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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夜话
作者:银筝      更新:2015-12-15 18:23      字数:0
  夜色渐浓,雨滴淅淅,打在窗上,水珠飞溅中映出窗下昏黄光晕。谢文朔不安地往窗外望了好几次,瞧着院中守夜的兵丁换岗。终于对靠在圈椅中一言不发的沈渊怯怯道:“公子……”

  沈渊不耐烦地道:“要么你自己想办法过函谷关,要么吃你的饭。少跟我提你家报仇的事儿。”

  谢文朔嘴张了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路行来,他跟文望早已习惯地把沈渊的话奉为圭臬,从不曾有过半分违逆。如今沈渊同步天神教一干人做了一路,谢文朔满心的仇恨别扭,只是一句话也不敢说,说了也没有用——便如方才,还没等他说出口来,沈渊已把他堵得毫无张嘴之处。他一肚子的委屈,只得低了头,为文望夹了一筷子菜。

  沈渊没好气地道:“且不说你到少林,同那些和尚一般,自少林长拳练起,练得一二年熟习之后,再学罗汉拳,然后又是什么伏虎拳,千叶手,韦陀掌,待你练成个老和尚之后……”谢文朔惊道:“老和尚?”沈渊哼道:“废话,你去瞧瞧少林寺的那群方丈首座,哪一个不是老成了皱皮柑子模样?少林寺中自有典籍记载的寺中高手,没一个不是下了五六十年苦功,才练成的。”谢文朔目瞪口呆,喃喃道:“可是……公子与……那……那魔教教主何以这般年轻……”

  沈渊为让他熄了报仇的心思,只得耐着性子释疑道:“那步回辰当是魔教中有洗髓大法之故,洗髓炼气,得了前任教主的内力,才有如今这等修为。至于我……”他叹口气,道:“若非成了僵尸,也没有这般百年阴寒内力了。”

  谢文朔怔怔地盯着他,沈渊一见他那般呆相便气不打一处来,干脆道:“便是你练了五六十年,好不容易成了个马马虎虎的武功高手。只怕那步回辰早已要么争得天下坐了帝位,要么事败身死族灭——哪一种下场你都杀不得他。要我说,你也别带着弟弟当和尚去了。寻块地好好过日子,拼命活过一二百年,步回辰准保死得连渣都不剩了。那不就等于你报了仇一样么?”谢文朔越听越觉得这篇道理实在是歪得可以,但是要反驳,实也不易,半晌,才吭吭吃吃地道:“我……我活不过一二百年……”沈渊堵他道:“连一二百年都活不到,你还报什么仇?”谢文朔一来转不过这个弯去;二来他早就在沈渊积威之下,被训得服服帖帖;因此只能自家抓着脑袋发愣。

  步回辰此时带着几名亲随,信步走来,也正好听见沈渊大发议论,便驻足细听。先听得他说自己“身死族灭”,还不怎样;待听道他教谢文朔活过一二百年,将自己熬死算数,忍俊不禁,笑得浑身发抖。本想再听下去,却也知道自己走过来的动静,根本瞒不住沈渊,干脆上前叩门。

  谢文朔开门见是他,脸色一沉。步回辰哪里睬他,径直迈步进门,笑道:“方才聆听公子高论,在下当真佩服得紧。”沈渊哼道:“既然知道是高论,当洗心涤尘,跪坐恭听,那有步教主这等听墙根儿的模样?”

  步回辰笑道:“既这般说,是在下失礼了。”沈渊点头煞有介事道:“虽有君长而无礼义,信然。”

  步回辰听他居然断章取义地引《论语》来骂自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要引句庄子来驳回他去,又觉庄子并非儒家,不是圣人正音。正思量间,却见沈渊慵懒窝在椅中,凤目促狭,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他心量一动,低头轻咳一声,对亲随道:“取些茶来,你们自去吧。”说着自在沈渊面前案边拣了张椅子,大刀金马地坐了下来。谢文朔气恼无计,又万般不愿与这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同室,只得自收拾碗筷,带着弟弟避了出去。

  沈渊皱眉道:“步教主这是要跟我彻夜长谈么?我可没这些精神陪你耗。”眼珠一转,又道:“且步教主这连日来损兵折将的,还不去与你那些什么门主们好生计议如何收尸?”

  原来函谷关因关在峡谷中,深险如函,故得名为“函”,素来便是黄河岸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秦庶长樗里疾曾与此出关大败魏、赵、韩三国联军,震动关东诸国。步回辰本有心效学秦人,一战而令河南地望风披靡。但那支残军本是自陇西败退而回,早已吓破了胆,那敢开关迎战?步回辰麾下将领几度挑战,关上只乱石滚木砸将下来,决不开关。步天教白白折损不少军马,自上而下的都已是窝了一肚子的火。现在沈渊张嘴就说“收尸”,摆明了是要气步回辰。步回辰果然脸色微变,见沈渊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忍了忍气,终于道:“轻澜公子的嘴,当真不饶人得紧。”

  沈渊哼道:“轻澜公子的剑更不饶人,步教主不知道么?”步回辰顶道:“自然知道,但如今天下,却不是靠一两把剑就能定输赢。”意思是说任你武功再高,此时也无用武之地。沈渊听他语涉讥刺,冷冷一笑,道:“你既知道,为什么又派武功高手偷入函谷关?”

  步回辰大惊,这是他与南宫炽计议已久,密定下来的破关之计。除南宫炽带进关的高手之外,旁人一概不知。沈渊却又是从哪里知晓?他微微蹙眉,瞧了沈渊一忽儿,慢慢道:“原来轻澜公子也有听墙根儿的爱好?”

  沈渊哂道:“你那墙根儿有什么好听?这点儿小计谋,傻子也瞧出来了。你那个门主,叫南宫炽的,日日围着你打转儿,这两天忽然不见,要说你没弄鬼,鬼都不信吧?”步回辰听得哭笑不得,心想天下如你一般心思七窍玲珑的“傻子”,实在不多。

  沈渊又道:“你们步天神教顶儿尖儿,能翻过崤山,偷潜入关的轻功高手,能有十个没有?指望这点儿人给你破关开门里应外合,你这个春秋大梦做得倒是挺美的啊。”其实要过山入关,也不须顶儿尖儿的轻功,步天神教中潜入关中的,也有数十人之多。但战场之上,这点儿人数实有些杯水车薪。沈渊话虽说的夸张刻薄,却也颇有道理,步回辰听得只能苦笑,一时间,完全领会到了两百年前四皇子面对着沈渊时的心境,直是又气又恨又怒又万般的无可奈何,还不如跟他好好打一架来得痛快。只悔自己方才一时兴起,进来与他攀话,便做了轻澜公子的舌底亡魂。

  正懊恼间,他的贴身亲随名唤封六和的,端茶进来,托盘中端正摆着两把青花提梁壶,两个青瓷茶杯。步回辰点点头,挥手令封六和自去。自己提起其中一把壶来,斟了一杯,起身递给沈渊。那杯中殷红,微有热气,正是刚取的活人鲜血。沈渊看步回辰一眼,明白步天教行事亦正亦邪,杀人取血这等事在教主做来,实在算不了什么。血既已取到,他也不必矫情,当即接过杯子,轻声道了声“多谢。”

  步回辰也在瞧他,他一路跟踪沈渊行径,自然知道沈渊一路吸血,但却持身极正,宁可大费工夫,也要挑些恶贯满盈之人来杀。虽是僵尸,但青岚少主的侠义本性不泯。步回辰瞧在眼里,明白他虽已无家无亲,身如飘萍,却绝不肯负了慈父当年教诲。两人只瞧那血杯,便已对对方心意洞若观火。虽是互相戒备,却又相互了然。目光自血杯上相接一刻,不禁对视一笑,顿时释然许多。

  沈渊方才把步回辰损了个过瘾,心情本就极好,抿了口杯中鲜血,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不过一支溃兵罢了,黄河岸边缺粮,只怕两三个月的,他们也就待不下去了。你何必这般着急呢?”步回辰如何不知当下情形?但他从陇西集结部队,南下中原,也怕定泰军自后袭击粮道,如何能在函谷关外多耽?但沈渊毕竟是外人,他不能与他多谈军机,只随便应道:“兵贵神速,我既能破关,便不愿与他们多耗。”

  沈渊瞧着他,一笑,嘲弄道:“不错,‘惊天一步’嘛,下一步自然不必理会。”步回辰听说,脸色忽地一僵。若沈渊只是随口刻薄他外号,那倒也罢了,偏是句句点着了他的心病。他如何不知自己攻势太急,白白折损将士,并非长远良谋?现下被沈渊点透,心中本就懊恼烦郁,又见那双星眸在烛光下暗涛涌动,似笑非笑,刁钻可恶得一个眼神就将自己嘲弄到了骨子里。他乃一教之主,什么时候受过这般奚落?直是气往上涌,且又下不了台。思及此,更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变幻不定,煞是精彩。

  沈渊见状,忽地扑哧一声,笑得瘫在椅中动弹不得,道:“步教主好个模样儿,不用化装便能到河里去装淹死鬼。”步回辰再不想与他扯这些闲篇惹气,干脆辞道:“夜深了,在下不多打搅,这便告辞。”沈渊笑着直起身来,见步回辰气恨恨地要出门,忽然道:“既是惊天一步,何不步步为营?步回辰,你到秦王函谷关下,如何不读《唐书》?”

  方今天下,已少有人这般直截截唤步回辰的姓名,他听在耳中,忽觉有些异样,情不自禁地住了脚。又听沈渊这么没头没脑一问,直是满头雾水,扭头问道:“什么?”沈渊审视地瞅着他,吟道:“秦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你步天教纵是血肉铺地的破了关,又如何呢?”

  步回辰听他引唐太宗五言句劝诫自己,目光变幻,看看沈渊,慢慢道:“轻澜公子也不信我神教能安天下?”沈渊吐口气,道:“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亦是逐鹿之人,何以不能致天下‘太平秋’呢?我不过……多一句嘴罢了。”步回辰看着他,诚恳道:“岂是多嘴?多承公子指教了。我若真有天下之望,定会把太宗言语,牢牢记在心上。”

  沈渊瞧他一眼,微笑道:“当真?我倒也曾听我爹说过:魔教教主步千河,虽是魔教中人,但率教众独抗中原武林,却不肯附庸危须诸国,也是有骨气的好男儿好汉子。”他微微叹息一声,看着步回辰缓缓道:“步千河重义守诺,败与我爹爹后便不履中土。我爹偶有说起,时常叹息,终身赞许。”

  步回辰遥想当年先辈豪杰,心神激荡,道:“先祖一诺千金,自是我辈榜样。”沈渊笑道:“那么——你许过,要为我护住……郑骥的浮图塔?”步回辰道:“我许过。”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过身来,瞧着沈渊,轻声道:“你在担心我对你的诺言?”沈渊别过眼睛去,叹道:“非是不信步教主重信然诺。但‘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亦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余悲’已经过了两百多年了呢?你有多少大事要谋划,我实也不敢指望你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侃侃说来,洞明世事,剔透人心,更兼语调中一股黍离之悲,极是凄然。步回辰听得悚然动容,凝目瞧他一瞬,想着这一夜言谈,只觉处处机锋,句句深意。思索一刻,忽然伸手取下腰间软剑,在腕间一划,滴血为誓,道:“皇天后土在上,步回辰在此立誓,终身不违向轻澜公子所诺之事!若背了誓言,裂骨摧心而死!”

  沈渊听他发下这等重誓,眼睛一亮,轻笑道:“我可割不出血来与你歃血为盟啊。”步回辰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去,道:“信不信我,全凭轻澜公子自决吧!”二人对视,一刹那间灵犀相通,再无别话。

  夜雨潇潇,秋声瑟瑟,烛光下的沈渊笑意如轻风柔波,缓缓说道:“那么咱们再论《唐书》。你当读过李卫公靖破萧铣一节?”

  步回辰心头剧震,道:“自然读过。李卫公弃舟舰于长江,萧铣援军以为江陵已破,不来相援,萧铣只得……请降……”沈渊笑道:“着啊,如今守函谷关的,乃是自河东而来的溃军,若见黄河瀍水之中,舟舰尽毁,再无后援,亦断了水上退路,原本就是军心散乱,现下岂能持久?你取天下之策,单重兵相陈,武功高手厮拼,都只能算是外力相助,只有撼动人心,那才真能算得上是‘里应外合’呢!”

  步回辰越听越是心思清明,一时间双目精光四射,心神大畅,实想不到今夕一番夜话,竟胜似自己连日来的多少军机会议!正要开口相谢,却一眼瞧见昏黄光晕中的笑容,心中忽地一荡。只觉方才那“撼动人心”四字,当真是一语中的——那绝世无双的笑容,便如修炼千年的九尾灵狐一般,一朝相见,便食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