道醉風流的那個他是誰，姬發逞強說不想，謝主恩卻不理他，這會兒就推著往前走。姬發也是難得的鬧性子，任他推了好幾把才邁開腳步。

  「朕要給你下旨。待會兒只准逃，不准擋身。接旨。」

  謝主恩嘴角上揚，低著頭推著他走：「臣，遵旨。」

  粉雪飄飄，走在前頭的小狼頻頻回頭，再轉身他仰頭朝灰狼甜甜一笑露出可愛巴巴的笑容，踮腳。

  「爹，是他呢…」

  灰狼充滿回憶的眼神也是放遠，恍神恍神地笑著：「是啊，是他…他回東海了，那人回東海了、回來了，雪兒也該回來了…」

  四人的腳印烙在山頂雪白小徑上，步步朝南，朝著辣木方的重門走去—

  ＊＊＊南佬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