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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功而挂冠
作者:妙颂九方      更新:2015-12-10 14:15      字数:0
  薛中泽一直闷在近似太平间的病房里,不言不语、不闹不笑的,恍若要入定了似的,对所有医务人员都摆个面瘫状态。容貌姣好却遭无视的干部区小护士都在私下议论,这个帅哥若非是因伤导致视力不济,就是在因J字口领导接连找谈话,每次不欢而散以告终的不利结果生闷气。

  几轮领导接见谈话之后,领导们对于“小李同志”给予的一致评价是:年轻气盛,有一定的工作能力,难免有骄傲自满的情绪。过早的予以重要的位置,不利于该同志今后加强学习深入群众。还需要放在群众基层队伍中加强锻炼。

  随着身体逐渐康复,病房内的检测设备也迅速减少下来,再到后来有特护区护士长通知他,可以搬去普通病房开始常规化观察治疗。病房规格从干部级别转到了视觉和嗅觉都开阔普通单间,站在露台上就能看到某个繁华的商业街,早晚高峰随城市同起同息,一日三餐嗅遍人间百味。

  祝涛特意来看望那天,恰好他彻底摘掉支撑,到楼下花园里透气散步。与祝涛同来的还有薛中泽所在连队领导,随身揣着复员证、领导鉴定书、组织关系转调公函。部队领导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多说无益,交割了公函和复员证,又象征性的交代,部队上会把薛中泽留在营房柜子里的个人物品专递寄回到现单位。记录了邮递地址后,部队领导便绝尘而去。

  薛中泽就此也把自己和其他两位同袍的前景猜出个六七成。

  局里奉上级指示,即日已将海边辑凶案全部档案移交给专管部门审理。出于最大程度保护同志安全考虑,经手追缉原行动组所余成员悉数转为其他岗位工作;成绩考功记入档案不作公开。

  匆匆组队、苦苦奔忙了半年之久的特别行动组,最后落得草草散场销声匿迹。该记功的不能说,该处罚的也不能讲。这样的结果,令两位正式成员隋杭、祝涛,无论从个人感情还是工作信心上,都难于接受。他们反复向上级反映意见却收效甚微,而之后的结果依然是,祝涛调往城北分局从事基层治安工作,隋杭改调作了档案审核。

  薛中泽因其借调身份、家庭背景特殊、及身带伤病,暂时挂靠在现接案小组,由该小组主管负责人管辖;原借调单位不再负责其工作、修养等安排。又出于案件的特殊性及保密性等多重因素,经上级特批,薛中泽在接到公函即日正式复原,原在部队的组织关系全部移交给现挂靠单位接收。

  如此结果若说皆大欢喜,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但薛中泽显然没把它当个事儿。把公函袋子往屁股底下一坐,照样和祝涛一通眉飞色舞的白活。这倒让祝涛不禁相信,高干子弟当真是有特别的范儿,压根儿不稀罕那些芝麻官儿口中‘前程’。临走时祝涛说,回去真的要再劝劝隋杭,那位‘老先生’因为气恨处理结果不公正,都快得抑郁症了。

  薛中泽唯一对小护士眉开眼笑,效果也是极好的,那个‘桑嗨小阿妹’蹦蹦跳跳的跑出去,找了一条街帮他买来了教学用的雕塑泥。随后收到了特别的谢礼,是帅哥专为她捏的小头像。

  随着脑子里行云流水般的思维构想,薛中泽手中的特制泥团,在他指间不停的变着形状。捏成顾寒江的头像,他连看都不用看就能随手而成;然而捏成之后也会立即毁掉。没有人知道他想捏什么,同样也没有人知道,他一直在暗暗与一个特定对手做着较量,比谁更有静默下潜的耐力、比谁能在濒死之前突然奋起,发出拼死一击克敌于颠毫及意料之外。

  段志国——有其独有的天良未尽些微善意,却又难抑投机心理膨胀、将险恶心计埋藏极深的人。如果用一种动物形容其人,就是既长着翅膀且又长了一副老鼠嘴脸的吸血蝙蝠。哪边的条件丰厚就倒向哪边。他利用瞿虎的单纯善良救下薛中泽,挣了一个救助警方人员的功劳和情分;又利用陆正纲领导的突击队员干掉了“东家”派来的得力干将,抢磁盘、起获赃物,玩成了‘死人扛雷却死无对质’的把戏。

  其后官方的动作,又极大程度的帮着段志国做好了掩护。无论出于保护工作人员着想,还是为了按图索骥捕获更大的目标;总之,封锁消息解散原工作组,等于将之捧进了保险箱。谁又能有机会继续跟进,获悉箱子内接下来会有何种动作?

  耗过了处暑,终于看到楼下空场上,嘎然停住一辆黑色四圈标志的轿车。随后陆正纲心烦意乱滋毛乍刺儿的从车里钻出来。

  薛中泽快速毁了手心里的头像,把所有泥团拢在一起捏了只蹲狗,盛在报纸折的盒子里,摆在床尾小桌案上。由于觉察到来人的气急败坏,他把窗扇推开最大角度,并且‘使坏不嫌事儿小’的连纱窗都敞开了。时值西晒正炽,窗台上的蔫花和垃圾袋子里的剩饭馊汤很快就招进了一帮苍蝇、腻虫、臭大姐,小飞机似的在屋里来回嗡嗡俯冲起落着。

  陆正纲迈进病房时,差点被一群肥硕的臭大姐、绿豆蝇推出屋门。据说正在伤愈静养的小子,正轮着拖鞋满屋子追着拍臭大姐。陆正纲躲过了直奔面门的鞋底子,纸盒里的蹲狗造型替他遭殃,被抽掉了两只耳朵。

  由于接连拍死几只臭大姐,满地满桌的死虫子,老人头皮鞋踩在地板上,咯吱咯吱的响。再加垃圾框里刚倒掉的酸萝卜汤儿、隔壁洗手间马桶积存的尿碱一起犯味,窜得病房里整屋子是屁味儿,都呆不住人了。气得陆科长黑着脸找来轮椅,连人带公函、捏塑作品,一起运到了隔壁病房;吆喝着将那间厕所病房交还给了护士。

  薛中泽一脸找着组织大倒苦水的模样,张嘴就开始告状:“陆哥再晚几天来,我就要被管儿局的人直接扔到大街上去了。”——“这帮‘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孙子,竟敢这样慢待病患人士,是想要造反呐!”跺着脚骂完,陆正纲也先钻进洗手间去擤鼻子;刚才那股子邪性味儿熏得他鼻子都堵了。

  “你要真借他们胆子,那他们就真敢干了。”薛中泽把嘴撇得几乎挂上耳朵。“他们在这个案子上栽得五体投地、鼻眼皆平,生怕手下那点儿骚事儿被抖搂出去。一礼拜派来三拨人慰问谈话,明里暗里拿话点拨: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瞎说。”言至于此他忽然把脸儿一撂:“难不成陆哥今天火烧屁股似的过来,也是过来特意点播我的?要真这样儿,那您向后转,出去带好门,恕不远送。顺便带话给那帮笨蛋,自己一屁股屎擦不干净,就别瞪着周围人闻到臭味捂鼻子。”

  陆正纲被损得嘴都歪了,气夯夯的抓过公函袋子塞进手提包里:“你这臭孩子怎那么贫。我这儿进门都没喘口气儿呢,就先听你嘚啵出这么一大堆,让不让我张嘴呀。让你编排的,我陆正纲过河拆桥也忒不地道了。我今儿来,是取走你的复员文件回去给你办落户;再就正式通知你,事急从权,正式交割和领导谈话等过程都从简,即日调进现就职单位。今天就算你找我报道了。”

  薛中泽听了呲着牙鼓掌,耍贫嘴白活说自己命好,当年一起玩儿大的哥们儿今后成了顶头上司,真是时哉、运哉、造化哉。首次拜杆子见新领导,总得敬杯茶表示一下敬意,于是假模假式倒了杯凉白开敬到陆正纲手上。

  陆正纲被他耍宝搞得哭笑不得:“滚蛋,什么都没说呢,先听你摆出‘三灾(哉)’,还存着‘八难’没有啊。”接过水杯子,咬牙抿了口飘着氯气味的自来水。水在口齿间来回打边儿,实在是咽不下去,最后只能改成漱口水,悉数倒进洗手盆。真怕喝了这种福尔马林味儿的自来水,回去就拉稀。

  平心而论他不愿意接受象薛中泽这样的下属,并不是说对其人品技能有意见,实在是出于彼此间太熟悉,不好处理日后的上下级关系。拽着手一起玩儿大的孩子,他自信是很了解这小子:蔫人藏豹子、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曾经在军队大院,看着‘小竞竞’脱下开裆裤,挎起军绿小书包,屁颠屁颠儿奔进跑出,脱模出型的所有人群里,也有他陆正纲。小竞竞见人总是眉目含笑懂礼貌,可能够真正与之达到近身触及,进而保证能喝得住他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完。

  电视里正播动画片《聪明一休》时,陆正纲和祁思源、顾三元、叶三儿等曾亲眼见过顾大少爷表演“驯化术”,顾寒江提高嗓子叫一声,就看见小竞一路唱着:“格滴、格滴,格滴、格滴,格滴格滴,艾露苏盖里···”,跑到顾寒江眼前。

  事在当时,玩伴们对此只是哄笑一场罢了。及至几年后回思诸多实情,陆正纲不能不多几分算计。若论攻心驭下之能,他们这几个人都要由衷拜服这位寒江公子。

  平时怎么玩儿闹、臭贫、逗闷子,都是无所谓的。到了公事上面,再亲近的人用着不趁手,也得剔除下去。官人在位皆有各自用人驭辖准则,他陆正纲也不例外。不用深查也有感觉,李竞是不可能甘心被陆正纲驱策的。

  房里消毒水味太浓,薛中泽迈着方步儿到阳台,把窗户推开。街面音像店的印象喇叭里,越发清晰悠扬的传进席琳迪翁《我心依旧》的歌声。

  陆正纲实在没有欣赏歌曲的心思,他烦乱的让薛中泽关紧窗户:“都特么让洋歌星唱的,‘我心依旧’,现在就真快要‘依旧···依旧’了。”他不明所以的端详着纸盒里的泥狗,最后还是发问道:“你捏的这个是杜宾?”——“那是瑞兽模型,就是华表顶上蹲着的,学名叫:嘲风;诨名叫:望君归。你把兽头上的犄角弄掉了,难怪不明白。”薛中泽半真半假的答道。

  “你捏的这个就是狗,好吗!非得让狗头上长犄角,又憋着闹幺蛾子吧?”——薛中泽不忿的夺过捏塑,搁在桌面上几把就攒成了泥团。“咱说话可得嘴对着心。你这风风火火跑来找我,不会是为了拿一趟公函。难道不是另外有人正闹幺蛾子了?”

  闻言至此,陆正纲把脸一捋,圆脸改了长脸:“我的好弟弟,你快成能掐会算的大仙儿了。真让你说着了。丫段志国简直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要是一捏就碎,一捅就漏的话,岂不辜负了特种训练的名头了。不是抢到记账磁盘了吗?见好就收呗;怎么,还闷着再抠出点儿‘刺王杀驾’的猛料来?”

  “我倒想见好收,可也得收得了啊。”陆正纲搓搓脸,心中好似吃了黄连熬涩柿子水。

  全被这小子说正了:八人小组出行,丢车丢枪不说,还平白丢了两个大活人,这是无论如何遮盖不了的事实。上级领导对江陈二人的批示很坚决:活见人死见尸。

  令办案小组咬碎后槽牙的是,他们前脚都没出省界,后面··海景酒店的老板就招来一帮施工队,把酒店楼顶重做防水、重加瓷砖琉璃饰件。后期过去采证的人追到垃圾场,捡回一堆水泥琉璃瓦碎块儿。法医看了一番就摇头,说已经拖了近一个月了,事态变化几率能赶上核裂变效果。非要从这么大堆建筑废料里筛出可用线索,能找到新世纪去···还是物证、口供两路并进收集为上。无巧不巧,段志国也很明确表示,他正想找李竞单独聊聊。

  薛中泽听到此处脱口就骂出个脏字:“操!想跟我单聊,丫玩一把大变活人,美得快要忘了自己姓什么吧?我对他这种投机分子不感兴趣。他无非就是担心他内弟上大学受影响的事,您就直说你已经找人关照了,让丫洗干净脖子等着砍头吧。我跟这类鸡贼人性的家伙没话说。”——“段志国说他没法见瞿家的人,免得那母子俩回去被村里人讲道,抬不起头来。他说如果他猜得没错,你要是还活着,肯定是不敢见他。”

  薛中泽把报纸盒子里的泥团一攥,不耐烦的反讥道:“少在这儿叫板,本少爷吃葱吃蒜不吃僵(姜)。等我出院就去会会这只臭燕马虎儿。”陆正纲当即一拍大腿:等的就是这句话。随即干脆利索的就给薛中泽办了出院手续。

  薛中泽申请了两天时间,用以独自行动采撷线索;却不要任何人做搭档。随后独自驾车径直折回那个海边小城。

  恰是中小学返校报道的日子,薛中泽驾车返回复职;带回来的散碎物证中,正有一尊琉璃彩釉破裂的蹲兽像。

  陆正纲调来了全部线索照片记录复职件,让薛中泽当面分拣挑错。薛中泽边看边想翻了十分钟,拿着纸笔圈画出了几个遇袭人员的先后顺序,最后抽出关于甄莎莎死亡报告,说是结论有误。

  首先说道,若甄莎莎遗留的所有衣物能找到,务必重新检测,看是否还能分拣出血液残留。随后指着尸体伤痕照片对应着死亡报告解说:溺水只是促使致死的因素之一,甄某某主要致死原因有毒水母蛰伤,引发的脏器及神经系统骤发病变性衰竭。从事发地点当时出现的混乱情况而言,甄某某是‘自己伸着脖子钻绳套儿’的主观行为;至少不够资格并入遇袭被害范畴。至于江陈二人能否报殉职,就看其原单位对此持何种态度了。

  陆正纲是真的被镇住了,论技能醇熟、逻辑缜密,这孩子办事水平,能把前辑凶小组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的,甩出“几趟街”去。可偏偏上级就此案已经明确批示:不予公开!其后不久,陆正纲得到上级特批,专辟场地安排李竞与段志国会面。

  会面地点设在特别会见单间里,两人之间隔着一面防弹玻璃幕墙,墙壁上镶有特殊的对讲装置。段志国落座之后,就被上中下三截八道锁固定在铁椅子上。他目不转睛盯着落地玻璃那一面,身穿素净制服衬衫,面带倦容的年轻人,眼中露出无限的艳羡。

  静默对望半分钟后,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脸上,出乎意料挤出一丝笑意。愈发沙哑的嗓音使得每个字都像是在砂石上磨出来的。“还行。我以为你看不起我这种人,不会愿意再见到我。看来你身上伤也好利索了,其实我手上是留了分寸的;不然现在你的照片就会收在因公殉职的档案里。

  你委托监舍管教带的消息,管教转告给我了,我家虎子有出息考上了好学校。当然,是你给他写了证明材料替他说了公道话。还说你目标精准的就找到了线索。唯一可惜的是,线索太少,不足以采信。早就看出你不一般,如果这案子一开始就交给你,应该早就破了。说句不掺假的话,即便这身制服没有领章肩章,你穿制服的样儿,还是特招人待见。”

  “哈,如果不是穿着这身制服,我肯定一脚把你贴到墙上去!”话音虽冷,薛中泽仍然含起微笑点点头:“你这番话听来的确很顺耳,但对我而言仍旧是废话一堆。你故意玩这么一手激将把戏,不就是想试试你摆弄的这个阴阳局效果如何,以及你自己在官方手上究竟有多大分量吗?”

  由于双臂被固定在铁椅扶手上,段志国只极力晃着两个手腕子,做着摊手的动作:“这个效果难道不好?至少你、我连带整个案子,全都移交到高一级部门了。李竞,我拱手送你份前程,换你替虎子说句公道话,让他有个好的起点前程。这个交换不公道吗?你现在是什么军衔或者级别?”

  薛中泽看似随意的把两手交叉架在座椅扶手上,虚下目光看着反射在玻璃幕墙上,身着夏令制式套装的影像。会见室隔壁不只有陆正纲,另一侧隔壁还有某位特别人士,同时监审着这场单独会见。

  在那一刻薛中泽甚觉浑身起栗,他暗暗懊恼之前在陆正纲面前言行过于明显,险险就‘露富’(暴露身份)了。已经移交司法死刑犯,哪有那么大面子‘点名召见’?看来是有人怀疑到他,要进一步摸排他的底,才安排这场“引蛇出洞”的会面。让他引段志国的口供,同时利用年轻人爱张扬好展现,引他自爆身份。

  “这个问题我不予回答。要没记错的话,案卷里记载你在部队时任军籍是上士。那你就不够资格问我的军衔、级别。

  另外你也千万别把自己说得多么道行深厚,一切皆在掌握的。没错,我的确没找到更多的线索,但找到的那一点点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找的就是海景酒店楼顶把脚处,那尊镇海兽的塑像;而且从琉璃彩釉裂缝里,提取到了血迹和脑浆的残余痕迹。以那尊塑像的高度和血迹渗入残余量、包括时间自然环境影响等诸多因素,足以推断出被害人的真实状况。也足以纳入对你的定罪量刑证据范畴。

  既然想当面聊聊,那么不妨听我针对这些确实无从举证的事情,再罗列出来给你回味一番。时间拖了近一个月,重要线索痕迹的确已经无从追查了;尤其灭口对象选择准确,就此供你咬定结果,把自己摘得干净。

  陈学林的尸体应该是被混在腐败食材里处理掉了,去向吗,不外乎是收泔水的养猪场;用搅拌粉碎机搅成了喂猪饲料。拖延快一个月了,就算翻遍那个猪场里存栏每头猪肠子,也不可能找到什么。

  甄莎莎的死的确与你牵涉不多,你最多算是伸手掀了一把,把她‘送上灵车’。如果没有人专门接应,以她的本事打不开手铐更躲不开周围的视线。那个留着有毒水母的桶是你专门留给她送死的。所以催她找死,不仅在于她被血水淋了一身,很可能成为线索间接提供者,更因为她明确提出抓住瞿虎用来诱捕你落网的建议。即使被发现,甄莎莎也是畏罪潜逃活该送死的。

  江春年是被混在野狗死尸里填进锅炉了吧。随后又因为锅炉连带引发气瓶爆炸,现场救火救人等种种混乱,导致痕迹严重混杂、灭失散落,更是难以查找。更何况生意场地横遭破坏,店家必然修整店铺,破旧立新;地方上对这类事情更加是讳莫如深,再多的线索也都将石沉大海。

  那么巧妙的爆炸布局、毁灭证据现场,电话信号调虎离山,电磁信号引爆,煤气瓶助燃,粉尘爆炸加剧爆炸当量效果;这些事前精心布置,事后巧妙毁灭痕迹的作为,不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专业人士,普通人是难以想象的。

  反之,你攥着明确而明显的重大立功表现,尽可作为翻盘筹码。遑论凭借当前‘重事实讲证据’的断案原则,如上所列都可以被指为主观臆断,无法列入呈堂证供。

  说实话,我是在住院期间才看到了你的全部档案。在此仅从我个人角度出发扪心而言:对于你本人落到今天的地步,其中或有可悲可悯的前因,但就你的用心毒辣而言,绝无可恕可宽之情。身为参与侦缉行动的成员,我人微言轻,更没资格代表法官定你的罪。若真能由我来判,我肯定是直接开枪点在你眉心上!”

  段志国脸上浮现出无比激赏的表情,十分欣慰的点点头,仿佛他是接见得力下属述职的领导一般从容。从容一笑娓娓道述,像是传道授业一般。

  “江春年是从西北矿脉窝子警局出身的,煤是黑的,姓江的能是白的吗?‘大檐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左手接着煤窑小鬼儿上供,右手拦下煤矿爆炸苦主的抚恤钱。身上背了多少矿难冤魂,他以为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

  杜友亮在煤炭系统里是个臭虫大的小头头,跳到实地现场就是个只手遮天的角儿。他们之间做过多少见不得天日的交易,都在杜友亮的小账本里。

  江春年借口‘重大案件务须遵从亲友回避制’,拼命蹬掉了小组里一个叫王靖玖的重要队员,因为王靖玖的哥哥名叫王靖珲。王靖玖是个‘死爹哭妈宁丧种’,一旦主持查清杜友亮的案子,势必要把他江春年的老底掀翻了。这两个衣冠禽兽早该碎尸万段。就算现在不死,早晚也要被西北矿区那些家人冤死的孤儿寡妇,吃肉、嚼骨、寝皮。

  姓陈的是个裤裆里夹脑袋的怂货。手里端把家伙就以为可以把他人性命握在手中了。他在楼顶上举着枪到处瞄,结果没留神打死了栓宝奶奶养的鹅,再偏一点儿就把孩子撂倒了。

  你这样生长在大城市里,到月中就能领工资的少爷秧子,怎么可能明白穷乡僻壤的人活得何种艰困?你知道一背篓煤块儿能记几毛钱,五十斤一袋的粮食够一家人吃多久,能合上几背篓的煤块儿,要来回爬几趟煤窑巷道?我们要起早贪黑挣钱养活老娘、孩子,供兄弟上学成人,有错吗?!为这个世界清理掉那些个垃圾,有错吗?!”

  眼看着薛中泽被两句厉声质问说得垂目不语,段志国施施然换了一口气:“李竞,在里边儿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有个疑问想当面问你,是怎么圈定我就是最大嫌疑目标的?”——“很简单。我从小跟着家里老人学过看骨相。老祖宗几千年沉淀流传下来的学问,尽管现在被喉舌小丑叫嚣成伪科学,但也总有它发挥所长的地方。简而言之,你做的细微整容都是在表层皮肉上做文章,内层的骨相没有变。凭着你早期的正装照片对照,很容易就能合对在一起。再加上你那些欲盖弥彰的反常动作,自己就把自己暴露了。”薛中泽仔细斟酌着措辞深浅尺度,表情漠然回答道。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同时,坐在隔壁看同期传音监控的陆正纲,懊恼无比的一拍巴掌,骂道:“我操他个斜老太太的!江春年这傻逼真他妈该碎尸万段。丫特么误了多少事儿不说,白白搭进两条人命,死无全尸呀。”

  段志国脸上的微笑缓缓凝冻最后聚成狰狞,混若要从皮囊中跳脱出的厉鬼本相。“天要亡我,可奈何也。李竞,恨不生同时啊。如果我当年的上级有你一半儿、哪怕四分之一的精明和能耐,我也甘心唯其马首是瞻、肝脑涂地。就比方说现在···别看你年岁比我矮一轮,我也甘心为你这样的人牵马坠镫。”

  薛中泽冷笑一声,双手抱在脑后,看似伸展了一下肢体,实则借机搜索两处监听隔间里的动向。情况还算可喜,另一处监听隔间里的陌生人起身走了。薛中泽略微轻松了一些。“不算断章取义的话,我可以这样理解:对于杜友亮和王靖珲而言,你不能为其鞍前马后,就属于顽劣之类,不堪善待。所以你就斩其马首了?对吧。”

  段志国攒足力气大吼一声,终于发作起来,封闭的单间里甚至能听到回音:“对,全对!!杜友亮是我的首任连长;因为我不愿意为其利用替他争名,他直到到期转业时,都压着我评级提升指标。然后把黑材料全盘交给他的接替人王靖珲。王靖珲接手排里工作后比杜友亮更是变本加厉。每次出艰险任务回来,其他班组都有个人记功,而只要我跟的班组就最多只挣到集体记功,更多只是排一级列队通报表扬。跟我搭档的战友都知道我是‘干活打冲锋、评奖拖后腿’,都怕被我粘包儿拖累。

  冬梅从不嫌我家境贫苦、级别低,津贴少,只要我能真心疼人踏实跟她过日子;我恨不得下跪求着连指导员批了结婚报告,才和冬梅扯了证。没多久冬梅就怀上了,我每天求告爹妈在天之灵,保佑我的孩子安稳降生。王靖珲以军事演习前期工作紧张为由,就是不批准我请调后备组的申请。

  一直耗到演习结束,冬梅挺着大肚子到部队来探亲。我前期没能照顾好冬梅,就托人就近找了民房把媳妇安置下来。可冬梅还是因为早年体虚,怀孕初期又操劳家里还要为我担心···快七个月了,却查出了妊娠血压高征兆。医生警告我说,必须先做引产,调养好的女人过些时日还能在要孩子;要不然大人孩子都保不了。我想请长假陪着媳妇做引产也好照顾她,姓王的还是以工作借口不批。

  部队所在地医院妇科主任就是王靖珲的老婆,硬说要拿钱收人住院,否则就拔了输液针头把人搁在医院大门外面去···我跑回连队,找所有能说上话的战友借了钱赶回医院,姓王的老婆却锁门回家了,是值夜班的轮转小医生上的手术···还是没能抢下孩子一条小命。引下来的孩子全身紫青,是个模样手脚可齐整的闺女,可就是没法活过来···冬梅硬是抱着死孩子不撒手,在观察室床上熬到天亮,就撇下了我···临死时候她抱着我的头央告我说:对不住我和段家,求我看在夫妻情份上在瞿家留守几年,帮她把虎子供到上大学···丈母娘眼瞧着闺女走着出门,竟是一口棺材运回来母女俩,痛心的躺在炕上半年下不了地。

  我发送完老婆孩子,回队伍上找王靖珲办转业。姓王的说我未经批准无故离队,要给我记过处分···操他个祖宗的,他这是自寻找死,我要是再窝囊忍性,冬梅和孩子地下能安生吗!两年前我在海边别墅区,看见了杜友亮带着他老婆孩子,热热闹闹一家子过得那个欢喜···可我的老婆孩子呢,却挤在冰冷的土层下面。我怎么能眼看着害我家破人亡的畜生,心安理得享受做人的幸福呢!他们都该去给我老婆孩子偿命···偿命!”

  薛中泽都没想到自己也有眼窝浅的时候,随着声泪俱下的讲述哭诉,他已不自觉的泪水横流,泪水顺着捂在口鼻处的手,一直淌到手腕小臂上。对面隔间里的段志国拼命地晃动着铁椅,借助坚固绑缚的同感缓解内腔更为痛彻心腑的膨胀,仰着脖子失声哭嚎着。

  推椅起身时,薛中泽明显有虚脱感,他挪步向前到钢化玻璃前,摊开手掌扶着玻璃,同时也是支撑着自己:“段志国,你的艰苦、辛劳能感动我,仅从一个男人的角色上讲,我信服你是坚忍、有担当的汉子。瞿冬梅有夫如此,也不负她为你辛劳守候。但这一切绝不代表着,可以就此抵偿你曾经的作恶。我年轻资历浅,有些关乎仁义道德的大论,尚不足以评述。我只听过有句老话: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为自己的罪恶担当负责,是做人的起码本分。人字笔画的一撇一捺,写的就是构成人的起码构架,言行和天良。为人一世,要对得起自己‘一撇一捺’写成的人字;非此便与禽兽无异。”

  段志国勉强收住嚎哭,勉强在衣服上蹭掉涕泪,结结巴巴的最后开口道:“···李子,人之将死,临终赠言,也不负与你以善相交一场。东家手里攒的雇佣杀手不止我一个···我只听死了的程卫东念叨过一个掌柜外号黑桃Q的。再多的,我也沾不着边儿。从今往后,你自求多福吧···我就最后求你个事儿,要是能发还尸体或骨灰之类的,求你托人交给瞿家,让我和冬梅并骨合葬了。冬梅坟前立的是双人墓碑。”

  当年十月中旬,海边辑凶案仅在内部宣布结案,主犯之一段某因在破案后期有明显重大立功表现,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相关庭审、质证、宣判皆出于安全考虑,不予公开进行。宣读完判决之后,段志国就被加上重铐塞进加密押解车解往监区。

  十月底薛中泽被叫到陆正纲的办公处,一座隐身在市区边缘地区的机关办公楼里。陆科长明白告诉他,还是奉上级指示、出于安全考虑,海岸辑凶案涉及着许多尚未破获的重大案件,有的甚至尚在未予立案阶段。因此对于薛中泽个人的岗位安排,采取保守安置原则。最终决定准以五年为限进行脱密褪色审查,帮助其逐渐脱离机密境地。五年期满审查合格,以普通身份单分出户口落户,并为其安排外挂单位的相应公职。此外另附规则:出于工作需要,户口暂时作成集体户口。年底期间即老战士复员到新兵进营这个阶段,暂时不准出现在亲近家人面前。

  薛中泽一听不让回家就急了,摔下档案夹质问:我不干,凭什么?!陆正纲扔掉了几乎烧到手的烟屁,终于道出不得已之情。他现在职级所限,还没那么大权力把薛中泽调到手底下任职。

  市级J字口的领导不松口,李长材为避免继子回来闹事儿,把关系拖到了部委领导跟前。针对李竞个人的复员军人工作分配选择,只能限于大型商贸中心、机关企业保卫科、再就是偏远山区派出所,轻省点儿职位是市内几家中小学体育老师。再多的情形,陆正纲也不好拆解,只能采取折中办法,找个妥帖清静的市区单位挂个闲差。

  陆正纲和燕山保卫部经理马秉龙打好招呼,准备了一份说得过去的简历。他让薛中泽尽量装傻,听从这位马经理的安排。老马是从他们这里出去的人,与陆正纲有些交情。薛中泽在熟人手底下,踏实做个闲散当差就行。

  燕山保卫部经理马秉龙是典型的话少嘴紧,整肃表情的官样脸。他给薛中泽安插的位置更是个省心、省唾沫的差使,审看汇编每日监控录像,编号入档。用一句找打的话形容:挂块肉骨头训练,狗都能学会干。这种岗位极其枯燥却好在于只看屏幕不见人,不是内部的人不会想到还有这么个岗位。

  由于是‘干12休24’的当班作息,薛中泽的住宿暂时定在了位于小南庄的燕山宿舍,与酒店一位部门经理合用一套两居室。下班后直接往西横穿人大校区,徒步不过二三十分钟的路程。

  第一天下班,薛中泽从燕山后门往东出来,没费多少事就找到了成人自考中心招生办公室。他找接待员要了一张自考科目表和上课地点索引表,略看过后有些难按心中兴奋。

  上课的地点大多排在周边各处研究所内;照科目安排的时间看,现在报名参加成人自考上课的话,基本保证上班自修两不误。于是他找陆正纲要了一张形象呆傻的身份证,补办了入学报名手续。

  数着日子上班下班、赶车上课,熬到快放寒假了,眼看着那段入伍复员交接的日子终于过去。正想拨电话时,就心有灵犀似的接到陆正纲的电话。

  陆正纲音色沉重的说了一个消息:前天晚间西南山区高架公路桥上,发生了一家三口失足坠桥身亡事故。经排查随身物品证件认定死者身份,男性死者为某机关档案管理员隋杭;女性及幼童为隋某的妻女。提取血液化验,发现两名成年死者血液中都有酒精残余成分,可初步认定为酒醉失足坠桥。且据现场目击者讲,是亲眼看着女人突然歪倒,并拖着抱孩子的男人,一起掉下山涧的。

  唯有隋杭的现任同事中有人反映说,隋杭近来因为档案核查工作,频频与上一级部门的某警花接触。似乎有闲话传到了隋妻耳中,为此隋妻跑来单位闹过。这次隋杭是特意倒休,携妻女到京郊山区旅游的。没想到却游出了这种结果。

  “酒精残余···或许可以查一下致幻剂的可能吧。”——“如果是微量致幻剂恐怕不太好查了。我尽快知会相关部门重新做专项检测。”

  薛中泽回溜达着,拍着脑袋搜集思维,又问了段志国和瞿家母子的情况。陆正纲说段志国已移交给了省监狱;而且也托人查过,目前算得上循规蹈矩,每天按时跟着出勤、挣工分儿,现在正跟着所在监区印考试卷子。

  瞿家的情况很没落:同村乡邻说,瞿家儿子考了大学没见他家摆席庆贺;老娘也没有随儿子进城上学,自己留在家里侍弄自留地里的庄稼。往常都是他家姑爷领人回来帮着操持这些,今年都入冬了也没见有人来管她。

  薛中泽嘀咕说,这一堆答案似乎凑得太巧了,好像是预备好了就等着有人来问是的。陆正纲沉默片刻,嘱咐他等下一步安排,说不定要他再往东边跑一次。

  薛中泽挂断了手机,木然付钱买了一份肯德基老北京鸡肉卷套餐,背着书包寻了个阳光充足的位子落座下来。有意让玻璃墙外的太阳烘着身体;不这样的话,他就真是抑制不住由内而外的打冷战。直晒了半个多小时的太阳,额头上沁出虚汗,餐盘里的套餐吃完了也没尝出甜咸味,最大的印象就是像在嚼骨头渣子。

  他没想到,在那次会面最后告别时,段志国扔给他那颗看似使诈的炸弹,居然开始走秒了!而他明明抱着炸弹,竟然不知道是谁启动了计时器,限定时间又是多长!

  终于是压不住思念的冲动,分别往父母亲单位拨了电话。等盲音时看了下表,正是下午三点多。看街上的车流量速度推算,赶到各自所在单位门口,差不多都是机关单位职工下班的时间。已经过了期限,至少该见见父母了。

  京剧团的电话很快有人接,对方回答说,薛先生领着弟子们奔剧场去了。母亲单位的电话接通,响起的是个混后低沉的男声,问他是谁,要找谁?并称有规定办公时间不能处理私人事务。让他留下联系方式,以便随后转告。

  “我找梅珊···嗯,我是她儿子李竞。”——那个男声遂即和缓许多,带着笑意解说:“抱歉,刚以为是上面检查的人。不巧,梅珊老师中午下班就走了。记得她出门时交代说,今天她要送她儿子去机场,估计下午不会回来。您留个电话,我见到她让她给您回过去。”

  薛中泽婉拒了对方的建议挂断电话。满怀寥落走进校园往住处走。晃荡回住处,一进到室内,感觉铸铁暖气片滚烫,哄得满室燥气。蹬掉鞋子倒在被太阳晒了一下午的床上,再也不想动。说不清是怎么个不耐烦的感觉,莫名其妙的浑身汗毛发乍。

  脑袋碰到床的刹那,他似乎又想明白了。父母都好、都在忙各自的事情,同处一地却咫尺天涯。他此时此地感受不到任何为其熟悉、亲近的触觉,这个状态令他不由自主的抓狂烦躁。他仿佛被隔绝在一个可怕的真空里,屏息凝神感触周遭,却探不到边缘。

  ——同时段、城市——

  顾寒江还记得那个阴凉的下午。难得半日偷闲,本来满捧热乎心气儿的接上妻女,回家团聚看望两位老人。可惜事与愿违了。

  顾母的更年期一直没调养好,眼看着奔七十岁了,还时不常的犯毛病,多疑矫情,频繁健忘,稍有点鸡毛蒜皮就捶胸顿足的哭一报儿。

  顾老爷子怕老伴的状况吓到了孙女,就关照周雅誉把乐乐托给周家来带。次子顾三元嫌进出大院报门登记的麻烦,尤其被老头老太太满嘴车轱辘话,念叨得脑仁儿疼,早就把巢安在外面,只三五不时的回来打一晃。于是这桩桩件件都成了老太太的哭诉素材。

  今天终于趁着长子在家,顾母好容易逮到个发牢骚的对象,就按都按不住的泛起魔怔来。前八百年苦难史,后五百年的血泪仇,恨不得连三十年前,起早贪黑伺候公婆,小姑子把她省下给顾寒江的鸡蛋,偷着拿回去孝敬婆婆的事,也要翻出来抹泪儿甩鼻涕的诉诉委屈。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第一大苦难妇女非她莫属。

  周雅誉早就在婆婆张嘴时就料到了忆苦思甜的内容。当着公公和丈夫的面,她什么都不好说,就起身进厨间去给女儿做酸奶。一番东扯葫芦西扯瓢的絮叨之后,连顾母自己都忘了最开始的话题源由。她生怕听众跑开,死死攥住顾寒江的袖子说:“你别走啊,让我想想···想想,我刚才真正有个特重要的事儿要跟你说来着···”

  顾寒江觉出怀里的女儿早就坐不住了,便松开环抱放乐乐去厨房看周雅誉做小吃。转而和颜安慰母亲:“您别急,慢慢想。我挪到窗台那边坐着抽颗烟。”

  顾母冥思苦想掰着手指头倒算了半晌,忽的豁然开朗一拍巴掌:“哎呦喂,我可想起来了!你猜是怎么回事儿吗?我给你爸炖了一锅羊蝎子,那高压锅还在炉子上坐着呢,怎么就没听见冒气儿呢!”

  顾寒江一口烟就噎在嗓子里,咳嗽的都觉心口疼了。他不好意思放开嗓子笑,那肯定会惹得母亲立马跳起来声讨,于是就只能接着咳嗽。家里保姆一溜烟儿跑出来,赶快请示说:今天晚饭菜单里没有炖羊蝎子,炉子上也没坐着高压锅。如果需要,她立刻去超市买。顾寒江捂着嘴强压着笑,摆手示意保姆赶紧离开,别搭话茬儿;不然就真没接没完了。

  小乐乐被派出来送水给奶奶作饮场时,眨巴着大眼睛悄悄问她爸:奶奶到底丢过多少鸡蛋,恨得这样浑身发抖的?要不咱们去家乐福买几斤鸡蛋给她,让她消消气吧。

  顾寒江闻言越发哭笑不得,捂着女儿红彤彤的小肉嘴儿,抱着闺女逃到大院里遛弯躲清静去了。走到露天里,他答应闺女,忍到吃完晚饭就回姥姥家。

  父女俩大手拉小手地一路比划着‘石头剪子布’走出不远,恰好在李家小楼院门前,看到梅珊正等着李树杰往外运行李箱。顾乐乐很懂礼貌,蹦蹦跳跳上去向那母子俩问好。

  李竞(薛中泽)被李家父女硬行塞进军营,梅珊一怒之下彻底与李成才分手,并搬到现在单位分配的宿舍区去住;为考虑减少对李树杰的影响,没有将此事公开化。

  看到李树杰时,乐乐忙着捂住脸蛋儿,防止小杰舅舅一见到她就咬着后槽牙的拧她脸蛋肉。姥姥说过,小姑娘不能总让男人拧脸蛋儿,把脸蛋肉扯松弛了会流哈喇子。

  相比之下小竞舅舅就从来不揪她的脸蛋儿。乐乐无比郁闷的抓着近似锅盖儿的发型,问小竞舅舅什么时候才回来?等小竞舅舅回来,乐乐就能留长头发扎小辫了。小姑娘知道爱美了,爸爸妈妈都忙,姥姥家的勤务叔叔们也都没有小竞舅舅那样手巧、有耐心,会扎出样式很拽的撅撅辫儿。

  梅珊抱起乐乐,轻抚着小姑娘嫩滑的肌肤,慈爱之情溢于言表。“哦,年底这段时间应该就回来了。”——顾寒江伸手把女儿牵回身边,有意无意似的问梅珊:“他延了一年复员?哦,大概是部队领导安排多留一段时间,预备着给他解决组织为题,推他提干吧?”

  梅珊不禁面露悲怆点头默认。去年下半年时,李长材想借用继子和某些领导联姻拉关系。但因李竞当时的年龄偏小,此类话题只能就此搁置。后来梅珊接到儿子的来信,说是领导找他谈话,希望他考虑延迟一两年复员,就势把组织问题和晋修都落实了。于是他就此决定再续一年。

  母亲是早就做不了儿子的主,长子是个有主见的,只能由着他的意思;但也事先和儿子沟通好,若一年之后也就是今年,没有考进军校的话,就索性办转业复员回母亲身边来。李长材早就申明他把李树杰的前途安排好了,不需要别人来搀和。梅珊想着等长子回来办好复员落户手续,尽力为他谋一份前程。

  顾寒江强打起兴致,凑齐一幅轻松模样笑劝道:“梅阿姨,您转告小竞:今年到期了就回来,别再跟外面苦撑着。就不必说周围这些熟悉不熟悉的在职领导;单说咱们大院里这些叔伯身边眼前,缺人手的地方多着呢;小竞那么机灵的孩子,还怕没有地方安排他吗。到时不就是说句话的事儿吗。”

  两人正说着话,周雅誉搀扶着面带不虞的顾老爷子走出来。周雅誉悄声关照丈夫说,老太太刚才因为没人听她诉苦,这会儿正家里大声白嚎的哭闹着。连老爷子都嫌闹腾,由儿媳妇掩护着逃出来,去干部活动室找老战友打桥牌躲清静。顾老爷子嘱咐顾寒江,老太太若是闹不停的话,就让他们两口子抱女儿先回姥姥家,他怕孙女被那种哭天抢地撒泼打滚的场面吓到。

  周雅誉对梅珊母子略笑着问候了两句,才转头对顾寒江知会:医院科室来电话要她尽快赶回去开会。上级来专人过问前些日子一桩医疗纷争,要当时所有涉及该病案的医务人员全部到会。

  大人小孩儿都嘱咐到,又周全的关照了梅珊母子,周雅誉对着几个人说了一声:“那我就先走了啊。乐乐跟着爸爸要乖乖听话,跟妈妈‘再见’。”随后系好羽绒服,径直朝大院门口而去。顾寒江在身后提高声音叫她,说可以开车送她去单位。周雅誉回头嫣然而笑摆摆手,既像摆手谢绝又像是挥手告别。

  顾寒江望着妻子的背影,隐隐有中难于言表的不适感。他把胖闺女背在后背上,快赶两步想追上去。孰料又被家中跑出来叫人的保姆喊住。

  顾母因为在闹毛病发牢骚时,没人安慰没人哄,就越闹就越觉得自己委屈。起初还只是哭闹,后来就开始像跳大神似的连哭带唱上蹿下跳;终于发作到精疲力尽之际,一时虚脱昏厥了过去。从前都有周雅誉在侧,遇到不妥情况时在跟前看护照拂。今天偏巧她赶去开会,保姆被唬的不知所措,只好跑出来请主家大公子回去看看。

  梅珊听闻到情形特殊,忙分派保姆去院里找顾老爷子回家;再让顾寒江先给岳父周世良打电话,派人来接乐乐回姥姥家。然后安慰顾寒江说,妇女在更年期没有调养好是很麻烦的事情,可能发展成抑郁症甚至精神分裂,所以千万不能忽视。她让顾寒江尽快联系医院救护车,直接把顾老太太送医。

  眼瞧着救护车驶进小楼区域,周柳夫妇也过来接外孙女。顾寒江先把岳父岳母让进门,又紧赶着叫住梅珊:“梅阿姨,小竞回来,您就告诉我一声儿。当年我上过班的研究所,目前正有个专科立项要招人。老所长接受返聘时就提出,有意聘用当年的人回来参加这个专项开发。小竞当时虽然年纪小,可老所长还记得他,说他也算是参与人员之一。到时让他直接去研究所找老所长就行了。”

  梅珊闻讯真是欢天喜地,当即和顾寒江换了联系电话,然后跟着李树杰忙着去赶车了。

  顾寒江安排好母亲住院再回到周家时,岳母柳敬在哄着外孙女洗澡。岳父周世良刚吃了降压药,在起居室沙发里静坐。一边关照保姆为顾寒江准备晚饭,一边转告最近与周雅誉讨论的话题。

  周雅誉联系好了本院的精神科主任,对于更年期综合征引发抑郁症的调养治疗很有独到处。她希望尽早安排老太太去检查一下,也好对症调治。周世良以为这件事最好先和顾寒江当面沟通好了,再回头去和顾老爷子做工作。偏偏这夫妻俩难得会一次面,又被顾母一哭一闹的没顾得说这个事情。于是就由岳父代为转达。

  顾寒江对此很是赞成,欣然安慰岳父说他会很好的安排这件事。其实所谓安排也是把意思表示写在夫妻两个共同的留言本上。他目前的工作确实紧张,纪律限定,公事不可能讲给家人听。陪老太太看病的事目前确实定不下时间,只能委托周雅誉全权料理,如果忙不过来的话,还要由周雅誉出面联系到顾三元,帮着操持这件事。

  顾寒江变换音色扮演成各种角色,给顾乐乐念完两篇故事。女儿终于睡着了,顾寒江已经有轻微脑缺氧的感觉。他不禁感慨,家有贤妻夫复何求。

  回到卧房里,顾寒江又斟酌着辞句给秘书许淙打了电话,让他密切留意某区街道户籍处,战士复员回归登记的情况,务求核对到每个人头上。只要梅珊的回答准确,那么就是逐个人筛查,最迟到年底也能筛出李竞这个人来。

  挂了电话看时间,已经过晚十点了,设在门厅处的对讲对话忽然响起来。保姆接起来听了片刻,先来向顾寒江传话:大院门口门卫打进电话,称有周雅誉单位领导亲自登门来见其家人。问是否要请二老出来。

  顾寒江过去拿起对讲听筒:“您有什么事情对我讲吧,我是周雅誉的爱人。”——“您···您好。我是医院副院长唐元森,周主任今天出了些状况,需要与您当面谈话···”

  顾寒江从没像今晚似的,感觉通往三院的路竟然长的没有尽头;也从没觉得冬夜竟然能这么黑这么冷,冻得他感觉骨髓都要结成冰似的。

  周雅誉直挺挺的躺在一张轮床上,穿着简单的衣服;苍白的单子盖到胸前位置,似乎是在强调那副躯体也是苍白冰凉的,发丝间随时都要凝出霜来。夫妇二人都是见惯生死擦肩而过的人,也都对生死之事看得很开。然而当事情真的发生在眼前,印证在其中一人身上,顾寒江感觉心头有股酷寒,迅速在体内蔓延着,将他的血液、泪水乃至于全部思想精神都冻住了,他手抚着周雅誉的遗体,身体颤抖,偏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还记得最后看到妻子站在冬日斜阳里,向着他和女儿摆手再见的笑容姿态:时间仓促顾不得说太多的温情话,只顾着嘱咐他,若没有非要处理的工作,晚上尽量留下来陪着女儿。为人子、为人父,仅仅一个下午陪着母亲聊天,陪着女儿读课外书,就已经让顾寒江倍感头疼几有逃奔之念,换位想想周雅誉呢,十年如一日、一身挑两家是怎熬过来的。

  周雅誉曾经开玩笑说丈夫是人如其名,像个凉血动物。顾寒江不否认也不辩驳,身为人夫,他的确做得太不够了。而现在他也再无机会说给妻子听,其实冰凉的表层之下,也还是会奔涌着一腔生生不息的炙热。

  顾寒江缓缓将单子盖住苍白宁静的脸庞,压紧边角,抽身后退一步,单膝弯下向着周雅誉的遗体跪拜告别。悲痛来得太汹涌令人淬不及防,却又不能给他太多的时间,容许他纠缠、追悔,哭天抢地,更不可能容许他倒下、后退。逝者已去,他不能凭一时冲动不管不顾的追上去;身后还有两家老人,还有刚刚开蒙识理的幼女,还有无论如何推脱不开的责任;忝为生者,别无选择,他必须攥紧满把血泪继续奋进前行。

  院长办公室里,唐元森对着沙发中两位“贵客”,字斟句酌的回述事件经过,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擦拭头上的冷汗。若仅是接待Z字机关的高级秘书许淙,以唐副院长多年公关的老底子还是游刃有余的。然而座上宾还另有一位顾三爷,杀气腾腾的雄踞在前;或许那句话说的不到位,副院长人身安全就真不堪设想了。

  通过调看事发当时、区域内及沿途的监控录像,很快锁定了犯案嫌疑人。行凶人是本院外科一起医疗事故纠纷的病人家属。且这起纠纷正是当天下午院办会议专题讨论解决方案的案件。

  中途休会期间,周雅誉回去处理本科室次日的手术病案排序。护士长去通知麻醉师、一助等人员开碰头会。就在这个空档中,凶手就势钻到医生办公室里,突然抽出藏在大衣下面的匕首,上前连刺数刀,之后又用大衣掩盖住脸面、凶器、血迹,快速跑出医院。

  同事们集合到办公室时,周雅誉已经倒在血泊中,并很快陷入失血性休克状态。紧急送上手术台,检查发现五处刀伤处处致命。抢救缝合,反复供血输血,近两个小时努力还是回天乏术,周雅誉始终没能醒转回来。

  都没等分局的茅佑川组队辑凶,案发次日晚,被凿得像只乌眼儿鸡是的案犯,就被丢到分局大楼里归案。能把事情干得如此干脆利索,自然出于顾三爷的手下。

  顾三元让人带话给茅佑川:你们穿官衣的抹不开面儿,我忍不下这口气,先下手替你们把活儿干了。如果这个案子审判的结果不是“杀人偿命”,那就从茅佑川开始往下数到小警员儿,全都事先写好遗嘱。你们整个分局的人去给我嫂子陪葬。

  案犯一脸“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混不吝姿态。用胳膊肘支着身体,强装豪迈的说,也甭再动刑了,他有一说一全部招供!

  他家病人做的是多发性癌症肿瘤剔除,时隔两个月时骤然得知某样急迫信息,病情急剧恶化。紧急送院当天,周雅誉在外参加学术晋修,是由本院另一个外科医生接治的。二次手术开胸时发现,患者创口内外呈现感染症状,且因受惊导致心脏机能衰弱。后经反复抢救,病人还是死在手术台上。而后病人家属从‘熟人’分析获知,致死诱因是脏器活检切片操作失误,及病理检测多发误断错判;事后为推卸责任又更改病案记录,最后妄图只做减免医药费,就将事情不了了之。总之,他们家人不能白死!找不着后来做手术的主刀医生,就想当然找首诊医生。

  故意杀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案犯也对所有行为供认不讳。案犯看到纸笔和红印泥时,终于知道怕了,抖如寒鸦涕泗交流的问:我这能算是主动自首吧?应该可以从轻判吧?

  主审警官王靖玖看着他冷冷一笑,这种耳软心活脑筋不够数偏又自诩聪明的货色,活脱就是被人当做垫背用的货。提着签字按手印的口供纸,王靖玖酸溜溜的答道:闹完这场事,你们家人的确不白死,你很快就追过去。还能聚齐在那边儿过年呢。

  早在八十年代中期时,有一本以四行体诗写成的《诸世纪》,飞速流窜在街头巷尾、校园周边的小书摊儿上。诗不像诗、曲不成曲的,以各样断章取意歪曲篡解着,所谓世纪末灾难降临的预言。好事者们对照着诸多以比喻隐晦方式不幸说中的史实,诸如:两次世界大战,希特勒统治德国、几乎掌握整个欧洲,原子弹爆炸···读到一半儿就不知不觉的被洗了脑;对于后面描绘的世纪末大灾难,已是深信不疑。

  其实这些游荡在地摊上的预言,都是在无数次再版刊印时,由各种人按照自己需要,经多重篡改增删、乱加注解后的产物。但这些地摊预言的余毒也是余臭难清。

  所谓的世纪末那年,自新年时起就有各种言论、各说各理,演绎解读着“九九归一”。以至于鼓动出各种荒诞不羁之举,想办婚礼的省了,想聚集亲友过生日吃饭的免了,甚至有些夫妇连生孩子都推迟了,非说是躲过这个灾年再说···林林总总令人啼笑皆非。

  顾母终于看到她稀罕的儿子回家,一时间喜极而泣,半疯儿似的闹了回妖,结果连顾三元都“翻车”(勃然大怒)了,二话不说把老太太送进了一家心理治疗康复医院,总不能让她把好人都祸祸成半疯儿。

  顾寒江得知情况后,埋怨他弟的做法太粗暴。顾三元气得直走溜儿:“你和颜悦色的跟她讲讲人生理想,你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吗?毛选、邓选、资本论,她背得比你我都溜。咱老爸爸就是太惯着她,有病不治,耽误了治疗,也祸害了我嫂子那么长时间。”

  顾寒江烦乱的将烟按进烟灰缸,玻璃眼缸里烟头林立,象立着刺儿的刺猬似的。“三元,有件事儿,我实在不便亲自露面,能否走你的关系帮我问问?”——“你是想查挑唆那个害我嫂子的孙子是什么鬼?”

  “那个人的底细,许淙已经查到了,与西北那边瓜葛很深。是咱们这边儿的事,托你找人查一下。眼下你嫂子的后事还没办完,我走不开。”顾寒江随手又点起一颗烟。“你查一下咱们大院周边几个管片户籍登记处,看李竞复员回来的落户手续落在哪儿了。前些日子在院里遇见梅阿姨,托我帮着问,说是小竞到现在了都还没回来办复员落户。刚好我前单位领导手上有个课题立项批下来,正在招人。小竞的户籍手续若办完了,正好能赶上这一次工作安排机会。我找咱们这边的户籍处问了,居然没有查到。”

  顾三元手里搓着和田玉把件儿,慢条斯理的说道:“查不到人是什么意思?”——“据户籍处的人说,参军销户口时,是小竞自己去办的。但目前没见他本人或家人来办迁回手续。”

  “如果是推荐进了军校的话,估计就直接落集体户口了。可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户口落进机密档案类,那可就得动用硬关系了。哈,听过一段儿顺口溜吧: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不是棉裤薄,就是皮裤没有毛。如果追究缘故,多半儿能导到李家父女那儿···”

  顾三元戛然收住了声音,眼瞧着他哥手指刚燃起的烟,一下子就被攒起的手指勒断了。烟火头烫了皮肉,也不过是狠狠的一甩手,并没有抬手查看。他只道长兄是在为妻子被害,揪不出背后黑手而感到心中焦灼。

  自从去年下半年退出送戏下乡小组,薛骁璔就留存着每张日历,绝不扯掉一页。每天盼着太阳东升,熬着月亮西落。直到有一天团里管后勤的吴筱梅到排练厅来找他问,是否要帮刚入团工作的薛昌华订火车票,薛骁璔惊觉之下也彻底忍到了极限。

  学校开始放寒假,同样意味着各地战士复员工作应该早就完成了。家宅胡同那个片区里去往新疆参军的孩子,复员回家办好落户,从三次分配工作中挑了个相当不错的职位,都开始上班了。他的儿子仍旧没见回家。

  梅珊接到吴筱梅的电话,就爽快的约在离单位不远的一家香妃炸鸡店会面。两人一见面不需多做虚假寒暄,就直接聊上主题。

  梅珊说她所以非要约吴筱梅出来说话,是怕薛骁璔听到电话里对话,越发心急,再急出个好歹的。其实她也正为儿子迟迟不归而忧心忡忡。到目前为止她也只是去年接到儿子的信,称入选重要培训,推迟一年复员。

  尤其是去年年底时,同事转告她说,有自称是李竞的人打电话来找她;偏偏那天她外出没接到电话。而事后再没接到过电话。越往后推延,梅珊心底的恐慌就越按不住。如果真是推荐上学晋修,倒不至于这么心惊肉跳。她怕儿子入选的不是培训而是任务。那样的话这个人就等于石沉大海了。

  握着柠檬茶纸杯的手明显在抖,梅珊又加上一只手将杯子包住:“筱梅,咱俩说的这些,千万不能全部对老薛说,他能急疯了。你一定记得吧,那年咱们初次通话及后来见面认识,就是当时孩子放暑假参加科委兴趣班,他见不到孩子,急得火上房似的。”

  吴筱梅伸手拂住梅珊的手,含笑安慰梅珊让她放心;对薛骁璔那边解说,她会好好斟酌着分寸开口。日后无论哪这方面能有消息就及时通个信。

  昨天放下电话,薛骁璔的一句话,把吴筱梅说得眼泪当时就涌出来了。他说:儿子是撑着他后半辈子活着的唯一念想儿。她也是做母亲的人,也险险就丢了儿子,那感觉比摘心扯肺还要疼千万倍,痛而不欲生,恨而不敢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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