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卓其華
作者:neleta
卷一 順臣
卷一 順臣 第一章
  ——永安十年,俁(讀:羽)國關內道、河東道、河北道南域近兩百個縣兩年大旱,顆粒無收,災民數十萬。易子而食,殺人而食,災民、流民、餓屍充斥三道。朝廷不僅連續撥出數十萬兩銀子救災,更是從南方魚米豐碩之地調粟至三道。大旱各地官府和當地富紳也廣開賑濟。同時,朝廷也派出重兵嚴防流民鬧事發展成動搖朝廷根基的暴亂。可無論朝廷做出怎樣的救災舉措,只有充沛的大雨緩解了旱情,這場天災所帶來的災禍才能消除。

  鄲陽宮內靜悄悄,作為俁國皇帝的后宮所在地,入夜後各宮的貴主便不會再出門,特別是在如今如此緊張的情況下,眾人更是謹小慎微,生怕一個不查惹皇帝大怒,遭來殺身之禍。就在前幾日,席貴人和慶雅人爭寵,在皇帝入內宮的路上鬧了起來,皇帝正為了大旱的事心煩,兩人這麼一鬧,皇帝直接把兩人貶爲庶民,幽禁冷宮,就連皇后娘娘也因此被皇帝訓斥,說她執掌后宮不力。兩人的父兄親族也都因此被牽連,遭到了聖怒的波及。

  “啪!”

  一份奏摺被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俁國皇帝,永安帝南容奭(讀:時)瑛的臉色鐵青。永安帝的貼身寺人張弦大氣不敢出地趕忙把地上的奏摺撿起來折好重新放回到皇帝的書案上。永安帝雷霆震怒:“關內道、河東道、河北道大旱至今未有解決,又發蝗災,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地方官員賑災不力,捕殺蝗蟲懈怠!商人趁國危之際大發橫財,統統該殺!”

  “萬歲息怒,萬歲息怒……”張弦急忙勸說:“那些貪官污吏、魚肉商人萬歲您殺了就是,可千萬不能傷了您的龍體啊!”

  “去!宣陳長庚來見朕!”

  “是!”

  張弦立刻出去喊來一位寺人,命他即刻宣督查院左都御使陳長庚覲見。

  整整一個下午,永安帝都在止行殿接見大臣,處理國事。一直到天已經擦黑,永安帝才稍作休息,張弦趕緊命人傳膳。

  “朕先去看看太后。”

  張弦一聽急得要哭了:“萬歲,您這一下午都沒歇一歇,一口點心都沒吃,這已經是該用膳的時辰了,您不用膳,龍體會受不住的啊,萬歲……”

  永安帝捏捏眉心,疲倦地說:“朕今日都還未給太后請安,再晚一些過去,太后就要歇下了。”

  皇帝執意先去看太后,張弦也只是一名寺人,不能左右皇帝,只得下令擺駕太后所居的壽康宮。

  永安帝是明宗皇帝建德帝的嫡孫。明宗皇帝子嗣不豐,太子——追封爲神宗皇帝——早逝,剩下的三個兒子都難堪大用。明宗皇帝為了大俁國的江山,封太子的嫡長子也是獨子南容時英為皇太孫,盡心培養。明宗皇帝死後,皇太孫南容時英更名“奭瑛”登基,改年號為永安。永安帝一登基,他的三位皇叔就聯合起兵造反。永安帝花了四年多的時間平叛。最終,三位王爺一位被賜死,一位被流放,一位被終身囚於皇陵。如今,不過三十歲的永安帝登基卻已有十年。這十年,永安帝用他的手腕告訴那些覬覦皇位的人他才是真龍天子。

  永安帝與皇太后,也就是他的生母萬氏感情極好。永安帝年幼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他被皇祖父帶在身邊撫養,封為皇太孫,其中的凶險可想而知。萬氏為了保護這個兒子勞心勞神,三王之亂平叛之後,萬氏才得以能在處處兇險的後宮中安然度日。

  坐在步輦上的永安帝閉目養神,腦袋裡依舊塞滿了國事。帝王儀仗在夜晚的鄲陽宮內顯得更加的肅穆無聲。明宗皇帝留給永安帝的不算一個盛世,但也絕不是爛攤子。永安帝是一位勤勉的皇帝,也是一位明君,但再賢明,他也無法阻止老天降下的災難,不能杜絕私慾帶來的人禍。

  “萬歲,壽康宮到了。”

  永安帝睜開眼睛,步輦落地,永安帝扶著張弦走下來,壽康宮的所有宮人們已經全部跪在地上迎接聖駕了。

  得知皇帝還沒有用膳,太后立刻命人傳膳,埋怨了幾句皇帝不顧龍體,也叫皇帝不要日日來給她請安,國事為重。太后還不到五十,二十出頭就守了寡,之後為了唯一的兒子憂心憂慮,身體一直不大好。永安帝登基後,太后沒有霸占后宮的權力,而是全數交給了皇后,在壽康宮專心禮佛,為兒子祈福,為大俁國祈福。

  太后心疼皇帝近日的辛勞,在皇帝用完晚膳後就催促皇帝回宮歇息。三道大旱兩年,太后自降宮分,太后這一舉動立刻引來上行下效,各宮嬪妃紛紛自降宮分,當然是不是心甘情願的就不好說了。雖然自降宮分省出的銀兩對救災所需的銀兩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但這是太后對皇帝的支持。而原本,這種事應該由皇后帶頭。坐在回宮的步輦上,想到太后身著素服,摘了首飾,永安帝就心有愧疚,更有一股郁氣。

  “張弦。”

  見陛下抬了下手,張弦立刻下令停駕。永安帝從步輦上下來,說:“朕想走走。”

  張弦立刻問:“萬歲可要去哪位貴主那兒坐坐?”或者歇息?

  永安帝不耐煩地說:“不去!”

  知道萬歲是因前幾天的事不悅,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遷怒,張弦閉了嘴。作為貼身伺候皇帝的寺人,又是整個鄲陽宮三位寺人總管之一,張弦雖然不會拒絕各宮主子的“好意”,但最忠心的對象只會是皇帝。皇帝不想去哪宮貴主那兒,他便不會提議,不管他先前收了誰的好處。永安帝后宮的妃嬪、侍嫏雖不算多,但也不乏溫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只是再溫柔可人、善解人意,這種時候也幫不到皇帝什麼。加上出了之前那件鬧心的事,永安帝也有意敲打敲打后宮各位。要爭寵可以,但要分時候。他心情好的時候,隨便他們怎麼爭;但他心煩的時候,最好都老實一點,即便是寵妃、寵侍,也要注意分寸。

  一腦子的國事,永安帝沒有走宮內道,而是從宮外道去了西三院。西三院是位於鄲陽宮西北角的一處宮苑。戶部與宮內司從天下仕女中挑選合適入宮的女子與端嫏入宮選秀,也有官宦貴族家的子嗣。得以入宮選秀的,經過層層選拔,有的爲宮人,有的爲妃侍,有的爲皇族之妻,從此一入宮門(豪門)深似海。而西三院直白來說就是候選人所住的院落。

  嫏哥兒的身體介於女子與男子之間,歷朝歷代,為了後宮安定,宮人只有女子和被閹割成為寺人的男子充當。而歷史上那些不是以端嫏的身份被選入後宮的嫏哥兒通常都來自朝堂或鄲陽宮以外其他宮的嫏官。這樣的人和以宮女身份脫穎而出的貴主在歷朝都極少數。

  鄲陽宮內,低位份的宮妃、侍嫏因為某些原因會被發配到西三院來。西三院和冷宮僅隔了一條宮道和一個小花園,所以西三院又有“小冷宮”之稱。

  西三院裡有東西兩座主院,東院是女子居所,西院為嫏哥兒居所。東西院的中間是帶著荷花池的小花園,整個西三院由四面圍牆隔著,東西南北各開兩道門。三年一次選秀,今歲正好是第三年,但因三道大旱,永安帝推遲了選秀,如今蝗災又起,今歲就絕對不可能了。至於明年是否會開也不好說,戶部現在都沒得到皇帝的旨意。

  看見了西三院的院牆,永安帝隨口問道:“西三院現在可有人居住?”

  張弦想了想,不敢肯定地回道:“上一回萬歲選秀,無論是入選的秀女還是端嫏,好像都被分到了各主宮的貴主那兒。再之前,奴婢也未曾聽過有哪位貴主住在西三院,應該只有負責灑掃的宮人。燕雅人和楚貴人就是上一回選秀被萬歲您冊封的。”

  永安帝隨即便說:“那就過去走走。”

  張弦明白了,萬歲這是想找個清靜的地兒。西三院的宮燈昏暗,裡頭果然沒什麼人,至少一路行來都沒見著一位宮人。六名寺人在前方提著燈籠照路,永安帝背著手走得很慢,明顯還是在想國事。時值正夏,西三院卻似乎比各宮更涼爽一些,這令煩躁無比的永安帝心態都平和了不少。

  “主子,這裡有好幾隻啊!”

  前方突然傳來一道清楚的、像是某個寺人發出的聲音。永安帝停了下來,張弦立刻就要過去盤問,被永安帝拽了一把。

  “去看看。”

  張弦趕緊示意身後的寺人和御內侍衛不要出聲。永安帝放輕腳步尋聲走去,對方喊“主子”,那肯定是有位份的。這個時間,哪位宮妃或侍嫏敢離開居所跑到西三院來!

  讓引路的寺人吹滅了燈籠,已經看到人影的永安帝在暗處停了下來。張弦站在萬歲身後探頭去看,前方的兩盞比宮燈明亮的燈籠下,他看到了三個人,一個坐著,兩個正站在樹前不知在做什麼。張弦揉了揉眼睛,坐著的人背對著他們,看背影很陌生。樹前的宮女、寺人,都是宮中地位最低的宮人打扮。寺人正對著這邊,臉陌生,宮女是側臉,同樣陌生。

  坐著的人長髮簡單地編成了一條粗辮子垂在腦後,一身淡綠豆色素衫,怎麼看都不是侍嫏打扮。或者說,這種無規矩的打扮在宮裏,那是得叫管事嬤嬤或寺人打死的。張弦納悶兒了,這不是侍嫏,那怎麼卻喊“主子”呢?永安帝抬了下手,跟着的寺人和御內侍衛退到了後面,只有張弦留在身邊。

  “主子,今晚的知了猴可真多,難道是因為天更熱的緣故?”模樣青澀的寺人喜滋滋地問。

  坐著的人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一副懶洋洋的口吻說:“或許吧。不過也可能是他們集中在一起孵化了。知了猴這種東西的卵要一兩年才會孵化,遇到一大批同一時間孵化,那自然就多了。”

  小寺人嚥嚥口水:“這麼多知了猴,夠咱們吃好幾天的了。”

  小宮女嬉笑罵道:“就你那胃口,這麼多知了猴都不夠你吃兩頓的。”

  小寺人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坐著的人又是一副懶洋洋的口吻說:“小慧,別這麼說常敬,他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能吃正常。要么怎麼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常敬自我調侃:“主子,奴婢不是小子了,是不男不女的寺人。”

  幾聲低沉好聽的笑聲響起,那人卻詭異地帶著幾分羨慕地說:“你本質上還是一個男人,就是少了點東西,最多算個殘疾人。你主子我,才是真正的男不男女不女,還是天生的,比你慘。”

  “噗!”張弦急忙摀住嘴,怕怕地擡頭,然後在萬歲的冷眼下往後缩了缩。可張弦心裡卻是對這位一直看不到臉的、未知名的貴主產生了好感。各宮貴主當面對他客客氣氣的,轉過身就不知怎麼在心裡唾罵他是不男不女的閹人、閹貨。這樣的言論他還是頭一回聽聞,自然心生好感。不過萬歲怕是會不高興。對方很明顯應該是一位有位份的貴主,只是為何會大晚上的在西三院?

  張弦疑惑不解,永安帝只會更疑惑。后宮的嬪妃、侍嫏,永安帝不說各個都熟悉,但至少臉熟,可這個人不論是背影還是聲音,都是極為陌生,他敢肯定,自己沒見過。

  小慧這時候說:“主子,您睏了,要不回去歇著吧。”

  那人抬起手搖了搖:“在這兒坐著還能有點睏意,回去就又睡不著了。再待半個時辰再回去。”

  “好。”

  常敬和小慧貓低身子,每人提了一個燈籠在一顆顆樹前找了起來。常敬遺憾地說:“這麼多知了猴,要是都能油炸了多好。”

  小慧無奈地嘆道:“誰說不是呢,但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太后都自減了宮分,主子還能分到一點米,一點油和幾顆菜已經不錯了,偶爾還能有點葷腥。這還是多虧有王叔在,不然主子想喝口粥都沒米下鍋。”

  永安帝微微瞇了眼,這人是冷宮的?想到冷宮與西三院相距不遠,還真有可能。永安帝從不會在乎冷宮裡有些什麼人,哪怕他剛把兩個妃侍打入冷宮。被打入冷宮的妃侍,身邊還是最少會有一個伺候的人。但見這三人行為舉止無一忐忑,永安帝心中大怒。什麼時候,冷宮的人也能隨意出來了?這個“王叔”很可能就是看管冷宮的寺人!

  永安帝猜到是冷宮裡的人,張弦自然也猜到了。偷偷瞄了眼皇帝的臉色,張弦心裡咯噔一聲,對那位令他有好感的侍嫏暗暗揪心起來。
卷一 順臣 第二章
  這邊常敬接話:“三道兩年大旱,聽說又起了蝗災,太后自減宮分肯定是災情很嚴重。前些天聖上把兩個得寵的貴主都打入了冷宮,肯定是極心煩了。去了冷宮那可是生不如死,主子雖說不受寵,但能在這西三院裡安然度日,平日里還有王叔他們照應,日子算是不錯了。”

  小慧翻了個白眼:“主子壓根就沒見過聖上,何來不受寵一說。”

  永安帝猛地去看張弦,張弦也是一臉懵。對方就住在西三院?西三院有哪位貴主還沒被萬歲臨幸過?!他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常敬:“主子,這大旱還不知何時能休。現在宮內司查得嚴,王叔也沒法給咱們多弄點宮分,這萬一再一直旱下去,等知了猴過了,咱們可就沒吃的了。”

  永安帝又看回去,雙眸在昏暗的燭火下明明滅滅。

  小慧叉腰:“主子那麼聰明,怎麼可能會沒吃的。咱們跟在主子身邊兒可曾餓過肚子,你別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趕緊呸呸呸。”

  常敬嚇著了,連忙吐了三口唾沫,還輕輕自扇了兩下耳光。那人又笑了,低低沉沉的,撩人心弦。

  “你們兩個別迷信了。放心吧,哪怕咱們一點宮分都分不到,咱們也不會挨餓的。”

  小慧:“主子最厲害了。”

  常敬也狗腿:“主子最厲害了。”接著,常敬又嘆了一口氣,“這還真是禍不單行,大旱還沒過去又起蝗災,今歲那些受災的災民們要比去歲更難熬了。聽說東洛城附近已經有流民了。”

  那人:“正常。”

  “什麼正常?”常敬看過去。

  那人仍舊懶洋洋地說:“乾旱的地方就是蝗蟲的溫床。三道乾旱了兩年,蝗災現在才出現,已經算很給面子了。”

  “這還晚了?”兩人都不找知了猴了,一起看向主子。

  那人解釋道:“乾旱的土壤才有利於蝗蟲下崽兒。三道大旱兩年,土地乾得不能再乾,蝗蟲求之不得。”

  小慧皺了臉:“那可怎麼辦啊。老天爺現在都不下雨,這要蔓延開來,說不定蝗蟲會飛到東洛來呢。”

  常敬也問:“主子,難道真的就一點法子都沒有?”

  那人笑了一聲:“有啊。”

  小慧和常敬的眼睛亮了,偷聽的張弦眼睛也一下子瞪大了。

  “主子!有什麼法子?!”

  那人不徐不疾地回道:“殺不掉,就吃了唄。”

  “啊?!”小慧和常敬都傻了,吃了?吃蝗蟲?

  永安帝眼裡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張弦卻是出了一身的冷汗。那人低低笑了兩聲:“你們連知了猴都吃,蝗蟲又算什麼。”

  “主子!蝗蟲也能吃?!多噁心啊!”小慧第一個就受不了。

  常敬:“蝗蟲不能吃吧!奴婢聽說,鬧蝗蟲的地方都要建蝗蟲廟,供奉蟲王,哪能吃啊!”

  那人換了支手撐下巴:“供奉蝗蟲那是愚昧無知,毫無卵用。我問你們,蝗蟲是吃什麼的。”

  “莊稼。”兩人異口同聲。

  “吃樹葉子的知了猴你們吃得津津有味的,吃莊稼的蝗蟲你們倒嫌噁心了。燒蝗蟲,油炸蝗蟲,醬爆蝗蟲,麻辣蝗蟲……如此美味就這般放棄,暴殄天物。”

  常敬沒出息地嚥口水,立刻倒戈:“聽起來似乎很好吃啊,主子。”

  “當然好吃。”

  “主子您吃過?”小慧好奇不已。

  那人點點頭:“不然怎麼告訴你們。對吃貨來說,蝗蟲只有不夠吃。三道的糧食被吃了,那就發動災民把蝗蟲抓來吃,也算是點葷腥。我要是商人,就一文錢100個蝗蟲收,轉手賣到酒樓裡,30個銅錢一盤兒。”

  “30個銅錢?!”

  “30個還少了。這可是季節菜,過了夏秋就沒了,想吃只能等來年。不過最好吃的還是用油,就跟知了猴一樣,油炸一下,嘖嘖,那滋味……”

  小慧和常敬一起嚥口水。那人繼續說:“還有一個法子,用家禽。蝗蟲是家禽最愛吃的食物。丟2000隻鴨子過去,很快就能見成效。不過現在丟鴨子過去那是肉包子打狗。所以最保險的還是人自己去吃。對於蝗蟲高發地,多養點家禽可起到預防的作用。只要老百姓放下對蝗蟲的愚昧觀念,放開膽量去抓去吃,說不定到時候,他們還要嫌蝗蟲太少。地方官員也能抽出人手全力救災,而不是一個個拿着網兜去捕殺蝗蟲,成效還低。”

  常敬:“主子,您太厲害了!那蝗蟲咱能吃了牠,大旱呢?老天爺不下雨,除了求雨,咱能有什麼法子不?”

  “噗嗤,”那人笑了,又換了隻手撐着下巴說:“老天爺是誰?就爾等凡人送幾樣貢品就給你們下雨,老天爺也太好打發了。靠老天爺,還不如靠自己。”

  “那就是有法子?”小慧和常敬驚喜萬分。

  “有是有,不過現在爲時已晚。”

  永安帝向前邁出了一隻腳,小慧:“主子,晚不晚的您也說說嘛。”

  永安帝的腳又收了回來。

  那人似乎來了些精神,坐直了身體:“乾旱的地區通常都是少雨缺水的地區。”

  常敬和小慧跟學生似的連連點頭。

  “少雨的地區想要解決缺水問題得從多方面入手。一個是開採地下水,再乾旱的地區,深挖到地下也會有水,區別只是多與少。”

  “主子,什麼是地下水?”

  “就是地底下的水。這個以後再解釋。”

  “哦。”

  “第二種方法,修建水利工程,在農田修建排灌設施,提高抗旱的能力。”

  “主子,什麼是水利工程,排灌設施?”

  “這個一會兒再解釋。”

  “哦。”

  “第三,乾旱地區平時要做好儲水、蓄水工作。再乾旱的地帶,也會有下雨的時候,這個時候就要多挖大口井、深口井、蓄水池儲水,要建雨水集蓄工程。”

  “第四,培育抗旱能力強的農作物。種植的農作物抗旱能力強,遇到旱情,不至於顆粒無收。人只要能吃飽肚子,國家就不會亂。”

  常敬和小慧努力點頭。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把南邊的水引到北方乾旱地帶,不過這個你們就別想了,實現不了。”

  “為什麼呀?”

  “挖條運河都要花十年時間,耗費無數的銀子,挖完了國也要滅了。南水北調,就更不現實了。”

  “嘶——”常敬和小慧雖然還是不懂,但依稀又有點懂了。

  “而這些方法都是在旱災出現前就要準備好的,現在都旱兩年了,早晚了。”

  常敬立刻說:“主子,奴婢怎麼沒早點問您?早點問了您,就可以告訴聖上了。”

  “你去告?”

  常敬缩了缩脖子。那人又靠了回去:“說出來也做不了,何必自找麻煩。”

  “為什麼呀?”

  那人:“找找地下水,弄排灌設施還能做一做,其他的,以現在的生產水平,有心無力。那些不是單有人就夠的。乾旱的地區多種樹,少砍伐,涵養水源。現在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從鄰近的地區花人力物力運水過去,解決災民的吃水問題。再從南方的糧倉調糧食過去,解決災民的溫飽問題。不過要是管理不好,全給人貪污了,那還不如什麼都不做。”

  小慧:“是啊。每到災年,總能聽說哪個官員又趁機貪污救災銀子的。不過主子,為什麼要多種樹?”

  “樹能保水。”

  “啊?樹還能存水啊?”

  “樹多的地方,往往水多。你們覺得東洛城的樹多還是大旱的三道樹多?”

  “……”年幼就進了宮的小慧和常敬回答不出來,但,肯定是東洛城的樹多吧。

  “現在想這些都沒用了。災情已經兩年,當務之急是穩定受災的老百姓。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發動全國沒有受災地區的民衆、鄉紳、官員捐款捐物。最主要的是讓那些有錢的商人捐款。朝廷派官妓到各地去匯演,利用匯演的機會,找些能說會道的把災民的慘狀說出去,要盡可能的足夠煽情,足夠賺人眼淚,世上心善的人還是大多數的。哪怕一人只捐一文錢,彙總起來也是一大筆的款項。最好是發動那些學子們,讓他們看看受災災民的慘狀,學子們多熱血,又善文善辯,由他們來煽情最佳不過,也更令人信服。

  那些捐了錢的鄉紳、富商,就在邸報上大大誇獎。鄉紳和富商賺足了臉面,同時也是給那些商人的產業做足了廣告,還是免費的,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人們做生意,自然更喜歡跟有善心的人去打交道,不管是真善還是僞善,都是個‘善’。

  至於朝廷官員,太后都自降宮分了,他們也該拿出點覺悟。一品大員,每人不少於五百兩;二品大員,每人不少於三百兩,以此類推。各部各衙,中央地方,只要你是朝廷的官,你就得捐;只要你是在官家混飯吃,哪怕只是個打雜小廝,你也得捐。這是必須完成的政治任務,由不得你往後縮。捐銀全部買糧買物支援災區。事後,各地把捐款之人的名字貼一張大紅榜,詳細寫明所捐款項,最大程度地減少捐款中肯定會存在的貪墨現象。旱災總會過去,穩定才是關鍵,而穩定的關鍵,是銀子。”

  “哇……主子,您真厲害!”小慧和常敬的眼睛裏是絕對的崇拜星星。

  那人這時卻站了起來:“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

  “主子,您再說說嘛。”小慧和常敬聽得是意猶未盡。

  “我睏了。”

  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那人站了起來。常敬和小慧也不敢不從了。常敬過去抬椅子,小慧抱著一大盆的知了猴跟在主子身後離開。從始至終,那人都沒轉過身來。

  人走了,永安帝站在原地卻久久不語。張弦是大氣不敢出,心裡又急又喜又憂又驚。突然,永安帝一個急轉身大步走了。張弦急忙追上去,差點因為轉身太快摔個狗啃食。

  “萬歲,萬歲……”張弦壓低聲音喊,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不想(敢)太高聲。

  “張弦。”

  “奴婢在!”

  “立刻宣……”

  永安帝一口氣說了十七八個官員的名字。張弦不敢耽擱,趕緊派人去宣那些大人們進宮。這一晚,止行殿內的燭火燃了一夜。

  ※

  解決蝗蟲的法子是把牠們統統吃了!戶部尚書年慶擦擦額頭上的冷汗,懷疑自己剛才在止行殿是聽岔了。問問左右和他一起從止行殿出來的同僚,都說陛下確實是如此安排的,年慶拍拍腦門,這是誰給陛下出的餿主意!沒聽過解決蝗災是靠吃的!可陛下都發話了,而且態度堅決,年慶可沒那麼大膽去抗旨,最近因為賑災不利落馬的官員、被砍頭的商人不知凡幾,他可不敢去觸這個眉頭。

  “年尚書,您說今上這是什麼意思?讓你們戶部去解決蝗災,這戶部向來不都是只管出銀嗎?”跟年慶一同從止行殿出來的工部尚書史玉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各級官員捐款倒是沒什麼,但……到底是誰出的這些餿主意!

  陛下派工部出人到三道打深井,還開挖什麼“地下水”,史玉也是滿腦門的不解。這挖深井他理解,這地下水是個什麼鬼東西,這地下要有水還能乾旱了?三道兩年大旱,不是沒打過井,出水的很少,陛下不是不知道,怎麼又要挖呢?

  年慶搖搖頭,嘆道:“我也不知今上是怎麼想的。讓戶部派人去收蝗蟲賣錢,再用換來的錢去買糧食救災,這算怎麼個事兒?蝗蟲那東西誰吃?啊?你們說,誰吃?”

  史玉一想想蝗蟲那樣子,就慾嘔,但也只能拍拍年慶,安慰:“今上交代了就不能不去辦。說來,還是關尚書最辛苦。”

  兵部尚書關明輝卻搖搖頭,說:“我這兒倒好說。就是再多派些人手從南方運糧,從西寧道和東寧道運水過去,就是出點苦力。戶部、吏部還要相助。兩位同僚可是身負重任吶。”

  年慶:“戶部還好說,就是噁心了些。國子監才是身負重任。”

  國子監祭酒耿宏兩眼淚汪汪:“‘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今上此言令下官慚愧。下官定不能辜負今上重託。”

  關明輝:“雖說吃蝗蟲噁心了些,不過今上所言卻是深有道理。所提各法也頗有新意。只要能令這旱災儘快過去,噁心便也噁心了。我等諸位還是要盡心爲陛下分憂纔是。”

  其他人立刻紛紛附和。因爲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都很多,諸位官員也不多聊紛紛離去。聖上的命令下的急,誰也不敢在這種時候怠慢。戶部尚書年慶只希望真有那傻缺的會花錢買蝗蟲去吃,不然他這烏紗帽真就危險了。

  全部交代了下去,永安帝也沒閒著,繼續看各地送上的奏報和大臣們的奏摺。一直沒見人影的張弦從外頭進來:“萬歲。”

  永安帝抬眼,放下了手裡的奏報。張弦面帶喜色地說:“萬歲,人,奴婢帶來了。”

  永安帝微抬了抬下巴,張弦扭身:“進來吧。”

  一位管事公公打扮的寺人低著頭,神情緊張地快步走了進來。一進來就往地上一跪大喊:“奴婢給陛下請安!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永安帝沒叫人起來,身體往後一靠,張弦:“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那人的身體抖了抖,卻沒馬上開口,張弦怒瞪:“怎麼,還想讓萬歲親自問你不成?”

  那人明顯打了個哆嗦,磕頭:“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張弦:“那你就快說!”

  那人的眼裡是掙扎,但他面對的人是當今聖上,又如何能不說。用力咬了咬嘴,那人開口:“陛下,奴婢,王保,是宮內司立膳堂的管事。”

  永安帝開口了:“住在西三院的,是什麼人?”

  對方又是一個哆嗦,卻不敢隱瞞:“回陛下,是,是卓寶林。”

  “碰!”一聲,王保嚇得手臂一軟趴在了地上。接著他就聽到前上方的那位九五至尊冷怒地開口:“他既是朕的寶林,那為何朕從未見過他!”后宮的妃嬪、侍嫏要給皇后和太后請安,還有每年後宮的大小慶典,即便是地位最低下的寶林、答應,都要出席。如果對方是自己的侍嫏,他沒理由從未見過!

  被嚇破了膽的王保猛磕頭,一邊大聲說:“奴婢不敢有半句謊言!卓寶林入宮之後就一直住在西三院!奴婢聽說,是,是卓寶林得罪了人,被,被囚在了,西三院……”

  “他得罪了誰?”永安帝的神色莫測。

  “奴婢……奴婢……”王保不敢說。

  張弦聲音很輕地說:“萬歲,那位卓寶林得罪的好像是……慧嬪娘娘。”

  王保感激地抬頭看了一眼張總管,他只是一個小管事,絕對招惹不起得寵的貴主。更不要說慧嬪娘娘是淑妃娘娘的表妹,而淑妃娘娘又與皇后娘娘關係親厚。

  張弦說出慧嬪,永安帝就馬上想到了其中的關聯,他記得:“慧嬪是三年前入宮的?”他記得自己沒有給過卓家的人位份,那就只可能是皇后代他封的卓季寶林!

  張弦點頭:“是。慧嬪娘娘和卓寶林是同一年入宮的。入宮的頭年,陛下您就封了慧嬪娘娘貴人。”年初慧嬪生下三皇子,母以子貴,被皇帝冊封為嬪,成為一宮之主,從淑妃的祈櫻宮搬到了怡惠宮。淑妃在宮裡得寵,慧嬪因為這層關係,加上會撒嬌,會討皇帝歡心所以也很受寵,又有皇后娘娘這個靠山,如今又有皇子傍身,現在可謂是風頭無兩。

  永安帝卻又問:“他是怎麼得罪慧嬪的?”

  “這……”王保是真不敢說,他怕他說得多了,出去就被人找個由頭給杖斃了。

  永安帝看向張弦,張弦好人做到底,回道:“萬歲,好像是卓寶林還是端嫏的時候對慧嬪娘娘出言不遜?”張弦的口氣是疑問,可意思就十分明顯了。說是出言不遜,怕也不是什麼太嚴重的得罪。張弦說是端嫏,那和卓寶林同時進宮的慧嬪也還只是一個秀女。進宮選秀的秀女和端嫏互相之間,彼此之間有矛盾正常的很。但素來以純真可愛吸引陛下的慧嬪就因為卓寶林言語上得罪了她,就利用自己的背景把對方囚在了西三院……張弦在心裡唏噓,悄悄看聖上的臉色,又急忙低下頭。

  “只是出言不遜?”永安帝還是多問了一句。

  王保磕頭,張弦也不再說話,他之所以好人做到底實則也是對那位素未謀面的卓寶林有好感。對宮裡的任何一個寺人來說,卓寶林的那番話都會讓他們感動。

  永安帝接著審問:“這三年,他一直住在西三院?”

  “是,卓寶林一直住在西三院,身邊有兩個貼身伺候的,一個是叫常敬的寺人,一個是叫慧娥的宮女。”
卷一 順臣 第三章
  按規矩,得了封號的嬪妃、侍嫏,都會按封號的等級獲得伺候的宮人,宮人數目依所封品級來定。寶林是侍嫏裡位份最低的,只有一個寺人、一個宮女的份額。皇后負責把新入宮的低位妃嬪、侍嫏安排到十六宮去調教,但卓寶林卻是被留在了西三院。皇后執掌後宮,這件事若沒有皇后默允,哪怕淑妃再得寵,也無權把新冊封的侍嫏囚在西三院。莫說淑妃不能越過皇后,她上頭還有一個貴妃。且後宮默認的規矩,妃嬪不管理侍嫏,侍嫏不管理妃嬪,只有皇后才會管轄所有妃嬪與侍嫏。

  永安帝的雙眸微瞇:“你又是如何與卓寶林相熟的?”

  王保的冷汗淋淋,想不明白冷落了卓寶林三年的陛下怎麼突然想到卓寶林了,還知道卓寶林與他相熟?王保不敢遲疑,如實說:“回陛下,奴婢曾摔斷過胳膊,是卓寶林替奴婢接好了。所以,有時候,奴婢會,照應一二。”他又急忙磕頭說:“奴婢也只是給卓寶林應得的宮分,不叫他人霸佔了去。”

  永安帝:“朕怎麼聽聞,你們立膳堂的人,都與他相熟?這其中可是有你的關係?”立膳堂掌管後宮各處的膳食,油水大得很。

  王保又連連磕頭求饒,說:“卓寶林會醫術,奴婢們有個小病小痛的,求到卓寶林的頭上,卓寶林都會出手相助,也不收診金,奴婢們就從自己的口糧里分出一些給卓寶林……奴婢們絕對不敢貪墨立膳堂裡的東西!”就算有,這個時候也打死都不能承認!

  永安帝的心情絕對不如他表面那樣的平靜甚至帶著幾分怒氣,他問:“卓寶林的醫術如何?”

  一聽聖上沒有追究他們到底有沒有私自多給卓寶林宮分,王保更不敢有所隱瞞:“卓寶林的醫術具體如何奴婢不知,奴婢們得的也都是些小病,就是,卓寶林會用園子里的野花野草入藥,還有用樹葉子什麼的,奴婢們吃了病也能好。”

  永安帝沉默了,王保跪在那裡心驚膽戰的。好半晌后,永安帝出聲:“你回去吧。朕今日問你之事不得多嘴!”

  “奴婢絕不敢多言!奴婢告退,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王保手腳並用地爬起來,顧不得跪疼的膝蓋,一瘸一拐彎著腰後退出去,張弦也出去了。出了止行殿,王保才敢直起腰,全身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

  “王保。”

  王保一個激靈,轉身,又趕緊彎腰行禮:“張總管。”

  張弦壓低聲音,又帶著幾分恐嚇地說:“若有人問起,你就說是陛下遣你辦事。放機靈點,知道嗎?”

  “是是,謝謝張總管的提點,小的一個字都不會亂說的。”

  張弦:“特別是對西三院的那位。”

  王保用力點頭。

  警告了王保,張弦就讓王保走了。直到出了奉天殿的範圍,腿肚子發軟的王保這才敢靠著墻緩一緩。等緩下來,王保不敢多做停留,快步回立膳堂。這邊,張弦已經拿來了上一次選秀的花名冊。翻到卓寶林的名字,他把花名冊放在了萬歲的面前。

  ——卓季,建德三十七年四月十五生人,治資少尹卓逸緻之嫡孫,侍讀學士卓文泰之嫡嫏哥兒,母,賴氏。

  永安帝一直在努力回想,記憶中卻完全沒有關於卓季的印象。張弦適時出聲:“萬歲,卓寶林的生母是卓少尹的通房所出,被側室抱養。卓寶林入宮前考上了秀才,又被收到了嫡母賴氏名下,隔年就入了宮。”

  俁國律法允許嫏哥兒參加科舉、入朝為官,文慶宮和大興宮也有不少內官是嫏哥兒。但為官的嫏哥兒一旦成婚,便不能再繼續為官,內官也是如此。若只是單純的考取功名,卻是可以。嫏哥兒雖能生兒育女,外表畢竟還是男子,加上嫏哥兒的生育率遠低於女子,考慮到物盡其用,所以各朝都允許嫏哥兒出仕。若嫏哥兒成婚,那就相當於女子嫁人,就是內人,便不能再行男子之事,也就不能再做官了。

  永安帝算了算,開口:“他十三歲就考上了秀才?”

  “奴婢查到的是如此。”

  張弦是後宮(鄲陽宮)的三大總管寺人之一,又是皇帝的貼身寺人,自然有兩把刷子。一個晚上,他就查到了不少事情,特別是關於那位卓寶林的。王保在止行殿說的那些,張弦也是先行已經審了出來。

  永安帝的指頭在龍案上輕磕,這樣算來這位素未謀面的卓寶林今歲也不過才十七歲。十四歲入宮,在宮中三年默默無聞。想到那人懶洋洋的姿態和聲音,永安帝的心頭冒出一絲怪異的猜測,他怎麼覺著,那人在西三院反倒是樂在其中?這是隨遇而安還是認命了?

  張弦稍稍湊近些:“奴婢聽說,卓學士有一位容貌不俗的嫡女,乃賴氏所出,只比卓寶林小一歲。”

  張弦點到為止。若今歲照常選秀,那位卓家的嫡女剛好十六歲入宮。女子和嫏哥兒十三四歲便可入宮,但畢竟還是歲數小了些。太小入宮,風險遠比機緣大。民間的女子和嫏哥兒若被負責選秀的公公看上,那不管你是十三還是十四,你都得進宮。官宦人家的女子和嫏哥兒卻是可以養到十六七歲再送入宮選秀。年齡合適不說,在家中調教了十六七年,心智、技藝都肯定要比十三四歲的時候強上不少,也更容易爭寵。

  卓家的嫡女入宮選秀,按照以往的慣例,永安帝說不定還真會選了她。前面已經有一位入宮三年的兄長,哪怕不得寵,也算有個人照應。初入後宮,需得小心謹慎。卓季十三歲就考取了秀才,才學該是不俗,卓家人會送他入宮,那模樣應該也不差。有才有貌,這樣的人若入了皇帝的眼,那很容易就得寵。到時候卓家嫡女再入宮,有得寵的兄長在前,就有很大的機會得到皇帝的寵愛。這淑妃和慧嬪不就是如此?家中兩個孩子得了盛寵,卓家的富貴也就在眼前了。至於卓季樂意不樂意,那不是卓家人會去考慮的事情。哪怕卓季有進士功名,為了卓家的榮華,送他進宮會給卓家帶來的好處也遠比他入朝為官能帶來的好處更大。而且,恐怕這裡面也有賴氏的私心在裡頭。

  “卓家人倒是‘謹慎’。”

  永安帝的語調有那麼一點點嘲諷。說是謹慎,不如說是貪心。張弦立刻說:“卓家怕是也沒想到卓寶林一入宮就得罪了慧嬪娘娘,今歲的選秀又推遲了。”

  每年入宮的秀女、端嫏,總會有那麼幾個是必須留下的。卓家的先祖曾為高祖皇帝擋過一刀,高祖皇帝納了卓家的女子入宮為妃,死後還被高祖皇帝追封為皇后,卓家因此平步青雲,成了東洛城內的顯赫。之後的三代皇帝,因為這一緣由,也都會納卓家的女兒或嫏哥兒入宮。不過卓家的後代資質平平,那位被追封爲皇后的卓家女兒又沒有個一兒半女,入宮的女兒和嫏哥兒也沒有一直盛寵在身的,漸漸就沒落了。不過雖是沒落,卓季沒有見過皇帝,他又得罪了慧嬪,卻仍能被封為寶林卻也是因爲卓家的這層特別的身份。卓季身後有卓家,萬一鬧大了或許還會惹來一身腥,所以慧嬪沒有在身體上教訓卓季,卻是更狠地把他囚在了西三院,完全不給他見到皇帝的機會,和打入冷宮沒什麼區別。

  卓季的爺爺卓逸緻是正三品官員,但治資少尹只是個勛位,根本無實權,也不過是蒙承祖輩的陰澤。卓家嫡支和旁支紈絝者多,有才者少。以卓家和帝王之間那點尚在的“默契”,讓卓家人入宮得寵以此換來家族的騰達比家中子弟靠着科考入仕來得更加穩妥。

  在永安帝看來,卓家送卓季入宮更多的恐怕是為嫡女鋪路。卓季若真一心想進宮,就不會去考取功名,更不會在西三院一待就是三年。有功名在身的嫏哥兒,即便不成家,在家中也會有話語權。若是入朝為官,以卓季的身份,他完全可以自立門戶,畢竟他不是真正的嫡子。卓季安心待在西三院也難保不是對卓家的一種變相的報復。

  善於察言觀色的張弦看了幾眼萬歲,反著話說:“若萬歲再過三年才選秀,卓家嫡女可就十九了。”秀女、端嫏入宮的年紀不低於十三,不高於十七。三年後,卓家嫡女已經十九,黃花菜早涼了。

  永安帝把手上的花名冊隨意地往龍案上一丟,說:“太后都縮減了宮分,朕哪有心情去選秀。即便今歲的災情能緩解,後續的事宜也要花不少的銀子。年慶日日跟朕哭窮,朕若再選秀,他怕不會吊死在朕的殿門口。等三年后吧。”最主要的是,皇帝向各地伸手要捐款,回頭就去選秀了,不用言官來說他是昏君,百姓們就會先說他是位昏君了。

  張弦噗嗤笑了:“年大人慣愛哭窮。”

  永安帝的一句話,徹底絕了卓家嫡女入宮的希望。張弦在心裡搖搖頭,聖上若是沒有遷怒,他把自己的腦袋擰下來!

  “他是如何得罪慧嬪的?”

  沒想到聖上會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張弦愣了一會兒才趕忙回道:“奴婢打聽到的是……”小心翼翼地看著聖上,張弦的聲音低了幾度,“卓寶林好像是為了給燕雅人出頭,得罪了慧嬪娘娘。”

  永安帝先是微愣,然後笑了聲,這聲笑可嚇了張弦一跳。

  “那這三年,燕宣可曾去瞧過他?”

  “這……奴婢還未來得及詳查,不過奴婢問過王保,他說他沒聽說過燕雅人回去過西三院。”

  燕宣,燕雅人,是侍嫏中容貌很靠前的一位。容貌好,身段好,脾性好,人又聰慧,彈得一手好琴,選秀時直接被永安帝封為了斗南,隔年就升為雅人,目前也是處於盛寵之中。張弦打聽的時候還真沒想到會牽扯到慧嬪和燕雅人。這兩人可都是盛寵在身的貴主。不過張弦不用猜就知道,這件事聖上可能會更氣燕雅人。且不說卓寶林是因為他才得罪了慧嬪娘娘,燕雅人卻是從未在聖上面前提起過卓寶林,不然聖上又怎會三年都不知宮裡有這麼一位聰明人在。燕雅人的做法實實在在是忘恩負義。在這宮中,忘恩負義的人多了去,但因為這麼一出,燕雅人在聖上心中怕是沒的好了。

  永安帝又問:“朕當真沒有見過他?”也或許是他當時沒有特別注意,因為對方是卓家人,就隨口給了個寶林?永安帝已經記不清上一次選秀的細節了。但通常作為皇帝,除了必須得收進宮或者容貌才情特別出挑的他會注意一番,其他的人,他都不會放在心上。加之他厭煩皇后,自登基後的三次選秀,他都沒有在選宮宴上留到最後。很可能卓季被安排在最後出場,那時候他已經走了,皇后知道卓季的身份,所以直接代他這個皇帝給了卓季一個最低位份的寶林,然後把卓季囚禁在了西三院。這樣解釋就說得通了。畢竟皇后的權力再大,也沒有越過皇帝冊封宮妃、侍嫏的權力。

  張弦點頭:“奴婢問過王保了。”他舔了舔嘴,顯得有點緊張,“卓寶林,沒去選宮宴。”

  永安帝一掌拍到了龍案上,嚇得外面伺候的寺人一個哆嗦。永安帝震怒:“他沒去選宮宴?!是皇后不准他去?”

  張弦沒敢回答,這是聖上應該心知肚明的事。永安帝又是一掌拍在了龍案上,可以說是龍顏大怒。張弦接著說出他查到的真相:“選宮宴后,皇后娘娘給了他一個寶林的位份。他身邊的那兩位宮人,是西三院的管事給安排的。”

  永安帝怒極反笑:“好,好,朕還真是有一位‘賢、良、淑、德’的好皇后!”卓季是卓家的人,進了宮就一定會被選上。這件事皇帝心裡清楚,皇后更清楚。卓季留在了宮裡,誰都沒話說,更不會有人去查卓季這個寶林的身份是皇帝給的,還是皇后給的。有位份的宮妃、侍嫏,立婢堂要選派伺候的宮人過去,結果卓季的宮人卻是西三院的管事給安排的。永安帝眼底的殺氣就是張弦都看得清清楚楚。張弦也在心裡搖頭,厚德宮的那位主子這回,怕是真要沒好了。

  張弦帶了幾分安撫地問:“萬歲,那您今晚,要不要就召卓寶林侍寢?”

  永安帝長長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不急。”

  ※

  “主子,奴婢回來了。”

  昏昏欲睡的卓季勉強睜開眼睛,然後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小慧上前扶住他:“主子,該用膳了。”

  卓季從躺椅上起來,小慧放開主子的手,跑過去和常敬一起佈置。其實也沒幾個菜,三盤素菜,兩碗米飯,一點葷腥都沒有,素菜也是沒有一點的油花。卓季的宮分原本就不多,這一減更沒多少了,不然他也不會帶著常敬和小慧去抓知了猴。相比之下,那一大盆的乾燒知了猴還更誘人。

  “主子,奴婢去拿膳食的時候,小林子偷偷跟奴婢說了一句話。”

  剛坐下的卓季抬眼,常敬一臉憂心地說:“小林子說,讓主子您近日小心些,莫要隨意外出,最好躲在屋裡。周圍人多眼雜,奴婢也不好問他是什麼意思。”

  小慧嚇了一跳:“不會是咱們抓知了猴的事兒被人知道了吧!”

  常敬搖搖頭:“應該不是吧。西三院是小冷宮,誰會來?”他不安地說,“主子,會不會是,慧嬪娘娘,又想起您來了?”

  卓季拿起筷子,端起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一定要想起我,我也攔不住。吃飯。”

  小慧氣鼓鼓地說:“主子還不是為了燕宣!他倒好,一得寵就忘了主子救他的恩情。他就是忘恩負義的小人!”

  “別說了!”常敬急忙四處看看,壓低聲音教訓道:“你要是想主子真的去冷宮,你就說!”

  小慧咬住嘴唇,還雙眼還是氣的泛了紅。卓季放下筷子:“你們該知道我要的是什麼。燕雅人那麼做還正和我心。吃飯。”

  常敬和小慧不多言了。卓季用過飯后,兩人把他吃剩下的端了出去,這些剩下的就是常敬和小慧兩人的。量肯定不夠,不過有足夠的知了猴,兩人都能吃飽。

  只剩下彼此二人了,常敬才放軟口吻說:“小慧,這宮裡是最能禍從口出的地方。你別以為西三院就安全,不然小林子也不會說那番話。咱們幫不到主子什麼,但絕不能給主子惹禍!”

  小慧用力點頭:“我不說了,以後我都會注意。”

  “吃吧。”

  小慧拿起筷子,和常敬一起吃飯。

  王保不敢跟卓季說出了什麼事,王保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聖上是怎麼突然注意到卓寶林的。王保記得卓寶林的恩情,讓自己的徒弟小林子提醒卓寶林小心。為了避嫌,常敬每次來取膳食的時候,王保都避而不見。幾次之後,常敬和小慧又憂心忡忡了,這顯然是有事發生啊!

  卓季倒是不見絲毫的擔憂。該抓知了猴就抓,該睡覺就睡。就算真有麻煩,也要等麻煩到了跟前再去煩惱。

  連著一個月,一直注意著西三院動靜的王保更糊塗了。聖上到底是什麼意思?若真是注意到了卓寶林,可這都一個月了,也不見聖上召卓寶林侍寢;可要是聖上只不過是心血來潮,那慧嬪娘娘和燕雅人那邊又是怎麼回事?宮裡現在是議論紛紛,說慧嬪和燕雅人不知何事惹惱了聖上,失寵了。整整一個月,聖上都沒召慧嬪和燕雅人侍寢,更不要說踏入他們的宮院。以前,聖上可是隔幾天就會召兩人侍寢的,聖上甚至有過連著三四日都召燕雅人侍寢的時候。

  慧嬪升為嬪之後就有了自己的宮院,在祈櫻宮的東側,與祈櫻宮只隔了一條宮道,這還是聖上的意思。讓慧嬪與姐姐淑妃相隔,也足見聖上對慧嬪的寵愛。燕雅人住在嘉貴姰(讀:軍)的華陽宮的西側宮。嘉貴姰是和惜貴妃同等地位的貴主,燕雅人雖然還只是一個雅人,卻因為他住在華陽宮,地位也就比別的雅人要高出許多。慧嬪是淑妃的表妹,慧嬪入宮后,皇后就把慧嬪安排在了祈櫻宮的側宮。燕雅人卻是聖上親下的口諭,讓嘉貴姰親自調教他,也可見聖上對燕雅人的寵愛。若燕雅人的肚子爭氣,能生下皇子,那一步為伃也是順理成章的。可就是這麼得寵的兩位貴主卻突然失寵了!

  更令人不解的是,聖上去淑妃那裡的次數也明顯少了,甚至只在淑妃那裡過了一次夜。更奇怪的是,每月初一、初十、十五、二十五這四天,聖上必須去厚德宮與皇后同房。聖上去是去了,卻是一個時辰后就走了,對外說是國事過多。這個信號令後宮上下是人心惶惶,聖上這到底是怎麼了?
卷一 順臣 第四章
  俁國皇宮天授宮分為三個部分,呈倒“品”字形分佈。分別是位於宮前的文慶宮,也稱前宮。和位於宮后東西兩側的大興宮與鄲陽宮,又稱東內宮和西內宮。文慶宮是百官上朝、議事、以及六部和主事衙門所在地。大興宮是東宮、皇子所、冬夜堂所在地。冬夜堂就是皇子們讀書、習武的地方。鄲陽宮就是皇帝的後宮了。

  鄲陽宮內,皇帝所在的奉天殿與中宮皇后所在的厚德宮位於鄲陽宮正中。中宮的西側八宮,住著侍嫏;東側八宮,則住著妃嬪。後宮中,女子為妃嬪,嫏哥兒為侍嫏。妃嬪的品階從高到低分別是皇貴妃、貴妃、妃、嬪、貴人、常在、答應。侍嫏的品階從高到低分別是皇貴姰、貴姰、傛、伃(讀:于)、雅人、斗南、寶林。嬪和伃以上的妃嬪和侍嫏才有資格擁有一宮主宮之位。妃嬪和侍嫏以下的,只能隨居十六宮。

  皇貴妃和皇貴姰只能有一個。皇貴妃和皇貴姰的權利僅次於皇后,高於貴妃和貴姰。永安帝還沒有冊封皇貴妃(姰),目前宮裡除皇后之外,權勢最大的是嘉貴姰和惜貴妃。通常,若皇后不得聖心或因為某種原因無法履行皇后之責,皇帝又不能廢掉皇后時,就會冊封皇貴妃(姰),用以分化、轉移皇后的權利或架空皇后。

  妃嬪與侍嫏之間多有爭寵,兩邊又各自成一派。妃嬪不介入侍嫏之間的爭鬥,侍嫏不介入妃嬪之間的爭鬥,雙方如非必要,不互相往來。侍嫏雖是嫏哥兒,但外表仍是男子,這個規矩從某種意義來說也是避嫌。皇后可嫏哥兒可女子,但大多都是女子。女子生育率強,要確保嫡子有所出,皇后多為女子。先帝的宮妃和侍嫏所居的壽康宮位於奉天殿的西側,不在十六宮之列。

  嘉貴姰的華陽宮內,燕宣滿面愁容。聖上連著一個月不召他侍寢,更不踏進他的側宮。即便是來了華陽宮也不願意見他,燕宣已是多日未能好眠,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眼底的青色即便是蓋了厚粉都無法完全遮掩住。

  一盞茶前,永安帝剛剛離開華陽宮,燕宣就立刻帶著貼身寺人過來打聽了。燕宣住在華陽宮,就算是華陽宮的人,是嘉貴姰的人。燕宣對嘉貴姰是小心翼翼地伺候、討好,嘉貴姰也投桃報李,沒少在皇帝跟前說燕宣的好話。嘉貴姰出身顯赫,倒也不怕燕宣得寵會威脅到他的地位,相反能得到一個幫手總比得到一個敵人的強。

  “貴姰俍俍(讀:良),您,問過陛下了嗎?”

  燕宣揪著手裡的帕子,濃重的妝容也難掩他臉上的蒼白。這一個月,永安帝到嘉貴姰宮裡的次數倒是沒變,也有在華陽宮里過夜。嘉貴姰微微蹙眉,先是問:“燕宣,你仔細想想,你真的沒有做什麼惹惱陛下的事兒?”

  燕宣搖頭:“侍身回想了好多遍了,真的是想不出到底哪裡惹了陛下不悅。若說遷怒吧,侍身與慶雅人也不過是平素見面的時候說過幾句話,著實不熟。陛下最後一回走的時候,還好好的。”

  嘉貴姰長歎一聲:“陛下剛才來的時候,本宮問了。陛下什麼都沒說,還讓本宮不要多問。本宮見陛下是著實惱了你,這才又問你。”

  燕宣一聽都要哭了,聖上為什麼突然就惱了他?他真的什麼都沒做啊!嘉貴姰提示他:“你想想,陛下最後一次去你屋裏,你可有說錯什麼?”

  燕宣慌亂地搖頭:“就跟往常一樣。後宮不能干政,侍身也就說些宮裡的趣事兒,陛下當時還挺高興的。”

  “那……可是你家裡人?”

  “侍身也問過家父了,家父他也想不出。舅舅前些日子還得了陛下的褒獎。”

  “那你可是在太后面前失儀了?”

  燕宣還是搖頭:“今日侍身去給太后請安,太后還問侍身是怎麼回事。”宮裡沒有人敢對太后不敬、不孝,巴結討好都還來不及,誰敢有半點差池。

  嘉貴姰深思:“那就是得罪了哪位寵妃或寵侍?”可他自己就先搖頭了,“本宮雖與皇后、貴妃不和,但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陛下斷不會因此為難你。你的性子本宮還是清楚的,不是恃寵而驕的人。陛下也不是會被旁人左右的,問題應當還是出在你身上。或者……你得罪了陛下身邊的哪個人?”

  燕宣欲哭無淚:“侍身不過是個小小的雅人,又如何敢得罪在陛下身邊伺候的。”一日不能入住主宮,一日就算不得真正的得寵。燕宣看得很清楚,所以即使宮裡上下都認為他得了聖寵,他也不敢大意。

  “這可不好說。”嘉貴姰提示:“你入宮后或許沒得罪,那你入宮前呢?入宮前你可有得罪過誰,如今那人成了陛下跟前的紅人?”

  燕宣努力回想,想來想去,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心裡咯噔一聲。緊接著,他就搖頭自語:“不可能啊……”都過去這麼久了。

  “什麼不可能?”

  燕宣咬了咬嘴,難以啟齒。嘉貴姰不悅地說:“想到什麼就說出來!”

  燕宣手裡的帕子都快被絞爛了。他不敢看嘉貴姰的眼睛,低下頭說:“侍身還是端嫏的時候,在西三院的花園裡遇到當時還是秀女的慧嬪娘娘。侍身不小心撞了慧嬪娘娘一下,慧嬪娘娘罰侍身跪省一個時辰。”

  “有這事兒?”嘉貴姰轉動手裡的紅瑪瑙佛珠,不解地說:“這都過去有三年了,慧嬪何以現在又來報復你?再者,她如今與你的處境一樣,顯然與她無關。可是你在陛下跟前重提此事了?”

  燕宣搖頭,眼神卻有些閃躲。嘉貴姰臉色一冷:“你還有什麼隱瞞的!”

  燕宣死死咬了下已經快出血的下嘴唇,儘管不願意,他還是不得不說:“當時……一位同時入宮的端嫏,為侍身出面,與慧嬪娘娘起了爭執。那人口才極好,慧嬪娘娘說不過他,侍身也就免遭了責罰。”

  嘉貴姰一聽立刻問:“那人是誰?”

  “他……他現在是,寶林。”

  “寶林?!”嘉貴姰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是秦寶林?”聖上前幾日召了秦寶林侍寢。

  哪知,燕宣卻是搖頭,羞於啟齒地說:“是……在西三院的,卓季,卓寶林。”

  “西三院?!卓季?!”

  嘉貴姰轉動佛珠的手停下,嚴厲了不少:“他為何會在西三院!皇后沒有給他分配側宮?”

  燕宣的頭,低低的,不說話。嘉貴姰眼睛微轉,就想到了其中的貓膩。他聲音冷了幾分:“你可有跟陛下說過此事?”

  燕宣的眼睛里有了淚,閃躲地微微搖了搖頭。燕宣的貼身寺人閔樂見不得主子受委屈,急忙開口:“貴姰俍俍,不是主子不肯說,是不敢說啊。慧嬪娘娘身後有淑妃娘娘,有皇后娘娘,主子那時候也只是個斗南,這要在陛下跟前說,一個鬧不好,陛下會認為主子恃寵而驕。主子也只能等到日後有機會,再跟陛下提起此事。”

  嘉貴姰的心思急轉。聖上突然冷落了慧嬪和燕宣,對淑妃和皇后也明顯冷落。這個卓季明明是寶林,卻無人得知,更是一直在西三院,其中的因由卻是間接、直接的都與這幾人有關。上一次選秀,他因身子不適沒有去,後來出了事他就也就更沒關注那些秀女端嫏了。這三年,他也沒有聽說過宮裡還有一位姓卓的寶林……嘉貴姰馬上對後側站著的貼身寺人昌安說:“你速去打探一下,一月前,陛下可有去過西三院。”

  “是。”

  昌安出去了,嘉貴姰再次轉動佛珠,問:“他一直都在西三院?”

  燕宣臉色煞白地點點頭,眼淚往下掉。嘉貴姰的眼底有了疏離:“這三年,你可有去看望過他?或者幫襯過他?”

  燕宣不敢搖頭,閔樂還要給主子說好話,被嘉貴姰一個凌厲的眼神逼了回去。一看燕宣的模樣,嘉貴姰就猜到了。他面色不愉地說:“他幫你免遭責罰,你得了聖寵卻轉身便忘了人家。他姓卓,那就該是那個卓家的人。以他的身份,即便不得寵,陛下也會給卓家幾分顏面,至少封他個雅人。可他卻因你得罪了慧嬪,被皇后娘娘囚于西三院。若陛下真是因為此事而冷落了你,也是你咎由自取,本宮也幫不了你。”

  燕宣猛地抬起頭,站起來就跪在了嘉貴姰的面前,痛哭流涕:“貴姰俍俍,侍身不是故意的,侍身,侍身是真的怕啊……這宮裡,誰敢得罪慧嬪娘娘和淑妃娘娘?侍身只是一個雅人,侍身,不敢啊……”

  嘉貴姰卻是伸手拂開了燕宣抓在他腿上的手,冷淡地說:“慧嬪身後有淑妃和皇后娘娘,那你怎麼就不記得,你身後還有本宮?還是你認為本宮無能,你出了事,本宮保不住你?”

  燕宣的身子一顫,彎下腰就開始磕頭,閔樂也跟著猛磕頭。嘉貴姰扭開了身,慢慢轉動手裡的佛珠,對燕宣的求饒置之不理。燕宣口口聲聲說是害怕慧嬪的靠山而不敢為卓寶林求情,就是赤裸裸地在打他的臉。在沒有皇貴妃(姰)的情況下,嘉貴姰與惜貴妃是宮中僅次於皇后的,真正意義上的“貴”主。永安帝還是皇太孫時,皇后是正妃,嘉貴姰是側嫏,惜貴妃是側妃。可要說在永安帝心裡的位置,嘉貴姰卻是最高的。他唯一不如皇后的也僅僅是他嫏哥兒的身份。更不要說,皇后至今沒有所出,惜貴妃的兒子早夭,嘉貴姰的兒子卻是永安帝正兒八經的皇長子。

  嘉貴姰的聖寵是燕宣、慧嬪、淑妃那些人根本不能比的。嘉貴姰的祖父是永安帝的老師,是當朝一品太師,嘉貴姰的父親是正三品通政使兼內閣學士,都是實權的官職。嘉貴姰更是永安帝的青梅竹馬。皇后是明宗皇帝欽點,惜貴妃是太后欽點,只有他,是得了永安帝的喜愛被封為側嫏。永安帝甫一登基就封他為貴姰。惜貴妃卻是永安帝平叛了三王之亂后在太后的勸說下才被提升為了貴妃。更別說嘉貴姰還生下了皇長子,地位更是無人能撼動。可燕宣卻說是因為怕了慧嬪身後的皇后才不敢說出這件事,這不是打嘉貴姰的臉又是什麼?

  燕宣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尚且如此絕情,那對自己呢?這人有朝一日若能一步登天,自己怕都要成為這人的眼中釘了。只這一件事,嘉貴姰就看透了燕宣的本性。嘉貴姰自嘲,他竟然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行了,別磕了。”

  燕宣停下磕頭,額頭上卻已經磕出了一個血窟窿。嘉貴姰視而不見,拿起茶碗抿了兩口茶,才說:“起來吧。”

  燕宣不敢起,嘉貴姰放下茶碗:“都愣著幹什麼?”

  嘉貴姰房裡的兩位寺人立刻上前強行拽起了燕宣,閔樂惶惶然地站起來。燕宣不敢再回去坐下,嘉貴姰也沒叫他坐下,只是安靜地喝茶。燕宣心裡七上八下的,祈禱千萬不要是因為卓季,聖上才冷落了他。

  “主子,奴婢打聽到了。”昌安急匆匆地回來,下意識地就要附耳。嘉貴姰抬手:“說吧。”

  昌安立刻明白了,主子就是要他直接說出來。昌安瞟了一眼面色惶惶的燕雅人,微彎下腰說:“主子,一月前的晚上,陛下確實去過西三院。”

  燕宣的眼睛絕望地瞪大,身子一晃就癱坐回了地上。閔樂嚇得不知所措,費力去扶主子。嘉貴姰皺眉問:“陛下與卓季見面了?”

  昌安搖搖頭:“奴婢只探到陛下確實去了西三院。還是奴婢問了西三院的管事。西三院只住了卓寶林主僕三人,那位管事當時并不在西三院,他也是事後才知陛下去過。”

  燕宣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嘉貴姰則是心生疑慮。即便陛下知道了西三院有一個素未謀面的寶林,也應該不至於有這麼大的氣性。慧嬪可是剛生了三皇子,一個雅人和一個生下皇子的妃嬪,陛下就是再生氣也會選後者。陛下若是覺得委屈了卓寶林,召他侍寢便是,或是直接封個雅人,又何必如此遷怒?

  “陛下那晚可有在西三院過夜?”

  “沒有。陛下進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出來了。”

  永安帝那晚帶著的人除了貼身寺人外,就是御內侍衛。沒有人敢,或者說“能”從這些人的嘴裡問出永安帝不想人知道的事情。所以具體的情況,昌安也查不到。

  嘉貴姰緩緩吐了口氣,對燕宣說:“你先回去吧。若真是因為此事,你也只能先等陛下消氣了。”

  “貴姰俍俍,侍身知錯了……求您救救侍身,求您救救侍身……”燕宣跪走到嘉貴姰的面前,哭著求饒。

  嘉貴姰抬了下手:“陛下現在應該還在氣頭上。後宮的妃嬪、侍嫏都是陛下的,有一個卻被藏在西三院三年陛下都不知,陛下如何能不氣?你且等陛下氣消,到時你跟陛下認個錯,陛下該不會再計較。”話中卻沒有半點他會為燕宣說好話的意思。

  嘉貴姰擺擺手:“本宮乏了,你退下吧。”

  燕宣知道自己必須得走了。重重磕了三個頭,燕宣在閔樂的攙扶下,失魂落魄地走了。他走后,昌安憤怒地說:“主子,真看不出燕宣竟是如此忘恩負義之人!奴婢看,他哪裡是怕得罪慧嬪,他壓根是趁此除掉一個可能威脅掉他得寵的敵人!主子,這種人您可千萬不能留情!”

  嘉貴姰也沒想到自己也有被雁啄眼的時候,他沉吟道:“陛下如此遷怒,怕是沒那麼簡單。你還查到了什麼?”

  昌安這才說出全部:“奴婢從一位寺人的嘴裡問出,立膳堂的人與卓寶林極為相熟。陛下在去了西三院的第二日,張總管曾去過立膳堂,叫走了立膳堂的一位叫王保的管事。西三院那位管事的言語中也多是對卓寶林的維護。”

  “這麼說來,此人也不是全無心計?”嘉貴姰納悶了,“他既然能拉攏了西三院和立膳堂的管事,又如何會叫陛下三年都不知他的存在?”

  昌安搖搖頭:“這個,奴婢也不知緣由,奴婢也忘了問。”

  “不要查了。”嘉貴姰說:“陛下到現在都引而不發,定是有何後手。本宮也只當不知道。側宮的那位,勢必會把此事鬧大。”

  昌安:“主子的意思……”

  “看著吧,不要多久,西三院囚了一位寶林的事就會傳遍後宮。本宮又何必去做那惡人。”

  回到側宮的燕宣把因為他的慘狀而驚嚇萬分的宮人們全部趕了出去,只留下了閔樂。由著閔樂給自己上藥,燕宣的眼裡是陰狠。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跟陛下說了什麼!”

  “主子,咱們現在該怎麼辦?”閔樂擔憂的說,“貴姰俍俍恐怕不會為主子您出頭了。”

  燕宣咬破了嘴唇,發狠地說:“把這件事透露給慧嬪知道!皇后和淑妃不會放過他的!”

  “奴婢知道了。”
卷一 順臣 第五章
  從嘉貴姰的華陽宮出來,永安帝就去了太后的壽康宮。見到皇帝,太后很是高興,忙不迭地問:“皇兒,我聽說三道的災情有所緩解,可是真的?”

  永安帝心情不錯地點頭道:“卻是如此。”

  “我還聽說,那蝗蟲都被吃了?戶部還賺了不少銀子?國子監的學子們紛紛上街頭宣揚救災?”

  永安帝笑著繼續點頭:“母后您沒聽錯。我讓戶部出銀從災民手裡購買蝗蟲,轉手卻是近百倍賣了出去。我也沒想到,不僅真有人愛吃蝗蟲,愛吃的人還不少。這麼一轉手得到的銀兩馬上換成糧食拿去救濟災民。這雖是小錢,但至少能緩解一二。兵部從西寧道和東寧道運過去的水,工部又在旱災多地深挖出了水。各地的捐款加起來有數十萬兩銀子。那些鄉紳富戶們爲了能上‘榮光榜’,上‘邸報’,比着誰比誰捐銀多,還有各地捐來的衣物等物,已在陸續送往三道,年慶總算是不跟我哭窮了。現在只要能下一場大雨,這場天災就能順利度過。”

  “太好了!太好了!菩薩保佑,這是菩薩保佑啊!”太后雙手合十,對著空中祈禱了兩句,然後放下手問:“不知是誰給皇兒出了這麼些好的主意?皇兒你可要重賞啊。”

  永安帝的表情有些複雜,太后收起臉上的笑:“怎麼?”

  永安帝朝太后的貼身嬤嬤看了一眼,對方立刻很有眼色地把屋內的所有人都帶了出去。永安帝這才說:“娘,您可知我這一月來為何冷落後宮?”

  太后道:“爲娘也正想問你呢。可是皇后和淑妃她們做了什麼惹皇兒你不悅的事?”燕宣只是一個雅人,皇帝突然冷落了他,太后也沒放在心上。低位的宮妃、侍嫏本身就隨時都可能失寵。但皇后不同,皇后是中宮之主,皇帝沒有緣由的冷落皇后會被朝臣們非議。儘管永安帝非常討厭皇后,但每個月該去的日子他都會去。這次如此反常,已經有言官因此上奏了。

  永安帝口吻稍冷地說:“給我出主意的人,是被程氏囚於西三院的一位寶林。”

  “什麼?!”太后驚得坐直了身體。

  等到永安帝解釋完,太后恨鐵不成鋼地說:“皇后是愈發不成體統了!她是後宮之主,對宮妃、侍嫏是有懲處的權力,可她不能把一個新入宮的寶林藏起來不給皇兒你見啊!卓家即便是再沒落,那也有一個三品資治少尹的勛位擺在那兒,也有高祖皇帝的情分在那兒。她這麼做,是陷皇兒你於不孝之地!更是擅權!是違逆!”

  永安帝毫不意外地說:“程氏還是太孫妃時就處處刁難其他妾、侍。辰杋出生,她自己卻一直保不住孩子,更是因此嫉恨邵堯。如今辰杋一日日長大,她現在更遷怒後宮的所有侍嫏。”邵堯是嘉貴姰的名諱,南容辰杋就是嘉貴姰的兒子,永安帝的皇長子。

  太后怫然不悅:“她就算沒有嫡出的皇子,她也是鄲陽宮里所有孩子的嫡母!如此心胸狹窄、做事偏頗,又豈能擔皇后之責?她現在做事,越來越失皇后德行。韶堯、匡氏(惜貴妃),哪個沒有失去過孩子,誰也沒有像她這樣。”說到這裡,太后又很無奈:“她是明宗皇帝親賜於你的正妃,又言明可母儀天下。程家勢大,她也是仗著你不能廢她,所以才愈發不知收斂。你立志做一代明君,卻叫她生生拖了後腿!”說到這裡,太后哽咽了。

  永安帝立刻起身過去扶住太后,安慰:“娘,孩兒不孝,孩兒讓您操心了。”

  太后拍拍皇帝的手,克制地說:“歷代後宮之所以為皇后執掌,即便是皇帝也不會輕易越過皇后插手後宮之事,為的,就是能讓皇帝無後顧之憂,一心為政,也是因此,才說皇后乃一國之母,為天下命婦之表率。可是程氏,”太后的眼裡是心疼,“你即便不愛重她,也還是給了她后位,給了她皇后的尊榮。可是這十年,她沒有學會如何成為一位母儀天下的皇后,只學會了如何打壓後宮得寵的妃侍,如何專權擅勢。

  韶堯、匡氏和她都是你身邊的舊人,可她處處防著不說,對待辰杋也無半點嫡母該有的溫柔慈愛。李氏被她逼瘋了,關桐(德傛)被她三番兩次藉故當眾責罵羞辱,要不是關桐有二皇子,他父親又是兵部尚書,皇后投鼠忌器,關桐怕也難逃李氏的命運。

  你為皇太孫時身邊的舊人,死的死,囚的囚,瘋的瘋。她奈何不得韶堯和匡氏,就時時把他二人當做眼中釘、肉中刺。匡氏失了孩子后,她轉而一心對付韶堯。眼裡心裡,只有如何生下嫡子,鞏固她的地位。”

  永安帝:“程氏欺騙了皇祖父,讓皇祖父以為她溫柔賢淑,通情達理又蕙質蘭心。可實則,她心胸狹窄、刁鑽刻薄、無德無才、善妒忌賢、利欲熏心。李氏與關桐不過是我為皇太孫時的妾侍,她已是皇后,卻依舊容不下。”

  太后無奈地長歎了一口氣,說:“你初登基時,三王之亂爆發。等到三王之亂平息,為了朝堂穩固,你也不能廢她,更何況,她是明宗皇帝親點爲你的皇后。程家又是一品左柱國。你若廢后,大臣們定會說皇兒你不孝,程家也絕不會看着你廢后。皇后說不定還會以此來要挾你。你既不能廢她,就選一個皇貴妃或皇貴姰吧。再這樣下去,後宮必定大亂。後宮一亂,你這個皇帝還如何成為一代聖君?這十年宮裡滿打滿算只活下來三位皇子,我都擔心是不是她在作怪啊!”太后憂心忡忡。

  永安帝放開太后的手,回去坐下,說:“娘你放心,孩兒已有成算。廢不廢,由孩兒決斷。”

  太后聽出皇帝是起了廢后之心,見皇帝沒有說出打算的意思,她便道:“皇兒你既已有成算,為娘就不多問了。那……皇兒可要問她卓季的事?”

  永安帝:“何須我問?她應該已知道了。”

  “那皇兒有何打算?對那位卓寶林?”

  永安帝:“自是先提了位份。”

  ※

  厚德宮,一聲脆響傳出。厚德宮的東閣內,地上是一個破碎的茶碗。中宮之主皇后程氏面容扭曲地問哭紅了眼的淑妃那氏:“陛下當真是因為西三院那個賤侍遷怒?”

  淑妃哭啼啼地說:“陛下去了一趟西三院,回來就冷落了皇后娘娘您,不是他,還能是誰?那人肯定長了一張狐媚子臉,不然陛下怎可能去了一趟回來就這般反常?慧嬪就說過,那人有一張利嘴,還有秀才功名在身,姿容不俗,一旦入了陛下的眼,定會成為禍國殃民的狐狸精!慧嬪可是剛給陛下生下了三殿下,若不是那賤侍作妖,陛下又豈能如此對待慧嬪?”

  永安帝前後有過九位皇子,可目前活下來的卻只有三位。皇長子南容辰杋為嘉貴姰所生,今年也剛六歲;二皇子南容辰杦(讀:久)為德傛所生,今年四歲;三皇子南容辰樸就是慧嬪今年剛剛生下的,只有四個月大,這也是為什麼慧嬪會母憑子貴,贏得聖寵。皇后程氏懷過三個孩子,均是在腹中就小產了,一個都沒能平安地生下來。第三個孩子流產後已過去五年,皇后的肚子一直都再沒消息。

  皇后絞緊了手裡的帕子:“本宮身為皇后,別說囚禁一個寶林,就是有宮位的妃嬪、侍嫏,只要做錯了事,犯了宮裡的規矩,本宮就有權處置他。若陛下真是因此遷怒,本宮卻要找陛下討一個說法了。”

  “本來就是嘛,皇后娘娘您是中宮之主,對那些不懂規矩的宮妃、侍嫏,有權處置。陛下如此遷怒皇后娘娘您,可是有違祖制的。不過這件事說來說去都是燕宣那個賤侍連累了皇后娘娘和妾身。明明是他忘恩負義,結果倒叫陛下遷怒於咱們了。”

  皇后塗著蔻丹的指甲嵌入掌心,早知會有今日,她當初就應該永絕後患。怪只怪她忙著對付嘉貴姰,把那賤侍的存在忘到了九霄雲外,若不是出了這次的事兒,她還真想不起來西三院還住著一個人。一定是那賤侍故意的!故意讓自己在西三院的存在變得無聲無響,讓她掉以輕心,然後尋機會接近陛下,惹陛下遷怒於她!

  深深吸了好大一口氣,皇后壓下心頭嗜血的殺氣,再緩緩睜開:“陛下這是藉此敲打本宮呢。”

  “皇后娘娘?”

  冷哼了聲,皇后說:“陛下對本宮早就心存不滿,只是礙於祖制,加上本宮是明宗皇帝欽點,陛下不能對本宮這個皇后做什麼。一個寶林哪值得陛下如此大動肝火。陛下怕是藉此尋個由頭,讓本宮不要再管著他寵愛侍嫏。”

  淑妃氣憤地說:“陛下寵愛侍嫏多過妃嬪,本身就沒做到雨露均霑,還來遷怒皇后娘娘您。陛下心裡只有嘉貴姰,根本就沒有皇后娘娘。陛下同樣遷怒燕宣那個賤侍,卻仍是照舊去華陽宮。這不是偏寵又是什麼?”

  皇后的指甲再一次深陷進了掌心。要說這宮裡她最恨誰,最除之而後快的是誰,就是嘉貴姰韶堯。淑妃:“娘娘,您說咱們該如何是好?要不,讓慧嬪去跟陛下請罪?”

  皇后慢慢地展開手指:“陛下的目的是給本宮難堪,她去有何用,說不定會又給陛下一個為難本宮的藉口。你叫她最近別去陛下跟前礙眼了,等這事兒過了再說。”

  淑妃連忙說:“都怪妾身管教不周。”

  皇后站起來:“本宮去奉天殿。”

  淑妃也急忙站起來:“娘娘,您不去西三院?”

  皇后冷道:“陛下至今都不提西三院,本宮若是過去,倒顯得本宮心虛。本宮去見陛下。”

  “妾身跟您一道去吧。”淑妃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是打退堂鼓。皇后不怕聖上,她怕啊。畢竟這事兒跟她也有關。

  皇后抬了下手:“不必了。你派人去查,陛下到底是如何知道那賤侍在西三院的。是不是那賤侍使了妖媚手段勾引了陛下。”

  “是。皇后娘娘放心,妾身會盡快查清楚。”

  皇后帶了貼身的宮女、寺人,帶著皇后的鳳儀前往皇帝的寢宮,奉天殿。

  奉天殿是永安帝的寢宮,奉天殿東西南北四角又分別為:勤文殿、止行殿、陶淵閣、文思閣。止行殿是皇帝宣召大臣,處理國事的地方。勤文殿是皇帝的御書房,有時候皇帝也在這裡批閱奏折、查看各地奏報。陶淵閣是皇帝與妃子們逗趣的地方,文思閣是皇帝品書、作畫、放置各類珍貴收藏的地方。

  皇后到了奉天殿,得知皇帝在太后那裡,又趕去壽康宮。到了門外,皇后就聽到了太后的笑聲。心思郁沉的皇后心情卻更加不好了。每次來見太后,皇后的心情就不好。太后不待見她,她也不想見那個還不趕快死的老太婆。讓自己露出最完美得體的笑容,皇后踏上台階。永安帝正和太后一起品茶,嬤嬤進來傳話,皇后娘娘來了。永安帝臉上的笑容頓時收了起來,太后的笑容也淡了。

  皇后走了進來,向太后和皇帝行禮,太后表情淡淡:“坐吧。”

  皇后坐下,正對著皇帝,在太后右下首的位置。皇后先對永安帝說:“陛下,臣妾去奉天殿找您,得知您在母后這兒,臣妾就過來了。”

  永安帝不冷不熱地問:“你找朕有何事?”

  皇后道:“臣妾是想詢問宮分的事。”

  “宮分一向是由皇后定奪,何來問朕?”永安帝就看皇后要如何裝糊塗。

  皇后道:“臣妾聽聞三道的旱災和蝗災已有所緩解,那各宮自降的宮分可是也能恢復了?臣妾是怕母后的宮分一直不足,影響到母后的身體康健。”

  永安帝:“那就恢復吧。”自降宮分的事本來應該由身為皇后的程氏提出,結果卻是由太后提出。對皇后已經徹底失望的永安帝懶得跟她多說。

  還不知道皇帝心思的皇后狀似認真地點點頭,說:“臣妾知道了。那從下月起就恢復原先的宮分份例。”

  “嗯。”

  皇后不提西三院,永安帝也不提,太后開口了:“皇后,老身怎麼聽說你把一位寶林一直囚禁在西三院?”

  皇后假裝微微一愣:“寶林?西三院?”似乎早已忘了此事,皇后“回憶”了一番,點頭道:“確有此事。媳婦沒記錯的話,那位寶林是京城卓家的。他在西三院與數人起爭執,本該逐出宮去,但他是卓家的,陛下先前就說過要收他入宮,但只給個寶林即可。不過他畢竟犯了錯,媳婦便罰他在西三院思過。母后怎麼好好問起他來了?”

  永安帝在心裡給他的這位皇后鼓掌,不錯,真不錯,這裝傻的本事不愧是後宮之主。永安帝開口:“皇后執掌後宮,你說他該罰,朕也不便多問。不過朕怎麼不記得朕跟皇后說過只給他一個寶林?朕甚至不記得朕見過他。朕也不知他一直在西三院。”

  皇后微微一笑:“陛下日理萬機,怕是忘了。再者,臣妾也不能拿一個小小的寶林去煩您。他屢次犯錯,怕也是仗著他是卓家嫏的身份,這樣的人臣妾更不能讓他去壞了陛下您的心情。”

  永安帝也笑了:“那倒是朕誤會皇后的一番苦心了。”

  皇后:“臣妾不敢。臣妾罰他思過三年,他也算受到了懲處。陛下若是喜歡,便提了他斗南,臣妾把他安置到明傛的衍信宮去,陛下您看這樣安排可還妥當?”

  永安帝搖搖頭:“不妥。”

  皇后愣了一下:“那陛下的意思是……”

  永安帝露出一抹令皇后大感不妙的深笑:“卓寶林是個妙人,朕見他第一面便喜歡得很。可惜朕卻白白錯過了他三年。朕看,封他一個雅人,賜住錦瑟宮,主宮。”
卷一 順臣 第六章
  隨著皇帝的話落,皇后騰地站了起來:“陛下!這不合規矩!嬪、伃以下的宮妃、侍嫏只能隨宮而居!”

  永安帝挑挑眉,收了笑:“皇后跟朕講規矩?那皇后你來告訴朕,朕身為天下之主,卻三年未曾得知朕的後宮還有一位卓寶林,而朕的皇后也從未告訴過朕,朕還有他這麼一位侍嫏。他的寶林甚至不是朕親封!皇后,這是否合規矩!”

  皇后是後宮之主,皇帝可是天下之主。皇后在後宮的權力再大,後宮也是屬於皇帝的,皇后無權越過皇帝冊封妃侍。皇后一時說不出辯駁的話,最終只能咬死:“此事臣妾確有失責。那也是因為臣妾宮務繁雜,一時忘了。陛下您要怪罪臣妾,臣妾無話可說。可‘嬪、伃以下宮妃、侍嫏只能隨宮而居’,不僅是後宮的規矩,更是祖制!陛下您即便再氣臣妾,也不能不按祖宗規矩行事!”

  太后氣得就要說話,永安帝先聲奪人:“誰的祖制?誰的規矩?‘嬪、伃以下宮妃、侍嫏只能隨宮而居’是梁朝中宗皇帝所訂,之後三朝沿用此制。太祖皇帝開國登基后只有惠孝皇后、圣理皇后、文嘉皇后三人,遂未更變此制,也由此延續下來。皇后說朕違反祖制,是違反梁朝的祖制還是哪朝的祖制?!”

  皇后噗通一聲跪下了,臉上再無半點血色:“臣妾萬萬不敢!陛下……”

  永安帝根本不聽皇后辯解,繼續斥道:“朕再來跟你說說規矩。你是皇后,中宮之主。但你似乎忘了,你的皇后,是朕給的。你執掌後宮的權力,同樣,是朕給的。你的規矩是朕給你的規矩。你在朕面前口口聲聲提規矩,是想謀逆嗎?”

  “陛下!”皇后不敢相信皇帝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完全失了分寸地大喊:“陛下!臣妾是明宗皇帝……”

  “閉嘴!”永安帝臉色鐵青,“程氏,是誰給了你敢在宮中跟朕分庭抗禮的膽量?你是明宗皇帝親賜給朕的,朕還沒有治你一個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罪!朕的後宮,只能由朕親自冊封!你不僅膽敢替朕分封妃侍!還敢欺瞞朕整整三年!程氏,朕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是天下之主!朕的龍威不容任何人挑釁!來人!”

  “陛下!臣妾知錯了,臣妾知錯了……您不能!您不能……”皇后跪走到皇帝跟前死死抓住皇帝的衣擺,她是真的怕了,她萬萬沒想到事情竟會變得如此嚴重。此刻,皇后也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多麼愚蠢的錯誤。她親手把一把完美的屠刀送到了帝王的手上。永安帝用力抽出衣擺後退兩步。屋內太后的兩名嬤嬤攔住意欲再次抓住皇帝的皇后。

  兩名管事公公從外進來:“陛下。”

  無視皇后的哭叫哀求,永安帝面色冷厲地下令:“程氏結黨營私,犯上作亂,謀逆不軌,疑為前朝餘孽。把程氏押入東四所!張弦! ”

  “奴婢在!”

  “朕命你即刻帶人搜查厚德宮!裡面所有的東西,你一樣樣的給朕親自檢查!”

  皇后明顯想到了什麼,身體一個哆嗦,虛張聲勢地大喊:“陛下!臣妾沒有!臣妾沒有!臣妾不是前朝餘孽!臣妾是皇后!臣妾是明宗皇帝親賜給您的皇后!您為了一個寶林就如此污衊一國皇后,史官會怎麼寫!後世會怎麼說!陛下!您不能!您不能!”

  “捂了她的嘴,立刻帶走!”

  衝上來四五個嬤嬤、寺人,堵了皇后的嘴,把她拖了出去。張弦也帶著侍衛急匆匆地前往厚德宮。皇太后坐在位置上有點傻眼,顯然她也完全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皇后竟是前朝餘孽的地步!

  “馮喜。”

  “奴婢在!”

  “傳朕口諭,各宮妃嬪、侍嫏留在各自宮中,任何人不得隨意外出走動,違命者按謀逆論處!”

  “奴婢遵旨!”

  張弦的徒弟,永安帝身邊第二貼身寺人馮喜一路小跑出去傳旨。緊接著,永安帝又連下兩道口諭,搜查淑妃的祈櫻宮和慧嬪的怡惠宮。同時下旨封鎖天授宮的宮門,任何人只許進不許出。凡事違命者,當場殺無赦。天授宮所有的宮門全部由永安帝的禁衛軍把守,所有要傳遞出宮的消息全部被擋在了宮門裏。

  永安帝一系列的聖旨完全打了皇后和她背後的勢力一個措手不及。如果永安帝是先露出了廢后的意思,再來打算,那以皇后十年的經營和程氏家族的勢力,廢后一事很可能會不了了之,還會讓皇后和程家對皇帝產生忌憚。永安帝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直接捏住皇后和程家的七吋,不給他們任何反應的機會。

  等到永安帝不再下旨后,太后趕忙問:“皇兒,你可是查出了什麼事兒?”不然皇帝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永安帝再一次拿起茶碗,臉色冷凝:“娘,您一會兒就能知道了。”接著,永安帝語意不明地說了一句:“朕,是這天下,唯一的主宰。”就算沒有,他也會讓程氏有。

  皇太后的心裡,咯噔了一聲。看著面前垂眸品茶的兒子,皇太后好似突然看到了還活著的明宗皇帝。

  在永安帝執掌俁國十年之後,已經羽翼豐滿的他向已經無需再忍耐的皇后程氏舉起了帝王之刃。與其說,卓季的存在是永安帝從皇太孫時對程氏隱忍至今、忍無可忍的導火索;不如說,卓季的存在給了永安帝向皇后發難的一個最完美的切入點。所有人都說他不能廢掉皇后,因為皇后是他的祖父明宗皇帝欽點的。身為帝王,這樣的話卻是對他帝王之尊、帝王之位的絕對挑釁。即便那個人是他的祖父,但現如今,坐在龍椅上的人,不是明宗皇帝,是他!沒有一個實權在握的帝王能忍受這樣的要挾。所有人都認為他不能廢除皇后,那麼,他偏偏就要廢,他要告訴那些人,俁國現在的天下,是他的,不是明宗皇帝的。

  ※

  “你說什麼?”

  嘉貴姰手裡的佛珠掉在了地上,雙眼因為極致的震驚睜到了極限。昌安神色焦急又按捺狂喜地說:“主子,您沒聽錯。陛下命人把皇后押入了東四所,還派了張總管去搜查厚德宮。好像是說皇后謀逆。”

  嘉貴姰眨了幾下眼睛,腦袋裡有片刻的空白。好半晌后,他緩緩坐下。昌安急忙撿起地上的佛珠交給主子。重新握住佛珠,嘉貴姰開口:“陛下查到了皇后謀逆的罪證?”

  昌安搖搖頭:“具體的奴婢也沒打聽到。現在各宮貴主都不得外出,聽說鄲陽宮內的所有宮道都被禁軍侍衛看管了。陛下現在還在壽康宮,皇后娘娘去壽康宮找陛下,不知說了些什麼,皇后娘娘就被陛下打入了東四所。皇後娘娘身邊的人全部被抓了,奴婢也不好探聽消息。”

  “那就什麼都不要做了。”嘉貴姰的心情很複雜,複雜中帶著他死死壓抑了十幾年的仇人將死的激動喜悅。東四所是什麼地方?那是囚禁犯了大罪的皇子、皇室宗親的地方。之所以是東四所,是因為那裡在大興宮的東北角。鄲陽宮有一個南三院,是小冷宮。大興宮就有個東四所,那是比冷宮更加可怕的地方。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嘉貴姰仰頭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的笑聲里有了哭腔,然後他額頭抵著手裡的佛珠,悲傷地哭泣了起來。

  “主子,皇后完了,再也沒有人能欺負主子了……”

  嘉貴姰大聲痛哭,攥緊了手裡的佛珠。那個毒婦終於完了,那個毒婦,終於遭到報應了,呵呵呵,哈哈哈哈——!

  嘉貴姰在華陽宮內又哭又笑,惜貴妃在毓嫻宮高興得就差敲鑼打鼓了。後宮的妃嬪、侍嫏,有的如嘉貴姰般大哭,有的如惜貴妃般大笑,有的則是惶惶不安,生怕下一個被送到東四所的就是自己。

  南三院的門口多了數名禁軍侍衛,一個個手握長刀,看得人心慌害怕。常敬小心地關了門,急急得穿過小院子跑進屋,再把門關好,然後穿過一條長廊,推開一扇門進去:“主子,情況不對啊。”

  “怎麼了?”屋內的人正拿著一隻鉛筆在白紙上畫素描。

  “主子,西三院里的宮人全部不見了。最外面多了很多戴著刀的侍衛。這肯定是出事了啊!”

  “嗯?”卓季放下筆,充當模特的小慧急忙跳了起來:“出什麼事了?”

  “就是不知道么!”

  卓季的眼眸閃閃,說:“你們把東西收一收。不是西三院里有人死了,就是西三院外有大事發生。西三院里一個人都沒有?”

  “沒有!奴婢就是奇怪才說出去瞧瞧,結果看到外面多了很多帶刀的侍衛。奴婢就趕緊回來了。”

  卓季:“那就是外面出事了。別慌。我們又沒做什麼壞事,不用心虛。就算是為了知了猴的事,也不會如此大動干戈。估計是宮裡出大事了。”

  常敬和小慧聽主子這麼一說,也覺得自己有點反應過度。小慧把主子的畫筆、畫板、畫紙收好,常敬又愁眉苦臉了。

  “主子,那晚膳奴婢還去立膳堂拿嗎?”

  小慧眼睛一瞪:“為什麼不去?那是主子的宮分!”

  卓季:“你們兩個一起去。”

  “是。”

  永安帝就一直在壽康宮裡。一個時辰后,張弦臉色發白地匆匆從外面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他前往厚德宮的數名侍衛,有幾個手裡拿著東西。張弦一進來就跪下說:“萬歲,奴婢在厚德宮發現了幾樣東西,奴婢不敢胡言,還請萬歲親自過目!”

  永安帝:“呈上來!”

  張弦為難地看向皇太后,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氣:“拿上來吧。不管是什麼東西,我這把老骨頭都受得住!”

  張弦得到皇帝同意的眼神后,對身後的侍衛示意。數名侍衛上前把東西一樣樣地放在地上,掀開包裹的綢布。一看到綢布里的東西,太后的腦袋就懵了。

  永安帝臉色鐵青地站了起來:“把太后扶進去!”

  太后拒絕了貼身嬤嬤的攙扶,她努力壓下心頭的劇震,聲音沙啞地說:“還有什麼,都拿上來!老身要看看,那個毒婦還做了些什麼!”

  張弦祈求:“太后,奴婢求您,您還是別看了。”

  “拿出來!”

  ※

  “主子,真的不好了啊!”

  常敬和小慧一臉驚慌地提著兩個食盒跑進來。正在發呆的卓季抬頭:“出什麼事了?”

  小慧快語道:“門口的侍衛不許奴婢和常敬出去。他們叫我們在門口等著,有一個侍衛去立膳堂取了膳食拿給我們,還說叫我們不要離開西三院。”

  常敬:“而且主子,竟然有兩個食盒,還很沉!”

  卓季眼裡慣有的慵懶變成了思索,他問:“他們有說什麼嗎?”

  小慧:“只說了不許出去。奴婢和常敬也不敢打聽,他們看上去都很可怕。”

  常敬:“主子,那些侍衛倒沒有為難奴婢們,言語間也很客氣。就是氣勢很嚇人。”

  小慧也點頭附和:“是啊,奴婢還跟常敬說,是不是宮裡的侍衛都這麼客氣。”

  卓季:“看看有些什麼吃的吧,我餓了。”

  兩人也不是要主子分析出個所以然來,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先不想了。小慧打開食盒,“哇”地驚叫了一聲。就見食盒的第一層有一盤誘人口水的糖醋魚、周圍是七八樣精緻的小菜,裝在七八個小碟裡。

  兩個食盒里的菜,擺了一桌子。有魚、有雞、有鴨、有蛋、有最新鮮的時蔬。卓季拿起筷子夾了一根青菜送入嘴中,慢慢咀嚼了幾下,嚥下:“味道不錯。”

  “主子,王叔給我們弄這麼多,不會出事吧?”常敬和小慧入宮以來第一次看到如此精緻的飯菜。

  小慧和常敬怕怕的。卓季:“他既然敢給,就肯定不會有事。吃吧。就算真有什麼事兒,也不能當餓死鬼。”

  小慧和常敬看看主子,見主子吃得認真,他們也不說什麼了,拿起筷子為主子布菜。卓季入宮三年,這是他有史以來吃的最好的一次。立膳堂的人會照應他,但不敢太明目張膽,怕傳到皇后的耳朵里反而給他招災。卓季吃得很滿足,小慧和常敬卻是憂心忡忡。吃飽了,卓季讓小慧和常敬下去吃飯。兩人把剩下的飯菜拿走。

  卓季剛進宮的時候十分不習慣他吃剩的飯菜給小慧和常敬吃。不過三年了,一些他不習慣的東西也習慣了。這也是因為他地位低。如果他地位高,常敬和小慧就能有自己的飯菜配額。也因此,卓季吃飯養出了一個習慣,就是盤子里的菜只動一部分,剩下的部分都是他的筷子沒動過的。

  王保派小林子告訴自己最近少出門,今天外面有多了帶刀的侍衛,晚飯的菜又格外的豐盛……卓季沒有跟小慧和常敬說,這頓飯,不是出自立膳堂。太美味了,立膳堂的幾位掌廚可做不出這種味道的飯菜。

  卓季隨著搖椅的晃動閉上眼睛,晚餐很美味,他現在有點昏昏欲睡了。至於這其中的緣由,卓季已經猜出了幾分。王保沒有告訴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但他通過小林子傳給他的訊息已經夠他猜出點東西來。肯定是有人注意到他了。不會是皇后,那就是……

  整個西三院里都靜悄悄的,西三院外,卻是天翻地覆。張弦帶人在厚德宮中搜出了刻著太后、嘉貴姰和惜貴妃生辰八字的巫蠱。更喪心病狂的是,厚德宮皇后寢宮後的暗房裏,竟然藏了兩尊胎兒的乾尸。對皇后身邊的宮女、寺人嚴刑拷問后,問出這兩尊胎兒乾尸竟然是皇后流產的兩個胎兒的尸身製成的!而後宮早夭的皇子有三個是出自皇后之手!

  皇后還是太孫妃時流過一胎,入宮成為皇后之後,流過兩胎。這兩具胎兒乾尸就是皇后入宮后小產的那兩個胎兒。看到這兩具胎兒乾尸,皇太后當場就暈了過去。厚德宮里不僅有這些可怕的東西,還有不知名的藥粉,寫著皇帝生辰八字的符紙、皇帝的頭髮和指甲,還有藏於厚德宮皇后私庫的二十多萬兩的銀子和古董玉器名畫無數,甚至還有很多的淫穢器具!

  淑妃的寢宮內有刻著嘉貴姰名字和生辰八字的巫蠱,和厚德宮搜出的相似的藥粉。慧嬪的寢宮內沒有可疑之物,但有兩大箱的白銀。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永安帝返回奉天殿,連下數道聖旨。御內侍衛帶著禁軍徹查後宮,御林軍捉拿、查抄程氏(皇后)、那氏(淑妃)、周氏(慧嬪)滿門。

  這件事傳到華陽宮和毓嫻宮之後,嘉貴姰和惜貴妃哭暈了過去。惜貴妃的孩子,兩個早夭,一個八年前在胎兒四個月時不慎小產,之後惜貴妃就一直未能懷上龍嗣。而兩年前,嘉貴姰痛失腹中剛滿五個月的皇子。醒過來的嘉貴姰和惜貴妃,不管在宮中翻箱倒櫃搜查的寺人,兩人哭著直奔奉天殿。

  “陛下……程氏害死了我的孩子……是程氏害死了我的孩子……”

  悲痛欲絕的嘉貴姰連該有的自稱都顧不上了。他只知道,是程氏害死了他的皇兒。那個孩子,也是一個皇子……

  “陛下……您要給我做主,您要給我做主。我的孩子就是那樣被害死了,我還怎麼活,我怎麼活啊……”

  和嘉貴姰一樣悲痛欲絕的惜貴妃哭倒在皇帝的腳邊。兩個平時也會彼此爭搶的人,此時只是一個知道了真相的傷心母親。已經證實,惜貴妃早夭的孩子,其中的皇子是被皇后派人餵了不乾淨的食物弄死的。

  “朕,會給你們一個交代,朕的皇兒,不能就這麼慘死。”永安帝安慰自己的貴姰和貴妃。他知道程氏瘋狂,知道厚德宮內肯定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可即便是他做好了準備,也沒想到竟然會是那樣的東西。
卷一 順臣 第七章
  西三院,卓季站在房門口,面前是一位總管打扮的寺人,一位御內侍衛和四名帶刀的禁軍侍衛。為首的寺人對他微微行禮,面帶笑容地說:“卓寶林,咱(讀:雜)家張弦,奉聖上之命徹查後宮,還請卓寶林行個方便。”

  張弦的品級是四品,卓季不過是最低等的七品寶林,張弦在他面前不會自稱奴婢。但張弦知道卓季對聖上的意義,這也是為何聖上會派他親自來西三院,所以張弦對卓季十分的客氣。西三院外的侍衛也是聖上下旨派人來保護這位卓寶林的。只不過這位卓寶林的日子過得真是清苦呀。身上一件首飾沒有,臉上也沒有半點的妝容,頭髮也仍舊是一條長長的麻花辮子垂在身後。衣服的料子是最普通的棉布。

  卓季行禮,他行禮的動作并不標準,然後說:“原來是張總管。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要徹查後宮?我和我的兩位侍僕一直住在西三院裡,如果有得罪的地方,還請擔待。”

  “卓寶林客氣了。宮裡發現了危險之物,聖上命我等帶人徹查整個後宮。就是皇后娘娘的厚德宮都要嚴查。”

  “原來是這樣啊。那張總管請便。這幾間屋子都是我們主僕三個人使用的,其他的我們沒有進去過,如果裡面藏了什麼不可告人之物,還請張總管明察秋毫。”

  “卓寶林放心,咱家自會如實稟報。”

  張弦帶著人進了卓季的地盤。卓季跟著走了進去,他安靜的走到躺椅前坐下,小慧和常敬害怕地站在他的身後。相比之下,卓季表現得太冷靜了。他甚至一隻手支著下巴,顯得漫不經心的。很明顯,負責翻找的是五名侍衛,張弦站在不會妨礙五人搜查的地方,眼睛不時瞄瞄躺椅上的那個人。就沖這人此時表現出的氣度,就不像是尋常人。

  卓季的東西很少,至少衣物、首飾什麼,作為皇帝的侍嫏,真的只能用寒酸來形容。當那名御內侍衛從木箱里抱出一個藤箱時,小慧緊張地抓住了常敬的袖子。卓季仍然表情淡淡的。那名侍衛打開了箱子,臉上有一個明顯的吃驚。張弦見狀馬上走了過去,第一眼,張弦也明顯愣住了。

  藤箱最上方是一張很普通的宮廷用白紙,還是檔次最低的那種。這不是張弦吃驚的原因。他吃驚的是白紙上畫的人。張弦抬眼看向了小慧,接著低頭,他伸手。

  “裡面是我的私人物品。”

  張弦不知怎麼的,下意識地嚥了下嗓子,收手,然後抬頭說:“卓寶林,這裡面的東西,咱家得一一查看。”

  卓季:“常敬。”

  “是!”

  常敬趕緊小跑過去,對張弦行禮后道:“張總管,讓小的來吧。”

  張弦點點頭,退開。常敬小心翼翼地取出最上面的那張沒畫完的畫。多虧有立膳堂和西三院的管事照應,卓季手裡的白紙不說有多吧,倒也不算太奇缺,當然紙張的品質和後宮貴主、皇帝用的紙是沒法比的。白紙上,小慧臉部的輪廓已經清晰可見。

  這張下面,是幾張還沒用過的白紙,接著就是好幾張畫像。有小慧的,有常敬的——他們兩人最多——但竟然有王保和西三院管事的!張弦心裡別提多嘀咕了。還有幾張是西三院內的風景素描。這種素描手法在場的除了常敬和小慧,誰都沒見過,就是五名寵辱不驚的侍衛,視線都一直落在那些素描畫上。

  素描畫都拿出來了。接下來,常敬的動作更小心。仍舊是紙張,但質量要稍微好一點。上面或畫、或寫著張弦根本看不懂的東西。常敬一張一張拿出來放到一旁。再下面是幾本線裝書。張弦拿起一本,翻開,愣了。

  “這是?”

  他看向卓季,卓季:“我自編的遊記。”

  張弦在心裡苦笑,面上客氣滿滿:“卓寶林,咱家不識字兒,但字長得是什麼樣子,咱家還是知道的。”這個明顯就不是字啊!更遑論是遊記?

  卓季微微一笑:“張總管認識的是俁國的字,我用的是海西國的字,您當然不認識了。”

  “海西國?!”張弦驚叫,那位御內侍衛出聲:“卓寶林懂海西國字?”

  卓季點點頭:“懂一點。”

  那位侍衛深深地看了眼卓季,說:“這幾本遊記,我需要帶走。”

  卓季問:“如果沒有問題,能還給我嗎?”

  侍衛不能允諾,張弦賠笑臉:“只要這幾本遊記沒什麼問題,會還給卓寶林您的。”

  “那勞張總管不要給我弄壞了,更不要弄丟了。”

  “卓寶林放心,咱家一定為您保管好。”

  四本遊記被收走了。那位侍衛又拿出了藤箱里的兩個青色的瓷瓶。這兩個瓷瓶一被拿出來,小慧和常敬就皺了臉:“這位大人,您小心點。”

  那位侍衛把瓷瓶放到了桌上,卓季開口了:“那是止血的傷藥。”

  小慧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一瓶值萬金呢!”

  正要拿起一個瓶子查看的侍衛伸出的手頓住,張弦心裡一驚。卓季對常敬微抬下巴,常敬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個瓷瓶,拔開蓋子,伸到張弦和侍衛的面前,兩人一看,瓶子里是土黃色的粉末。小慧拿起另一瓶,拔開瓶蓋,伸過去。

  兩個瓶子里都是土黃色的粉末,小慧手裡的那個瓶子多了一顆綠豆大小的紅色水丸。小慧大著膽子說:“這是我家主子自己配的止血良藥,只有這么兩瓶。”

  張弦:“這顆紅色的水丸是?”

  “是保險子。一瓶里只有一顆。那一瓶里的用掉了,只剩下這一顆了。”

  “保險子?”張弦看向卓季。

  “止血鎮痛的。”小慧揚起下巴,猶如一隻驕傲的孔雀說:“內傷出血都能止住呢!”

  內傷出血都能止住?!張弦和在場的侍衛眼睛噌地亮了。常敬和小慧收回手,蓋上蓋子,把瓶子抱在懷裡,動作不要太一致。

  常敬往後退了一步:“張總管,這藥是傷藥,您要不信,小的現在就吃給您看。這個您可不能拿走,我家主子身上就這麼兩瓶,還是入宮的時候帶進來的。”

  張弦愧疚地對卓季笑笑,常敬和小慧都要哭了,小慧脫口就出:“張總管,這兩瓶藥萬金都難買。我家主子被囚在西三院三年,沒出過西三院一步,您要查危險之物什麼的,跟我家主子能有什麼關係?我家主子身邊就奴婢們兩個人。我家主子要是有危險,早就想著法子去引聖上的注意了!我家主子,就這麼點好東西,還是主子自己帶進宮的,張總管,我家主子是不得寵,但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啊!”

  小慧說著就哭了。

  張弦一看,哎喲!他急忙說:“卓寶林,您誤會了。這藥咱家拿回去給太醫署的人瞧瞧,只要不是害人的玩意兒,馬上就給您送回來。”

  小慧和常敬抱緊手裡的瓶子,一副誓死不給的架勢。卓季揉揉額頭:“常敬,小慧,給張總管吧。”

  “主子!”

  “我相信聖上不會貪墨我一個小小寶林的私人物品。”

  張弦嗓子咕咚一聲,他說什麼似乎都不對呀。

  最終,這兩瓶傷藥還是被拿走了。而這還不算完。從藤箱里拿出來的所有東西,包括素描、畫筆、全部連東西帶箱子拿走了。就連卓季帶著小慧、常敬自製的廁紙竟然也被拿走了一大半。小慧氣得直哭。抱著藤箱走在路上的張弦心裡暗暗叫苦,卓寶林這回怕是要恨死他了。

  ※

  皇后程氏的祖父程開是殿閣學士,翃(讀:紅)德公,兼正一品(勛位)左柱國。明宗皇帝之所以欽點程氏為皇太孫正妃,就是因為程家的背景雄厚,明宗皇帝與程開之間的君臣感情又極為深厚。聖上突然派御林軍包圍翃德公府,捉拿府中上下人等,還下令抄家。別說程家人都懵圈了,就是京城的官員都懵了。這邊御林軍一衝進程家,那邊不少官員就立刻進宮要求面聖。原本,百官們還以為聖上這是容不下先皇舊臣,認為程家權勢過大要除掉程家這個心腹之患,御史們都做好了死諫的準備了,結果等他們進宮后,得知後宮發生的事情,沒有人再敢給程家求情。

  巫蠱案,歷朝歷代只要發現,就是大案,是可以株連九族的大案。上至皇族,下至平民百姓,只要沾上這巫蠱,就是死罪都是輕的。皇后程氏用巫蠱毒害皇太后,毒害皇貴姰、皇貴妃,謀害皇嗣,甚至還疑似毒害皇帝,別說程家人知不知道此事,只要他們姓程,再極品的勛位也救不了他們。

  年俞八十二歲高齡的翃德公程開鋃鐺入獄,程家上下滿門八百余口人全部被抓,這還只是本家。受此牽連的官員多達數百人,後宮受此牽連的妃侍二十六人,其中妃嬪十八人,侍嫏八人,牽連的宮人更是多達數千。牽連的妃嬪中就有淑妃那氏和慧嬪周氏。牽連的侍嫏里沒有燕宣,但在事發的當天,燕宣就(嚇)病了。這是永安帝繼位以來發生的最嚴重的一次巫蠱大案,也是永安帝在位期間唯一的一起巫蠱大案。

  事發的第二天,永安帝就宣佈上朝。俁國的皇帝每月逢五、逢十上朝,每月逢三官員休沐。但發生了這樣的大事,誰也顧不上第二天是不是休沐的日子。前宮文慶宮的太極殿是百官上朝的地方。這一日,太極殿內的氣氛格外緊繃,永安帝的龍怒籠罩了整個太極殿。誰都不會想到,俁國權勢滔天的程家會栽在巫蠱一事上。哪怕是明宗皇帝復活,也救不了他們。不過還是有大臣冒著風險替左柱國程開求情。程開是明宗帝時的舊臣,功勛累累,又是八十二歲高齡的老人,請皇帝能網開一面。

  永安帝恨死了皇后程氏,她害嘉貴姰和惜貴妃也就罷了,竟然害自己最尊敬的母親,害他的皇嗣!尤其是那張寫著他生辰八字的紙符、他遺落在厚德宮的頭髮、剪掉的指甲都是用來吸取龍精增加懷孕希望的,永安帝就惡心得想吐。永安帝當場駁回了對程開的求情。皇后程氏暗害皇帝,用巫蠱禍患皇太后和後宮,謀害皇嗣,罪無可恕,更不要說她犯下的其他重罪。皇后賜死,程家全族誅九族。與此案牽連最深的那氏、周氏家族,夷三族,九族以內男丁貶爲奴隸發往邊塞充作苦力,嫏哥兒和女子入奴籍,充入官妓或百音坊,其他牽連的家族也是殺的殺,流放的流放,爲奴的爲奴。整個天授宮,三千多宮人被貶爲奴發往苦寒之地,受牽連的妃侍賜死的賜死,打入冷宮的打入冷宮。

  顯赫了三朝的程氏滿門竟然就這樣不光彩地覆滅了。皇后程氏一杯毒酒賜死於東四所,她死前,永安帝去東四所見了她一面。她死后,尸身被宮人用一席破草席隨意裹了裹就抬出了鄲陽宮,和程家滿門被斬首的罪犯們一起丟在了亂葬崗。連去收尸埋葬的人都沒有。原本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最後竟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還連累了程氏全族,不得不令人唏噓。但眾人提起,也只會說她是咎由自取。

  程皇后的死,誰會為她傷心不得而知,但後宮與此事無關的妃嬪、侍嫏暗中卻是拍手稱快。程氏死了,皇太后、嘉貴姰和惜貴妃都病倒了。皇太后是因為程氏做的那些事,氣急攻心,特別是那兩具乾尸,皇太后一想起來就嘔吐。嘉貴姰和惜貴妃都是因為痛失愛子,心思抑鬱。儘管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嘉貴姰流產的那個孩子是程氏所害,但想也知道肯定與程氏有關。而惜貴妃早夭的兩個孩子則已有證據證明是被害死的。

  嫏哥兒本就懷孕不易,嘉貴姰深得聖寵,與永安帝成親近十年后才懷了第一胎,也就是現在的皇長子,還是在永安帝登基之後懷上的。時隔三年,嘉貴姰沒想到自己又有了身孕,他不知有多高興,結果胎兒五個月時流掉了。嘉貴姰至今都記得那個皇兒離開他時的樣子。也是從那之後,嘉貴姰開始信佛,日日念經給自己未能平安出世的皇兒祈福,希望他來世能再回到自己身邊。五個月的胎兒,已能看到性別。

  惜貴妃匡氏的“病”和嘉貴姰一樣。她和程氏、嘉貴姰的年歲相當。嘉貴姰成為側郎的同一年,匡氏嫁給還是皇太孫的永安帝做側妃,隔年,匡氏懷孕。結果生下的孩子不到一歲就夭折了。匡氏生下過兩個孩子,全部早夭,八年前她再次有孕,卻是剛滿四個月就小產,再之後她再也沒有懷上過孩子。

  嘉貴姰和惜貴妃傷心過度,加上對程氏的痛恨,兩人雙雙臥病在床。太后因為種種刺激,也是一病不起。后宮一下子少了十幾位貴主,被處死、判罰的宮人不知凡幾。能主事的太后和兩位貴主又都臥病在床,宮裡上下如風聲鶴唳。宮人們走路的腰脊都比以往彎了不少。

  從事發已過去了半月有餘。這半月,永安帝日日上午在太極殿,下午回到鄲陽宮先去探望生病的太后,再去看看嘉貴姰和惜貴妃,然後就是在奉天殿內處理三道旱災和巫蠱一案的所有後續事情。就是晚上,永安帝都歇在了奉天殿內。三道的旱情依然,但災民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下來。又遇到巫蠱大案,緊接著今日又接到奏報,南方糧倉在接二連三的往三道調糧之後,終於爆出了嚴重的問題。永安帝靠在龍椅上閉目養神,他太累了,累得連關注那個還在西三院的人都分不出一絲的精力。

  “萬歲!”

  永安帝睜開眼睛坐直身體,張弦面帶驚喜地從外面跑了進來,直接跪下:“萬歲!下雨了!下雨了!三道下雨了!”

  “什麼?!”

  永安帝霍得站了起來,張弦哭了:“下雨了!三道大旱之地下雨了!”

  永安帝一時沒了反應。整整乾旱了兩年的三道近兩百個縣,終於下雨了?張弦哭著爬起來:“萬歲,都下雨了!旱災過去了,旱災過去了……”張弦哭出了聲,永安帝一屁股坐了回去,喃喃:“下雨了……”

  “是啊,萬歲,下雨了……”

  轟隆,屋外突然一聲雷響,永安帝一個激靈又迅速站了起來直奔窗邊。原本晴空無雲的天上突然飄來了一片烏雲,給悶熱的奉天殿帶了幾縷清爽。

  “沈姑,什麼聲音?”

  病榻上的太后虛弱地問。太后的貼身嬤嬤沈姑眼裡含淚地扶起太后,說:“太后,打雷了,好像要下雨了……”

  “下雨?……下雨好……下雨好啊……”太后看向窗外,“不知道,三道有沒有下雨啊……”

  下雨了,乾涸了兩年的三道終於下雨了。這場大雨下了整整七天七夜,好似要補償欠下的雨水一般。無數的災民們跪在地上,仰頭任由瓢潑的大雨傾瀉在身上。這場大雨來得太晚,太晚了……但終歸是,來了!

  “主子,下雨了。”

  “嗯。”

  藤箱被收走了,卓季帶著小慧和常敬又做了些上廁所用的手紙外,就無所事事了。每日的兩餐飯食都非常的豐富,豐富到每餐如果再多一點,就夠主僕三人一天吃三頓的。藤箱被收走也有半個多月,沒有半點的消息傳回來,如石沉大海。小慧和常敬也出不去,西三院外的侍衛現在都還沒撤走,也無法去立膳堂打探消息。

  小慧和常敬很擔憂,怕主子的寶貝拿不回來,怕主子會有麻煩,怕……反正怕得很多。反倒是卓季像個沒事人,每天吃了打盹,打盹醒了發呆,發完呆出去散步,散步回來打盹……

  “主子,這雨好大呀,三道會不會也下雨了?”小慧趴在窗邊看雨水。

  常敬說:“希望能下吧,不然等到天冷了,災民的日子更難過了。現在下了雨,還能趕緊補種莊稼。”

  卓季沒出聲,看著窗外的雨水失神。這雨算大嗎?他曾經見過的雨水,遮天蔽日,帶著要把整個世界都沖走的氣勢。閉上眼睛,卓季揉揉因為常年失眠而臌脹的太陽穴。下雨也好了,涼快些,他一會兒說不定能好好打個盹。
卷一 順臣 第八章
  三道下雨了,永安帝心中的大石頭瞬間落下去一塊兒。心情好了,他也有精神去關注已經拖了太久的事。

  止行殿的龍案上,永安帝的手裡是一瓶土黃色的粉末,準確地說裡面的藥粉已經見底了。兩名太醫令跪在龍案前。當時和張弦一起去西三院“搜查”的御內侍衛林奕站在一側。

  太醫令柏世同語帶激動地說:“陛下,這藥粉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止血鎮痛的藥效極為神速。臣在四名被利刃所傷的傷患身上使用,止血迅速。”

  另一名太醫令韋應石很是遺憾地說:“臣等原本也想試試那保險子,奈何只有一粒,臣等不敢妄為。”

  張弦的心在滴血,更是怕怕。滿共就只有兩瓶,這要都給太醫署用了去,他怕是會被卓寶林給恨死!

  永安帝:“太醫署可能驗出配方?”

  兩名太醫令都遺憾的搖頭,柏世同道:“配出此藥者,乃奇人。陛下,不知可否將此人招至太醫署?”

  張弦在心裡竊笑。永安帝神色莫測地說:“這人的身份不合適。你們兩個先退下吧。”

  “陛下,這藥……”

  永安帝:“那人只有這兩瓶,既然太醫署查驗不出配方,就留在宮裡吧。”

  兩名太醫令聞言,只能遺憾地告退。

  他們倆一走,永安帝就問:“張弦,你可查到了?”

  張弦躬身:“回陛下,查到了。立錦堂的管事嬤嬤花悅溪從高台上摔下來傷了肺腑,當場吐血。當時,王保親自去了一趟西三院,帶去了一粒水丸。之後王保又命人把花悅溪抬到了西三院,一月后,花悅溪恢復如初。花悅溪與那王保私下里,似乎是對食。奴婢查到,王保送去的那粒水丸就是這種水丸。”

  永安帝握著手裡的藥瓶不作聲,林奕開口:“陛下,這兩瓶傷藥,卓寶林的兩名宮人說一瓶值萬金,是卓寶林入宮前配了帶進宮的。”

  永安帝:“你們可有發現疑似藥方的東西?”

  張弦和林奕都搖頭,永安帝:“把他的東西拿給朕看看。”

  張弦去拿藤箱,林奕稟報:“陛下,臣查到,卓家從未給他請過西席,他在卓家十分低調,直到他考中了秀才,卓家人才知他能識文斷字。卓寶林入宮前身邊並無過從甚密的至交好友,平素常化名趙卓在東洛城的各個戲坊酒樓里出沒,也愛走街串巷尋一些街頭小食。”

  永安帝:“他沒有請過西席,平素又愛在戲坊酒樓混跡,他是如何考上秀才的?”

  林奕也百思不得其解:“或許是,卓寶林在書局自學?卓寶林無事時也會去書局轉轉,但甚少買書。”

  永安帝抬眼:“你是說,他只是去各書局轉了轉,就考中了秀才?”

  卓季是卓家人,他只要亮出自己卓府公子的身份就能拿到參加恩科的入場牌,要瞞過卓家人去恩科還是可以做到的。

  林奕猶豫地說:“臣只查到這些。卓家確實沒有給他請過西席,至於卓寶林私下是否有請西席,臣還沒有查到。”

  永安帝:“那四本遊記呢?”

  林奕回道:“臣請教了數位閣老,只有海首輔略懂一些,但也看不明白。海首輔說需尋海西國國人來查驗。目前來看,似乎都是些描寫海西國風貌之言。”

  永安帝點了點頭,張弦抱著藤箱出來了。永安帝這陣子一直忙巫蠱案,張弦帶回來的東西他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交代太醫署和林奕先去查驗那兩瓶傷藥和四本遊記。張弦打開藤箱,把裡面的東西一樣樣地拿出來擺在龍案上。永安帝站起來,拿起一張完成的素描人物畫像。

  “萬歲,這是卓寶林身邊的那位叫慧娥的宮女。”

  永安帝的雙眼帶著幾分凌厲的在這副素描畫像上審視。許久后,他放下這副畫像,又拿起一張。

  “萬歲,這是卓寶林身邊叫常敬的寺人。”

  永安帝看了幾眼,放下。

  把幾張人物素描一一看過之後,永安帝粗略看了那幾張風景素描,然後拿起了一張寫著怪異符號的白紙。

  “這是什麼?”

  張弦搖頭:“奴婢也不知道。卓寶林當時沒說。”

  永安帝見多識廣。這上面寫的到有些像海西國的文字,可又不大像。永安帝看了半天也完全摸不着頭腦。因爲裏面還充斥着諸如“+”,“-”,“=”這樣的符號。永安帝正看、豎看都看不出這到底代表着什麼。

  把這幾張紙單獨放到一邊,永安帝拿起一根木頭包裹、前端是黑色物的細棍子。仔細查驗了一番后,他拿過一張紙,在上面一畫。紙上留下了一道黑色的印記。永安帝在紙上連畫數筆,然後拿過一張素描畫,兩廂一對比。

  張弦:“萬歲!卓寶林不會是用這種筆畫的那些奇怪的畫吧?”

  林奕也好奇地湊了過去。永安帝用那根筆畫了一朵花,張弦驚叫:“萬歲,這棍子還真神了!不用墨就能畫畫!”

  永安帝又看了看那根筆,然後遞給林奕:“你看看這是什麼?”

  林奕拿過來自己檢查了一番,還在自己的手上畫了畫,抬頭:“臣瞧著,好像是,黑石。”

  張弦:“黑石?!”

  林奕把筆還回去:“像是黑石。”

  張弦驚呼:“卓寶林用黑石來作畫?”呼完,張弦就立刻閉了嘴。卓寶林把黑石鑲嵌進木頭里來作畫固然聰明,但也表明了卓寶林在宮中缺筆少墨的困境。張弦去看皇帝,果然,皇帝陛下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藤箱里有好幾隻這樣的筆,有長有短。永安帝又拿出一個拳頭大的矮胖瓷瓶,打開。裡面是黑乎乎的墨汁,永安帝聞了聞。

  “陛下!小心!”

  張弦和林奕同時出聲,永安帝把瓶子遞給林奕,林奕立刻聞了聞,這才放下心來:“陛下,這似乎是墨汁。陛下,您當心。”

  永安帝從箱子里又拿出一樣東西,張弦:“萬歲,這好像是鵝毛。”

  永安帝一手輕捏鵝毛的尖端,林奕也說:“臣當時查搜查時,看出這是一根鵝毛,但好似被特別處理過,鵝毛的尖端有利器削過的痕跡。”

  箱子里有這樣的鵝毛十幾隻,其中只有這隻的尖端是黑色的。永安帝的眼底深邃了一瞬,他出聲:“把那瓶墨汁拿過來。”

  張弦伸手從林奕手上拿回那瓶墨汁,放到皇帝面前。永安帝把那隻鵝毛黑色的尖端在墨汁里蘸了蘸,然後在紙上一畫。張弦和林奕的臉上浮現驚訝,似乎同時發現了什麼。永安帝這麼幾次之後,在紙上寫下一個“文字”。

  “啊!”張弦叫了一聲,“萬歲,這不是海西國字嗎?”

  林奕:“卓寶林的那四本遊記不會就是用這種筆寫出來的吧!”

  那四本遊記上的字不是用毛筆所寫,因為字實在是太小太細了,最細的毛筆也很難寫出那麼小還清晰的字。如果真是用這種筆寫出來的,那就難怪了!

  “卓寶林真是聰明。”林奕都忍不住讚歎。張弦也是連連點頭,不忘說:“卓寶林自己製的,手紙,十分的柔軟。但不能書寫,奴婢浸了水,上面也未有任何異常之處,反而會化成紙漿。奴婢當時拿走的時候,卓寶林身邊的那兩名宮人看上去很心疼。”

  林奕在一旁點頭,還說:“臣在西三院發現有可以製紙的器物。”

  張弦讚歎卓寶林連紙都會造之餘不由得又把這些跟卓寶林生活的困窘聯繫到了一起。在場的人都猜測,那種柔軟的紙很可能是卓季在無紙可用時的無奈選擇。林奕很佩服這位聰明的寶林,很直接地說:“陛下,不管是鵝毛筆還是黑石筆,用起來都著實方便。”

  永安帝點了點頭,開口:“張弦,傳旨。”

  “是!”

  “提卓氏寶林為雅人,賜,錦瑟宮,主宮。”

  “……是!”

  “太后和貴姰都病著,著德傛親辦此事。”

  “是!”

  張弦立刻傳旨去了。因為皇后的事情耽擱了半個月,卓季還是迎來了這份聖旨。

  ※

  站在房門口,卓季擰眉:“張總管,您剛才說什麼?”

  張弦賠著笑臉急忙說:“卓雅人折煞小的了。聖上提了您為雅人,賜錦瑟宮,主宮。您現在是一宮的貴主了。”

  成為一宮之主的雅人可和燕宣那樣住在某宮側宮的雅人地位完全不一樣。卓季如今的身份,張弦可就不能自稱“咱家”了。和主子一樣以為自己沒聽清的常敬和小慧卻是一個激靈,不僅不見半分喜悅,反而憂心忡忡地看向主子。這一幕自然被張弦記在了心上。

  卓季閉上眼睛,果然是被注意到了嗎?再睜開眼,他說:“謝謝張總管。那需要我做什麼?”

  張弦馬上說:“您現在梳妝打扮一番后跟小的先去萬歲那兒謝恩。謝恩之後,您就可以直接回錦瑟宮了。您的東西留他二人在這兒收整,會有人帶他們先行過去。貴姰俍俍病了,萬歲下旨讓德傛俍俍親自操辦您入主錦瑟宮之事。德傛俍俍是二殿下的親母,是萬歲登基前就跟著萬歲的貴主。這也是萬歲對您的看重。”

  卓季微微一笑:“謝謝張總管。我能問一句,陛下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嗎?”

  張公公笑盈盈地回道:“萬歲有一晚途徑西三院,正好看到了您在院子里納涼,才知道您在這兒受了三年的委屈。萬歲本來早就有意下旨,結果有事耽擱了,這才拖到了現在。”

  卓季在心裡冷笑,西三院過去就是冷宮,永安帝大晚上的不睡覺,跑冷宮捉鬼去嗎?不過卓季不會去深究那位帝王具體是哪天晚上發現他的存在的,事已至此,只能一步步看了。

  “卓雅人……?”

  張弦敢發誓,這位卓雅人絕對沒有在高興。可他為什麼不高興?

  卓季回神:“那還請張總管稍等。我去收拾一下。”他指指自己的裝扮。

  張公公好意道:“有些面聖的規矩,小的還需提醒一下卓雅人。”

  “謝謝。”

  卓季帶常敬和小慧進屋,張弦跟了進去。卓季的衣裳不多,小慧給他找了一件最亮眼——可看在張弦眼裡還是太寒酸——的一件淺綠色纙裳,搭一件同色的褙子。嫏哥兒若成婚,都是出嫁。未出嫁的嫏哥兒,小於十五,不梳髮髻;大於十五,束斜髻。出嫁的嫏哥兒,不管年齡多大,都要盤髮,表明自己是嫁作他人為“妻”。嫏哥兒盤髮與出嫁女盤髮又有不同,嫏哥兒的外表畢竟要比女子英挺,盤髮的髮式不會如女子那樣複雜、多樣。嫏哥兒的盤髮式樣相對簡單,也不會戴太多頭飾,以簪子、釵、梳為主。嫏哥兒的配飾多是腰飾、頸飾、衣飾、戒指。嫏哥兒的衣裳被稱為纙裳。纙原意是穿銅錢的繩子。褙子通常爲中袖,不同於女子和男子的長袖,爲的是露出嫏哥兒較爲特別的纙袖。

  據說,嫏哥兒這類人出現時,不僅要在外勞作,操持家務;在內還要生兒育女、伺候夫君。為了能兼顧嫏哥兒內外的不同需求,嫏哥兒的袖子通常有兩層。外層在家中放下便可如女子般瞧著美麗端莊。在外需要勞作,或在家操持家務時,扎起外層,內層便是便於做事的便裝。久而久之,嫏哥兒的衣裳就發展成如今的模樣。無論是袖,還是衣、裙,都是分層式的——分兩層或三層。袖子的分層越上越寬鬆,越下越束口,就被稱為纙裳。

  卓季沒讓小慧給他盤頭,只是把一半的頭髮束成髮髻,插一根青玉簪。全身上下,只在腰部佩戴了一枚荷包——小慧繡的,和一枚佩玉,手上一枚和髮簪同色的玉戒。在看不清人臉的銅鏡里左右看了看,卓季站起來:“好了。”

  張弦嚥下了讓卓季描眉畫紅的話,說:“卓雅人,我現在就跟您講講待會兒面聖時的規矩。”

  “好,謝謝張總管。”

  張弦開始講解。見面后如何行禮,如何對答,如何謝恩等等,講的非常仔細。本來卓季入宮后,皇后就應該把他安排到某個主宮去接受宮規禮儀的調教,結果皇后把人關在了西三院,這三年沒人來教授卓季這些事兒,現在也只能由張弦給卓季趕緊惡補一下了。

  卓季很聰明,張弦教了一遍他就記住了。等他給張弦示範一遍后,張弦連連點頭:“卓雅人做得極好,這樣就成了。”心裡暗嘆卓季的聰慧。

  留小慧和常敬在西三院收拾要帶走的行禮,卓季跟隨張弦前往奉天殿。卓季雖然已經是一宮之主,但畢竟還只是一個雅人,在宮裡無權坐轎,只能步行前往。卓季就當鍛煉了,他不緊不慢地跟著張弦。張弦瞄了幾眼他的氣色,聊天似地問:“卓雅人在西三院可是歇息不好?”幾次見這人似乎都很疲倦,眼底有著明顯的沒睡好的青色。

  卓季笑笑:“謝謝張總管關心,我晚上向來睡不好,老毛病了。”

  這是什麼情況?張弦好心道:“等住下了,召太醫來瞧瞧吧。”

  “不用,從小就這樣。我又不想吃安眠的藥物,也習慣了。”說到這裡,卓季話裡有話地說:“西三院的日子很悠哉,晚上睡不好,我可以白天補眠。”

  張弦:“……”

  走了幾步,卓季主動開口:“張總管,有一件事兒我想問問您。”

  “您說。”

  “陛下今天,會召我侍寢嗎?”

  張弦語噎了一下,不過還是說:“應該會。萬歲早就知道您受了委屈,只是最近又是三道大旱,又是蝗災,宮裡又接連出了大事,萬歲忙的是分身乏術,您的事兒就耽擱了。”

  卓季沒問宮裡出了什麼大事,而是問:“如果我拒絕侍寢,會被砍頭嗎?”

  “嘶——”張弦倒抽一口氣,急忙向后看,然後壓低聲音焦急地說:“卓雅人,您可千萬千萬別在萬歲跟前兒這麼說!”

  “我知道了,謝謝張總管。”

  張弦拍拍胸口,聲音更低:“卓雅人,宮裡的貴主哪個不想得到萬歲的寵愛,您為何……”

  卓季看著前方淡淡地說:“我只是心理上認為自己應該是個男人,純的。”

  張弦回味了一番這句話,然後又“嘶”了一聲。卓雅人認為自己是個男人,萬歲是男人,萬歲如果寵幸卓家人,那卓雅人……嘶——!!張弦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應了。
卷一 順臣 第九章
  永安帝斜靠在陶淵閣的龍榻上,等著卓季前來。聽到了腳步聲,永安帝向門口看去,張弦低著頭走了進來。

  “萬歲,卓雅人到了。”

  “讓他進來吧。”

  張弦出去,很快又回來了,身後跟著卓季。張弦帶卓季走到應該停下的位置,然後走到了旁邊站定。卓季低著頭,對上座的人躬身,然後雙膝跪下,磕頭:“侍身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

  “謝陛下。”

  卓季站起來。

  “抬起頭來。”

  卓季抬頭,雙眼無波地準確的捕捉到了一雙格外漆黑,深邃得不見底,令人心悸的,屬於帝王的凌厲雙眸。卓季看進了永安帝的雙眸,永安帝第一眼捕捉的也是他的雙眼。永安帝的眼睛是帝王的凌厲與深不可測,可在帝王的眼裡,卓季的雙眼就太平靜了,平靜得猶如一灘死水。

  永安帝在心裡皺了眉。

  “賜座。”

  “謝陛下。”

  卓季不卑不亢地在張弦的示意下坐在了凳子上。陶淵閣本就是帝王放鬆的地方,永安帝選擇在這裡見卓季,本身就帶了幾分隨意。從他沒有斥責卓季裝扮的不合規矩就可看得出他此刻的心情。

  當張弦帶著人去西三院傳旨時,緊繃了多日的鄲陽宮好似冷水里被潑了一鍋熱油。病榻上的嘉貴姰和惜貴妃得知后都坐了起來。嘉貴姰詢問昌安:“陛下派德傛親自置辦錦瑟宮?”

  昌安擔憂地說:“是啊!陛下竟然給那位卓寶林賜了錦瑟宮主宮之位!”

  嘉貴姰:“他現在是卓雅人了。”

  昌安:“那陛下也不該賜一宮主宮啊!之前西三院就被禁軍侍衛把守,誰也進不去。現下陛下直接賜了他一宮主宮,這聖寵當真是前所未有!”

  鄲陽宮無數的人想要去打探那位卓寶林,但因為西三院門口的禁軍侍衛,被派去打探虛實的各路人馬全部無功而返。這會兒禁軍侍衛倒是被撤走了,結果卻更令人瞠目結舌。昌安接著說:“奴婢打聽到,是因為主子您臥病,陛下就命德傛俍俍親辦此事。”

  嘉貴姰已經想到了陛下這麼下旨的用意。他問:“卓季現在何處?”

  “張總管帶他去見陛下了。聽說陛下在陶淵閣。”

  嘉貴姰深思一番后說:“等他回了錦瑟宮,你代本宮送賀禮過去。”

  “主子?!”

  嘉貴姰:“本宮現在有病在身,不能這個時候露面,那樣就顯得太心急了。他能令陛下如此破例,定有不凡之處。”嘉貴姰臉上多了凝重,“說來,程氏一事,乃至巫蠱大案都是因他牽扯而出。本宮不能把他當成燕宣那種幸得恩寵的人。本宮且先看看。”

  “奴婢這就去備禮。”

  “去吧。”

  昌安走了。嘉貴姰緩緩躺回去,心煩意亂。

  嘉貴姰心煩意亂,惜貴妃同樣心煩意亂。好不容易等到程氏死了,結果又冒出來一個得了聖寵的卓雅人。這個卓季卓雅人讓聖上遷怒皇后、淑妃、慧嬪和燕宣一月有餘,間接導致了皇后和淑妃被賜死,慧嬪被打入冷宮。燕宣雖然沒有受罰,但已經徹底失了寵。

  自己本來就已經年老色衰,又一直懷不上孩子,現在又多了一個強敵,惜貴妃難受得心口直痛。惜貴妃雖然是貴妃,但在沒有了皇后的鄲陽宮內,她的權勢還真比不上嘉貴姰。程氏一死,宮裡就傳出了嘉貴姰會被封為皇后的消息。嘉貴姰是陛下的青梅竹馬,一進宮就被封為了貴姰。自己呢,還是太后在陛下面前給自己說好話,自己又是陛下身邊的舊人,又是側妃,才被陛下勉強封為了貴妃。

  “主子,咱們毓嫻宮要不要送份兒禮去錦瑟宮?”惜貴妃的貼身宮女如意問。

  惜貴妃擺擺手:“送吧。好在他是侍嫏,華陽宮的那位恐怕要比本宮還要難受。禮重些,別叫陛下覺得咱們毓嫻宮小氣。”

  “是。”

  陶淵閣,永安帝揮退了左右,只留下了張弦。拿起透明的白玉杯,抿了口茶,永安帝放下茶杯,張弦立刻斟滿。

  永安帝抬眼:“卓季,五月二十的那日晚上,朕在西三院見到了你與你的兩位宮人捉知了猴,期間,朕聽到了你說的有關旱災的一些話。”

  卓季愣了下,然後淡淡一笑:“原來是那天晚上。侍身當時並未發現,有人在旁(偷聽)。”

  永安帝:“朕用了你說的幾個法子,確有成效。但朕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應對旱災的那些法子的?特別是,你說的水利工程,排灌設施。你既然知道,又何以要說做不了?”隨著永安帝的疑問落下,永安帝的眼神也瞬間變得犀利了許多。張弦彎下了腰,氣氛一觸即發。

  永安帝就那麼直視卓季,不錯過他可能會有的半點心虛或慌亂。卓季淡淡一笑,竟帶了那麼點慵懶之色。他張口:“陛下聽說過‘宿慧之人’嗎?”

  張弦驚得抬起了頭,永安帝也坐直了身體。

  卓季:“西域地區的珠古(意:活佛)臨死前,會囑咐弟子,他將會在何時、何地輪迴轉世。他死之後,弟子會去他指定的地方尋回他的轉世。轉世的珠古,仍會保留一部分前世的記憶。珠古,就是宿慧者。”

  永安帝沉聲:“你是說,你有上一世的記憶?”

  卓季:“是不是‘上’一世的記憶,侍身不知道。侍身出生時就有記憶,腦袋裡有許許多多奇怪的片段。有的完整,有的很短暫。所以侍身從小就睡不好,直到現在都是。”

  永安帝盯著卓季那張過於平靜的臉,在心裡琢磨他話中的可信度,他太震驚了。許久之後,永安帝開口:“你都記得些什麼?”

  卓季:“很多,很雜。”

  永安帝等著卓季繼續往下說,卓季卻拿起手邊的茶碗喝起了茶。張弦的嘴微微張大,看看卓季,脖子緩緩轉到皇帝那邊。

  “你要什麼?”永安帝的眼神冷了幾分。

  卓季抬眼:“陛下,您會問一位珠古他都記得前一世的什麼?”

  永安帝冷問:“你把自己當成是轉世的珠古了?”

  卓季:“陛下,侍身并不願意去回憶那些。回憶‘前世’對侍身來說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兒。如果可以選擇,侍身倒寧願多喝一碗孟婆湯。還請陛下能見諒。”

  永安帝的手指在扶枕上敲了敲,問:“什麼是水利工程?什麼是排灌設施?”

  卓季眨了下眼睛:“陛下,後宮,不得干政。”

  永安帝微瞇了下眼:“你想要什麼?或者,你想要什麼賞賜?”

  張弦一顆心提了起來,卓雅人不會是要提那個要求吧。接著,他就聽到那人說:“還請陛下,免了侍身侍寢。”

  永安帝一掌拍在身邊:“你是朕的侍嫏!朕,最痛恨的就是有人敢要挾朕!”

  卓季站起來,躬身行禮后道:“陛下,侍身不是以此威脅您,而是跟您做一個交易。侍身很喜歡西三院的日子,只是天意弄人,侍身被陛下所見,不得已離開了西三院。可以說,今日之後,侍身將與安逸再無緣。文武百官,有功會得賞。侍身無意間幫了陛下一個小小的忙,陛下給了侍身一宮之主的賞賜,雖然這不是侍身想要的,但侍身仍感激陛下的慷慨。後宮不得干政,侍身為陛下解決朝堂之事本來就不合規矩,一個不慎,就會成為被他人攻擊的利刃。難道陛下不應該再支付一些賞賜?”

  永安帝冷笑:“朕倒沒想到,你是個尖牙利齒的,難怪燕宣和周氏會忌憚你。”

  卓季:“陛下謬讚。侍身要這個賞賜,不是因為不想伺候陛下,僅僅是因為,侍身有身心障礙癥。”

  “那是什麼?”

  卓季歎了口氣,顯得很無奈地說:“侍身是嫏哥兒,可因為侍身是宿慧者,侍身一直認為自己應該是男子。直白來說就是,侍身生下來就有作為男人的記憶,可是身體又是嫏哥兒,這就造成了一種心理和身體上的矛盾。而陛下您,也是男人,侍身若服侍陛下,恐怕會發生什麼侍身自己都難以預料的事情。”

  永安帝身上的冷意退了一些,畢竟那天晚上他曾親耳聽到過這人對自己嫏哥兒這一身份的排斥,甚至認為嫏哥兒比去了勢的寺人還要慘。

  永安帝做出了讓步:“侍寢的事可以以後再說。後宮不得干政是祖制,但朕可以免你無罪。”說著,永安帝從腰上扯下一塊佩玉。張弦立刻雙手接過來送到卓季面前。卓季拿在手裡,等皇帝解釋。

  “明宗皇帝曾親賜給朕兩枚玉韘(讀:射),一枚朕收了起來,一枚朕一直隨身戴著。朕把這枚玉韘賜給你,只要你不犯大逆不道的死罪,這枚玉韘就可保你平安。你是朕的侍嫏,但你有秀才功名在身,朕允你在朕需要的時候,為朕出謀劃策。但你也必須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讓朕發現你有半分的違逆之心,朕會把你囚於東四所,挖出你腦袋里的所有東西,然後把你五馬分尸!”

  卓季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白了幾分。他握緊手裡的玉韘,說:“陛下,若不是被您發現,侍身現在還在西三院悠閒自在地打盹。陛下只要能讓侍身在錦瑟宮依舊悠閒度日,侍身絕對會在陛下您需要的時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永安帝:“朕準你不向太后、貴姰請安,準你不接受各宮約見,也準你不參與宮中諸事。但每年的天壽節、長青節、宗日、年節你必須露面。”天壽節是皇帝生辰,長青節是太后生辰,宗日就是皇室宗室每年的祭祀活動,年節就是新年。

  卓季笑了,笑容蔓延至眼底:“侍身謝陛下恩典。陛下,您真是一位心胸寬闊的明君。”

  “噗!”張弦及時捂住了嘴。

  永安帝也沒想到表現得一直如高嶺之花的卓季會突然來這麼一出。他努力板著臉說:“你最好不要給朕心胸狹窄的機會。現在,你該知道怎麼做。”

  卓季把玉韘戴到脖子上,收進衣服里,說:“還請陛下把侍身的藤箱還給侍身,裡面的都是侍身的私人物品,還有侍身用慣了的筆墨。”

  張弦去看皇帝,永安帝點了點頭,張弦離開陶淵閣。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手裡抱著一個藤箱,身後還跟著馮喜,馮喜的手裡拿著一疊上好的白紙。馮喜放下白紙后就走了,張弦把藤箱放在卓季的面前,卓季打開箱子一看。果然,少了不少東西。他的四本遊記一本都沒了。

  “你那四本遊記朕還在看。”

  沒有問皇帝懂不懂古拉丁語,卓季拿出墨水和鵝毛筆。

  ※

  卓季在陶淵閣里做功課,永安帝就一直站在他身邊,不時問這問那。卓季真就做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永安帝也明白了那晚卓季為什麼會說,即使說出來也根本做不了。永安帝很想問問卓季腦袋里遺留的那一世到底是什麼朝代,如何能做出如此氣勢磅礴的工程。不過永安帝最終還是忍住了。

  卓季腦袋里關於水利工程的“記憶”很粗淺,但對永安帝來說,已算得上給他開啟了一扇全新的大門。相比之下,卓季對排灌設施就了解得非常深入。甚至說,卓季寫下的有關排灌設施的內容完全可以直接拿給工部著手準備了。

  天黑了,卓季才抱著他的藤箱,坐著步輦,昏昏欲睡地返回錦瑟宮。永安帝還給了他一項聖寵——允許他擁有伃、嬪以上的妃侍才能有的采仗,只是人數上有所縮減。這就意味著,卓季出門的時候可以乘坐步輦或轎子等代步工具。

  無數雙眼睛盯著奉天殿,自然也看到了坐著步輦從奉天殿出來的卓季。又是一盆滾油潑入了涼水中。因為用腦過度,加上步輦晃來晃去已經快睡著的卓季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鄲陽宮引來了怎樣的震蕩。

  張弦把卓季送回了錦瑟宮,看著卓季進了屋這才帶著人離開。送卓季回來的人是皇帝指派的,不是錦瑟宮的人。因為皇帝賞了卓季采仗,所以明日張弦還要去給卓季挑一批合適的宮人送過去。
卷一 順臣 第十章
  卓季回到錦瑟宮,都沒好好參觀一下錦瑟宮全貌,就洗洗上床了。悠閒的生活被驟然打破,又被皇帝抓著做了一下午、一晚上的苦力,卓季還真有點累了。小慧和常敬服侍主子上床歇息,看到主子很快就睡下了,心裡的擔憂化為絲絲喜悅。主子能好好睡一覺比什麼都好。

  德傛親辦卓季入錦瑟宮的事。立婢堂送了各等宮人過來,有負責掃撒的,有負責做飯煎藥的,有負責守夜的,有負責傳話的,共有八人。等到張弦送過來采仗宮人,人數還會增加。小慧和常敬順理成章地成為卓雅人身邊的一等宮女和一等寺人,以後普通的寺人、宮女見到常敬都要稱呼一聲公公了。錦瑟宮內也裏外好好佈置了一番。與錦瑟宮隔著一條宮道的就是華陽宮,這兩宮是侍嫏八宮里距離奉天殿最近的兩宮,而華陽宮的主人就是嘉貴姰。

  小慧讓常敬去休息,她來守夜。雖然新增的宮人里有負責守夜的宮女和寺人,但小慧不放心讓這些不知背景如何的新人守在主子身邊。卓季睡得很沉,小慧在外間的小榻上打盹。錦瑟宮的大門緊閉,宮裡靜悄悄的,但在這表面的沉靜下,卻是如滾水般的沸騰。

  林奕被永安帝叫來做苦力。把卓季整理出來的有關水利工程和排灌設施的內容謄抄一遍。卓季還畫了不少圖配合說明,特別是排灌設施,還標註了尺寸。這些圖林奕也得重新描畫一番。卓季是用鵝毛筆書寫,鉛筆畫圖,這些東西永安帝暫時不準備拿出來。要送到工部去,就必須用毛筆重新卷抄一份。張弦不識字,只有了解一部分內幕的林奕來做了。林奕一邊抄一邊驚歎連連。永安帝也沒有歇息,拿著林奕沒有在抄的那些一遍一遍細細地看。

  “卓跡呀卓跡,你這名字起得太好了,還真是讓人著急!”

  “著急什麼?慢慢來。”

  “呵呵,慢慢來是吧,慢到你七老八十孩子都生不出了你還不急是不是?我老婆都要生老二了,你老婆在哪兒呢!說好的咱倆的兒子也要做兄弟呢!”

  “男人四十一枝花,我才二十四,還能再浪個十年八年的。”

  “呵呵,你還能更不要臉點兒嗎,你虛三歲呀!你怎麼不說你還未成年!”

  “其實我想這麼說來著。”

  “滾犢子!”

  “卓跡!卓跡你跟我們一起走!我們一起走!”

  “胖子,帶著我,咱們誰都走不了!我已經受傷了,我拖住他們,你們快走!”

  “不!要走他媽的一起走!到了哈市基地,有了你的這些資料,老爺子很快就能研製出疫苗,你不會變成喪尸的!一起走!跟我們一起走!”

  “胖子胖子!你聽我說,我堅持不到哈市基地了。我是腦域異能者,一旦我變成喪尸,所有人都得完蛋。你們快走!答應我,一定要把這些資料親手交給我家老頭兒。替我告訴他,兒子不孝,下輩子我一定給他娶好幾個兒媳婦,給他生一打的孫子。下輩子,我還做你兄弟!你們快走!”

  “不!我們一起走!”

  “我草你!快走!把資料弄丟了,我做喪尸也不會放過你!”

  “卓跡!”

  “快滾!”

  無數張散發著腥臭的血盆大嘴迎面而來,身體被一瞬間撕咬成無數塊。

  “啊——!”

  被尖叫聲驚醒的小慧迅速衝進臥房,熟練地撲到床上抱住劇烈喘息,臉色慘白的人。“主子,主子,沒事了,沒事了,您只是夢魘了,主子,主子……”

  小慧一遍遍地撫摸主子的背,溫柔地在他耳邊說寬慰的話。夢魘的人大口大口喘著氣,一頭的冷汗,渾身哆嗦,臉白得跟鬼沒區別。

  “主子,沒事了,沒事了,您只是夢魘了,沒事了……”

  頭無力地抵在小慧的肩膀上,卓季還在不停喘息。小慧溫柔的手指在他汗濕的髪間穿梭、安撫,卓季閉上眼睛。

  “主子,沒事了……”

  “嗯……”

  小慧沒有再多說,而是熟練地給主子按摩頭皮,讓主子能盡快地從夢魘中緩過來。門外,有人輕聲叫:“小慧,主子醒了?”

  小慧稍稍放大聲音:“進來吧。”

  常敬從外走了進來,手裡是一杯熱水:“我聽到主子醒了,給主子倒了杯熱水。主子,您喝點水吧。”

  “好,還真渴了。”

  小慧拿過水,餵主子喝下。他們主僕三人在西三院三年彼此扶持、照顧,已經不需要再客氣地說什麼“謝謝”。喝完水,卓季在小慧和常敬的幫助下躺下。小慧熟悉地問:“主子,是不是身子又痛了?”

  “有點。”

  “奴婢給您揉揉。”

  “好。”

  小慧給主子按摩身體。主子夢魘后,有時候會全身疼。小慧在主子身邊也懂了一點點醫術,三年了,她也知道,主子的這個毛病其實不能算病,是一種心理性疼痛。主子只要在夢裡夢到身子疼了,醒過來就會疼。

  小慧按摩了好一會兒,卓季出聲:“好了,不疼了,你們去睡吧。”

  小慧給主子蓋好被子,和常敬兩人出了臥房。小慧關了臥房的門,常敬小聲說:“主子好久沒夢魘了吧?”

  小慧擔憂地點點頭,道:“肯定是主子見聖上的時候有什麼事。”

  常敬道:“我不睡了,跟你一起守著。”

  小慧:“你去睡吧,天亮了你還有很多事兒呢。”

  現在不是在西三院,他們主僕三人的作息可以隨便。現在到了錦瑟宮,人多眼雜,主子可以打盹,他們卻是不行的。常敬想想,也不爭了,回去繼續歇息,小慧回到小榻上繼續守夜。

  床上的卓季卻是睜著眼,手指在緊挨著墻面的綢帳上輕劃。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死前的那一幕了。肯定是今天那位帝王提到五馬分尸,讓他做了噩夢。沒想到一個堂堂的帝王,竟然做得出躲在暗處偷聽人說話這種沒品的事情。那傢伙的耳力倒是靈敏,他沒發現有人偷聽,那傢伙肯定距離他有些距離,這都能聽清楚他們的說話,老了倒不必擔心會耳背了。

  自己窩在西三院混吃等死一輩子的願望這回是徹底破滅。誰又能想到,永安帝會大晚上的不睡覺,跑到西三院來溜達,或者,去冷宮捉鬼?卓季低笑了兩聲。

  卓季晚上睡不好,這一夢魘,更是沒了睡意。後半夜,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讓自己去想點開心的事。腦袋裡一安靜下來就是一張張腥臭的血盆大口。一直到天亮了,卓季才有了點睏意,迷迷糊糊地睡了。

  小慧很輕地關上門,給了常敬一個出去說的手勢。兩人跟做賊似的輕手輕腳地出了主子的寢房。關了最外面的一扇門,小慧才說:“主子終於睡下了。”

  常敬道:“主子睡下了,你也快去歇一會兒,外面有我。主子這一覺怕是能睡上至少一兩個時辰。我會看著不讓人來打擾主子的。”

  “好。”

  小慧捂住嘴打了個哈欠,去隔壁的房間休息。常敬走出去,一位寺人上前:“常公公,華陽宮、毓嫻宮、云玥宮、衍信宮、碧秀宮、漣漪宮的幾位貴主遣了人給卓主子送來了賀禮,宮裡的幾位側宮貴主也遣了人來。”

  常敬點點頭,說:“我出去看看,你吩咐下去,主子歇著,任何人不得靠近主子的寢房,不懂規矩的可別怪我不客氣。”

  “是,常公公,小的這就吩咐下去。”

  常敬出去待客。宮裡現存的貴主們都派了貼身的宮人來送禮,拉關係也好,試探也好,總歸目的不會單純。

  ※

  如意氣鼓鼓地從錦瑟宮回來。坐在榻上的惜貴妃一看到貼身大宮女的樣子,就問:“怎麼?禮沒送出去?”

  如意:“什麼啊,主子。錦瑟宮的那位也太囂張了。奴婢去送禮,人都沒見著。”

  “沒見著人?”

  如意沒好氣地說:“人家的貼身寺人說啦,人家主子夜裡睡不好,現下正在補眠呢,不便見客。”

  惜貴妃冷了臉,如意說:“別說咱們毓嫻宮了,華陽宮的去了都沒見著人。這還只是個雅人,就如此目中無人,這要成了伃、傛,怕不都要坐到主子您的頭上了!”

  惜貴妃怒了:“這也太囂張了!”

  “這還不算呢。奴婢打聽到,陛下甚至免了他每日向太后和嘉貴姰請安。”

  “什麼?!”

  如意連連點頭道:“奴婢偷偷問了錦瑟宮里的小宮女,對方說她親耳聽到昨晚張總管送卓雅人回錦瑟宮時,說讓卓雅人好生歇息,說陛下免了他向太后和貴姰請安,不必早起什麼的。”

  “陛下怎能如此!”惜貴妃捂住胸口,如意急忙過去扶住:“主子!您怎麼了!”

  惜貴妃:“陛下這是被程氏氣糊塗了嗎?陛下寵愛侍嫏也就罷了,可這也太偏寵了。這叫宮裡的其他妃侍得多寒心,陛下難道想不到嗎?以後得寵的人有樣學樣,宮裡還有何規矩可言!”

  如意勸慰道:“主子,陛下一定是一時被迷了心竅。時日長了,太后一定會出面的,到時候哪怕陛下再寵他,太后也不會坐視不管的,不然這鄲陽宮里怕要亂套了。”

  惜貴妃氣得流下眼淚:“本宮以為陛下已經是夠寵華陽宮的那位了,沒想到,陛下還能寵到這一步。本宮連華陽宮的那位都爭不過,又如何跟這位爭?”惜貴妃閉上眼睛,眼淚滑下,“陛下那樣的人,又怎會被一時迷了心竅?定是那人有不凡之處,讓陛下願意為他一次次破例。”

  如意馬上說:“主子,您多慮了。奴婢打聽了,卓季長得並不怎麼樣,比燕宣的模樣差遠了。而且奴婢還打聽到他似乎身子不好,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還不打扮。就是鄲陽宮里隨便挑出一位宮女,都比他的模樣好。”

  惜貴妃咬住嘴,如果是這樣,那就更說明那人身上有不凡之處。容顏易衰,若那人的才華讓陛下可以完全忽視他的容貌,願意這般寵他,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才是最危險的。

  華陽宮,嘉貴姰也是一臉壓抑的怒容。昌安從錦瑟宮回來後就把經過都說了。昌安擔憂地說:“主子,陛下對這位卓雅人實在不同。不僅免了他每日向太后和您請安,還破例賜了采仗。這一宮之主的宮位加采仗,就差封他為伃了。”

  嘉貴姰深吸了一口氣,說:“前去的人,一個都沒見著他?”

  “沒有。說是在歇息。”

  嘉貴姰:“程氏死了,卻來了個比程氏還厲害的。沒有皇后執掌後宮,本宮就是以此責罰他也名不正言不順,更會惹陛下厭棄。本宮身子不適,誰來,都不見。”

  “主子?”

  嘉貴姰冷笑:“本宮若這時候病好,反倒落了下乘。他不來給本宮請安,難不成本宮還要親自去探望他?陛下再寵他,這鄲陽宮可也不只他一個侍嫏。那就讓本宮看看陛下能寵他到何種程度吧。”

  昌安道不解:“陛下既然連采仗都給了,為何不直接封他為伃?”

  嘉貴姰:“這就是陛下對他的聖寵。怕是等到他真的被封為伃,領的就是傛的宮分了。”

  “不會吧!陛下這麼做難道就不怕太后不悅?”

  嘉貴姰蹙眉:“就怕,太后也管不住啊……”程氏不就擺在那兒么。若太后能管得了這鄲陽宮的上下,程氏又如何能囂張十年。

  俁國人一天兩餐,宮裡也不例外,兩餐之外餓了就只是吃點點心什麼的。不過這樣的規矩在錦瑟宮也是同樣不存在的。卓季起床的時候已經中午了,按照規矩,這個時間,各宮的貴主哪怕是有小灶可以自己開伙,也不能在非飯食的時間做飯,只能吃點心。不過卓季一起來,小慧就問:“主子,您餓了吧。立膳堂晌午送了蔬菜瓜果和一些肉過來,說主子您可以在錦瑟宮里開小灶,也可吩咐立膳堂安排膳食。奴婢跟王叔說了,以後錦瑟宮的宮分都直接送過來,奴婢們自己做。”

  “隨便煮碗麵吧。你們都吃了嗎?”

  “吃了。陛下賜了一位御廚給主子,已經在小灶房里候著了。說主子您每日何時想用膳,就何時吩咐御廚做,不必顧慮宮裡的規矩。”

  真是大方。

  卓季:“那弄點清淡點的吧。宮裡的規矩你和常敬多問問張總管,有的事不必斤斤計較,有的事,寸步不能讓。”

  “奴婢知道,主子放心吧。”

  卓季洗漱過後清醒了不少,他出了寢房,去了相當於客廳的東閣。小慧去準備他的午飯,常敬走了進來:“主子,您歇息的時候各宮的貴主派人來送了不少的賀禮,這是禮單,請主子您過目。”

  常敬和小慧跟在卓季身邊三年,學會了讀書識字。換了環境,小慧和常敬都識字,也省了卓季不少的事。

  卓季一一看過去,他正要說話,眼神陡然凌厲了一瞬。常敬一個激靈,就看到主子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卓季悄無聲息地站起來,嘴裡說:“辛苦了。這麼多東西你記得很清楚。”

  “這是奴婢該做的,也是主子您教得好。”

  常敬跟在主子身後,腳步無聲地往外走。卓季把禮單交給常敬,悄悄走到門邊,雙手拉住門,猛地拉開。

  “啊!”

  一名寺人驚叫地摔倒在地上,連同他手上的托盤和茶盅。卓季看都不看是誰在外面偷聽,一腳狠狠地踩了上去。

  “啊!主子饒命!主子饒命!”

  “常敬,偷聽主子說話,按宮規要怎麼處置?”

  常敬:“打三十板子,發配到掖庭去。”

  “交給你了。”

  “主子饒命!奴婢只是來給主子送茶水!主子饒命!主子饒命啊!”

  卓季轉身往里走,對那位寺人的求饒充耳不聞。常敬喊了人來把那人拖了出去,就在錦瑟宮的前院里,當著所有剛分配到錦瑟宮的宮人的面,杖打那位偷聽的寺人。
卷一 順臣 第十一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3966&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十二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3990&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十三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059&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十四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084&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十五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130&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十六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291&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十七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315&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十八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341&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十九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373&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二十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413&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二十一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454&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二十二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481&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二十三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508&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二十四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579&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二十五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599&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二十六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632&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二十七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658&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二十八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687&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二十九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709&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三十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732&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三十一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757&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三十二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779&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三十三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798&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三十四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819&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三十五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837&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三十六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876&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三十七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890&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三十八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910&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三十九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923&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四十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946&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四十一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4993&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四十二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5009&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四十三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5018&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四十四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5031&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四十五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5044&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四十六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5078&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四十七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5092&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四十八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5110&aid=990
卷一 順臣 第四十九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5128&aid=990
卷一 順臣 第五十章
https://www.qianluxiaoshuo.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35144&aid=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