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
作者:银筝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山中来客
  日落西山,谢文朔别了一干玩伴,背起柴捆要走,他的好友张元都在背后嚷道:“阿朔,明儿可早些儿出来。”谢文朔应了一声,往自家所在的山坡爬去。

  他家住得离村甚远,几间半石半草搭成的棚屋,孤零零的立在山边一处坡凹之中,掩在乌森森的树丛里,离得稍远便看不出有人烟样子。谢文朔不止一次地向父母亲抱怨过自家的路远难走,如今听得好朋友又特地嘱咐自己,更是打心底里埋怨起老爹的孤僻性子来。

  他虽是腹诽连天,但爬上坡顶,见家中烟囱上一片白烟缭绕,先就忍不得地吞了口水,心中欢喜起来,连忙奔下山去。还未进家门,已闻到油香扑鼻,实是数月没尝过的荤腥异味,心内诧异:“难道家里来了客人?”脚下越发奔得快了。

  刚转过一丛竹林,遥遥看见自家院门边,小弟文望正爬在顶门的石礅子上,两臂撑着竹墙,脖子伸得老长,正往灶房里瞧得入神,便如一只乞食的小狗儿一般。谢文朔见弟弟这般馋相,又气又好笑,忙往衣兜里掏摸今日采的酸梨,一面唤道:“小望儿小心……”

  “看摔着了”一句还未出口,忽听脑后风声大作,还没醒过神来,后颈已被一只铁一样的手掌扣住。谢文朔只觉浑身酸麻,双臂竟抬不起来,更还不了一招半式。他不懂穴道,不知是被人拿住了背后“大椎”要穴,心下骇然:“怎么动不得了?难道是妖怪,在施什么妖法不成?”又见小弟趴在石礅上呆若木鸡,知他被吓怔了,更是慌乱,大叫道:“小望儿,快跑,快跑!”

  却听身后一阵大笑,只觉背上一轻,那掌松了开去。谢文朔赶忙向前连奔几步,方转过身来,见并不是山精妖怪,却是一个貌不惊人的男子,四旬左右年纪,身材高瘦,畜着一丛短须,身着粗布短衫,仿佛寻常乡农模样,惟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不似凡品。

  谢文朔将自家小弟挡在身后,低声道:“小望儿莫怕,快去叫爹爹。”那汉子耳力甚好,听见便笑道:“打不过就叫爹爹,好脓包势模样。”谢文朔年少气盛,最受不得激,回嘴骂道:“你才是脓包!”双掌一错,扎了个势子,却因方才吃过苦头,不敢贸然上前。

  那汉子见他摆好架势,笑道:“这才象话。”笑声一停,抢步上前,提起左拳,向他面门打来。谢文朔挥拳格开,右臂曲肘顶过,挡住了黑汉偷袭他小腹的右拳。黑汉噫了一声,笑道:“不错。”变拳为掌,双掌一翻,右掌横扫挡开他拳风,左掌乘势中宫直入,拿他腮颌。谢文朔左拳斜劈,卸了他一半掌力,右手一掌推出,格开了黑汉这凌厉无比的一拿。

  那汉赞道:“好八骏掌!”右足横扫过来,双掌已成上推之势,若对手跃起避过,小腹不免暴露在他双掌之下,极是凶险。谢文朔虽无甚临敌经验,自小跟父亲学的这一套“天苑八骏掌”却是练熟了的,知他此式名为“盗骊绝群”,腿攻是宾,掌击为主,忙转了半个圈子,堪堪避将开去,右掌直劈对手手腕。不料那汉子变招奇速,早已收掌,右足乘势点地,身子一旋,便从斜刺里转到了谢文朔身后。谢文朔眼睛一花,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已又被那汉拿住了“大椎”穴,轻轻巧巧提了起来。

  那汉提着谢文朔,眼望院门,笑道:“大哥,这孩子教得不坏啊。”谢文朔一怔,便见父亲谢如璋已自破旧的院门外转了出来,心中一喜,叫道:“爹!”谢文望也从石礅子上溜了下来,挤挤挨挨的躲在父亲腿边,带着哭腔叫道:“爹,坏人打哥哥……”

  谢如璋年过半百,满面风霜,苍老枯瘦,他一手拿着烟杆,一手提着个漆离斑驳的酒葫芦,咳嗽一声,道:“近臣你就好开个玩笑,几十岁还是这般。这是你大侄子,叫文朔。”又拍拍腿边小儿子的头:“这个是小的,叫文望。”说着对着文望喝道:“男娃子哭兮兮的作什么,还不问周叔叔好!”文望幼小听话,慑于父亲的威严,只得瘪着嘴要哭不哭地叫道:“周叔叔好。”

  那叫周近臣的黑汉子听言,微微一笑,慢慢放下谢文朔,道:“这声‘叔叔’叫得挺脆,倒教作叔叔的不好意思了。”说着便松了手。谢文朔甫离他掌握,连忙奔向父亲身边,未及开口,也被父亲喝了一句:“怎不问好?越大越没规矩!”他心里委屈,只得讪讪地对着周近臣叫道:“周叔叔……好。”

  周近臣仰天一笑,道:“我提了你两次,只怕不大好吧?”说着又低头对文望一笑,道:“莫怕,去寻你娘,说周叔叔说的,小望儿今日吓着了,给块猪油渣嚼嚼,压压惊。”

  文望一下午心心念念的,便是娘亲炼的金黄喷香的猪油渣,一听这话,连忙去瞧父亲脸色,见父亲点了点头,心花怒放,再顾不得其它,撒腿向灶下跑去。谢文朔看着弟弟没出息的馋相,心里窝火,见父亲过去与那周近臣拉手问好,把臂入内,又气又无可奈何,只得自已蹭到了灶房里去。还未进门,便见小弟已经高高兴兴地骑着门槛上,嘴里细细咂磨着一块猪油渣了。母亲薜氏正烟熏火燎的在灶门前拢柴烧火,对门外的恶斗一无所知。

  谢文朔凑过去帮母亲烧火,乘便问道:“娘,那周……周叔叔,是什么来历?”薜氏听问,道:“我也不知道,听说是你爹的什么旧朋友——咳,要不是他来,咱家哪里寻摸肉来给你们哥儿俩吃呢。”说着掀开锅盖,取筷子搛了一块猪油渣递于谢文朔道:“小心烫。”谢文朔呲了牙叼住,果真又烫又香,顿时口水哗哗直淌,流了满嘴,再兜不住,从牙缝里淌了出来。文望拍手笑道:“哥哥流口水了。”说着又伸了脖子去看锅里。

  薜氏将猪油渣盛了出来,见状,瞪了一眼文望,道:“没有了,喝粥去吧。”说着将盘子递给文朔道:“端去给客人下酒。”见小儿子馋得可怜,心下一软,只得又搛了小小一块儿喂到他嘴里。谢文朔见小弟高兴得手舞足蹈,怜道:“小望儿莫急,爹和客人吃剩下的,哥都留给你,好不好?”说着便将盘子端到堂屋里去。

  谢文朔将盘子端上桌子,见爹和那“周叔叔”正在灯下对坐,就着几盘小菜喝酒谈话。谢家贫苦,待客也只是几样野菜,惟一盘鸡蛋算是荤腥,却也炒得少盐无油,干孚孚的。他咽了口口水,将油渣摆在破旧木桌上。周近臣笑让道:“大侄子辛苦了,过来一齐喝点。”谢如璋止道:“小孩儿家不能喝酒。”周近臣道:“十七八的大小伙子,哪里喝不得酒?”谢如璋干巴巴地道:“十五。”

  周近臣一笑,道:“不喝便不喝,来来来,方才是我委屈了大侄子,吃块油渣再去。”说着将手边一双竹筷推了过来。谢文朔本想推辞,想起方才小弟的馋相,心中一动,便低声道:“谢谢周叔叔。”拿起竹筷,伸手欲夹。

  谢如璋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只见周近臣手中竹筷一点一勾,谢文朔刚刚夹起的一块油渣便被打落入盘。周近臣眼疾手快,油渣还未落下,已被他夹在筷中,送入嘴里,笑嘻嘻地道:“大侄子,要吃好的,也得凭自家本事。”

  谢文朔气往上涌,心想:“你这人当真无礼。”伸筷便向最大的一块油渣夹去,周近臣又要点开他筷,谢文朔手指一勾,一只竹筷架开他的双筷,另一只快如电闪,已插实了那块油渣,穿在筷上举了起来,得意洋洋的看着周近臣。周近臣不再纠缠,呵呵笑道:“好俊的一式‘特勒腾空’,大哥,我侄儿只学了青岚山庄的一套掌法,便有这般好身手。你又何必空守着若大宝山,让自家老小苦巴巴的过日子呢?”

  谢如璋正在小口啜酒,听如此说,并不回话,半晌方道:“吃菜,吃菜,这个年头儿,有饭吃就是福气。吃肉便是天上掉下来的,这辈子不指望了——”周近臣噗嗤一笑,道:“哪里是天上掉下来的?明明是小弟提上门来的。大哥与小弟同吃便了,这肉香得紧。”说着,又夹了一筷子,递到谢文朔面前,道:“是吧,大侄子?”

  谢文朔哪里懂得他言语中暗藏的机锋,本就在气周近臣言语无礼,见他显摆提肉上门,更是恼火,将竹筷往桌上一放,道:“我们不要吃!”说着转身便走,谢如璋摇头叹气道:“半点规矩也没有。这脾气养成了就改不了了,唉。”

  周近臣自是明白他语带双关的拒绝之意,心念顿转,对着正要出门的文朔叫道:“小朔儿。”这是文朔的小名儿,父母小时便如此唤他,如今他已身量高大,父母也渐渐的改了口,除了母亲偶唤一声之外,再无人叫。如今听周近臣这般唤他,虽有满腔怒火,也生了一股亲切之感,于是住了脚,回过身来,便见周近臣对他一笑,道:“要不要听故事?”谢文朔一怔,谢如璋摇头道:“唉,胡闹,胡闹,他小孩子家的,听那些陈年旧事有什么好处?去吃饭便了。”

  谢文朔心中好奇,回到桌边问道:“周叔叔,什么故事?”周近臣眯眼一笑,将那支插着猪油渣的竹筷递过来,道:“先拿去给小望儿下饭,再来听故事吧。”他这举动,自是要搏文朔好感,谢文朔果然谢了一声,拿着筷子去了。

  谢如璋见儿子出了门,方道:“近臣,我胸无大志,能与妻子平安一世便于愿己足,你何苦这般相逼?”周近臣冷笑道:“大哥,你学识比我好上百倍,难道还不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谢如璋木然道:“璧?哪里来的璧?”

  周近臣道:“青岚少主,还算不得一块珍贵之及的‘璧’么?”谢如璋叹道:“人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烂光了吧。现在江湖里头,哪还有青岚山庄的名儿?”周近臣道:“大哥这话差了,青岚山庄一脉,已是武林传奇。正因如此,若是又有点儿星儿的消息,立刻便能轰动江湖了。”他眼神一厉,道:“这上百年来,青岚心法重现江湖的传闻,少说也有二三十起,不知多少野心勃勃之人死于其中。义父一辈子,都在为这些无根无梢的传闻提心吊胆,这样的日子,大哥还没有过够么?”谢如璋听他提起父亲,依旧神色不动,只道:“当初青岚少主轻澜公子惨死,老庄主暴亡,青岚心法哪还能流传下来?谢家守山七代,从不觉得有什么提心吊胆。”周近臣还待再说,见谢文朔兴冲冲跨进门来,心下暗道:“说不动老的,且说小的一试。”便笑吟吟道:“文望可是没有吃够?唤他来一齐吃便了。”

  谢文朔大喜过望,道:“谢谢周叔叔。”正要去叫弟弟,却被父亲叫住。谢如璋对周近臣道:“文朔也到了晓事的时候了,你既非讲不可,便讲与他听吧。文望还小,听了也是不懂。”说着自顾自的打着了火,对着烟杆深吸一口,满面皱纹在白烟缭绕之中,越发深刻如老树盘根。谢文朔奇道:“周叔叔要讲什么?不是讲故事么?”见父亲点头,便回身拉了一条木凳,打横坐在父亲身边,瞧着周近臣,静待他开口。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青岚少主
  周近臣气往上涌,暗忖老子巴巴地跑这一趟,竟是为你教儿子来了?但他要游说谢如璋,只得打叠精神,对谢文朔笑道:“小朔儿,你可曾听说过‘青岚山庄’?”文朔摇头道:“没听说过。”

  周近臣笑道:“你爹的嘴,当真紧得一丝风也不透。也吧,我细细说与你知道便了。你今日与我拆的这套‘天苑八骏掌’,便是青岚山庄庄主沈君山独创的掌法,因此你家与青岚山庄,渊源可深得紧。”谢如璋在一旁喷出一口烟,道:“也说不上有什么渊源。”

  周近臣道:“你要我给侄儿讲故事,便别来打岔。若无渊源,纪王府八大侍卫,如何只有谢家先祖得轻澜公子亲传‘八骏掌’?”谢如璋不答。

  周近臣也不理会,自对谢文朔道:“青岚山庄的名头儿,如今在江湖中是不大有人提的了。但是两百年前……”谢文朔惊道:“两百年?”周近臣点头道:“足足两百三十三年。你爹记得最清爽不过了。”谢如璋默不作声,一口接着一口的抽烟,树皮一般的黑瘦脸上,毫无表情。

  周近臣续道:“两百年前,青岚山庄在江湖中的名声之盛,不逊于开宗千年的少林一脉。那青岚庄主沈君山,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他曾孤身入昆仑,与魔教教主赌赛,连败魔教七大高手后飘然下山,魔教上下心惊胆颤,至此少涉中土。沈君山此战,威震四海,青岚山庄之名,从此也名震江湖。

  “这沈君山纵横半生,膝下只有一子,爱若性命。此子名渊,自小聪明过人。沈君山亲传他武功,又着意请了各色鸿儒硕学教导。因此十八岁上,无人不知青岚少主文才武功,出众风流,因他又字轻澜,与青岚山庄谐音,江湖人便称他为‘轻澜公子’。

  “此时正值我定泰朝文德帝临朝。当时北疆不宁,危须王岑碌屡犯中原,又兼边将无能,失了不少地盘,兵祸不断。忽一日,危须王遣使作书,西入长安,言愿与定泰结秦晋之好,请求赐公主和亲。

  “定泰君臣听闻此信,大喜过望。虽有谏官上书言道:危须蛮夷之地,虎狼之性,绝无好意。但兵事连绵,国家疲惫,能以一女换得战乱平息,那是大大的好事。因此文德帝许了婚事,选宗室女封为湘川公主,和亲危须王子乌维。遣四皇子郑骥为赐婚使,送婚危须。

  “圣旨一下,除湘川公主父母悲痛骨肉生离之外,最为忧心焦虑的,便是四皇子的郑骥生母唐妃了。爱子远赴蛮荒,且危须人残暴无信,此去多凶少吉,岂有不惧之理?但若硬求皇帝收回成命,只怕无论是四皇子还是她,从此在天家再无立足之地。因此上,唐妃心焦如焚。唐氏亲族在朝为官者,为分其忧,便辗转求到了青岚山庄,央其派高手同赴危须,随身卫护四皇子平安。

  “也是前生的孽缘,唐家遣使求见的时候,正值沈君山闭关未出,沈渊主持青岚山庄大小事务,他年少好事,一口答应下来。沈君山知后,亦拗不过爱子,只得千叮万嘱,将家传宝剑‘岚气无锋’与他护身,遣他护送四皇子北入危须。

  “沈渊自小便被沈君山宠得任性妄为无法无天;偏那四皇子郑骥出身皇家,规行矩步,又兼生性方正,是少有的严肃刚直人;因此两人甫一见面,便互不对路。沈渊每至下处,必要溜将出去,喝酒寻芳,乃至于打架生事,无所不为。郑骥看不过,凡一数说,沈渊又岂是听说的人?牙尖嘴利旁征博引,一一顶将回去,常把个四皇子气得无可奈何。因此两人虽不算势同水火,却也是相看两厌。

  “一路风尘,跋山涉水,终于到了北疆,危须王岑碌亲迎天女入坚昆城,说道在危须王都已安排下大婚仪式,只待公主光降。危须上下载歌载舞,喜气洋洋。岑碌在坚昆城设黄金宫帐宴请赐婚使,赐婚使团见如此热情相待,也自高兴,想来两国和平,北疆安宁有望了。

  “不料在第二天的宴会上,危须人喝酒谈笑间,竟远兜近转地说起了湘川公主的嫁妆来,言语间竟是要定泰割马衢三城与危须,其中危须护国上师尼坚摩嘉话说的更不客气,比出了唐时中宗赠河源九曲之地为金城公主嫁妆的例子来,言词咄咄逼人,强要割地。

  “马衢三城乃是北疆要地,北扼杀虎口,南至雁门关,乃是马衢古道的咽喉所在,其中的善阳城,更是北疆的一座粮库,一旦失了三城,北疆再无险可守,蛮族骑兵便可南下中原。这等兵家要地,岂能割让于他?因此郑骥严词拒绝。那尼坚摩嘉见状,却也不恼,转口谈论起两军的武功来,道胡兵一能敌汉兵五,嘲笑汉兵只能靠强弩守城,此外一无可取之处。大有恃强恐吓之意。

  “郑骥听闻,忍不住驳道:‘上师差了,善用兵者斗智不斗力,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兵家至要。何时有过以士卒角力定胜负来?’沈渊在一边亦气不过,敲边鼓刻薄道:‘方才听阁下谈吐,颇通汉学,难怪能在危须坐到护国上师的位置,想来是解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之故?’言下之意,乃是说危须人俱是使力气的粗汉,活该受制于人。

  “尼坚摩嘉一笑,道:‘在我危须国,劳心者亦能劳力。’说着右手在桌上轻轻一拍,掌力透桌而发,激起席上一只金杯,直冲郑骥面门而来,口中笑道‘老纳敬四皇子一杯。’众人大惊,不意这鸡皮鹤发的老和尚,竟是武功高手。

  “沈渊坐在郑骥身边,早一手探出,手掌带风,将酒杯笼在掌力之下。那杯子在郑骥面前三尺处滴溜溜打转,再进不得一寸,又被沈渊内力罩住,杯子既不落地,亦是滴酒不漏。沈渊笑道:‘上师不知道先干为敬的道理?’食中二指一捺一弹,一道酒箭直向尼坚摩嘉射去。

  “尼坚摩嘉见沈渊这般功夫,知是劲敌。一掌推去,将酒箭四散打开。沈渊早已笑道:‘上师老背晦了,不能喝酒,请危须王代喝,也是一样?’说时迟那时快,指间第二道酒箭,已直射危须王岑碌。左右挡之不及,酒箭射中岑碌面门,他‘啊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背过气去。尼坚摩嘉见状大喝一声,宫室内外立时涌出了无数手持刀剑的武士来。原来他们早就伏下人马,要劫使团为质。

  “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喀啦啦一阵巨响,巨大的黄金宫帐塌落下来,把危须武士砸了个措手不及。原来沈渊灵动过人,应变奇速,乘尼坚摩嘉发令不备之际,已挥剑砍断数根宫帐立柱。那宫帐虽然坚固,毕竟不是砖瓦砌成,甲兵涌入甚多,少了数根立柱便承受不住,果然坍塌下来。众人乱作一团,沈渊早已扯起郑骥,仗轻功自帐顶,轻轻巧巧地窜了出去,夺马而逃。尼坚摩嘉大怒,令危须精骑携毒箭紧追,无论死活,定要劫下定泰皇子。

  “待追到天黑,精骑回报,四皇子与护卫拼死抵抗,慌不择路,逃进了坚昆城西南面的八百里流沙中去。那流沙乃是漠北有名的死地,进去者十九不还,便是本地精熟地形的向导,亦不敢踏入半步,外乡人闯入自无生理。虽如此,尼坚摩嘉还不敢掉以轻心,又查问到沈渊替郑骥身挡三箭,当已毒发无救。没了这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四皇子在流沙死地中,再无生理。因此危须诸人略略放心,拿下赐婚使团与湘川公主。危须王岑碌虽被沈渊酒箭打断了一根肋骨,也忍痛上马,调兵遣将,准备假借使团之名,诈取马衢。

  “谁知尼坚摩嘉与岑碌,俱看轻了青岚少主与四皇子。郑骥自小好兵知兵,博览兵书图志,曾在古籍中读到过古商队在流沙中走出过的一条小道。而沈渊以家传内功逼住了毒气,又凭着上佳轻功,照着郑骥的指引,竟寻着了这条古商道,两人互相扶持,九死一生,逃出了八百里流沙死地,因是近路,居然抢先一步,进了马衢城。

  “马衢守将听闻四皇子遭遇,惊而不敢相信,听闻危须人将至,又不敢作主,便要连夜报知北疆行辕。郑骥大怒,骂道:‘若失了先机,马衢哪里还守得住!’而一旁的沈渊自小至长,从未吃过这般大的亏,正在窝火,听守将推托,立时暴起,一剑砍下了守将头颅!两人虽是不约而同,竟配合得天衣无缝!当下郑骥夺了马衢兵符,调兵遣将,在马衢城外林中设下战车埋伏,又在城墙上伏下强弩,专待危须骑兵。

  “危须军派人装扮成使团,前来叫关,郑骥下令开了外城大门放入,危须军方入瓮城,便听得数声号炮,城墙上箭飞如雨,护城河里亦腾起冲天烈焰,阻断了去路,前军便如进了坛子的老鼠,左冲右突,却也只能任人宰杀,危须军向来是由弓弩手打头阵,骑兵后置冲杀,如今大半弓弩手折在瓮城,骑兵自是不敢硬冲,只得弃了自家兄弟,掉头而去。

  “这一下,正闯进四皇子布下的战车埋伏之中,郑骥将战车连成长龙,阻住了骑兵冲势,便是这一阻之力,城上强弩连珠价般射出,殿后的危须军俱被射成筛子。定泰军从侧翼杀出,危须中军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亦被纷纷斩于马下,惟有前军护着危须王,拼死突围出去。定泰军未伤凡几,已打得危须人大败奔逃,实是自两国开战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

  周近臣为动谢如璋的心,将那场恶战讲得绘声绘色,惊心动魄,谢文朔听得如身临其境,拍手叫道:“好,太好了!”他虽不谙世事,却也听乡中父老们说起过蛮族狠恶,数常入侵,劫掠中土,涂炭生灵。因此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家也能亲身上阵,杀敌立功才好。

  谢如璋从嘴里抽出烟嘴,咳嗽一声,说道:“你周叔叔说故事哄你罢了。两百多年的事情了,哪里能记得那么清爽?”谢文朔一怔,看着周近臣。周近臣分辩道:“哪里是说故事?四皇子马衢大胜的奏折,收在了《文德大昭令集》中。讲得比我说的还细呢。”谢文朔听这般说,对他的恶感尽消,佩服其博学之心,油然而生,忙问道:“周叔叔,后来呢?”

  周近臣道:“郑骥收拢人马,检点战果,忽地发现:原本一直随着自己的沈渊不见了踪影。原来开战之前,沈渊曾问他湘川公主等人深陷敌手,若被危须人挟以为人质,当如何?郑骥沉默不语,和亲女子本就是天家弃子。一旦开战,无人顾她生死。沈渊见他不答,便道自己可潜入危须后军,寻危须王室为质,用以交换公主。

  “他身受箭伤,兼之中毒未解,郑骥岂肯令他去做这等危险的事情?苦苦劝说,沈渊嗯嗯啊啊,不置可否,也不再提起。现下想来:当是沈渊在战事紧迫之时,乘人不注意,溜将出去,这原也是他的拿手好戏。郑骥又急又气,急派斥候四下寻找。

  “一连找了两天两夜,也不见沈渊人影。郑骥心急如焚,几乎要亲自去寻,直到第三天午时,忽有一支斥候来报:北面山中寻得两人一马,其中一人,竟是被点了各处大穴的危须王子乌维,另一人,血溅满身,伤痕累累,正是青岚少主沈渊沈轻澜!

  “沈渊伤势本重,见了斥候,再撑不住,干脆利落摔将下马。因此郑骥亲自出城去接到的,只是个昏迷不醒的轻澜公子。待回到城中,郑骥立即审问乌维,方知事情前后端的。

  “原来沈渊早于前一日寻到了危须大军,悄悄潜入了乌维与尼坚摩嘉所率领的侧翼偏师之中,妆成危须武士伏在乌维身边。他易容似模似样,又兼懂得几成危须语,因此并不露破绽。危须军以为自己要打定泰一个措手不及,哪里想得到青岚少主这‘灯下黑’的主意?

  “第二日危须前锋在瓮城中伏,乌维下令偏师支援,冲散定泰在城外布下的战车长障。沈渊便在此时突然下手,发暗器射伤尼坚摩嘉,砍翻两名侍卫,翻身跳上乌维战马,劫持乌维冲出了危须军阵,尼坚摩嘉大惊追去。因此危须偏师乱起仓促,群龙无首,迟得一瞬,便耽误了大好战机。定泰军已布好战车长障,弓弩手乱箭齐发,射住了偏师阵脚,再援不得被困的危须大部。

  “尼坚摩嘉追赶沈渊,本以为他与乌维同骑一马逃走不快,不须多久,定能追上。不想沈渊将他们引入了采凉山之中。采凉山山深林密,马匹不能奔驰,又兼地形复杂,尼坚摩嘉只能令人四下搜寻,他们一分散开来,便被伏在暗处的沈渊连连偷袭得手。那乌维王子更是可怜,被沈渊点了诸处大穴,绑缚起来,丢进了一条小河的石凹之中,只留一根苇管与他呼吸,竟是毫不顾及他死活。乌维王子讲述这一节的时候,身上湿淋淋的,神气委靡,又气恼不已。周围的定泰士兵瞧着,又笑又解气,只碍着正座的四皇子脸色铁青一片,才不敢笑出声来。”

  谢文朔拍手笑道:“周叔叔,这可是你编来哄我的吧?四皇子的奏折上哪里会将自家脸色也写了出来呢?”谢如璋听闻,赞许地瞅了儿子一眼,周近臣微笑道:“我哪里会哄你?你可知周围听审的有谁?其中便有寻到轻澜公子与乌维的那队斥候的队长,你们谢家的先祖公谢平章。”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家破人亡
  谢文朔吃了一惊,转头问父亲:“爹,是真的么?”谢如璋吸着烟,只摆了摆烟杆道:“听讲,听讲。”周近臣一笑,又道:“最终,沈渊终于找上了尼坚摩嘉。”谢文朔不禁叫道:“哎呀。”

  周近臣道:“他此次本来就是要寻尼坚摩嘉晦气的,哪里会放过正主儿?这一场恶斗极是惨烈。奈何看到的人大都死在‘岚气无锋’之下。除了尼坚摩嘉。”谢文朔问道:“怎样?”

  周近臣叹道:“他打了轻澜公子一式‘阴风切’掌,砍了轻澜公子三刀。”谢文朔急道:“那轻澜公子怎样?”

  周近臣道:“嘿,那岂有不还回去的道理?沈渊家传绝学,三十六路九嶷剑法,以天下名山为剑势,取‘万里江山朝九嶷’之意,乃是天下最霸道凌厉的剑法,无人能当其锋。听说一式‘冲波逆折’,便卸下了尼坚摩嘉的一条左臂,后来又废了他一只招子。”谢文朔鼓掌大叫:“好!”

  周近臣续道:“尼坚嘉摩已成残废,为他掠阵的危须侍卫也死了个精光,无法再战,只得逃走。沈渊也受重伤,强撑着捉了乌维上马,东走西撞。他本来也不熟悉马衢一带的地形,因此在山中迷了路。要不是谢平章所率的斥候寻到了他,只怕轻澜公子就要折在采凉山中了。”谢如璋插口叹道:“若是死在采凉山中,只怕还要好些。”谢文朔对轻澜公子已是满心敬仰,听到爹爹这般说,惊道:“那怎么可以?”

  周近臣笑道:“是啊,那怎么可以?若非轻澜公子感激谢平章相救之恩,传了他那套‘乘龙八骏掌’,谢平章又怎能做得纪王府的八大侍卫之一?”谢如璋不答。谢文朔听说自己自小练的“乘龙八骏掌”是出自轻澜公子所授,更是对这位轻澜公子高山仰止,钦慕不已,连连追问道:“周叔叔,后来呢?”

  周近臣道:“后来?四皇子听了沈渊作为,又气又忧心……”谢文朔忍不住插口笑道:“这四皇子可被气得够了。”周近臣笑道:“那真是的,郑骥本是个端方正直人,听说年纪轻轻,却是喜怒不形于色。奈何沈渊是他命中注定的克星,每碰上与轻澜公子有关的事体,四皇子就是泥人土性子,也能无风掀起三尺浪来。这也是前世的缘份,勉强不来。”谢如璋忽地起身,自语道:“也好早晚的了,小望儿不知睡了没有?……”说着,便走出门去。周近臣见状,微微一笑,也不理会,自对谢文朔讲道:

  “郑骥向医令询问沈渊的伤势如何,医令回说伤虽重,但大半是皮肉之伤,慢慢疗养便可。倒是前几日中的毒箭,沈渊虽以内功护住了心脉,但一直奔忙,并未能将毒质逼出体外,加之尼坚摩嘉的‘阴风切’掌乃阴寒一路,正助毒气生发,沈渊昏迷不醒,毒入血脉,再止不住,情形极是凶险。

  “幸好定泰与危须交战多时,对危须毒箭已有解药,因此医令忙与沈渊服下敷上,但性命如何,却要看他自家的造化了。

  “郑骥衣不解带,在沈渊床前陪了三天三夜,若有人劝四皇子保重身体休息要紧,他便冷笑道:‘这里还有个不保重的呢,做什么只劝我?’待到后来,被劝说得焦燥起来,怒道:“不骂他一顿,我睡不着觉!”

  “好容易到第四天上,沈渊悠悠醒转,郑骥惊喜若狂,医令连忙上来诊脉问病,倒是忙了个人仰马翻,把那‘骂他一顿’的话头也丢到了九霄云外。待得医令诊出沈渊性命已无大碍,用药驱尽毒素,再精心调养伤势,当无后患。郑骥至此,方放下心来。

  “沈渊问起战事,郑骥道危须大败,又失了王子乌维,国内贵族已有蠢蠢欲动的心思,危须王没了尼坚摩嘉作臂膀,已弹压不住。只得屈膝卑词求和,愿送回公主,世代友好。郑骥故意刁难,推说自己做不得主,已将使团打发上京去了。

  “沈渊听了,笑道:‘待使团见到皇上,你也已经将危须王子献俘阙下,这一下子乌维便是跟公主交换回去,只怕也是抬不起头来了。危须人强者为尊的毛病儿,倒真是咱们的强援。’郑骥咬牙笑道:‘危须人最重武勋,最瞧不起俘虏,如今没了武功高强的上师,儿子又当了俘虏被绑进长安,瞧那岑碌还能有什么花样?’沈渊笑逐颜开,恰然自得。

  “郑骥见他一副幸灾乐祸模样,知道他得意生擒乌维之功,复想起自己这几天焦心如焚,又气又笑,少不得开口埋怨几句。沈渊岂会听他数说?说一句便顶一句,将四皇子顶上了南墙根儿。这下郑骥也恼怒起来,又记起了‘骂他一顿’来。

  “两人的这一场大吵酣畅淋漓,称得上是惊天动地,两人共过患难生死,相交已深,骂起来再无顾忌;兼着二人都博学强记,你说王昭君我讲汉终军,舌战起来引经据典,精采万分。到得后来,郑骥痛斥沈渊不知轻重不顾大局,沈渊反唇相讥郑骥不懂‘民贵君轻’;郑骥说沈渊强词夺理,湘川公主不是‘民’而是‘君’,因此‘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沈渊翻个白眼,从鼻子眼里哼出两句:‘社稷归明主,安危托妇人’……

  “吵到这份上,都已经动了意气。沈渊引那两句诗,不仅辱及朝庭,还刻薄了郑骥父皇。郑骥怒得几乎砸了桌子,却又拿沈渊毫无办法,终不能将这个曾与自己生死相依的人问个‘大不敬’之罪?只得拂袖摔门而去。沈渊见状,哈哈大笑,忽地咳嗽数声,连吐几大口鲜血。”

  谢文朔听到这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里极是担忧。见周近臣住了嘴,正要追问,却见父亲进门,对着周近臣道:“连他二人吵架,都知道的这般端详,当不是我谢家先祖传下来的了?”周文臣一怔,立时微笑道:“大哥说的是。”谢文朔正听到关键处,被父亲打断,心下甚不乐意,正想央着周文臣讲下去,却一眼瞥见父亲手中,执着一把昨日被自己磨快的镰刀。此时屋内,一灯如豆,照得刀刃作暗红色,一层薄薄暗芒闪烁浮动,谢文朔心中莫名一惊,叫道:“爹……”

  谢如璋恍若不闻,只对周近臣道:“我谢家先祖一片忠心,便是向后辈讲述过往种种,也不会涉及四皇子与轻澜公子的私事,因此近臣这些话,当不是从家严那里听闻的?”周近臣点头道:“不错,义父并不曾与我讲过。”谢如璋左手一摆,道:“你方才讲论往事,言语间提起我谢家先祖,毫不避讳,已无晚辈之礼,因此这‘义父’二字,我替家严辞了你吧,从此不必再提。”周近臣愕然道:“大哥……”见谢如璋脸似寒霜,只得苦笑道:“义父生前,讲起过往,亦曾提到过谢家先祖公的令名。大哥如今何必挑小弟的这个眼儿?小弟向大哥陪罪便是。”说着站起身来,一揖到地。谢如璋闪身避开,冷冷道:“他提得,你却提不得!轻澜公子过往秘事,竟已被你知道的一清二楚。除非你仗了魔教之力,否则怎能把两百年前的往事查知得这般详尽?你既已卖身求荣,还有什么资格提及我谢家先祖?”

  周近臣脸色微变,慢慢道:“大哥,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哪里还能分什么魔教正教?我步天神教虽少至中原,但待教徒却是极好的,穷苦百姓入了神教,反而能相帮的有口饭吃……”谢如璋摇头道:“如今你我也不必费口舌作正邪之争。我只有一句话在此:你要我带你去寻纪王陵寝,那却休想。”说着,平举镰刀,向周近臣喝道:“进招吧!”周近臣冷笑道:“大哥,你一片赤心,难道就不为我的两位侄儿想一想?”

  正说着,忽听窗外噼啪作响,窗棂间透出一片红光!惊呆了的谢文朔大叫:“娘,小望儿!”跳起身扑到门口,见灶房一侧已燃起冲天大火,骇得心下一片冰凉。耳中只听得父亲森然说道:“乱世中,人不如狗,我既没本事让他吃肉,也便免了他以后在世上零碎受苦了吧。”谢文朔惨号一声,踉踉跄跄,扑出门去。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魔教中人
  他扑到灶房前,见火苗已燎得半天来高,嘶声叫道:“小望儿,娘,娘!”一眼见到院子边上,正放着早上被自己挑满的水缸,连滚带爬扑将过去,揭了盖子,见还有小半缸水,半个葫芦瓢在里面载沉载浮,连忙伸手捞住,舀起一瓢水来,便往自家头上浇去。要冲入火场中救人。

  一瓢透心凉水浇下,谢文朔身上一冰,心中忽然一亮:“水窖,我怎么把自家的水窖忘了?”

  原来当地乡民建房,都在地下挖掘菜窖,作冬天存储蔬果之用,自是要防水通风。惟谢家出奇,挖的地窖在水脉之旁,水深盈尺,还有暗道直通一条地下暗河。因此这地窖在冬日全然无用,令谢家吃了不少苦头,只得在附近另挖菜窖。日子久了,早已被谢家人抛诸脑后,不想今日却派上了用场。谢文朔奔到火场边细听,果然在火焰劈啪声中,分辩出了弟弟的细微哭声。他心中一宽,正想回头去帮父亲对敌,忽听一人在他背后阴恻恻笑道:“你可就是谢家的大小子么?”

  谢文朔心叫不好,他在周近臣处已吃过身后被拿的亏,因此立刻一式“足轻电影”,纵身向前,方当点地,一个纵旋转身回来,却不见人影。正惊疑间,却听那声音依旧在自己背后,噫了一声,道:“身手不坏。”

  谢文朔心电闪:“定是恶人,他本事好高,可别让他听到小望儿的声音。”心念一转,并不回头,撒腿向院门外急奔。那人笑骂道:“呸,不打一架便三十六着了么?小九儿,拦着他!”话音未落,谢文朔眼睛一花,见一道黑色影子快如电闪,已拦到了自己前面。

  他定睛细看,见对面站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着文士打扮,腰佩长剑,眉飞入鬓,双目微吊,正意存嘲弄地瞧着自己。谢文朔一眼瞧见旁边院墙上的草叉,纵身过去一把握住,平举过胸,对着那男子严阵以待。

  那男子不屑地一笑,道:“爷让你三招,进招吧。”谢文朔更不打话,草叉带风,直刺那男子胸膛。

  那男子见他出招如此粗疏,更是轻蔑,并不拔剑招架,右臂平伸,自叉杆下滑过,正要格开叉杆,不料谢文朔已变刺为劈,叉杆啪的一记,打在男子手臂上。男子措手不及,痛得龇牙咧嘴。忽听又一人笑道:“小九儿这托大的毛病总是不改,定要吃了亏才罢休咧。”说着,缓步走入火场映照的光圈中来,却是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面上带笑,神态甚是和蔼温厚,令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原来这褴褛汉子姓方,名汉慈,方才在谢文朔身后戏弄于他的,便是此人。其来头非小,乃是步天神教玄武门的门主。他生性阴险,外表却慈眉善目,江湖上人称“笑里藏刀”。他听了这般外号,不但不恼,反颇为自得,并苦心积虑创出一套武功来,式式以“笑”为名。那年轻男子则是他的侄子方成慧,方汉慈妻妾尽有,却无儿女,见诸多子侄辈中,方成慧似个可造之材,便将他带在身边传授武功,格外照拂。因方成慧在兄弟中排行第九,方汉慈便唤他“小九儿”。

  方成慧听叔叔嘲笑,又愧又气,呛琅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小子,看剑!”一式“哑然失笑”,剑尖闪动,划向谢文朔面门,谢文朔执叉平搅,使一式“天马出月支”,叉中套掌,叉尖带风,搅乱方成慧剑势,右掌已劈向方成慧右膀。方成慧连忙跃起避开,还了一剑“哭笑不得”。

  方汉慈在一边瞧着,摇头道:“唉,胡闹,胡闹,这一式‘哭笑不得’使得大不成话。他劈你右肩这式用老,你该当还一式‘谈笑风生’啊,借他掌势斜撩,还怕斩不下他五根手指么?做什么要使摇摆不定的‘哭笑不得’?这一式‘回眸一笑’更不对了,小家伙足下功夫甚好,乘你‘回眸’之时,他早已窜到你左面去了。瞧吧,不是刺了你一个措手不及么?这式‘眉开眼笑’,护住几处要穴,防身是极有用的,但是小家伙已经变招换步,你还笑给谁瞧?这可不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么?”

  他连讽带数说,方成慧脸色由白转红,羞愧莫名,忽地大喝一声,刷刷刷连刺三剑。方汉慈赞道:“这式‘贻笑大方’有些模样了。小家伙原本学的是掌法,本就不大会用兵器,要破剑势可不容易。你使‘掩口胡卢’这样防备中化出攻势的招数,他便解不开了。”说话间谢文朔已是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一脚踩进院边土沟,只觉脚踝处一阵剧痛,站立不稳,跌到在地。

  方汉慈叹道:“这般无用,想要他与你喂招练剑,是不成的了。”说着上前将谢文朔一把拎起,点了几处大穴,扔给方成慧,道:“待教主来了,再做打算吧。”方成慧被谢文朔身子撞个踉跄,方站稳了,揪着谢文朔衣领,惊道:“教主已经到了?”方汉慈嘿嘿一笑,道:“到了,教主此次对青岚心法,志在必得。”说着迈步向堂屋走去。方成慧看着手边动弹不得的谢文朔,哼了一声,拖起他衣领,跟着叔叔走去。地上砂石粗砺,谢文朔被拖曳的背心生疼,想着方才周近臣讲述轻澜公子大战尼坚摩嘉,若自己也能有那般神妙的剑术,岂能被这些人这般欺凌?

  他被方成慧拖过门槛,扔在地上,甫一抬头,便见满地是血,父亲已倒卧在血泊当中,心神俱裂,嘶声叫道:“爹,爹!”

  方汉慈笑道:“放心吧,死不了。”对坐在一旁闭目运气的周近臣道:“周宿主下手自有分寸,是也不是?”周近臣睁开眼睛,恭恭敬敬地站起,躬身道:“教主有命,要见谢如璋,近臣岂敢有违?”方汉慈满意一笑,过去翻动一下谢如璋身子,瞧了瞧伤势,皱眉道:“你将他打成这般模样,教主如何问话?”周近臣满面惶恐,刚要谢罪,方汉慈举手止道:“无甚要紧,小九儿捉住了谢家小子,问他也是一样的。”周近臣知道他是要为侄儿争功,心道:“这傻小子什么都不知道,你捉住又有什么用?”嘴上却恭敬应道:“是,玄武门斗宿宿主年轻有为,立了大功。”

  方汉慈满意一笑,拍拍手掌,门外立时走进几个人来,抬起谢如璋向外走去。谢文朔急得大叫,方汉慈皱眉道:“叫他闭嘴。”方成慧巴不得这一句话,一掌劈下,谢文朔顿时晕死过去。周近臣问道:“教主令我等将这二人带往何处?”方汉慈道:“教主处心积虑,已经寻到了青岚心法在纪王陵中的线索,如今自然是去采凉山。”

  三人走了出去,自有教中下属备好马车。方汉慈问道:“谢如璋的婆娘呢?”周近臣答道:“他怕她们拖累自家,都杀了。”方汉慈笑道:“杀伐绝断,是个人物。”令道:“将这儿全烧了吧,万一他弄了手脚,咱们也绝了后患。”周近臣应道:“是。”自去布置放火。谢家住得僻静,又已是夜半时分,因此也无人发现着火,前来相帮。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前尘往事
  谢文朔醒将过来,只觉身子晃晃悠悠,仿佛坐在船中一般,睁眼看时,天已大亮。他手足俱动弹不得,他勉强抬起头来,只见自己身在一座车厢之中,外面车夫呼喝马匹之声,清晰可闻。又见方汉慈与方成慧都坐在自己身边,方汉慈盘膝趺坐,一动不动,闭目小寐,方成慧却左顾右盼,见谢文朔醒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叔叔,他醒了。”谢文朔叫道:“我爹呢?你们……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方汉慈神色不动,笑眯眯令道:“点他哑穴。”方成慧应了一声,骈指在谢文朔锁骨处狠狠一戳,劲力透穴而入,谢文朔只觉喉头一滞,再发不出一声。他瞪着方成慧,恨恨地想:“这点穴功夫当真厉害得紧,可不知爹爹会不会?噫,定是不会,若会的话,他岂能不教我?我家又怎会被这些恶人欺负成这般模样?”躺在马车冰冷的地板上,又恨又无可奈何。

  车行至午,停在一处山凹之中,众人下车打尖。方汉慈道:“过会儿弃车登山,小九儿你这些时日,轻身功夫长进不大,便背这小子试试吧。”方成慧心下甚不乐意,他在教中位份不低,亦是众人奉承的人物,如今却要做这般粗活,自是不满,但又不敢违逆叔叔之命。因此故意刁难,令人不拿干粮与谢文朔。谢文朔自昨夜起便水米不曾沾牙,饿得头晕眼花。

  待众教众吃过干粮,方成慧将谢文朔负在背上,纵身随着叔叔便行。谢文朔见不远处周近臣正负着自家父亲,心头狂喜。苦于离得稍远,看不清父亲伤势如何,只得自家心急无计,胡思乱想。又走一会儿,众人踏上一条盘山羊肠险道,极为陡峭,后面的人只瞧见前人的足底。谢文朔自方成慧背上望出去,只见下临万丈深渊,云雾缭绕,山壁上杂树丛生,飞鸟不见,他虽不懂那“荡胸生层云”的诗句,却也觉得眼前景致奇峻无比,胸中莽然之气顿生,若非被点了哑穴,定然已欢叫出声。又兼听着身下方成慧气喘如牛,心里更是兴高采烈:“你背着老子瞧山景,这滋味可好得很哪。”

  行至黄昏,太阳西斜,众人方登上山顶。谢文朔虽自小在采凉山中长大,却也从未登过这般险峻的山峰,正在寻思此处是何等地方。却见一人小跑过来,向方汉慈跪了一跪,禀道:“玄武门主,教主已经到了,请前去参见。”说着手指远处一株大树,那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浓荫下面,数十名身着粗布白袍的人整齐肃立,雁行排开,一声咳嗽不闻,寂然如水。中间摆着一架锦缎交椅,椅上斜倚一人,剑眉星目,面容刚毅,俊朗出尘,一身黑袍,袍角处绣着连绵不绝的北斗七星,腰缠一条银光闪烁的腰带,谢文朔自不懂那是护身软剑,只觉那人两道目光炯炯,射将过来,不怒而威,不由得悚然心惊。

  方汉慈率着众人快步向前,至正中跪下,齐声道:“参见教主。”

  谢文朔不识,面前此人,正是名震天下的步天神教教主步回辰。当此之时,定泰王朝将倾,天下大乱。步天神教虽自外于中原武林,却别有抱负。便如那汉末的五斗米教一般,借乱世之机,收容教众,赚取民心,声势极旺。原本西据昆仑,如今已势力已及中原。这步回辰年方三十,雄才大略,武功精奇,江湖上称为“惊天一步”,传说其身手已不逊于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少林派乌林禅师。他见众人跪拜,颌首道:“罢了。”众人礼毕,各归本位站立。

  方汉慈近前一步,细细禀说一路情由,又将谢如璋与谢文朔献上。步回辰点点头,对身后一名侍卫道:“拿来。”那人捧着一大卷羊皮纸,走至谢如璋面前,铺在地上。谢文朔举目望去,只见那图上曲曲弯弯,中间又是一大块正方,方中套圆,更不知是什么东西。步回辰命道:“轻澜公子葬在何处,将地步方位画出来吧。”

  谢如璋听问,抬头苦笑道:“谢家守陵,守的却不是轻澜公子陵,而是纪王陵啊。”步回辰眉毛一扬,方汉慈知他禀性高傲,不喜辩驳,便出列向步回辰一躬,谢过代言之罪,转身对谢如璋喝道:“轻澜公子被纪王逼迫殉葬,谁人不知?你装什么傻?是想与你儿子一同吃些苦头么?”

  谢文朔听闻,心头大震:“轻澜公子是被纪王……被纪王逼死的?”想着这必定是一段惨酷无比的过往前事,只觉惊惶无措,生生打了个寒颤,

  步回辰见他打颤,知他害怕,便点头道:“问小的吧。”方汉慈躬身应命,过去解了谢文朔哑穴。谢如璋叹道:“近臣,文朔所知的,也只有你给他讲的那些,问他不如问你?”周近臣一惊,见教主已看向自己,连忙出列躬身,将夜来谈话情形禀明,说毕,道:“谢如璋嘴紧得很,这小子想是真不知道。”方汉慈听闻此言,瞟了他一眼,静等步回辰发令。

  步回辰点头道:“不错,他杀妻杀子,很是了得,且看能不能再了断了这个大儿子吧。”说着左手一摆,左列中一名青衫男子慢步出列,躬身笑道:“朱雀门井宿宿主陈叔青领命。”井宿在教中执掌刑堂,要对谢家父子用刑,自是由他来办。

  谢如璋道:“教主容禀,轻澜公子被逼殉葬,只是传说,当不得真。谢家守山七代,纪王陵里外山势,都是走得熟极了的,除墓道地宫之外,并未开凿过墓殉之处。纪王修此陵墓的图形工期,皆是史有明载。我谢家父子生死都操在教主之手,岂敢欺瞒?”

  方汉慈笑道:“这话瞒旁人得过,但我神教岂能受你欺哄?纪王临死之前,上遗折不愿入皇陵,只愿葬在采凉山中,为定泰永镇边关,这是冠冕堂皇的说话。我教主早已寻得纪王私录在手,其中有言,道是‘与轻澜同穴,余愿已足’。足见早已将轻澜公子尸身,葬在了墓穴之中。”谢如璋大声辩道:“青岚庄主三入采凉山,也没能寻到轻澜公子尸体。当时偷放老庄主入山,指点墓道的人,便是我谢家先祖公谢平章。若先祖公知道轻澜公子尸身何在,岂能相瞒?”他长叹一口气,凄然说道:“老庄主寻不得公子,伤心欲狂,暴死身亡。这等人伦惨变,若是因我先祖公瞒哄造成,那得再有脸面见轻澜公子于地下?”

  步回辰蹙眉深思,想这谢如璋杀妻子以防拖累,自是心狠手辣之辈,非可信之人;但谢家守山七代,一片忠义,也似是不假;转念又想自己为青岚心法费尽心思,岂有就此罢休的道理?因此对陈叔青道:“用刑。”陈叔青恭身领命,一挥手,便有属下教众抬了一个小小箱子上来。陈叔青打开箱子,取出一件薄如蝉翼,青绿闪烁的东西来,笑道:“且试试这‘孔雀罗’如何?”两名教众走上前来,架起谢文朔,将他身上衣衫撕去,陈叔青抖开那青绿布匹,紧紧裹在谢文朔身上。

  “孔雀罗”着肉初始,谢文朔尚不觉如何,只微微麻痒,仿佛万千小虫在身上乱扭乱动,慢慢的,仿佛尽往肌肤深处钻去。原来这“孔雀罗”乃是陈叔青别出心裁,用剧毒孔雀胆与红猿膏等珍贵药材同煎,再泡制天蚕丝,织成布匹。此布着肉便蚀,受刑时与凌迟无异,却又偏不致命,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谢文朔只觉遍体丝丝剧痛分明,割将上来,那“孔雀罗”上也浸出一丝一丝的血痕来。初时他还能咬牙硬抗,再过一会儿,只觉万千尖刀剜肉一般,再忍不住,惨叫出声,不似人声。身上“孔雀罗”早已不复原本颜色,被染成一片血红。

  谢如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央道:“教主,教主,绕了小儿吧。我谢家只有这一点骨血……我是真不知道轻澜公子在何处啊……”步回辰道:“既不肯说,换‘声声慢’吧。”陈叔青应了,令那两人剥下谢文朔身上的“孔雀罗”来。谢文朔瘫倒在地,动弹不得。陈叔青自去箱中取出一支细巧银匙来,瞧上去仿佛便是普通富贵之家的茶匙,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定是一件极残忍的刑具了。

  谢如璋大吼道:“教主,我实是不知轻澜公子尸身何处!”又哀恳道:“倘若我胡乱指画,纪王陵中机关甚多,教主手下折在里面,我父子二人岂不粉身碎骨?因此方不敢乱说。如今教主既以我儿性命相逼,我只能将先祖公所知的些许情形讲与教主,换我儿性命,可成?”说着磕头出血。谢文朔缓过气来,嘶声叫道:“爹,爹,我不痛!”步回辰冷笑道:“讲吧。”

  谢如璋哑声道:“老庄主二进纪王陵时,实见过沈家家传宝剑‘岚气无锋’踪迹。”方汉慈紧问一句:“在哪里?”谢如璋答道:“在纪王的棺床之下,金井之中。”方汉慈失声惊道:“难道纪王以沈家宝剑做了镇墓之宝?”忽惊觉自己僭越过份,忙向步回辰躬身道:“属下多嘴插口,请教主治罪。”步回辰沉声道:“下去吧。”方汉慈忙应了,回入列中。

  谢如璋回道:“非是镇墓。当初,老庄主与先祖公知纪王与公子纠缠极深,要寻公子,也只能着落在纪王陵中。老庄主一探王陵,寻遍地宫,并未找到任何殉葬之处,地宫中亦无秘道密室,陵中只得一棺。因而二探王陵之时,老庄主便猜想过纪王是否将轻澜公子的骨灰洒在棺中。纪王棺椁沉重,要在棺床上打开极是不易,非得将它偏移一旁,方有着力之处。

  “老庄主运起神功,将棺椁推移数尺,露出了棺床。大凡王陵棺床,俱是砂岩雕成,不露金井。而纪王陵棺床甚是奇异,棺床中央镂出一处圆洞,镶嵌水精,映出下面的金井。

  “虽然棺床奇异,但老庄主念着棺椁里爱子尸骸,更不着意,跳上棺床,便要起棺。忽然,井中寒光四起,老庄主一眼认出,正是那‘岚气无锋’的剑光!当即一掌劈下,将那厚愈盈尺的水精打得粉碎!那剑光却倏忽而逝,金井中暗沉沉的再无动静。

  “老庄主心急如焚,便要跳下金井察看,被我先祖公苦苦劝住。先祖公偷偷出墓,取来绳索,将老庄主缒入井中,却再也找不着丝毫痕迹。老庄主颇识水性,潜入水中寻找,找到了纪王陵的镇墓之宝玄玉玦,却再见不着‘岚气无锋’的剑光,更别说轻澜公子的尸身了。

  “老庄主虽不死心,几番寻找,终空手而归。因怕费时太长,惊动守陵士兵,老庄主与先祖公不敢开棺,将棺椁移回原位,离了纪王陵。

  “第三次,老庄主再探纪王陵,开了棺椁,棺内惟有纪王尸骸,毫无骨灰痕迹。老庄主将纪王尸骸挫骨扬灰,抱憾而去。过不多久,先祖公便听说了老庄主暴病身亡的消息。心如死灰,也再不曾入陵寻找轻澜公子尸骨。但老庄主死时,认定了轻澜公子已葬在纪王陵中。因此才有后来传世的‘轻澜公子为纪王殉葬’的话头。”

  谢如璋说完,一片静寂,步回辰沉吟不语。陈叔青笑道:“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轻澜公子尸身下落,那么属下这‘声声慢’,还是试用一下的好?”说着,已挑起谢文朔下巴,二指微微发力,谢文朔的嘴不由自主地便张了开来,眼见银匙在他眼前轻轻一晃,往他嘴里探来。谢文朔冷汗粼粼而下,只觉前胸后背一片冰凉。

  忽有一人自步回辰身边走出,止道:“且慢。”那人年纪甚轻,相貌清俊,在一干孔武有力的步天教众中并不起眼,但甫一开口,却自有威严之色,正是四大门主之首的苍龙门门主南宫炽。陈叔青不敢怠慢,连忙拿开银匙,垂手退至一旁。那南宫炽向步回辰躬身道:“教主,属下有些疑问,想说出来请教主定夺。”他智计百出,乃是教中的智囊,步回辰点头道:“讲吧。”

  南宫炽躬身应命,道:“据属下想来:玄玉虽然珍贵,却也不是什么洵世奇珍,何以天潢贵胄的纪王要用它做镇墓之宝?且玦有绝意,纪王既发愿要与轻澜公子同穴,何以用此不祥之物?但若说是此人撒谎,他并未看过纪王私录,方才那一大篇话虽无甚用处,却也编得颇圆,怎会在此处留下诺大的一个破绽?属下思来想去,疑惑不解,因此讲出来请教主与诸位兄弟共商。”

  谢如璋磕头道:“决不敢欺瞒教主。这些话都是我家代代传将下来的,听说先代亦曾有人进过纪王陵,捡到过被老庄主打碎的水精残片。”众人议论纷纷,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汉慈出列行礼,转向谢如璋探问道:“只瞧见光芒,许是青岚庄主看错了呢?”

  谢如璋回道:“先祖公也曾这般私下问过老庄主。老庄主老泪纵横,言道:‘岚气无锋’随他三十余年,便如自己的臂膀一样,岂有看错的道理?那光芒寒气中带的青芒,如繁星万点,除‘岚气无锋’外,天下再无一把宝剑能有如此剑光。”

  他说得这般细致,实不似作伪,步回辰沉吟一刻,问道:“轸宿之下的兄弟,可已将墓顶打开了?”轸宿宿主丘锡元出列应道:“回禀教主,已经打开了。那墓室机关甚多,折了两位兄弟,如今我们开的洞穴避开了机括,属下进地宫查探了一番,并无异样。”步回辰起身道:“既如此,我等进墓查探一番再说吧。在此问话,实在大费辰光。”示意将谢家父子带上前去,一同进墓。

  谢文朔被两人推着,跌跌撞撞地跟着父亲行走,身上伤口既痛,又害怕那步天教中千奇百怪的刑法,只好拼命地胡思乱想,来压制恐惧,忽然想起一事,便悄声问父亲道:“爹,那四皇子……四皇子为什么要逼死轻澜公子?”

  谢如璋听问,回头异样地瞟了儿子一眼,道:“谁告诉你四皇子便是纪王?四皇子一生一世,未得封王。纪王乃是他的大哥,大皇子郑骧。”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墓中奇遇
  众人向前行走不远,便见山峰峦尖之下,山石重垒的山坡之旁,已掘出个一丈来宽的洞口。其时太阳落山,山尖上漫起厚厚浓雾,步天教教众点起火把,将洞口处照得通明透亮。一道绳梯延入洞内,一名教众推了谢文朔一把,喝道:“下去!”谢如璋抢道:“让我先下吧。”说着便蹲身下去,一步一步地爬下洞口。谢文朔明白父亲痛惜爱护之意,连忙跟着父亲,忍着周身伤痛,爬了下去,洞底亦有人接应。在他们之后,方汉慈,南宫炽等一一爬下,最后便是步回辰。

  纪王陵玄宫,修在这座山的山腹之中,那山腹本是天成地设的一个山洞,被选中作了王陵,所胜在难入难寻;所败在洞壁不规则,无皇家地臻全美之重。当年建陵工匠穷尽心力,方将山洞下半部凿作正方,开通石道,建好三重石门,将绕山栈道拆除,使纪王陵成为了“猿猱欲度愁攀援”的绝地。两百年来,除了青岚庄主,再无人能进入此间。也正因如此,纪王尸骨被沈君山毁坏之事,也一直无人发现。

  众人进入玄宫,便见那丈许黑漆椁室静静地置在雕镂精美的棺床之上,仿佛自被放入此处后便从未移动过。但地上尘埃之中,依然有水精光芒在火光中间或一闪,又令人想起谢如璋方才的讲述,想起沈君山激痛焦怒之下的那惊天一掌,想起那一闪无踪的‘岚气无锋’,想起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谜踪两百年的青岚少主,沈渊沈轻澜。

  方汉慈与白虎门主庄鸿轩纵身跃上高大的棺床,两人四掌,按在椁室一侧,只听轧轧数声,那棺椁微晃,却只动了方寸,半日,方汉慈与庄鸿轩撤了掌,气喘吁吁。方汉慈道:“这椁重得紧,南宫门主也来帮个忙吧。”

  步回辰微微皱眉,亲自跃上棺床,双掌齐出,拍向椁室。那椁除棺盖用梓木之外,尽是石岩雕成,当有四五百斤上下。步回辰气沉丹田,看准椁室与棺床松脱之处,掌中内力排山倒海,涌将过去,只听响声大作,那棺椁缓缓移动,方汉慈与庄鸿轩连忙跟着运气推动,不一忽儿,椁室已滑至棺床一旁,露出一个黑洞,众人伸颈瞧去,正是金井所在。

  那金井三尺见方,暗沉沉的并不起眼。苍龙门下角宿宿主江腾蛟最善水性,便令人取来长绳,系在腰间,如沈君山当年一般,下入井中。

  众人在地面上相候,见那绳子越来越短,江腾蛟却不见踪影。半个时辰过去,正忧急间,忽听“忽啦”一声,江腾蛟出水,向上大叫,众人将他拉将上来,见他冻得唇色青白,早有人备下热腾腾姜汤,与他驱寒。

  江腾蛟身子略暖,便向步回辰禀道:“禀教主,一般金井皆通泉眼,这金井下通的,却是一条暗河,属下往下游摸索半日,水流甚急,山腹中有孔,听那水声,当是落入了半山腰的飞瀑潭中。属下在河底仔细寻找,并未有什么发现。”说着从腰中取出黑沉沉一样东西来,道:“这是金井壁上嵌宝处的宝盒,属下取来了,请教主观看。”

  方成慧离他最近,连忙上前取过,一手打开,见里面一块玄玉,雕镂成玦,忙单膝跪地,奉在步回辰面前。步回辰与众门主细看之下,那玄玉龙纹雕饰,宝光悦目,触手温润,实是一件难得的珍宝。但步回辰等人何等人物,见过多少奇珍异宝,岂能将这块玉玦瞧在眼内?均觉南宫炽的猜测有理,以这玄玉玦作纪王陵镇墓之宝,实是有些不像样。

  南宫炽忽然伸手,取过玉玦细细观看,半晌道:“教主,这不对!”步回辰立知有异,问道:“哪里不对?”

  南宫炽道:“这龙纹奇异,礼制皆为九龙逐日,岂有八龙之理?”步回辰细数玉玦龙纹,果然只有八条,当即道:“残璧作玦!”南宫炽默默点头。

  原来玉器珍贵,若玉环,玉璧等器皿受损,主人舍不得丢弃,常请玉工将破损之处截去,做成玉玦使用。但天家何等富贵,岂能有这般小户抠索气象?纪王以此残璧作成的玉玦作镇墓之宝,想来定有深意。南宫炽下令,立即有人将纪王陵中殉葬的珍宝清单奉上,但查来查去,俱不见有与玄玉相关的物品。众人猜测一番,皆无主意。江腾蛟道:“教主,方才属下只寻了下游,如今再往上游寻去,可好?”步回辰点头答应。江腾蛟便又下井潜去。

  众人知他水性极高,在水中闭气,小半个时辰也只当戏耍,因此耐心相待。便早有人将坐椅铺好,请步回辰坐下等候。谢文朔见状,想道:“这人好会享福,动一动就有人侍候。”想着,又觉得浑身发软,只觉饿得脱了力,便对身边教众道:“你们有椅子吊下来,怎么不吊些吃的下来?”那教众瞪眼喝道:“住嘴!”

  步回辰听他说话,点点头道:“大家伙儿辛苦了,玄武门主令人送些吃食下来吧。”方汉慈应了一声,自去安排。那些教众在玄宫之中待了许久,也自疲累,听闻甚是欢喜。待干粮送到,便有人递了些与谢家父子,谢文朔抱着饼子坐在地上大嚼,欢喜道:“这饼烙得真香,猪油放得好足。”又想起自家小弟来,心酸自己与父亲如今存亡未卜,不能带些回去,与小弟解馋。

  又等得半个时辰,忽听江腾蛟在井中颤声高叫:“教主,我寻着了!……寻着了一具尸首!”这一声,不谙惊天霹雳,众人大哗,俱涌到了井边去,连谢家父子,也身不由已的挤到了棺床边。

  惟步回辰与南宫炽未动,南宫炽低声对步回辰道:“不对。”步回辰点头道:“不错。”两人皆想到,若真是沈渊尸骸,两百年间也早该化为白骨,岂有还是完尸的道理?

  说话间众人已将江腾蛟及那具尸身缒上地面,那尸体衣衫破碎,却是袄裙式样,竟是个女子!有教众上前查看,忽听谢文朔惨呼一声:“娘!”扑上来推开众人,抚尸大哭。

  步回辰脸色一凝,道:“不对!”南宫炽眉头一皱,便听乱中掌风呼啸,谢如璋大吼:“文朔,带着小望儿快逃!”众人措手不及间,已被他击倒数人,方汉慈等高手在后,又因墓室拥塞,一时不得上前。南宫炽伸掌在教主坐榻上一撑,腾空而起,越过众人头顶,已扑到谢如璋身边,伸手便抓要跳入水中的谢文朔,谢如璋错步一挡,噗的一声,南宫炽五指俱插入了谢如璋胸膛。耳中只听得“扑通”一声,正是被谢如璋推落金井的谢文朔入水之声。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暗河冰棺
谢文朔刚从母亲臂中拉出小弟,已听得父亲大呼,连忙搂起小弟,纵身向金井中跃去,父亲又在他背上猛推一把,因此顺利入水。他亦识水性,连忙一臂环在小弟腋下,一臂划水,向下游游去。他心知自己水中功夫绝比不得江腾蛟,因此将所有希望都寄在江腾蛟所说的山腹孔洞中,哪怕是跌入飞瀑潭中摔死,却也顾不得了。正游间,忽听身后水声大作,江腾蛟已率着数名教众,自后追寻而来。

  谢文朔拼命划水,但他又如何能胜得过江腾蛟等人?倏忽之间,江腾蛟已至他身畔,伸手便来捞他环着弟弟的左臂。谢文朔哪里肯将弟弟让与他人?狠命在水中转了半个圈子,一拳打向江腾蛟。江腾蛟一手格开来拳,另一教众已从另一边掩上,捉住了谢文朔左臂。谢文朔大骇,一式“足轻电影”向上撩出,因水流甚急,那教众竟未察觉他水下足法,被一脚踢中下腹,痛得松开了手。谢文朔也因这上踢之势,整个身子沉入水下。

  他这一足之势甚猛,兼之水流湍急无比,又将谢文朔与江腾蛟等人的距离拉开了丈许,谢文朔正要将弟弟托出水面,忽听江腾蛟大叫:“小心!”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子已狠狠地撞上了一堵石壁!耳听轰隆隆巨响,便觉身子一轻,已从一处洞口中跌落下去!耳中听见一人惨叫连连,知是与自己一同跌落的步天教教徒。虽知必定无幸,却依旧紧紧地抓住自家小弟:“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忽听劈啪一声,只觉身子被无数枝叶划过,谢文朔连忙伸手乱抓,一把捉住了一根粗大的树枝,幸而他方才吃饱肚子,如今已有些力气,因此一手捉住树枝,一手抱着小弟文望,晃晃悠悠地吊在了半空之中。

  原来这暗河在半山腰淌出的这道飞瀑,洞口本小,因此挡住了谢文朔。不想年深月久,山壁被水冲刷得脆了,被谢文朔一撞之下,再承受不住,破壁而出。原本飞瀑两边就长着老树藤蔓,却正好有一枝挂住了谢文朔。

  此时正值凌晨时分,山间浓雾忽散忽聚,一时露出满天星光。谢文朔看着足边影影绰绰又有一根粗枝斜出,急忙伸足勾住。他出身山中乡里,又兼自小习武,身手敏捷,攀椽爬树不下于灵猴,因此终于带着弟弟在一根枝上骑坐稳当。他生怕弟弟跌下,又扯来藤蔓,将两人系在一处,方抱起一动不动的弟弟叫道:“小望儿,望儿!”生怕弟弟已遭不测。待试着弟弟仍有心跳呼吸,方放了一半心。便伸手折下几枝树叶,将上面的水滴洒在弟弟脸上,柔声唤道:“望儿,小望儿。”又是摩抚胸膛,又是按掐人中,忙了老半天,才听见谢文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谢文朔见弟弟无恙,欣喜若狂。想起方才还有半个饼子未吃,乱中塞在了怀中,忙掏出来递给弟弟。谢文望虽受惊过度,但也是饿了一天,捧着香喷喷的烙饼,再顾不得其它,一口咬下,大吃大嚼起来。

  谢文朔向弟弟细问别后情形,谢文望虽说不大清爽,却也好歹说了个大概。原来他与母亲被父亲吩咐躲进水窖,本是躲在水脉之旁,后来因上头火势甚大,烧穿了地板,水窖中存身不得。母亲便抱着他爬进暗道,因水滑道黑,便跌落了暗河之中,被水冲走。母亲至死亦紧紧将他护在怀中,因此谢文望不曾受伤,捡回了一条小命。

  谢文朔想起父母,伤心落泪,却见弟弟又要大哭,连忙哄道:“乖小望儿不要哭,哥哥在这里。”谢文望年纪幼小,又累又吓,终于在大哥怀里沉沉睡去。谢文朔也是累了一天,将自己与弟弟牢牢绑在树枝上,便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谢文朔只觉得浑身冰冷,睁眼一看,原来因昨日他撞开洞口,因此瀑布也宽了丈许,飞珠溅玉,洒得兄弟俩遍身透湿。谢文朔忧心弟弟,便要带着他爬离此地。四面一看,只连连叫苦。他们所在之处,上依绝壁,下临深渊,便是山中老猿也无路可走,更何况是带着幼弟的谢文朔!

  他定了定神,见左近长着一树枇杷,黄艳艳的,甚是诱人,连忙伸手采了一些,叫醒文望同吃。文望孩子心性,早忘记了悲苦,捧着枇杷吃得兴高采烈。谢文朔看着心酸,便又带着弟弟爬近那树,伸手去采更远处的果实。一拉之下,忽见那青枝绿叶下,竟隐着一个小小洞穴。

  谢文朔心道:“左右是个死,何不爬进去瞧瞧?”于是带着弟弟爬过几根树枝,爬到了洞穴之边。那洞穴虽不甚大,却也能让兄弟俩慢慢挤将入去。谢文朔让弟弟跟在后面,自己在前探路,爬了进去。

  那洞甚深,但越爬越是开阔,谢文朔先是手足并用,后来竟能弯腰行走,文望身量甚小,已能站立。兄弟俩一前一后,踽踽前行。

  又走一阵,谢文朔侧耳细听,听见水声潺潺,暗想:“可别又是走到那条暗河边了?那些恶人也不知道走了没有?”一想起步天教众,便又想起父亲凶吉不知,自己与弟弟已没了母亲,若再没了父亲,便是孤苦无依的孤儿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得带着弟弟继续前行,又走一程,见一条小河自足下流过,他捧水给弟弟洗脸,自己也撩起水来洗了一把,忽觉眼中有暗芒划过,仔细一看,却是附近石壁上,微有暗光。心中一喜,想到许是寻到了洞口?便拉着弟弟,快步随着暗光走去。

  那暗光隐在一处弯道之后,谢文朔听着水声大作,也不知如何,循声转过弯道,兄弟二人忽地惊得目瞪口呆——

  那弯道转过后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洞穴深处便是暗河的源头,那源头之上,竖着一块巨大无比的冰壁。暗河之水从其下无穷无尽地涌出,那冰壁却仿佛万古不化般,晶光闪烁地立于山窍之间。

  而那冰壁之中,凝冻着一个人,一个白衣孤冷,双目微阖的年轻人。

  谢文朔忽地福至心灵,灵台澄明:“难道,这便是青岚少主,沈渊沈轻澜?”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平生仅见
他细瞧那冰壁,实不知是如何冻成。沈渊立在壁内,似半沉半浮于其中,衣袂飘扬,赤足散发,身侧一柄宝剑,寒芒闪闪,定是那“岚气无锋”了。谢文朔忆起父亲说的话,想不出宝剑冻在其间,又如何能到金井之下,令沈君山瞧见?

  他想不出来,便也不再去想,只细看沈渊面容。那沈渊长睫轻阖,好似沉睡于冰中一般,脸庞毫无血色,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已无活气。惟秀眉凤目,薄唇挺鼻,一派英挺俊秀,端的是难画难描。谢文朔年纪尚轻,并未见过多少世面,惟这两日间,会了不少步天教中的当世英豪俊杰。他也不懂什么面相气质,只觉平生所见之人,无一人能及得上面前这位已去世多年的青岚少主,沈渊沈轻澜。

  谢文望不懂哥哥心中激荡,怯生生地拉了拉哥哥的手,道:“哥哥,我怕……”

  谢文朔回过神来,忙哄着文望道:“小望儿乖,莫怕,你瞧这个哥哥多漂亮……”谢文望瘪着嘴道:“哥哥,我要爹爹,要娘……”

  一声“爹爹”,猛地将仿若梦中的谢文朔惊醒过来:“爹爹!我怎么忘了爹爹?他……他们不就是要找轻澜公子的吗?如今我找见了轻澜公子,可以去换回我爹爹了!”

  他再不敢瞧那冰壁一眼,拉起文望便走,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污浊不堪,亵渎了轻澜公子。可是想到父亲,他便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定要将父亲从恶人手中救将出来。

  他竭力将不愿思想的念头从脑中驱出,因此要极力想些别事来扰乱思绪,想道:“我要救爹爹……却要去哪里救爹爹?方才我与小望儿是从下游落出去的,这里却是河的源头……我家又不在这座山中,小望儿与娘是如何被冲过来的?这河当真古怪得紧……现下我又去哪里寻爹爹?”

  他拉着弟弟走到河边,想了又想,终于哄着文望道:“小望儿,哥哥下去瞧一瞧,马上回来寻你,呵。”谢文望这两日受尽了惊吓,闻听立刻大哭起来,拉住哥哥衣角道:“哥哥不要走……小望儿害怕……望儿要娘……”谢文朔费尽唇舌,才将他哄住了。虽是止了哭,文望却死死抱住谢文朔左臂,不肯放手。

  谢文朔只得半哄半骗,又劝了许久,文望方抽抽答答地放了手。谢文朔搀他在河边一块石上坐上,自己淌水下河,顺着水流方向走去。走了几步,见又是石壁弯折,方转过去,忽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一撞之势甚大,谢文朔踉踉跄跄退了数步,撞在石壁上,骇得通体冰冷。那人也被吓一大跳,倒退数步扎下势子。两人互相定睛细看,同时叫了出来:“是你!”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步天教的江腾蛟。他不曾追到谢家兄弟,还折了一名教众。垂头丧气回去向教主请罪,步回辰倒并不责怪,又命他再往上游探查。原来步回辰与南宫炽等人计议:谢家母子在暗河中出现,这暗河必有古怪,非探个水落石出不可。江腾蛟便又多带人手下水,又令人砍树作筏,放入河中,因此也越走越远。他们在上游四处查探。数次无功而返之后,终于寻到了另一处暗道,潜过了两处河段,游到此间,觉得河流平缓,于是上岸探查。其余人等水性皆不如他,落在后面。他最先上岸,因此正好撞上了谢文朔。

  谢文朔见是他,立刻挡在石壁通道之前,道:“那……那个什么教主呢?”江腾蛟正要上前擒住他,听他这般无礼问询,心知有异,反问道:“怎么?”谢文朔道:“我要寻他,叫他放了我爹爹。”江腾蛟冷哼一声,道:“那么你自去见教主说吧。”说着对背后上岸的几名下属吩咐一声:“带他去见教主。”说着就要前行。

  谢文朔左掌一竖,一式“奔宵万里”守住门户,打定了主意:“不能让他们瞧见轻澜公子。”江腾蛟眉毛一扬,喝道:“捉住他!”几名教众从水中跃上,当先一人挥起左拳,向谢文朔劈头盖脸的打将过来。谢文朔不识是少林罗汉拳中的“迦叶降龙”一式,只觉力大势猛,知道自己万挡不住,本要闪身避开,却又不肯让出通道口来,只得移步沉身,一招“超光十影”,掌风中忽左忽右,化出数十个拳头,向那人胸膛打去。那人拳招尚未用老,见他拳法精妙,不敢硬打,拳头一挥,打在他肩头之上,痛彻心肺。

  他毫无江湖经验,亦不识作伪掩饰,因此只这蛮挡的一式,便让江腾蛟看出异样,猜想他严守身后通道,必有古怪。因此大步上前,右手骈指一晃,径点谢文朔左掌手腕“神门”穴,谢文朔连忙撤掌招架。但江腾蛟曾得步回辰指点武功,非是普通教众可比,刹那间右手变指为抓,使小擒拿手径抓他左手“阳谷”“养老”二穴,谢文朔不及他变招之快,只觉左腕一紧,仿佛被一个铁圈套住一般,要穴被制,半身酸麻。但听江腾蛟喝道:“去吧!”右手一挥,将他一把提起,狠狠摔入水中!

  谢文望哭着扑上来叫道:“哥哥,哥哥!”几名教众上来抓住谢文望,又反剪谢文朔双臂,将他擒得动弹不得。江腾蛟也不理会,自转过石壁通道里去。一刹那间,谢文朔听见他脚步骤止,通道内一片死寂!只觉心下一片冰凉:“他瞧见了,他瞧见轻澜公子了!”

  一干教众不知发生何事,有人叫道:“江宿主,可安好?”忽听江腾蛟大声狂笑,边笑边自石壁后转将出来,狂呼乱吼道:“找到了!找到轻澜公子了!快去禀报教主!”有人答应一声,重跳下河道。

  步回辰等人听得禀报,连忙一一自金井下来,有教众备下小船,通过暗河,到了冰壁之前。谢文朔见到步回辰,拼命挣扎,叫道:“是我找到轻澜公子的,我爹呢?”方成慧正随在叔叔身后,听他乱叫,劈面给他一个耳光,斥道:“住嘴!”

  步回辰自不理会这些琐屑,快步前去,细瞧那冰壁;南宫炽见洞中虽有隙透出微光,却仍是阴暗,忙命人在洞壁四周点上火把,照得洞中一片通明透亮。众人也无人理睬谢文朔的挣扎叫唤,俱奔上去瞧那冰壁,啧啧赞叹,猜度不已。惟周近臣见文朔文望兄弟俩可怜,又念着自己与谢如璋有结义之情,便低声道:“不必乱喊了。教主寻得轻澜公子,自不会难为你们。你们的爹爹方才已经……唉……他也是为了救你活命……”谢文朔甫听此言,已明白爹爹无幸,仿佛被雷劈电击一般,腿一软,附着弟弟一起瘫坐在地上。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棺中活尸
  步回辰细瞧那冰壁,与南宫炽等人计议一回,皆不知那冰壁是用什么凝成,却又能在山中百年不化。有人取精钢刀剑砍斫劈削,刀刃到处,只得几条白印,冰壁巍然不动。方成慧站在叔叔身边,呆呆瞧着冰壁中沈渊俊美容颜,浑不知众人所议何事。

  南宫炽忽道:“教主,轻澜公子胸口好似有物?”众人盯着细看,见沈渊只着单袍,一条玉带拦腰结束,衣襟半开半露,确有小小一块黑色印在胸口,奈何冰壁晶莹闪烁,看不清楚。步回辰皱眉一霎,忽地哼了一声,跃起丈许,伸出右掌,向冰壁按去。

  那冰壁光滑无比,便是壁虎虫蚁只怕也爬不上去。但步回辰这一掌,毫无花巧,纯以他步家家传内功“仙吕千转”,内劲千转而凝聚一掌,其内力之纯之烈者,当世无双!这般排山倒海的一掌按上,那冰壁微晃,已被他掌力融出一个浅浅掌印来。步回辰借这一掌之印,使出“壁虎游墙功”,已附在冰壁之上。他定睛细看,总算看清楚那物乃是一块小小玄玉,想来正是那纪王陵中玄玉玦所缺的那一块。那玉作水滴之形,嵌在沈渊胸口肌肤之中,上有弯曲花纹文字,却并非那块玄玉玦所镂龙纹,步回辰虽不辩其意,忖度当是符文咒术。胸中一紧,心知沈渊当年的遭际,当是不忍言说的惨酷无伦。

  方才他远观之时,只见沈渊凤目微阖,容颜晶莹,除肤色毫无活人气之外,其余再无异状,便仿佛睡着了一般。而此时他离沈渊脸庞极近,方见沈渊眼睛并未全闭,长睫下微露眼眸,仿佛与他隔着冰壁相视一般。步回辰心头微震,只见那星眸一线,凝在冰中,虽晶莹有光,却透出一片痛断肝肠的茫然。

  他不忍再看,又觉掌中寒气逼迫,右臂酸麻,便要撤掌跃下。忽见沈渊额顶三寸处有光闪烁,细细一看,见是一颗灿烂夺目的珠子,似水精而寒有过之,似珍珠却不似珍珠之柔和,因在冰中,光华不露。他不知是为何物,不及思索,纵身跃回原处,南宫炽等涌过来,皆赞教主神功惊世骇俗。

  听步回辰将所见情形说完,众人皆不知如何是好,众说纷纭,却无一人有打开冰壁的法子。南宫炽沉吟一刻,道:“教主,那玄玉有何用处,属下不知。不过那粒珠子……”步回辰见他迟疑,便道:“说出来大家参究吧。”

  南宫炽躬身道:“是。”思索着道:“属下曾在方外异记中读到过:西域有异珠,能入沙生水,入水凝冰,其光如日,其晕如月,沙漠之国,皆视为至宝。此珠生水凝冰,皆浮于上,不落尘埃,因此名‘辟尘珠’……”步回辰聆听他背诵,凝思一番,慢慢道:“我们所得的纪王书信中,确是提到过:西域小国献异宝寒珠于文德帝,后因纪王巡边有功,因此文德帝赏赐于他……”方汉慈忙道:“若是如此,轻澜公子被凝在冰中,当是此珠的缘故了?”步回辰点点头,嗯了一声。下令道:“取锋利兵器,并火烷鼠皮袋过来。”说着坐回座榻之中,盘膝用功。众人不敢打扰,安排布置,环伺左右。

  谢文朔此时,却回过神来,想着自己兄弟二人失了双亲,自已身为长兄,必须抚育幼弟长大。因此强忍伤痛,见众人不大理会自己兄弟二人,便悄悄挪至文望身边,抱住了小弟。文望被兄长搂住,有了依傍,抽抽咽咽地止了哭泣。看守他们的教众见他不哭,也觉省心,便不加理会。

  一时江腾蛟等人将步回辰吩咐的东西取到,十数把利刃在步回辰面前一字儿排开。步回辰运功已毕,取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又取过精钢锁子护臂戴上,将火烷鼠皮袋掖在腰间,凝气于掌,再次跃上。这一次却不是以内力融冰,而是力透匕首,大喝一声,直向那“辟尘珠”插去。

  那匕首是削金断玉的利器,步回辰的“仙吕千转”之功更是非同寻常,当此一刺,便是精钢顽石也得劈成两半,那冰壁却只是微微晃动,匕首尖入冰三寸,再刺不进去。步回辰左手着力于匕首之上,右掌运起内劲,一点一点地将匕首逼将进去。如此一炷香功夫,步回辰满身大汗,那匕首尖却也已到了“辟尘珠”之前。步回辰又是一声大喝,狠狠一掌拍在匕首之上,一转一剜,那珠子果然松动起来,冰面上出现无数细小裂缝。步回辰将火烷鼠皮袋套在掌上,第三掌拍出,那珠子周围的冰纷纷碎裂,步回辰右手轻探,已将珠子握在了皮袋之中。那皮袋乃是异鼠皮毛制成,无火亦有热气蒸腾,正是这“辟尘珠”的克星。

  立时,轰隆碎冰之声大作,步回辰身子一轻,自半空中摔落下来。原是冰壁碎裂,他无着力之处,因而立即左足踢出,身子腾起,忽见面前白影晃动,他轻舒猿臂,已将摔出冰壁的沈渊身子接住。南宫炽庄鸿轩两人早已跃上半空,一左一右护住教主,跃回到河道之上。那暗河源头扩大,流水夹着冰块,奔腾澎湃,向外奔涌而去。

  步回辰将湿淋淋的沈渊尸首放在地上,不住喘气,方汉慈连忙上前,扶教主入座休息。南宫炽附身查看沈渊尸首,瞧了一忽儿嘴唇,又以银针探查沈渊喉咙,半晌,抽出银针,见银针生光,道:“禀教主,轻澜公子当如纪王所言……乃是被活灌水银而死。”

  步回辰正在用功,听闻此言,嗯了一声,道:“如此看来,纪王私录不假。那便带他尸首出去,好生安葬便是。将那条玉带取下来吧。”南宫炽答应一声,解下沈渊腰间玉带,躬身奉上。步回辰接过玉带,指力带上内劲,捏开机括,从中抽出一条细长的革卷来,他展开瞧了一眼,见革上刺满小字图纹,尽是武功心法,满意道:“纪王私录之中,所言当真不错,轻澜公子玉带之内,果然藏有青岚绝学。”众人齐道:“恭祝教主武功冠绝天下!”

  步回辰微笑道:“武功冠绝天下,却不是最要紧的。南宫,鸿轩再练几年,只怕也不惧少林的那群老和尚。只是咱们忙着练功,分了心思,恐怕于大事有碍。妙在青岚心法入门极易,神教教众一齐修习,临阵必定以一当百,我教图谋天下,大事可成。”众人方知他打得是这个主意,一听人人皆有练成高深武功的机会,不禁兴高采烈,大呼:“教主圣明!”

  南宫炽忽然惊道:“咦?”教众正在欢呼,盖过了他的诧异之声。惟步回辰耳力极敏,伸手止住一众欢声,问道:“南宫,怎么?”

  南宫炽满脸异色,指着沈渊尸首道:“属下……属下方才以针刺入轻澜公子喉咙,当有细孔。可是现在……”他手指沈渊喉头,众人看去,只见那里肌肤光滑,毫无痕迹。方汉慈道:“这可奇了,便是活人的伤也好不了这么快啊。”

  南宫炽微一沉吟,走到步回辰身边,道:“请教主将那玄玉玦赐属下一观。”步回辰知他是猜想沈渊胸间玄玉有异,示意捧着宝盒的侍从将玄玉玦奉上。南宫炽接过,又吩咐道:“将轻澜公子胸前玄玉取下来。”

  方成慧自见到沈渊容貌之后,一直神思飘忽。他本是好色之徒,见了这等惊世容色,岂有不爱的道理?早动了龙阳之兴,心道:“可惜已经死了……便是摸上一摸,也得趣儿……”又碍着在教主面前,不能一近美色。正抱憾间,忽听南宫炽命令,心头大喜,连忙应了,走至沈渊尸体旁边,半跪下来,顺势在沈渊赤足上轻轻一捏。步回辰眼神极利,一眼瞧见,心中一恶,皱了皱眉。

  方成慧扯开沈渊衣襟,伸手去摸那块玄玉,那玄玉嵌在沈渊胸上,仿佛已生在了血肉之中。方成慧一摸之下,觉得生得甚牢,五指成钩,意欲抠将下来。

  众人只听得“咔叭”一声,正不知何事,已见方成慧身体一软,缓缓伏倒在沈渊身上。方汉慈一惊,脱口叫道:“小九儿!”便见方成慧身躯又动了起来,滑落一旁,轻澜公子自他身下,缓缓支起身来,吃力道:“水……”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生死剧斗
  众人大惊失色,不知他是人是鬼?又见他一举手便捏断了方成慧颈骨,更是骇然。幸而步天神教教规严肃,此次前来的,又多是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因此虽惊不乱,俱瞪大眼睛瞧着眼前异变。步回辰慢慢立起,紧紧盯住沈渊,南宫炽抢前一步,挡在他前面。

  沈渊伸手慢慢抚过额间发丝,湿润黑发沾在颊间,更显得他颜如霜雪。不知是否因为两百年前受苦太深,他的身子瘦得惊人,一只纤手骨节毕现,指尖上还带着方才拧断方成慧颈骨之时,抓破肌肤留下的血迹,他凝目瞧了一瞬,忽地伸舌舔了一舔,又看了看半伏在自己身上的方成慧,看见了颈上血痕,一把伸手抓起方成慧发髻,提将起来,一口便咬上他的颈项血管!方成慧新死,鲜血尚热,他大口吮吸,咽喉耸动,极是饥渴模样。

  方汉慈心念一动,忽地上前,拱手道:“小人见过轻澜公子。”沈渊斜眼瞟他,又吮几口鲜血,方放下方成慧尸身,问道:“你是谁?”方汉慈陪笑道:“小人奉老庄主之命,前来寻公子。”沈渊道:“我不曾在青岚山庄见过你。”

  方汉慈恳切道:“公子失踪一年多了,老庄主四下寻找,江湖上的朋友也有相帮寻找的。我等丐帮中人,消息最广,因此寻到这里。”他临机编谎,因此说得极是简单模糊。生怕沈渊起疑,又道:“如今既寻得公子,便请公子与小人一起出山。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待出去小人再一一细说与公子知晓,可好?”

  沈渊轻轻一笑,道:“自然不好——方才是你叫的‘小九儿’吧?他是你什么人?你倒也舍得下!”说着挥开方成慧尸体,忽地右手轻挥,骈指直取方汉慈双目!方汉慈本是半蹲半跪在沈渊身侧,见势不妙,上身一个“铁板桥”,避开沈渊双指,右掌带风,护住要害门户。不料沈渊动作更快,右手随势一撤,掌势精奇,掌缘自方汉慈喉边划过。方汉慈只觉喉间掌风凛冽,只暗叫一声:“我命休矣!”已被沈渊翻手一掌,清清脆脆地打了个耳光!他只觉脸颊肿痛,眼冒金星,吓得全身冰凉,耳中只听得沈渊冷笑道:“这点儿微末小技的武功,也敢来公子爷面前现眼!”方汉慈立觉后颈一紧,身子乘云驾雾一般飞出,已被沈渊随手扔了出去。在人群中旁观的谢文朔本就仇恨魔教中人,今见欺凌自己的方成慧被杀,方汉慈在沈渊手下,也如被猫戏耍的老鼠一般,高兴得在心中大声叫好,只不敢露出来罢了。

  沈渊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凤目一扫,已经盯住了人丛中身着黑袍的步回辰,似笑非笑地道:“我倒不知,魔教教主几时入了丐帮?”

  步回辰一惊,方知传说中沈渊聪敏过人,并非谥美之辞。短短两句对答,识破方汉慈,看清自己来路,这等敏锐明断,自已教中,无一人可比肩。他正要说话,沈渊已冷笑道:“为我沈家武功而来的吧?小子,也不瞧你配还是不配!”忽地纵身而起,白衣飘飘,身法带风,直向步回辰扑来!南宫炽立时跃起,一掌劈出,以阻沈渊来势。

  他心知方汉慈乃教中四大门主之一,武功在教中已是一等一的高手,便是自己,也要与他走上数百招才能分出胜负,沈渊方才只用一只右手,便将方汉慈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其武功自是深不可测。因此这一掌尽了全力,本以为沈渊会与他内力相拼,因此运起毕生内劲,如潮般涌将过去,只求自己能多撑一时,令教中高手能趁沈渊分不开身之际,偷袭得手。不想沈渊手掌只与他一触即离,借势斜飞而出,在石壁上有如惊鸿轻点,霎时间自河道上方滑过,身法美妙已极。但见一道白影划过人群,立时山洞中惨叫连连,几名教众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开膛破肚,另一人更是惨不忍睹,竟是自腰间被劈为两半!上半身扎进河道,嚎叫声自水流裹卷而去;而下半身则还在地上蠕蠕动弹,血流遍地,触目惊心。沈渊已笑吟吟地立在河岸边,掌中执着的,正是他方才自步回辰身边心腹教众手中夺来的“岚气无锋”!

  他瞧定步回辰,冷冰冰道:“将我的腰带交出来,饶你不死!”步回辰目光一寒,正要说话,却正迎上沈渊眼睛。一眼便瞧见那凤目流光,横波洌滟。忽地忆起当时冰中所见之时,星眸茫然,如今重见这双眼睛顾盼生辉,只觉心中异样。他心知此剧斗关头,绝不该如此心猿意马,连忙咬牙定住心神,伸手从身边一名侍从手中取过一柄长剑,朗声应道:“与轻澜公子比武,我不敢托大,便用兵刃吧。”沈渊哂笑道:“当说你识趣还是不识趣呢?进招吧!”

  步回辰长剑一摆,手捏剑诀,腾身跃上半空,一式“长虹当空”,直向沈渊刺去。这一招乍看之下,平淡无奇,实则有七式后招伏下,无论对手是举剑招架还是挟势反击,都须落入这七式后招的彀中,一旦被此剑势所缠,便破绽迭出。沈渊剑尖上指,斜斜划个圈儿,避开步回辰剑锋,长臂暴伸,一剑撩向步回辰执剑的右手手腕,剑法奇诡而快如电闪,不必与步回辰剑势相缠,只怕就要削上他的右腕。步回辰心知不好,险中求破,左手剑诀递出,在“岚气无锋”平剑上借势一点,身随剑起,避开了这一削。只觉指尖一痛,知道自己虽未碰沈渊宝剑锋刃,却已被“岚气无锋“的剑气划伤了皮肤。方才只要错得半点,左手四根手指必然无幸。两人虽只交一招,但均神妙绝伦。众人已看得目炫神迷,心惊胆裂。

  沈渊赞道:“不错,比方才的那些蠢货要像样些。”说话间已腾身而上,随着步回辰的落势,刷刷刷左右四剑刺出,剑势精密而剑招奇快,这是他家传九嶷剑法中的“潼关四扇”一式,潼关乃天下雄关,山势奇崛,一夫当关而万夫莫开,此剑招暗合山势,沉猛凝重中暗含绝世锋锐,万难挡避。步回辰身在半空,无着力之处,沈渊正是看准这一点,方出此招,剑如扇屏,将他下落之势封堵殆尽。这一招狠毒之极,步回辰方才点他宝剑平处跃起,势猛力大,因而落势也极快,电光火石之间,便有如方才那落水教众一般的腰斩之祸!

  南宫炽见状大惊,他本早已执剑在手,立即和身扑上,长剑直斫沈渊右臂。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沈渊非撤招挡架不可,便是因此将自己送到沈渊剑锋之下,那也顾不得了。沈渊笑道:“好忠心的奴才!”右臂剑式如恒,左手长袖一卷,袖中掌风扑出,已阻住南宫炽来势,二指轻探,南宫炽只觉手中兵刃如遭钢铸,被沈渊夹在指间,动弹不得。

  步回辰见沈渊剑锋已到身侧,忽地腰身轻扭,如蛇翻卷一般,半避过剑风来势。右手一挥,长剑架住沈渊宝剑,只听“啪”的一声,手中剑已被“岚气无锋”斫断。步回辰却也避过了这险至极处的一招,飘飘落地,忽见眼前青光闪动。原来沈渊已变指为抓,使小擒拿手夺过了南宫炽掌中长剑,随手向步回辰掷了过来。步回辰见来势汹汹,急忙错步闪避,险险避过,只听“刺啦”一声闷响,那长剑已扎入石壁两寸有余。这手暗器功夫,看得众人惊骇万分,舌挢不下,皆知教主与苍龙门主已在生死桥边转了个来回。

  步回辰稍定心神,忽听数声微响,足边落下一样东西。低头一看,正是那条玉带。原来方才沈渊剑气已划破他的衣襟,怀中的玉带自然掉了出来。他反应甚快,立时伸足挑起。沈渊亦立时飞身而起,长剑点到,南宫炽,庄鸿轩同时自两侧扑上,沈渊怒道:“混帐,敢挡公子爷的路!”长剑晃出数道青光,分刺南宫炽,庄鸿轩身上数处大穴。庄鸿轩挥刀挡格,立时又被“岚气无锋”削断,南宫炽手中已无兵器,却双掌翻飞,直夺沈渊剑锋而去,拼着双掌不要,也要挡住他这一剑。

  步回辰见势不好,左足一勾,将那玉带踢向沈渊,沈渊见状,早放过南宫炽,伸剑轻挑,翻手急劈,只听刷刷数声,便将玉带斫为数段。那卷青岚武功亦被剑风斩得粉碎,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沈渊狂笑道:“爹爹,孩儿不孝……通天!”声音原本清越,后转嘶哑,逐渐幽咽无声。

  步回辰大怒,沈渊剑术自是精妙绝伦,更可畏处心思缜密,临敌狠毒刁恶,杀着无算。但自己却因瞧见他的眼睛,乱了心神,因而终不免手下容情,落了下风。他自成名以来,便不曾这般狼狈失措过;且沈渊出手便毁了青岚心法,他数年心力,兼雄心壮志,俱是功亏一篑!因此羞恼交织,一把握住腰间软剑,呛啷一声,银光闪烁,仿佛白蟒出洞,直奔沈渊胸膛而来!

  这软剑是前任教主,他的义父步天风在教他习武时亲手相赠,步回辰敬剑如敬严父。他武功高强,纵横江湖十余年,不曾遇着过敌手,因此从未用过这柄软剑。今日教中众人方见着了颜色,那剑软缠处如蟒蛇翻绞,锋利处如蝮蛇张牙;步回辰内劲透剑而发,点穴攻敌,当者披靡!

  沈渊自是不惧,清叱一声,仗剑相迎,剑气如虹,杀招迭出,二人生死相搏,斗了个难解难纷。庄鸿轩等人想要相帮教主,奈何黑白交错,剑影纷纷,其余人等莫说从旁相助,便是想要看个清楚,也不能够。

  南宫炽自步回辰为相救自己,因而将青岚武功毁于沈渊之手,便一直在自责不已。见教主与沈渊剧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伸手自怀中摸出数把飞刀,喝一声:“看刀!”使出金针手法,将飞刀散出,激射过去。

  他以暗器闻名江湖,有“连珠焰”之称,这几把飞刀自是非同寻常,乃是四面出锋,虽不曾焠毒,但一旦中着,便不是致命处,亦要血流如注,一样有性命之忧。像沈渊步回辰这样的绝顶高手,见此刀甚大,常以接连珠镖手法相接。步回辰方才破冰时戴的精钢护手并未取下,大可伸手来接,而沈渊却非空手相接不可,那便着了他的道儿。果听两声暴喝,黑白双影骤分,步回辰左手,沈渊右手,俱夹着两把飞刀!

  步回辰飞刀入掌,已明南宫炽算计,立时瞧向沈渊。却见沈渊正好整以暇地将指间夹着的两柄飞刀滑入手掌,那被飞刀锋刃割伤的纤长手指虽皮翻肉烂,却毫无血迹!飞刀甫入他手掌,那伤口便已缓缓愈合。众人瞧见,尽皆大骇,有人狂叫道:“僵尸!”

  沈渊笑道:“好蠢才,现在才晓得么?”说着,右手一挥,双刀带风,直射向南宫炽。南宫炽堪堪闪身避开。步回辰挥手扔掉双刀,软剑一抖,剑尖倒竖,想再与沈渊再斗个你死我活。忽听方汉慈大叫:“僵尸怕光,拿火把来!”

  沈渊呸道:“倒不说我怕黑狗血?”步回辰与南宫炽对视一眼,也觉得有些荒谬。沈渊自从苏醒至现在,在火把遍布的洞中来去自如,岂能怕火?但方汉慈既恼方才之辱,又兼侄儿惨死之恨,不顾许多,飞身跃起,自石壁上抓下一根火把,嗖地一声,向沈渊掷来。沈渊闪身避过,众人亦有样学样,火把上下左右,连珠价地掷将过来,奈何毫无章法。沈渊身法轻灵,左躲右闪,双腿连环踢出,衣袂飘飘,如凤凰浴火一般,在焰中飞舞,那些火把被他一一踢落河中,嘶嘶有声,一时间,洞中火把已所剩无几。

  步回辰正要上前,却见沈渊闪避过一支方汉慈掷出的火把,在尾焰青焰中一掠而过,身子忽地几不可见的微微一颤。眉头一皱,心道难道他真的怕火?他方才虽与沈渊厮拼生死,但却是毕生不曾经历过的酣畅淋漓,虽知不可操妇人之仁,但内心深处,却实不愿他折在宵小之手。

  方汉慈大吼:“再点火把来,烧死他!”忽然乱中一声大喊:“轻澜公子,这边来!”

  步回辰猛然回头,正见谢文朔抱着自家小弟,已经爬到了一艘小船之上。电光火石间,沈渊如风掠过壁间,足尖轻点,已踏上了船头。谢文朔早已解开了缆绳,抓着双桨,一划离岸。这几下变起仓促,岸边教众人等,无一人醒过神来阻止。步回辰一声怒喝,一足点地,腾身跃过人群,软剑破空,身随剑势,向沈渊方向全力一击,正是他的成名绝技“惊天一步”!

  沈渊站在船头,见他来势猛恶,微微一笑,长剑一划,一式“衡阳雁归”,剑如矫龙而起,迎上步回辰软剑,双剑相缠,软剑如百炼精钢,而宝剑却化作了绕指柔波,一时间双剑胶着。步回辰身在半空,正瞧见那凤目冰冷,似笑非笑地瞧将过来,心中微动,正要变招与他以柔劲相缠。沈渊手腕急抖,剑尖在软剑上如急雨般数点,已将软剑甩脱开去。他双足牢牢撑定船底,借这一抖之势,已将小船滑入河道急流之处。步回辰翻身落下,落足不慎,一脚踩进河边浅水中,有些愣怔地看着小船远去,隐入暗道之中。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山中逃亡
  谢文朔驾着船,沿着步天神教沿途布下的指引绳索,向河流下游划去。沈渊抱剑坐在船头,看了他们兄弟一瞬,并不打话,扭头去看水势。谢文望见过他吸血,心中害怕,惊恐地挤在哥哥腿边,不敢动弹。沈渊瞄他几眼,又看看谢文朔,终于道:“你是谁?”

  谢文朔一怔,冲口而答:“谢文朔。”沈渊皱眉道:“谢文朔又是谁?”

  这一问简单,要回答却是繁复至极。谢文朔磕巴道:“我爹是谢如璋……给你守陵……”沈渊眉间闪过一丝怒色,道:“给我守陵?我有什么陵要你爹来守?你爹守的是纪王陵吧?”

  谢文朔张口结舌,忽地扑地跪到在船底,连磕几个响头。沈渊一怔,问道:“这又是做什么?”心想这小家伙该不是失心疯了吧?若如此,倒又是一番麻烦。

  谢文朔大声道:“我与步天神教仇深似海,求轻澜公子收我为徒,我要……我要为爹娘报仇!”这一句话他不知已在心中想了几百上千遍,此时冲口而出,自是流畅至极。

  沈渊瞪眼道:“这般拜师倒真是少见的紧。”见谢文朔还想磕头,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出去之后,你将一切讲与我知晓,再作打算吧。”

  三人伏下身子,穿过暗道,一会儿已到了金井之下。沈渊耳力甚好,已听到了船桨水声,知道步天教众自后追来。见金井中绳梯垂下,立刻纵身攀爬而上,谢文朔背着小弟紧随其后。方爬上馆床,便见沈渊皱着眉头打量地宫四周,疑道:“如何没有守备?”见他们上来,不及多想,挥剑砍断绳梯,又一剑削断一截棺床围栏,将它移堵在金井之上,喝道:“阻得一时是一时,快走!”率先跳进墓道。

  谢文朔背着小弟,拼命奔进墓道,跑到步天教众打开的墓穴洞之下,见沈渊已攀爬上梯,知道他要杀净外边阻碍,便急忙将小弟放下,截了一段绳子,正想将弟弟在背上缚得紧些,忽听已攀至洞口的沈渊惨叫一声,跌落下来。

  谢文朔一惊,赶紧上前扶住,问道:“轻澜公子,你怎么了?”便见沈渊双手与额间,横七竖八地布满灼痕!沈渊痛苦呻吟道:“光……阳光……”谢文朔心念一动:“他果然怕光。”见有教徒自洞口伸头来探,连忙将沈渊扶至上面看不见之处躺下,思索一番,自己转身折回地宫,从那些死去的步天教徒身上剥下一套衣袍鞋袜,又见有人戴着斗笠,连忙取过,又捡了一柄单刀,重回墓道。他在沈渊身边跪下,道:“轻澜公子,你穿厚实些试试?”

  沈渊勉力坐起,套上衣物,将手足俱遮严实,谢文朔将斗笠递给他。他接过来戴在头上,微微一笑,赞道:“你倒机灵。”说着重新爬上绳梯,嘱道:“与你弟弟别跟太紧。许是我出不了这座地宫……也说不定。”语意微带苦涩。

  谢文朔抬头见他攀爬,心中担忧,忽地想起:“爹爹与娘……去了哪里?”他内心深处实不愿承认父母已死,因此连“尸首”二字便是在心中也不愿提起。他正要重回地宫查看,一抬头,便见沈渊已攀至洞顶,一跃而出,外面立时传来惨叫之声,自是沈渊正在猎杀外面的步天教众。

  他虽挂念父亲,却也知道此处是非之地,不能久留。因此将小弟负在背上,绑缚周全,向上爬去。出了洞口,见外间遍地尸首。他心恨步天神教,自是快意。沈渊仗剑立在一棵树下,正极目远眺山下,见他出来,便问道:“这是哪里?”

  谢文朔道:“采凉山……这里是纪王墓顶……”沈渊道:“夜长梦多,先下山再说——你可认识路?”谢文朔点头道:“我认得。”

  三人沿来路下山。谢文朔背着文望,走得甚是艰难。沈渊不耐烦,伸指捏断他腰间绳索,一把将谢文望提过,负在自己肩膀上,威吓道:“小家伙,你只要哭了一声,我便吸你的血!”文望一吓,竟晕了过去。谢文朔急道:“轻……轻澜公子……”沈渊瞪他道:“放心,走吧!”

  他们自羊肠小道而下,七转八弯,拐至一道山口。沈渊忽然叫住谢文朔,问道:“这座山的路你可熟?”谢文朔一怔,答道:“我来这边砍过柴……”

  沈渊点头道:“那就好,咱们先避一避。”说着,一手抓住谢文朔左臂,负着谢文望,纵身跃上一棵大树,兔起鹘落,在树枝间穿行,直往山口深处奔去。谢文朔身在半空,见身侧无数树枝闪过,几化为虚影一般,直是快捷无伦。心下羡慕:“不知我几时能有这样的好功夫?若他肯收我为徒,我一定努力习学,无论他叫我做什么,我都要好好地做……”

  胡思乱想间,沈渊已东窜西拐地转过了几道山坡,在一处山坳间停了下来。他落在地上,随手就把肩上的谢文望塞还给文朔,喘着气道:“你自个儿照管他吧。”他方当醒转,便剧斗数场,又兼方才长途奔跑,实是支持不住,身子摇晃,依着一棵树缓缓坐倒,盘膝用功。谢文朔自照顾晕去的小弟不提。

  此时天已擦黑。谢文朔自早上吃过果子之外,还未吃过任何东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谢文望醒来,见大哥在身边,连忙一把扯住哥哥衣角,哭道:“哥哥,我饿……”谢文朔连忙哄他,又东张西望,想寻些填肚子的东西,却因天黑,也寻不着山果。

  一边的沈渊睁开眼来,气道:“当真麻烦。”伸手攀下身边一根树枝,劈下几根枝条,拔剑出鞘,削劈几下,将树枝削尖,指着一棵大树对谢文朔道:“踢一脚!”谢文朔不解其意,却不敢违逆,依言狠狠一脚,踢在树上,树中栖息的鸟儿哑哑大叫,振翅欲飞,沈渊一挥手,树枝激射而出,只听啪啪数声,几只被树枝射死的飞鸟已落在地上。沈渊示意道:“拣来烧熟便了——你是谢平章的后人?”

  谢文朔一愣,不知是自己方才一脚,不知不觉间使出了“八骏掌”中的“骄骧轻步”一式,自然被沈渊一眼认出。但既是沈渊相询,他连忙点头应是。沈渊正想再问,一眼瞧见谢文望挤在一边,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道:“先把你们两个饿死鬼的肚子填饱再说。”

  他虽说话刻薄难听,但谢文朔知他是一片好意,自然也不恼火。沈渊虽吸人血,但与步天教为敌,又如此相待他们兄弟,实是除爹娘之外,这两日他惟一所得的温暖善意,令他对沈渊油然而生亲近之感。他带着弟弟拣拾柴火,堆成柴堆,沈渊见他扎着手四处寻石头打火,便取过他手边钢刀,令他堆拾干草,自己掌中内劲微吐,将钢刀在一片石头上“呯”的一击,几点火星溅出,一会儿便将干草点着了。谢文朔喜道:“轻澜公子,你……你真厉害,什么都会。”沈渊不理,将刀丢还给他,让他自行剥制鸟尸烧烤果腹,自己便怔怔瞧着火苗出神。

  谢文朔将鸟儿拔毛破腹,插在树枝上炙烤,见沈渊定定瞧着火焰,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心中担心,冲口问道:“轻澜公子,你不怕火么?”

  沈渊被他这一唤,回过神来,听闻,漫不经心道:“我以前又没做过僵尸,怎知道怕什么不怕什么?能盯着火瞧,自是不怕的了。”他长叹一声,缓缓道:“怕不怕,活不活,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谢文朔听得他语意萧索,却不明白他语中之意,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沈渊也不须他回答,看他一眼,转了话题问道:“魔教那干人,是怎么寻到我的?”

  谢文朔见问,便从周近臣找上自家爹爹讲起,一一讲与沈渊知道。他口齿并不灵便,讲起来自有许多磕磕巴巴,辞不达意之处。沈渊倒也不着意,默默聆听,偶尔在关窍之处,探问一两句。听说谢家为自己守陵七代,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谢家,当真是忠心一片。”语气无波无澜,别说谢文朔,便是城府极深的成年人,也听不出其中有异。谢文朔自然以为他在夸奖自己,心中一热,便又再讲下去。待沈渊听得父亲为寻自己,三探纪王陵,只唔了一声,便侧过头去。谢文朔不明其意,唤道:“轻澜……公子?”

  沈渊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伸手拂拭了一下嘴唇,问道:“后来呢?”他不能流血,因此谢文朔也不知道他咬破了嘴唇,便又讲述后事。待讲至步回辰破冰,沈渊嗯了一声,举手止住他道:“肉熟了,给你弟弟吃吧。”

  谢文朔见枝上鸟肉已被烤得香气四溢,弟弟瞧着直流口水。连忙取了下来,塞一只给弟弟,又奉一只与沈渊。沈渊摇头道:“我不要。”谢文朔不解,沈渊翻他一眼,道:“吃你的吧,口水要流光了。”谢文朔赶紧擦擦嘴角,方知是沈渊戏弄于他。脸一红,低了头自去咬那鸟肉。

  沈渊抱剑倚树不语,渐渐沉沉睡去。谢文朔安顿弟弟睡下,自己也困倦异常。但看着四周暗影憧憧,又心惊胆颤,生怕魔教之人又追过来。忍不住又去瞧自己如今的主心骨沈渊,见他睡容柔和安详,虽额上殷红带伤,但依旧容颜俊美,清雅如山中芝兰,幽谷玉树。

  此时的他,与激战时杀戮如麻的青岚少主判若两人。谢文朔虽只有十五岁,在山中天真无识地长大,这两日方初识人世悲苦,却依旧在一瞬之间,忽地懂得了两百年前征战杀伐,沙场归来之后,守在沈渊床前的四皇子郑骥的心境;懂得了当年沈渊与天家两位皇子的纠葛痴缠,也在一刹那间明白了人世间所有的爱恨纠缠,不过是因为如此罢了:

  “天下之大,我只是想着他。”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重历江湖
  三人在山坳里躲了数日,沈渊出外探查,说是可以出山了。他几日间不吃不喝,除打坐运气外再无别的举动。谢文朔有心想关切一番,却终是把话咽回了肚里——沈渊的脾气,不想说的偏要问起来,非碰一鼻子的灰不可。

  出得山来,沈渊知道谢家兄弟已无亲人可依,因此倒没有不准谢家兄弟跟随他出山,只是警告谢文朔不得再提拜师学艺的话头:“若是提了一次,我便把你们哥儿俩点了穴扔进河里去!”谢文朔哪敢违抗,只得委委屈屈地听他吩咐,再不提起。幸而沈渊偶尔有了兴致,也会指点他三招两势。谢文朔自不懂这只是轻澜公子的公子哥儿脾气,毫不用心,传的拳脚功夫也是东一式西一招,杂乱无章。虽能习武,要练成高强武功却是绝不可能。谢文朔懵懂无知,只觉能有此际遇,已是喜心翻倒,因此乖乖地带着弟弟跟着沈渊一路南行。

  在山中三人捕兽采果,便能果腹。如今出得山来,到得市镇繁华热闹处,却有些不大方便。谢家兄弟俩是过惯穷门小户日子的,如今孤苦伶仃,身无分文,自是担心在街上一步也行不出去;沈渊却是个惯走江湖的,干脆利落地在附近市镇选了个大户人家,青天白日地便摸将进去,大大地盗了一票——谢家兄弟一世也没见过这许多银钱,只看得差点儿把眼珠子掉了出来。沈渊见兄弟俩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大不耐烦,寻了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便打发店小二带兄弟俩去寻澡堂子洗澡换衣。他的身体有异征,自是不能进澡堂洗浴,因此另叫香汤进房沐浴,又命买里外新衣并青纱帷帽与自己送来。他出手阔绰,店家奉承不已。谢家兄弟头一遭被人这般关怀侍候,只觉得象在天堂一般。谢文望换得一身簇新,在街上吃着糖葫芦,道:“哥哥,那个漂亮哥哥真好。”谢文朔嘘着他道:“要叫公子,可别忘了。”谢文望乖乖点头。

  回到客店,便见沈渊在房中坐等。他可不像哥儿俩那般初着新衣便缩手缩脚,只一袭青衫素服,便通身的气派风流,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见二人回来,示意谢文朔关门坐下,随手便将花剩的银两丢了过来,道:“你们尚未离乡,带着这些银子,回家自个儿过日子去吧。”谢文朔耳朵里轰的一声,结结巴巴道:“公……公子,你不要我们了?”

  沈渊哼道:“我要你们来作什么?吃了还嫌肉干呢。”谢文朔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天都塌了半边。忽地拉了文望跪下,央道:“公子,看在谢家……先祖公……”沈渊挥手道:“再别提你谢家守山七代的话头了。若都象你谢家这般知恩图报起来,给我爹守坟的人便是满坑满谷的了。”

  谢文朔不懂他讽刺之意,却也委屈。想父亲一片忠义,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如今哥儿俩竟无存身之地。他瞧着沈渊,满腔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知道若是说将出来,也必将被沈渊堵个结结实实回去。想要起身离去,身子却不听使唤。一时间胸中忿怒,委屈,悲苦,无措,茫然……尽数交织一起,纷至迭来,仿佛要将胸膛炸裂开来。他直挺挺跪在地上,两行眼泪慢慢的淌出眼眶,滴落在衣襟上。

  沈渊皱眉道:“你家这哭包模样也是祖传的么?当年倒不见谢平章有这些毛病儿。”谢文朔狠狠抹一把脸,不理会案上的钱袋,站起身来,拉起文望,转身要走。沈渊冷冷道:“要当硬骨头也不急于这一时,你倒不为你弟弟打算一番?”谢文朔咬着牙道:“我们饿不死!”沈渊轻笑一声,道:“你们饿不饿得死,我是瞧不见了,不必对着我嘴硬。”又瞧着捏着糖葫芦怔怔站在一边的谢文望一笑,道:“小望儿,饿肚子可好玩儿么?”谢文望不明白哥哥的苦恼,听沈渊这般问,睁大了眼睛,脆生生地道:“不好玩儿!”

  谢文朔一咬牙,抓起钱袋。携着文望垂头而去。

  沈渊靠在椅中,微微苦笑,坐了一会儿,又伸手拿过帷帽戴在头上,拉下青纱覆住面孔,也走出门去。转过跨院,来到西院内。院内正有两人,劲装快靴,坐在长凳上晒日阳儿说笑,见有人进来,站起身来,喝问道:“做什么?”

  沈渊拱了拱手,斯斯文文地道:“两位可是福荣镖局的师父?小可姓沈,名渊,不敢请问尊姓大名。”那两人见他文士打扮,说话谦和有礼,便也回了一礼,一人道:“我姓刘,他姓尚,沈公子可是有什么事么?”

  沈渊道:“不敢,小可是颍州人氏,两年前奉家严之命,游学洛阳。如今思念父母,要回家乡,奈何现今天下乱民蜂起,路上不太平。方才在店外曾见到贵镖局的镖旗,向店家打问,听说贵镖局护镖往常州而去。因此冒昧前来,想请贵镖局带携小可一程。这是沿途打搅的费用,请刘镖头转呈贵总镖头。”说着递上一对元宝,足有百两之重。

  那两人听说,又看见白花花银子就在眼前,惊喜交集。沈渊所请随镖局而行,也是常事,但出手如此大方,却是少见。两人打量沈渊一番,见他青纱覆面,腰佩长剑,又转疑惑,那尚镖头便道:“这等事情,我们要请问总镖头。请公子稍待。”沈渊笑道:“最好,若是总镖头应了,诸位兄弟路上的酒钱,都在小可身上。”

  不一时,那福荣镖局的总镖头迎将出来,是个长须汉子,虽面容粗豪,却自有一股慷慨气派。沈渊上前与他厮见过,通过姓名,知道这总镖头姓殷,名立云。殷总镖头上下打量沈渊一番,问道:“公子为何不露真容?”沈渊微笑应道:“小可自小身子不好,有个血虚风燥的毛病儿,见不得日阳。若殷总镖头要我取了帷帽,就得先应小可之请,到店里去喝一杯酒了。”殷总镖头听他这般说法,去了一半疑心,点头道:“那就叨扰公子了。”沈渊含笑向刘尚两镖头道:“也请两位相陪。”那两人见他如此知情识趣,也是欢喜。

  到了店堂之中,沈渊要了雅座,取下帷帽,请殷总镖头上座,自己与刘尚二人打横相陪。那殷总镖头见他俊美斯文,又见他脸色苍白,便尽信了他的说话。道:“公子要与我们同行,自是求之不得。但只怕路途辛苦,委屈了公子。”沈渊笑道:“只要能太平返家,小可就谢天谢地了。那敢说辛苦?”

  四人谈天说地,沈渊何等聪明人物,应对妥贴,谈吐怡人,轻轻巧巧便将三人奉承得飘飘欲仙,因要在这文弱书生面前吹牛长脸,便大谈起江湖中事来,沈渊含笑斟酒静听不语。原来那殷总镖头是少林无相禅师的俗家记名弟子,在武林中也是有名人物,因此福荣镖局在江南一带声威极震,方敢在此乱世之中到西北来,为一家大胡商押镖。

  殷总镖头忽道:“哎,沈公子,你怎么不喝酒啊?”沈渊笑道:“小可量窄得紧,不比总镖头豪量。既是总镖头有言,小可舍命陪君子一回,若是醉了,还请相扶一把。”说着拿起酒杯,举袖覆面,仰天喝干,其时暗运内力,将酒浆尽数自指尖逼出。殷总镖头等人不知有诈,见他喝酒爽快,又见他满面酡红,都笑道:“公子量虽不高,这酒品倒好。”沈渊笑道:“几位尽量吧,别让小可败了各位酒兴。”那几人也虑着萍水相逢,不要把这文弱书生灌得伤了,因而不再劝酒,自家喝酒谈笑不已。

  正说笑间,忽见一名公差打扮的汉子走进店来,叫道:“店家,店家!”店小二连忙上来招呼道:“朱都头请坐,先打两角酒来?”那姓朱的都头道:“今日不喝了,取你客店文簿来看。”店小二连忙自柜上取来奉上,问道:“可是县里有事?”

  朱都头道:“有桩奇案。前几日我等捕得的那名巨盗,咋天死在了牢里。”店小二问道:“想是生了急病?”朱都头似与他甚熟,摇头道:“不是,端得奇怪,县牢那般重地,竟有贼人闯将进去,将那人割了喉咙。最奇的是那人虽被割了喉咙,草铺上却没多少血。”店小二笑道:“敢怕是他皮厚没割透。可捡了条命回来吧?”朱都头头晃得泼浪鼓似,道:“早死得透了。血仿佛抽干模样,可作怪呢。”店小二惊道:“那不是吸血鬼么?”

  沈渊等的座位相隔柜台不远,因此将两人一问一答听得清楚。殷总镖头也是个好事的,便上去攀话道:“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吸血鬼?怕是别有隐情?”朱都头听问,便与他谈了两句,通了姓名,镖局最重人脉,三言两语,两人已经攀上了交情。二人走到桌边,沈渊等人一齐招呼,朱都头立着喝了一杯酒,查了客店文簿,道:“这等无头案子,我等也只能胡乱查着,能交差便了。”

  沈渊笑道:“朱都头方才说是巨盗,送到州里也是落得一刀,因此死了也就罢了。”朱都头见他文弱书生模样,也不放在心上,闲话两句道:“这也是个理,只是县大牢让人这般进出,终是不妥。”说着又喝一杯,告辞而去。沈渊含笑望着他的背影远去,提壶又与几名镖师斟了一巡酒,那纤瘦手背上的灼痕早已消失不见,肌肤平复如初。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万里归乡
  殷总镖头道:“既有人做下这般案子,身手自是了得。我们不必在此多耽了,尽早赶路吧。”沈渊点头道:“既如此,明日起小可便叨扰了。”又约定了起程时间,四人举手作别。

  第二日上路,趟子手抱起镖旗,在店门外一展,大声喝道,道:“福威鹰扬,荣显江湖!”镖队众人翻身上马,那胡商也带了家眷上马乘车;沈渊亦早备好坐骑,随着镖队而行。

  此时正值初秋时刻,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空中并无一丝云彩。镖队在黄土官道上躜马而行,几名骑马的镖师都热得脱了上衣,只着坎肩,露出精赤上身;那大胡商带着家眷早躲进马车里纳凉避暑去了。惟沈渊一人依旧结束得丝毫不乱,帷帽罩面青纱垂肩,在队中默默策马而行。

  走了数十里地,已近午时。那胡商见道边有茶棚面店,连忙招呼镖队歇脚打尖。那刘镖头心地甚好,见沈渊下马时脚步虚浮,甚是关心。见沈渊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边,便过去探问道:“沈公子,可是不舒服?”

  沈渊见问,抬头微笑道:“我自来便是如此,晒了太阳便没精神,倒也无妨,多劳刘镖头挂心。”刘镖头在他身边坐下,道:“我们东主家有车子坐,公子去攀个话,打个商量坐车,岂不好?”沈渊摇头道:“他带了许多女眷,多有不便。”刘镖头道:“他各自坐一辆车,车上也宽,公子借坐也没有什么。”沈渊仍是摇头,道:“贵东主家好叫人侍候。若我借坐,他家女使便不好送茶送点心的了。”刘镖头一想也是如此,只得罢了。见沈渊守礼温文,甚有好感。又见沈渊面前一碗素面,只胡乱动了一点儿,便又出言劝道:“公子,走长路的人,不多吃些,可要生病。”心想这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这般独自行走江湖,端的受罪。沈渊笑道:“多承刘镖头关心,小可记下了。那边酒菜已经上来,刘镖头请过去用饭吧。晚上到了客店,小可再相请诸位喝酒。”那边镖师正唤刘镖头过去喝酒用饭,刘镖头方去了。

  一时用过了饭,镖队又上路前行。又走一时,上了一片乱石冈,连绵不绝的松树一直长下冈去,众人道:“好了,这可有些阴凉了。”殷总镖头令道:“前面便是倒回山,山上有强人出没,诸位兄弟可小心着了。”沈渊在一边听闻,轻笑道:“这个山名儿倒有趣,难道到了这山便又要倒回去么?”

  殷总镖头离他不远,听见他说笑,便道:“沈公子这却说中了,多少人到了这里,都恨不能倒回去呢。”沈渊道:“噢,可是强人凶横?”殷总镖头勒马与他并行,道:“是,这里的山大王不是善类。他本是和尚,俗家姓陈,法名果正,却不是我少林弟子,拜在了西域少林门下。听说内力已有金刚伏魔神通。”沈渊道:“既如此,总镖头见此山不必倒回,自是与他有些交情?”殷总镖头道:“交情谈不上,只不过三年前我押镖从此过路,与他动过一次手。”沈渊笑道:“那自是金刚拜佛祖?”殷总镖头笑道:“公子太抬举了,这不敢当。我俩斗了个旗鼓相当。”尚镖头插道:“我们总镖头的“大韦陀掌”,足下了二十年的苦功哩。”沈渊笑道:“啊,见了韦陀菩萨,金刚只怕也讨不了好去?”

  殷总镖头摸着长须,呵呵笑道:“那倒也是场恶斗。我们走镖的,本就是在刀口上讨口饭吃;他打家劫舍,也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因此斗得甚是猛恶。我斗发了性,想着便是死在这里,也不能堕了师门威风,已存了死活无论的念头。不料他忽地跳出圈子,道:‘且住,你既是少林弟子;我与你红莲白藕,本是一家。我便不来扰你,你自去吧。’”沈渊道:“这便攀上了交情?”

  殷总镖头摇头道:“并不是。此人品性不端,生平第一好色,二贪口腹。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与我惺惺相息,后来才知道,他前一日虏了个女娘在寨中,还没有玩够呢,自然不想跟我生死相拼。”沈渊皱眉道:“这般下流无耻,倒也配占山为王?”

  殷总镖头点头道:“不错,江湖中人,走黑道已是无可奈何,再要采花犯戒,天理不容了。因他这般下作,江湖上都叫他‘花金刚’。寨子的名声在江湖上也不大好,从无英雄豪杰前来投奔。他也知自己只配在这等年月中打家劫舍,守着山头过逍遥日子。因此倒也不多惹江湖是非,我寻个朋友与他牵了条线,便认识了,他也不来惹我,我也不去扰他,路礼按趟送去便了,我也不想与他多攀交情。”沈渊轻轻点头,殷总镖头瞧瞧他,又道:“我虽不惧他,但公子也自请小心,与东主家打个商量,到车中坐吧。那花金刚甚是荒淫无度,据说是男女……通吃的。”沈渊听了,似乎大大惊惧起来,道:“既……既然如此,便请殷总镖头陪着小可去寻贵东主家,求他行个方便吧。”殷总镖头自然义不容辞,一会儿便安排妥了。沈渊将马拴在那胡商车后,自己上了胡商车驾。

  此时正是午后时分,那胡商在车中昏昏欲睡。沈渊抱剑坐在车厢之中,乘此机会,闭目运功,调和内息。车驾粼粼,已从乱石坡上下来,在林中穿行。那山深林密,浓阴遮天蔽日,车厢中凉风阵阵,沈渊自是惬意。耳听外面趟子手喝道前行,““福威——鹰扬,荣显——江湖!”的喊镖之声,远远传了开去,一路上便也无人打搅。

  又走一会,忽然传来闹嚷声音,沈渊耳力极敏,已分辩出打斗之声。那胡商胆怯,掀帘探瞧,沈渊不欲惹事,自挪至阴影里去。听得众镖头议论纷纷:“仿佛又是倒回山的山贼,下来劫人的。”“那花金刚可在?”“那不便是那花和尚?他与那人相斗,直是戏耍,该不是瞧上了那小孩子吧?”

  忽听一声带着哭腔的大喊:“恶人,还我弟弟,你还我弟弟来!”沈渊听闻声音甚熟,眉毛一跳,睁开眼睛,伸手按住眉心揉了揉,几不可闻地微微叹了口气,伸手便撩开了身侧帘子。

  那喊叫的人果然便是谢文朔。他被沈渊轰走,带着弟弟乱走一气,也不知该去往何方。后来突然想道:“那大魔头曾说过要与少林寺一较高下,想来少林寺定是武功极高的了,我便去拜师学艺吧。”又愁道:“要是少林寺也象公子一样不肯收我,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打定了主意:“既然是‘寺’,寺里肯定都是和尚师父,娘说过出家人慈悲为怀,肯定不会象公子那样铁石心肠。”这般想着,东打听西打听,终于问到了少林寺在河南道郑州府境内,他一腔热望,也不怕路途辛苦,便带着小弟连夜赶路。中午时分到了倒回山脚。在林中休息,谢文望嚷着口渴,他去给小弟找水,回来时小弟已不见踪影。他心急如焚四下寻找,正撞上捉住谢文望回山的花金刚。

  花金刚陈果正近年来口腹之欲越发的旺盛,好用人心煎汤,最爱吃五六岁的小儿心肺。因此弄得他盘聚的倒回山臭名远扬,哪有人敢靠近?他山小寨微,也不敢多去攻打市镇,便寻常吃不着自己好的那一口美味佳肴。这一日下山巡道,正看见谢文望,当即满口淌唾,馋得几乎想一口生吞下去,当即令把谢文望抓回山寨中去,刚要走,又听见谢文朔喊叫弟弟,心想一发抓来下酒倒好。

  谢文朔救弟心切,上来便跟陈果正动上了手。他又哪里是这花金刚的对手?被陈果正如猫戏鼠般,东拔西点,左脸吃一耳光,右肩挨一老拳。打到后来,陈果正见他身手不错,长相又颇为端正,便又动了淫心,一发耍弄的不亦乐乎。虽是打架,但拳来摸乳,掌下撩阴,谢文朔哪里懂得这般淫魔手段,又怕又气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惊惶间,又见陈果正伸掌来捏自己下颌,大惊之下,往后一个“铁板桥”,想要躲开,正好中了陈果正的道儿。陈果正变掌为抓,一把便向谢文朔裤裆处捞去。正要得手,忽然听见微小风声激射而来,只觉腕上一麻,左臂便抬不起来了。

  他色魔心性,最恨淫邪时被人打扰,一抬头,正望见福荣镖局的旗子,怒喝道:“姓殷的,你过你的山便了,扰我的事做什么?”殷总镖头莫名其妙,回道:“我自走我的路,什么时候扰过你的事?”陈果正大叫道:“趁人不备,打了暗青子过来,还说没扰?”

  殷总镖头想着将来还要在这条路上行走,便忍了气,好言解释道:“陈兄,我福荣镖局在你山下已经走过几回了,哪一次扰过你的事?你说我打你暗器,在哪里呢?”陈果正张口结舌,他左腕“神门穴”被点,却肌肤无伤,发暗器之人必不是用飞镖铁莲子一类的东西,只怕是土石树枝,以内劲伤人,实是极高明的暗器手法。

  他也不欲多惹是非,悻悻道:“好吧,算老子倒霉就是!”也无心再戏弄谢文朔,伸手便去抓他右臂,喝道:“小子,跟我走吧!”谢文朔忽地大声哭喊道:“公子……公子救救我!”

  众人惊诧不已,不知他喊的是谁?却见沈渊慢条斯理地将已经放下的帘子又撩了起来,伸腿下车,对陈果正道:“想活命就放了这两个小子吧,嗯?”

  陈果正一见沈渊身形,立时三魂去其二,七魄丢了仨,身子酥了半边。他也是阅花无数的人,虽看不清沈渊面容,却见那长身玉立,腰肢柔韧,更兼举动慵然优雅入骨,直是平生不曾见过的风流。见沈渊迈步向他走来,忍不住嘻开嘴淫笑道:“放了他们,那还不容易,只要……”沈渊轻笑道:“要我跟你走,是不是?”话音未落,陈果正只觉眼前青光一闪,自家头颅便已骨碌碌地滚落地上,鲜血破腔而出,洒落如雨,嘴里还喊了一声:“是!”

  沈渊冷冷道:“贼秃,杀你倒脏了公子爷的剑。”说着还剑入鞘,对目瞪口呆的殷总镖头笑道:“多谢总镖头带我这一程,我行藏既露,便不便再与阁下同行了,告辞。”转头对谢文朔道:“带上你弟弟,走吧。”说着自去车边解下马匹。那些捉着谢文望的小喽罗们早已吓呆了,听沈渊说话,连忙丢了谢文望,连滚带爬的跑入林中去了。

  一干镖师见沈渊带着谢家兄弟俩消失在林间,方才醒过神来。刘镖头道:“咳,那沈公子好快的剑,我连看都没看清楚。”另一个镖头道:“我还没醒过神来呢,那花金刚的头已经没了。”刘镖头道:“沈公子那般弱不禁风样儿,竟是真人不露相,我还真把他当成了游学的书生呢。”尚镖头回味方才情形,咋舌道:“这一剑刺来,天下有几人能挡得住?总镖头你挡得住么?”

  殷总镖头正在发愣,听问,怔了一回方道:“我哪里能挡?只怕就连我师父……”他不再多说,眼望天空,喃喃道:“沈渊……沈渊……这名儿好似在哪儿听说过……”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黄河岸边
  沈渊带着谢家兄弟俩穿林过山,一言不发。谢文朔心知他正在恼怒,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拉着弟弟乖乖跟着走路。

  走出数里,沈渊侧耳倾听,再听不见镖队呼喝声,转身看看谢文朔,沉着脸道:“你们要上哪儿去?”

  谢文朔不敢隐瞒,结结巴巴说了自家打算,沈渊听得气极反笑,道:“上少林寺去?你知道少林寺离这儿有多远?你们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儿,只怕还没见到那群秃驴呢,自己先被人当成了两脚羊!”谢文朔明白“秃驴”是说和尚,却不知道“两脚羊”是指灾荒时节被杀来做吃食的人,只能半懂不懂地愣瞧着沈渊。沈渊见状,无可奈何,把手中缰绳扔给谢文朔道:“带着你弟弟走吧,下次要死的时候,别让我看见!”

  谢文朔不敢相强,却不接马缰,道:“公子,我不会骑马。”拉着弟弟又跪下来向沈渊磕了个头,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沈渊哼道:“你这两天给我磕了无数头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懂不懂?”

  谢文朔站起身来,摇头道:“公子,我不懂。”沈渊一怔,便听他怯怯低声说道:“周叔叔……周近臣说过我爹学富五车,可是爹什么都没有教给我。如果我聪明一点儿,是不是就不会惹你生气了?”

  他得不到回话,也不伤心,拉着弟弟转身欲走。忽听沈渊叫道:“站住!”他站住了脚,转过身来。

  沈渊叹气道:“我带你们去嵩山少林吧——你们也好有个安生立命的地方。”他哼了一声,又道:“话说在前头,我不是活人,跟着我走,有什么灾啊祸啊的,那也只能怨你们自己命苦。”谢文朔才见了陈果正那样的淫僧,对和尚也生了畏惧,实在也并不想去少林寺了,但他又哪敢对沈渊说个“不”字?且他这几日间实是尝够了人间最冷酷恶毒的滋味,能跟着沈渊,那是天外飞来之喜。但求能在沈渊的羽翼之下,多待一刻是一刻罢了。

  自此,谢家兄弟俩的日子就好过了不少。沈渊两百年前惯走江湖,又是天生的贵介公子脾气,住店要上房,走路有车驾;吃饭便是自己一口不动,也得顿顿有肉;实是谢家兄弟俩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只偶尔沈渊会瞧着狼吞虎咽啃骨头的文望吓唬道:“吃吧吃吧,一进和尚庙,就是啃酸菜头的日子了。”文望吓得更是拼命吃喝,背地里央求哥哥:“我们以后就跟着公子吧,小望儿不要去和尚庙——”谢文朔万般无奈只得苦笑,心想我倒也想跟着他呢,可是轻澜公子这样的人,又哪是我们可以跟随一辈子的呢?

  一路行来,兵荒马乱,万户萧疏,此时定泰王朝的半壁江山已经是风雨飘摇。河东,河南等地烽烟四起,各路节度、诸侯纷纷起兵割据,因此路上颇不平静。幸而沈渊行走江湖经验极丰,兼之武功出神入化,因此一路行来,倒也没惹什么麻烦。对他们来说,乱世倒有一桩好处,沈渊时时需鲜血温养,若非这种暴兵劫掠,白骨露野无人收的时节,又那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捉活人吸血而不惊官动府?

  这一日三人过了黄河,将将要入陕州府,却闻听说函谷封关。原来前几日有支溃军占了陕州,见府内广有钱粮,生怕这到口的肥肉又被人夺去,因此封关虏掠。函谷关是河南道的关隘处,不入函谷关,到不了嵩山少林寺。沈渊无法,只得在黄河渡口边的一家百年老店住下,等待开关。

  这一日,因嫌店中憋闷,沈渊独自外出,到黄河边散心。此时已近深秋,河边树木枯黄,秋风萧瑟,河里洪波滚滚,水作浊黄,沈渊独立岸边石上,秋风撩起他的衣角面纱,冷浸肌肤。他并不在意,定定瞧着这冷瑟秋景,漫忆杜甫名篇,低吟道:“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一语未完,已语音支离,再不能续,胸中酸涩沉痛之气激荡。他闭上眼睛,念天地悠悠,听浊浪翻卷,却是无泪到腮边。

  忽而觉得背后有动静,转头一看,见是谢文朔站在远处,正手抱一件大氅,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大凡世人伤怀之时,无人欢喜被平人打搅,沈渊亦是一般。正要瞪他,却瞧见谢文朔神情惶惑,知道是有事方敢来寻自己。只得点头示意他过来,问道:“有什么事么?”

  谢文朔见问,忙道:“公子,店里老客说:我们咋儿在山上打着了黄羊,他想用这件皮袄换半条……”说着将手中大氅举了一举。沈渊扫一眼,见是件上好的猞猁皮大氅,撇嘴道:“胡说,店里已经断了粮,有肉便是金不换——你去告诉店家,今天晚上我们请客,让他备点盐烤羊。”谢文朔愣愣道:“请客?”沈渊道:“不请客,你让店里这一群七八个全饿死?”

  谢文朔犹豫半日,终于鼓起勇气道:“可是,公子……要入冬了,老客说你该添件衣裳了……”他倒也机灵,知道要是把店内老客说的“弱得可怜见儿”等语说出来,沈渊非暴跳如雷不可,那位老客今夜的羊肉便堪忧了。

  沈渊懒得与他多废口舌,干脆刁恶道:“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谢文朔被噎得结实,半晌只得委屈道:“……听公子的……”沈渊哼道:“那不结了?回去拾掇羊吧。”

  谢文朔又是一阵犹豫,张了几次口,却一声儿也出不来,脸挣得通红,又咬了牙,任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在给自家打气鼓劲儿,沈渊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有话就说。”谢文朔得了他话,方才胆儿肥了些,吭吭吃吃地开了口:“公子……你……你现下是不是,是不是……身子不好?”

  沈渊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苦笑道:“你也看出来了?”谢文朔担心道:“你……你这几日……脸色越发差了……可是没有血喝了?”沈渊哼一声,道:“这天下便是断尽了粮,也断不了人血!”他瞅着谢文朔,一字一顿道:“我早告诉过你:我不是活人,在世间走动,也不知下场如何——”见谢文朔呆呆瞧着自己,知道要与他讲什么“非我族类”的话头,定是白费力气。他哪有这等耐性,干脆轰人道:“反正我能带你兄弟俩过函谷关就是了,你操这么多闲心作什么?去去去,收拾那头羊去,别来烦我!”谢文朔见他又动了气,哪敢再出一声,只得抱了大氅,委委屈屈地回店里去了。

  沈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黄土垄后,方在河堤上一块残破的青条石上缓缓坐下,一手支额,极疲倦极无力地长长透出一口气来,道:“你还要在树上待多久?”正好一个声音也同时响起,道:“你身子不大好么?”说着,一条黑色人影纵身落地,正是步天神教教主步回辰。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相许前行
  两人说的话语不同,意味也不一样,却巧得是同时开了口,就象一张嘴说了两句话一般。因此两人对视,都是一怔,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无论是想要剑拔弩张,还是勾心斗角,仿佛都不该是在这疲惫荒芜的黄河岸边。

  半晌,沈渊终于道:“这么些时日才寻到我头上,魔教是手段用绝还是气数已尽了?”听他嘲讽,步回辰不为所动,道:“要寻着你,倒不是难事。”沈渊道:“自然,找着被吸过血的尸体就找着我了。”步回辰叹道:“但是轻澜公子终是正人,你又何必非找上那些恶贯满盈的大盗山贼,不是多费许多手脚么?”沈渊不答。

  步回辰慢慢地踱到他身边,瞧着足下波涛滚滚的黄河,道:“我送你件礼物,你要不要?”沈渊尚未回答,他就续道:“你自然不要,不过,你还是瞧一瞧的好。”说着拍了拍手,便听河岸边吱呀声响,靠过来一只小船,两人自船上纵身而起,落在岸边,各捧一个大捧盒,向河岸上走来。一忽儿便登上河岸,在沈渊面前一膝跪下,啪的一声,同时掀开盒盖。

  沈渊定睛一看,每个盒里竟然各放了三颗人头,摆成“品”字形状;再备细瞧,竟是殷总镖头一干镖师!他倏地站起,手按剑柄,冷冷对步回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步回辰淡淡道:“沈渊此名不算出奇,但是你的功夫太过出神入化,难免会惹人疑心。”沈渊怒道:“别人疑不疑心我,与你什么相干!”

  步回辰盯着他,平静道:“这些时日,我并非不打算找你,而是我先须得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我是轻澜公子,一梦两百年之后,当会是怎样的心境?”沈渊冷笑道:“什么?”步回辰慢慢道:“我早无生者之欢,自不会再想活下去——不过,在死之前,我必得去上两个人的坟。”他从怀里取出一卷书册,续道:“沈庄主的墓当在颍州府,过了函谷关,路便好走了许多。但是另一个人……公子可知道他葬在那里么?”沈渊咬紧牙关,不答。步回辰仿佛自言自语地诵道:“文德帝四子郑骥,平纪王乱,拥太子为帝。后上书自言伤骨肉相残之祸,愿削发出家。帝苦劝不果,骥于天羲元年受戒出家,法名慧伤。修持精严,成一代大德高僧。重照二十六年薨,年七十三。骨灰造塔于大慈恩寺。”

  沈渊咬紧嘴唇闭上眼睛,握着剑柄的手却依然止不住地簌簌发抖。步回辰见他纤瘦身躯仿佛被秋风吹得摇摇欲坠,几似要随风而逝一般,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伸手相扶。刚一碰至沈渊右臂,立觉透过几重衣衫,也感觉到了那肌肤所生的寒意,就仿佛握住了一块冰块一般。

  沈渊定住神,叱道:“放开!”一把挣开步回辰。步回辰手一松,手中书册也随之“啪嗒”一声,摔落尘埃。封题上“郑骧手录”四字,端端正正映入沈渊眼帘之内。一笔柳体大楷,骨力遒劲,点划之间藏锋暗挑,这临《玄秘塔碑》十余年的功力,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恨恶遗痛!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一时间,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怒得双目赤红,一脚踩上那书,狠狠踩踏,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方好。

  步回辰示意两名侍从离堤回船,自己则自怀中取出火石,蹲下身去,劝道:“公子,书便是踩得稀烂,也能裱糊起来,还是烧了的好。”沈渊后退一步,见他打火点着书页,那书立时劈劈啪啪的烧了起来,不一时,化作一堆灰烬。步回辰拍拍手,直起身来,轻声道:“郑骧宫变后被囚,数日后自尽身亡。新帝为博仁名,不议其罪,王府什物也便藏入宫中。因此此记一直没在史馆之内,流入江湖之后,亦惟我步天神教中数人知晓,公子不必担心有一言漏泄出去。”

  沈渊冷笑道:“人心难测,我还是担点心的好。不如将瞧过的人杀个干净,那便万事大吉了?”步回辰听他话赶话地竟动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不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般毫无算计,直通通杀将过来的做派,那里像是采凉山中那个机变无双的轻澜公子?但随即忆起了那次酣畅淋漓的剧斗,一时亦动了兴,笑道:“只怕公子千招内,取不了我的性命去。”沈渊哼道:“试一试便知道了。”呛啷一声,长剑出鞘。步回辰亦握住腰间软剑,一时之间忽然有些感慨,普天之下,能让他软剑出手的,惟有面前的这个人。

  二人双剑相交,战不数合,步回辰已觉出了异样之处——沈渊剑法精妙,招式狠绝一如往昔,但却失了当初那般连环相扣,滴水不漏的大高手气势,心知当是沈渊心神紊乱之故。当此高手相拼之时,这等绝顶的好时机岂能放过?他软剑连划数圈,使出一式“梅枝横萼”,软剑抖成一道光圈,圈中骤然散出数十个剑尖,实化为虚,虚化为实,向沈渊胸前数处要穴刺来。沈渊一式“采秀辞岳”,封住软剑来势。但步回辰此式虚虚实实,不止剑尖,剑身亦是影化分身,忽地曲出一道剑影,正卷住沈渊脸上青纱,立时化虚为实,只听得“嚓啦”一声,软剑撕扯下半爿青纱。沈渊倒退数步,立时伸袖覆住自己的脸,但是步回辰业已看清了那双被咬得稀烂,却滴血也无的青白嘴唇。

  沈渊撕下一幅袖子罩在脸上,喝道:“再来吧!”步回辰温声道:“轻澜公子,我不是来与你打架的。有话要说——”他一语未完,沈渊已怒吼道:“不打架哪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要青岚心法,那是痴心妄想!”

  步回辰将软剑缠回腰间,摇头道:“公子差了,我不是为夺青岚心法而来。步某虽不敏,但也知靠绝世武功争天下,乃是痴人说梦。我无须非得青岚心法不可,只要青岚心法不为世人所得,不碍我取天下,那便够了。”

  沈渊长剑微晃,道:“天下——你要天下?”步回辰傲然道:“方当乱世,定泰已风雨飘摇,我步天神教如今招贤纳士,好生兴旺。步某不才,也有与教中兄弟问鼎天下的心思。”

  沈渊刚要说话,忽听人声鼎沸,扭头一看,见一队身着黑袍的军士执着明晃晃的刀枪,将一群人驱赶到河岸边上,一忽儿便听见谢文望的尖细哭声,又看见文朔背着文望,跌跌撞撞跑过来。原来是有军队前来,占了老店,将住客赶将出来。忽又听击水声大作,数十条战船正自上游而下,旌旗林立,刀剑喧天,向着函谷关驶来。

  忽见河边一艘战船缓缓靠岸,江腾蛟顶盔戴甲,带着一群士兵自船上奔下,向他们所在之处奔来;陆上军队的首领,也奔跑过来;两人奔到近旁,在步回辰面前跪下,齐道:“属下参见教主!”

  哗啦啦一片声响,旌旗倒伏,刀剑无声,河中陆上,兵丁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山呼道:“参见教主!”那些店中客人也吓得俯伏在地;谢家兄弟俩也被几名士兵按倒在泥中。河岸上站立的,惟有步回辰与沈渊二人。

  步回辰微笑,对沈渊道:“待我破得函谷关,便亲送公子过关;到颍州府去祭拜沈老庄主。”

  他挥手令教众起身,万众呼啸声中,他压低声音,对沈渊道:

  “轻澜公子。待我东图长安成功之时,定护持慈恩寺浮图塔。令公子得偿心愿。”

  沈渊凝目看着他,步回辰坦然对着那流光凤目,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了沈渊,一种志得意满之情,忽地满溢胸间。

  天下之大,可是能令你得偿所愿的,惟有我一人。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秋雨夜话
  夜色渐浓,雨滴淅淅,打在窗上,水珠飞溅中映出窗下昏黄光晕。谢文朔不安地往窗外望了好几次,瞧着院中守夜的兵丁换岗。终于对靠在圈椅中一言不发的沈渊怯怯道:“公子……”

  沈渊不耐烦地道:“要么你自己想办法过函谷关,要么吃你的饭。少跟我提你家报仇的事儿。”

  谢文朔嘴张了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路行来,他跟文望早已习惯地把沈渊的话奉为圭臬,从不曾有过半分违逆。如今沈渊同步天神教一干人做了一路,谢文朔满心的仇恨别扭,只是一句话也不敢说,说了也没有用——便如方才,还没等他说出口来,沈渊已把他堵得毫无张嘴之处。他一肚子的委屈,只得低了头,为文望夹了一筷子菜。

  沈渊没好气地道:“且不说你到少林,同那些和尚一般,自少林长拳练起,练得一二年熟习之后,再学罗汉拳,然后又是什么伏虎拳,千叶手,韦陀掌,待你练成个老和尚之后……”谢文朔惊道:“老和尚?”沈渊哼道:“废话,你去瞧瞧少林寺的那群方丈首座,哪一个不是老成了皱皮柑子模样?少林寺中自有典籍记载的寺中高手,没一个不是下了五六十年苦功,才练成的。”谢文朔目瞪口呆,喃喃道:“可是……公子与……那……那魔教教主何以这般年轻……”

  沈渊为让他熄了报仇的心思,只得耐着性子释疑道:“那步回辰当是魔教中有洗髓大法之故,洗髓炼气,得了前任教主的内力,才有如今这等修为。至于我……”他叹口气,道:“若非成了僵尸,也没有这般百年阴寒内力了。”

  谢文朔怔怔地盯着他,沈渊一见他那般呆相便气不打一处来,干脆道:“便是你练了五六十年,好不容易成了个马马虎虎的武功高手。只怕那步回辰早已要么争得天下坐了帝位,要么事败身死族灭——哪一种下场你都杀不得他。要我说,你也别带着弟弟当和尚去了。寻块地好好过日子,拼命活过一二百年,步回辰准保死得连渣都不剩了。那不就等于你报了仇一样么?”谢文朔越听越觉得这篇道理实在是歪得可以,但是要反驳,实也不易,半晌,才吭吭吃吃地道:“我……我活不过一二百年……”沈渊堵他道:“连一二百年都活不到,你还报什么仇?”谢文朔一来转不过这个弯去;二来他早就在沈渊积威之下,被训得服服帖帖;因此只能自家抓着脑袋发愣。

  步回辰此时带着几名亲随,信步走来,也正好听见沈渊大发议论,便驻足细听。先听得他说自己“身死族灭”,还不怎样;待听道他教谢文朔活过一二百年,将自己熬死算数,忍俊不禁,笑得浑身发抖。本想再听下去,却也知道自己走过来的动静,根本瞒不住沈渊,干脆上前叩门。

  谢文朔开门见是他,脸色一沉。步回辰哪里睬他,径直迈步进门,笑道:“方才聆听公子高论,在下当真佩服得紧。”沈渊哼道:“既然知道是高论,当洗心涤尘,跪坐恭听,那有步教主这等听墙根儿的模样?”

  步回辰笑道:“既这般说,是在下失礼了。”沈渊点头煞有介事道:“虽有君长而无礼义,信然。”

  步回辰听他居然断章取义地引《论语》来骂自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要引句庄子来驳回他去,又觉庄子并非儒家,不是圣人正音。正思量间,却见沈渊慵懒窝在椅中,凤目促狭,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他心量一动,低头轻咳一声,对亲随道:“取些茶来,你们自去吧。”说着自在沈渊面前案边拣了张椅子,大刀金马地坐了下来。谢文朔气恼无计,又万般不愿与这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同室,只得自收拾碗筷,带着弟弟避了出去。

  沈渊皱眉道:“步教主这是要跟我彻夜长谈么?我可没这些精神陪你耗。”眼珠一转,又道:“且步教主这连日来损兵折将的,还不去与你那些什么门主们好生计议如何收尸?”

  原来函谷关因关在峡谷中,深险如函,故得名为“函”,素来便是黄河岸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秦庶长樗里疾曾与此出关大败魏、赵、韩三国联军,震动关东诸国。步回辰本有心效学秦人,一战而令河南地望风披靡。但那支残军本是自陇西败退而回,早已吓破了胆,那敢开关迎战?步回辰麾下将领几度挑战,关上只乱石滚木砸将下来,决不开关。步天教白白折损不少军马,自上而下的都已是窝了一肚子的火。现在沈渊张嘴就说“收尸”,摆明了是要气步回辰。步回辰果然脸色微变,见沈渊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忍了忍气,终于道:“轻澜公子的嘴,当真不饶人得紧。”

  沈渊哼道:“轻澜公子的剑更不饶人,步教主不知道么?”步回辰顶道:“自然知道,但如今天下,却不是靠一两把剑就能定输赢。”意思是说任你武功再高,此时也无用武之地。沈渊听他语涉讥刺,冷冷一笑,道:“你既知道,为什么又派武功高手偷入函谷关?”

  步回辰大惊,这是他与南宫炽计议已久,密定下来的破关之计。除南宫炽带进关的高手之外,旁人一概不知。沈渊却又是从哪里知晓?他微微蹙眉,瞧了沈渊一忽儿,慢慢道:“原来轻澜公子也有听墙根儿的爱好?”

  沈渊哂道:“你那墙根儿有什么好听?这点儿小计谋,傻子也瞧出来了。你那个门主,叫南宫炽的,日日围着你打转儿,这两天忽然不见,要说你没弄鬼,鬼都不信吧?”步回辰听得哭笑不得,心想天下如你一般心思七窍玲珑的“傻子”,实在不多。

  沈渊又道:“你们步天神教顶儿尖儿,能翻过崤山,偷潜入关的轻功高手,能有十个没有?指望这点儿人给你破关开门里应外合,你这个春秋大梦做得倒是挺美的啊。”其实要过山入关,也不须顶儿尖儿的轻功,步天神教中潜入关中的,也有数十人之多。但战场之上,这点儿人数实有些杯水车薪。沈渊话虽说的夸张刻薄,却也颇有道理,步回辰听得只能苦笑,一时间,完全领会到了两百年前四皇子面对着沈渊时的心境,直是又气又恨又怒又万般的无可奈何,还不如跟他好好打一架来得痛快。只悔自己方才一时兴起,进来与他攀话,便做了轻澜公子的舌底亡魂。

  正懊恼间,他的贴身亲随名唤封六和的,端茶进来,托盘中端正摆着两把青花提梁壶,两个青瓷茶杯。步回辰点点头,挥手令封六和自去。自己提起其中一把壶来,斟了一杯,起身递给沈渊。那杯中殷红,微有热气,正是刚取的活人鲜血。沈渊看步回辰一眼,明白步天教行事亦正亦邪,杀人取血这等事在教主做来,实在算不了什么。血既已取到,他也不必矫情,当即接过杯子,轻声道了声“多谢。”

  步回辰也在瞧他,他一路跟踪沈渊行径,自然知道沈渊一路吸血,但却持身极正,宁可大费工夫,也要挑些恶贯满盈之人来杀。虽是僵尸,但青岚少主的侠义本性不泯。步回辰瞧在眼里,明白他虽已无家无亲,身如飘萍,却绝不肯负了慈父当年教诲。两人只瞧那血杯,便已对对方心意洞若观火。虽是互相戒备,却又相互了然。目光自血杯上相接一刻,不禁对视一笑,顿时释然许多。

  沈渊方才把步回辰损了个过瘾,心情本就极好,抿了口杯中鲜血,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不过一支溃兵罢了,黄河岸边缺粮,只怕两三个月的,他们也就待不下去了。你何必这般着急呢?”步回辰如何不知当下情形?但他从陇西集结部队,南下中原,也怕定泰军自后袭击粮道,如何能在函谷关外多耽?但沈渊毕竟是外人,他不能与他多谈军机,只随便应道:“兵贵神速,我既能破关,便不愿与他们多耗。”

  沈渊瞧着他,一笑,嘲弄道:“不错,‘惊天一步’嘛,下一步自然不必理会。”步回辰听说,脸色忽地一僵。若沈渊只是随口刻薄他外号,那倒也罢了,偏是句句点着了他的心病。他如何不知自己攻势太急,白白折损将士,并非长远良谋?现下被沈渊点透,心中本就懊恼烦郁,又见那双星眸在烛光下暗涛涌动,似笑非笑,刁钻可恶得一个眼神就将自己嘲弄到了骨子里。他乃一教之主,什么时候受过这般奚落?直是气往上涌,且又下不了台。思及此,更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变幻不定,煞是精彩。

  沈渊见状,忽地扑哧一声,笑得瘫在椅中动弹不得,道:“步教主好个模样儿,不用化装便能到河里去装淹死鬼。”步回辰再不想与他扯这些闲篇惹气,干脆辞道:“夜深了,在下不多打搅,这便告辞。”沈渊笑着直起身来,见步回辰气恨恨地要出门,忽然道:“既是惊天一步,何不步步为营?步回辰,你到秦王函谷关下,如何不读《唐书》?”

  方今天下,已少有人这般直截截唤步回辰的姓名,他听在耳中,忽觉有些异样,情不自禁地住了脚。又听沈渊这么没头没脑一问,直是满头雾水,扭头问道:“什么?”沈渊审视地瞅着他,吟道:“秦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你步天教纵是血肉铺地的破了关,又如何呢?”

  步回辰听他引唐太宗五言句劝诫自己,目光变幻,看看沈渊,慢慢道:“轻澜公子也不信我神教能安天下?”沈渊吐口气,道:“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亦是逐鹿之人,何以不能致天下‘太平秋’呢?我不过……多一句嘴罢了。”步回辰看着他,诚恳道:“岂是多嘴?多承公子指教了。我若真有天下之望,定会把太宗言语,牢牢记在心上。”

  沈渊瞧他一眼,微笑道:“当真?我倒也曾听我爹说过:魔教教主步千河,虽是魔教中人,但率教众独抗中原武林,却不肯附庸危须诸国,也是有骨气的好男儿好汉子。”他微微叹息一声,看着步回辰缓缓道:“步千河重义守诺,败与我爹爹后便不履中土。我爹偶有说起,时常叹息,终身赞许。”

  步回辰遥想当年先辈豪杰,心神激荡,道:“先祖一诺千金,自是我辈榜样。”沈渊笑道:“那么——你许过,要为我护住……郑骥的浮图塔?”步回辰道:“我许过。”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过身来,瞧着沈渊,轻声道:“你在担心我对你的诺言?”沈渊别过眼睛去,叹道:“非是不信步教主重信然诺。但‘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亦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余悲’已经过了两百多年了呢?你有多少大事要谋划,我实也不敢指望你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侃侃说来,洞明世事,剔透人心,更兼语调中一股黍离之悲,极是凄然。步回辰听得悚然动容,凝目瞧他一瞬,想着这一夜言谈,只觉处处机锋,句句深意。思索一刻,忽然伸手取下腰间软剑,在腕间一划,滴血为誓,道:“皇天后土在上,步回辰在此立誓,终身不违向轻澜公子所诺之事!若背了誓言,裂骨摧心而死!”

  沈渊听他发下这等重誓,眼睛一亮,轻笑道:“我可割不出血来与你歃血为盟啊。”步回辰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去,道:“信不信我,全凭轻澜公子自决吧!”二人对视,一刹那间灵犀相通,再无别话。

  夜雨潇潇,秋声瑟瑟,烛光下的沈渊笑意如轻风柔波,缓缓说道:“那么咱们再论《唐书》。你当读过李卫公靖破萧铣一节?”

  步回辰心头剧震,道:“自然读过。李卫公弃舟舰于长江,萧铣援军以为江陵已破,不来相援,萧铣只得……请降……”沈渊笑道:“着啊,如今守函谷关的,乃是自河东而来的溃军,若见黄河瀍水之中,舟舰尽毁,再无后援,亦断了水上退路,原本就是军心散乱,现下岂能持久?你取天下之策,单重兵相陈,武功高手厮拼,都只能算是外力相助,只有撼动人心,那才真能算得上是‘里应外合’呢!”

  步回辰越听越是心思清明,一时间双目精光四射,心神大畅,实想不到今夕一番夜话,竟胜似自己连日来的多少军机会议!正要开口相谢,却一眼瞧见昏黄光晕中的笑容,心中忽地一荡。只觉方才那“撼动人心”四字,当真是一语中的——那绝世无双的笑容,便如修炼千年的九尾灵狐一般,一朝相见,便食了人心。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函谷开关
  是日,步天军中军传令水军:征集黄河上民船,凿了龙骨,抛掷河中。又封水路,令来往船只不得通行。函谷关上守军见上游漂下许多破船,不知何意,便报都统等人来看。那都统瞧了,便骂:“这些贼子自毁了船子,与你们什么鸟相干?这点儿事情也要来消遣老爷?”自回帐中去抱女娘喝酒。

  关上守军却看得清爽,这个道:“那不是黄河踱口上李家的船?”那个道:“那一只商船当是关内道下来的吧?我以前在庆州营生时便见过,那些商客们为讨长安娘子欢喜,常在船上装红漆雕花栏杆。”另一个又道:“莫不是潼关已经被步天军占了?上头说要等都护府李将军来援。可是这般模样,李将军如何出得了潼关?”又一个道:“瀍水中也尽是破船,我等岂不是再过不得黄河?也回不了河东?”众说纷纷,兼之军纪散乱,便多有逃亡者。原本每日二三起的,一下子十七八起,甚至整队脱逃。军中首领弹压不住,便大肆在陕州府内拉丁,也不训练,便胡乱押上关隘去守城。因而在关中的南宫炽等步天教众都得了机会,混入军中。又使钱买通了各式乞儿流民,令他们城中作乱时便乘乱哄嚷“步天军入城”等语。

  不几日,步天军中已得了关内密信,约好日子,旬夜便猛攻函谷关。函谷关不似潼关有黄河天险,免了浮桥艰难,因此步天军大部攻至城下不难。但城高墙坚,要上城便极是危难。步回辰亲冒矢石,着云梯,冲车,又有弩炮等物,抛石上城,强攻城门。关内内应在城中放起火来,城中大乱。南宫炽等人当夜皆是守营士卒,立时发难,在城头上大砍大杀起来。守军岂是这些习武之人的对手?一时城墙上亦乱作一团。南宫炽等乘机逼近城门处,要砍断吊桥绳索,放步天军入城。

  但那溃军将领亦是身经百战之辈,虽从被窝里被嘈哄起来,还有些迷迷瞪瞪,但也知道城门处乃最要紧之地,因此连忙打叠精神,亲率亲卫杀上城支援。城门左近本就是最要紧的地方,因此剑弩齐备,士卒勇悍。步天军在城中的内应本就不多,兼之城外狭窄,云梯铺排不开,能登上城头的士兵更是有限,因此一时间城头喊杀连天,血流漂杵,绞杀得难解难分。

  步回辰大喝一声,自马上纵身而起,持双戟亲上云梯,挡开飞蝗般的箭雨,向城头跃去。步天军见教主亲至,更是精神大振,不避生死,勇猛登城。那溃军早已人心涣散,除城门一军顽抗之外,其余皆纷纷走避逃窜。

  步回辰甫一登城,便听一声大喝,一名身高九尺的大汉手持狼牙棒,没头没脑地向他砸将过来!一名教众忠心护主,扑上前横刀相架,却听一声巨响,被那大汉连刀带肩砸到在地,骨肉成泥!原来那大汉勇力过人,被溃军道领收为心腹,极是忠心耿耿。见步回辰已跃近吊桥铁索之处,他焉得不上前拦阻?又是一声大吼,狼牙棒横过,向步回辰拦腰扫来!

  步回辰那把他放在眼里,腾身避过,一戟飞出,直斩他左肩。那大汉侧身闪避不及,被手戟劈中左肩,左臂骨俱碎!但他极是勇悍,怒吼一声,竟不管自家伤势如何,单手举棒,看准了已跃上铁索的步回辰,吼叫连连,狼牙棒狠狠砸将过来,劲力丝毫不减!

  步回辰左足一点铁索,飞身而出,身法轻灵,一足踏上他的狼牙棒锋,趁势右手手戟疾射而出,只听咔啦啦一声巨响,那巨大吊桥已倒下一半,被另一根铁索半吊在空中,摇摇欲坠。城内城外步天军齐声欢呼:“步天军破城了!”

  那勇悍大汉却丝毫不理,趁步回辰正踏着他的狼牙棒,立时长臂暴伸,挥棒横扫,要将步回辰打下城去。此时南宫炽也杀到跟前,喝道:“休伤我家教主!”刷刷刷三镖出手,直向那大汉上中下三路飞来,俱中要害!那大汉暴吼一声,轰然倒地。步回辰早已飞身踏上城墙,如狂风吹叶,直向远处的另一条铁索扑去。

  忽听脑后风声,三箭齐齐射至他背心!原来是那首领拼死一搏,弯弓搭箭射将过来。步回辰手中已无兵器,在空中身体半转,大袖飞出,卷掉三支雕羽。因缓得这一缓,那首领已举刀扑上前来,南宫炽急忙挥刀迎上。首领亲兵,城上守军等亦知若吊桥放下,便再无回天之力,因此死斗不已,城头之势,又成胶着。

  但是这些人又如何拦得住步回辰?他掌风所至之处,无不披靡。轻轻易易便到了索边,他失了趁手兵器,自靴中抽出匕首来,内劲疾吐,挥手劈下,正要斫断另一根铁索,忽听南宫炽大声嘶喊:“教主小心!”已有一人自后扑来,死死抱住他,纵身往城下一跳!原来是有士兵忠心守关,见他要断铁索,便拼死扑过来,要与他同归于尽!城上城下无数双眼睛瞧见,尽皆惊呼!但步天军大部进不得城,杀上城头的步天军内应等又实在太少,因此竟无一人相救得步回辰!

  那士兵自后擒住步回辰的这一抱,本是毫无武功章法。步回辰回肘顶去,力透腰腹,已将他击死。但是那士兵既是抱了决死之心,此时虽已经断了气,却依旧紧紧箍住了步回辰。一时间步回辰竟挣脱不开,与他同往下跌去。幸而他见机极快,已抽出腰中软剑,向上挥去,内劲透处,软剑如一只巨手卷上城墙,正要缠上吊桥铁索,便能救得步回辰性命。却听得风声破空而来,一支利箭追风遂电,自城下射上城头,正正射中吊桥铁索!那儿臂粗细的铁索竟受不得这一箭之威,咔啦啦数声作响,骤然崩断,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吊桥轰然,跌落尘埃。

  城内城外的人一时都惊呆了,步天军竟忘了攻城,守军也忘了御敌,南宫炽扑到城头,嘶喊道:“教主!”便见步回辰正一手执剑,卷住半断的铁链,垂吊在半空之中,怔怔地望着吊桥,只觉浑身冰冷,冷汗涔涔而下。方才他若是软剑卷得稍低几寸,便会随着吊桥一齐落下,摔成一团肉酱!

  这般远的距离,这般凌厉而无坚不摧的箭势,整个步天军中,除了他步回辰,只有一人有这等内力手段!

  ——也只有他,才有如此冷酷无情,见机必杀,毫不顾及他人生死的铁石心肠。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物似人非
  此时,步天军见吊桥放下,震天动地地杀入城中。守军们见大势已去,纷纷丢下武器投降。南宫炽伸手拉扯,要将身在险境的步回辰拉回城头。步回辰却在上城的那一刻再度回头,遥望城下,他自然看不见沈渊身在何处。但是他便是闭上眼睛也瞧得分明:那凤目薄唇,挂着的是怎样的冰冷无情的微笑。

  步天军入关之后,受降、缴械、清理等诸般军务纷至迭来,忙了个人仰马翻。步天教众首领络绎不绝地前来步回辰处贺喜,没口子地称赞教主神机,妙算如神,武功盖世,用兵胜过诸葛武侯等语。步回辰每每听颂,就要又怒又恨又无可奈何地想起那个聪慧绝伦的狠心僵尸来,但沈渊又岂会到他面前来晃荡?待封六和把沈渊已离开的消息报与步回辰知晓时,沈渊早已带着谢家兄弟俩,施施然离开陕州府,往郑州府少室山去了。

  三人晓行夜宿,终于到了少室山脚下。沈渊瞧着少室三十六峰,伸手指点山道,道:“自这儿上去吧,山北五乳峰下,就是少林寺了。车中银两,你俩的衣物,小望儿的糕饼糖果,你自包了带好,莫让人抢了便是。”说着自马车上解下坐骑来,翻身骑了上去,又嘱道:“上去后见了僧人,好好与他们陪话。他们收你们作和尚也好,作小厮也行,都自家小心着意吧。再不必提那学武报仇的话头了,少林寺虽是天下武学之宗,却不是欢喜惹麻烦上身的。若是你胡言乱语,老和尚将你赶出庙来,那你们还能往哪里去?”谢文朔眼含泪水,道:“公子……你……你就要走了?”

  沈渊看他一眼,终是温言道:“自然。你们跟着我颠簸流离,并无好处。还是自已寻安身立命的地方要紧。”说着,双腿一夹马腹,飞驰而去。文朔文望呆呆伫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天尽头。

  谢家兄弟孤凄远望,沈渊自是不知,独自赶路回乡。他既是孤身行路,便更加逍遥自在,昼夜兼行,他武功绝世,也不惧强盗,常抄小路。有不开眼的山贼劫道,自是被他吸成干尸算数。

  这一日到了陈州,与他的家乡颍州只有一河之隔,他自小便经常穿州过府的玩耍,早已是走得熟惯的。如今岁月过去两百余年,旧日的山川未改,河流依旧,人间却早已几度轮回。沈渊骑在马上寻觅熟悉的山原路径,瞧着陌生的街市,胸中一阵恍惚,一阵悲凉。

  他信马走至陈州府内最大的酒楼,那楼当年叫做“醉仙楼”,又有匾额题道:“太白不归”,极是洒脱气象。沈渊与友人偶至陈州相约,必来此处喝酒。如今两百年过去,不知换了多少主人,已改名叫了“仁和楼”,供了松鹤图,旧时匾题早不知去向。沈渊上得楼来,拣了雅座,取了帷帽坐下,酒保上来招呼,铺陈下注碗果碟按酒等物,沈渊道:“你们这里的油泼鲤鱼做得极好,上一道吧。”酒保一愣,陪笑道:“公子想是叫人指点错了,我们这里并无人做油泼鲤鱼。”沈渊默然,半晌道:“那便随便上两个热菜,两个凉菜吧,再打两角樊楼春。”酒保应了,自去安排。

  沈渊倚阑遥望,怔怔发愣。自己根本吃不得人间烟火食,却偏要来这酒楼上消磨时光,自是近乡情怯的缘故。故地重游,已是满心凄惶;待到回乡寻访老父坟茔之际,自己又该是怎样的痛断肝肠?

  他满怀愁绪之际,酒保已将酒菜送上桌来:一道焖青鱼。一道烂跨蹄膀,一道拼三样,又一道凉拌荆芥。酒保在沈渊面前布菜斟酒,忙个不停。一名女子自他身后转了出来,怀抱琵琶,插烛似地向沈渊拜了下去,莺声呖呖问道:“公子想听什么小曲儿?”沈渊听问,转过头来,忽地一愣,冲口叫道:“柳影?”

  那女子和酒保都是一愣,女子见这俊秀青年男子怔怔盯着自己,羞得低下头去,满脸通红。酒保好心打圆场道:“公子想是认错人了?她是楼下唱的,唤作露桃。小曲儿唱得极好,公子试试便知道了。”

  沈渊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微笑道:“对不住,你长得真象我以前家里的一位姑娘。”那叫露桃的女子福一福,道:“公子言重了。”沈渊便有心照顾她生意,道:“听口音你是颍州府人?会用乡调唱曲儿么?”露桃道:“奴会。”在偏座上坐了,转轴调弦。酒保自退了出去。露桃手挥四弦,一曲前调叮冬弹过,顿开喉咙,曼声唱道:

  “盘塘江口是奴家,郎君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茆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

  歌声清雅宛转,正是沈渊小时听熟的乡中曲儿。那时他年纪尚小,无忧无虑,常溜出去,在家门前池塘边闲逛,塘中自有渔人撒网,乡农浸菜,村女浣衣。浣衣的女子喜笑有兴,常一边洗濯一边唱歌。他的贴身侍女柳影好容易寻着了他,携他回去之时,口中也常哼小曲儿。那时的塘中波上,柳梢月畔,仿佛尽是这样的婉妙歌声……不知他离家之后,是谁去吃了柳影的茶?

  露桃见沈渊发呆,也不敢相唤,默默坐在一旁。沈渊自回忆中回过神来,歉意一笑,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银稞子,温言道:“唱得好,赏你吧。”露桃见那银稞足有二两来重,惊道:“公子,这么多?”

  沈渊一笑,道:“去吧。”露桃踌躇道:“公子……奴家再侍候公子几个小曲儿,可好?”沈渊摇头道:“不必了,你做别人生意去吧。”露桃听说,只得收了银子,又福了一福,自退了出去。沈渊一人,复又凭阑凝眸,一任愁思飘荡。

  此时正值午后,又因兵革连绵,街市萧条,因此若大一个酒楼并无几人喝酒,静悄悄的。忽有几人大声说笑着上得楼来,在隔壁雅座内坐了,大声唤酒保上酒上菜。

  待得酒菜上齐,一人道:“这头一杯我等必得同敬潘三爷,三爷仗义,古道热肠,我等一家老小的平安,就托在三爷身上了。”众人纷纷起立,向那姓潘的敬了一杯。

  那潘三爷笑道:“我也没什么本事,只是沾了老辈子的光罢了。”一人道:“罢咧,有那么个好舅舅,一辈子都靠住了。”另一人帮腔道:“步天教的宿主,说起来便威风得紧。”又一人道:“步天军很快便要一统河东河南两地,我们陈州府便请三爷来坐镇吧。”潘三爷道:“那哪里能够?步天军自有法度。”一人笑道:“正是因有法度,因此更要体察民情。待步天军接管州府,我们一齐拥戴三爷。”众人一齐声诺,潘三爷心驰神往,得意笑道:“那可好,待我舅舅领我入了步天神教再说吧。”

  沈渊知步天军势大,河南地本就盗贼蜂起,官府积弱。步天军一入函谷关,自然便如定海针一般,传檄而定河南道。这潘三爷有亲戚是步天军将领,当是借此东风,“一人得到,鸡犬升天”了。乱世之中,这等宵小自然是如鱼得水。沈渊原不着意,因嫌吵闹,不想再坐下去,便唤酒保结帐。

  忽听琵琶叮冬,原来是那露桃又进去兜揽生意。潘三爷酒酣耳热,脱略忘形,笑道:“这妞儿嗓子不错,相貌更不错!”就有人起哄,叫露桃弹曲儿下酒。沈渊不耐烦多待,起身下楼,算还了酒钱,戴了帷帽自出门来。

  刚出了门,便与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婆婆撞个满怀。沈渊日间常有虚弱无力之时,这一撞不轻,令他身子一晃,踉跄几步,眼前一阵发黑。他扶住店门口的廊柱,定了定神,见那老婆婆也被撞的摔出几步,跌在台阶下爬不起身,只好去扶。那老人摸索在着地上寻拐杖,竟是个瞎婆婆。沈渊为她拿起拐杖递过,道了句:“阿婆且小心着。”转身又要走。却见那叫露桃的歌女奔出门来,道:“婆婆,你怎么了?”

  老人颤巍巍道:“我来寻你。你那哥哥又赌输了,你若挣得两个钱时,莫要拿回家去。”露桃道:“是,婆婆,你怎地自己独个儿来了,路上可磕着了?”娘儿两个相扶要走,正见沈渊站在一旁,露桃一惊,道:“公子?”沈渊道:“是我撞伤的这位婆婆,这点儿钱拿去瞧大夫吧。”说着,将一锭元宝递了过来。

  忽然斜刺里一只手伸过来,劈手就要夺沈渊手中元宝。沈渊右手一翻,躲了开去。定睛一看,见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一抓不着,伸手又来抢夺,嘴里说道:“你自认撞了我娘,还不把银子拿过来呢!”露桃连忙侧身在中间拦道:“哥哥,你做什么!”那人一把推开她,道:“关你什么事?回了家再与你算帐!”说着又伸着手向沈渊喝道:“拿来!”

  沈渊知此人是无赖,不欲与他纠缠,将元宝向地上一掷,转身便走。那人见状,喜心翻倒,捡起来欣欣然地自去了。露桃泪水涟涟,模糊中见沈渊已拉马走远,只得也扶了母亲离去。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弄喧搗鬼
  沈渊自回下处,在房里又闷半日,自已骂自己道:“走!当断不断,瞻前顾后的,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一咬牙,起身出门算了房钱。店家道:“公子大晚上的还要赶路?”沈渊笑道:“夜凉好走。”骑马离去。

  他熟悉道路,自也不会在路上耽搁辰光。走了几个时辰,已离陈州地界。沈渊自咋日起便不曾吸过鲜血,只觉疲惫不堪。又走一阵,见路边有座破庙,便将马放在林间吃草,自己进去休息。

  他见那神案之前放着两个破蒲团,本想在佛像前盘膝打坐,忽听庙外有人说话,心道:“不知是什么人?不必与他们照面。”因此轻身纵上佛像头顶。刚刚藏匿住身形,便听得“吱呀”一声,两个人走了进来。沈渊听他俩说话声音甚熟,微笑想道:“这是怎么说?尽是今天碰到过的熟人。”原来一人是那露桃的哥哥,另一人却是那酒楼上高谈阔论的潘三爷。

  露桃哥哥道:“三爷,你可答应了我,让我妹子去个好去处。”潘三爷哈哈笑了两声,玩笑道:“是啦,要是露桃被我舅舅瞧上了,那便是我的舅母,你还成我舅舅的舅子了,我可怎么称呼你呢?”说着打火点着了佛前蜡烛,道:“钱在这里,拿去吧。”便听银子叮当作响。

  露桃哥哥道:“只这几日手气不好,今天刚从那小白脸手里刮来个大元宝,又输得赤条条的。”潘三爷哼了一声,似是很看不起他,道:“你卖了妹妹,家里没了阴人,只怕手风就转了。”露桃哥哥赌徒心性,也听不出来潘三爷嘲讽口气,信以为真道:“我家里还有个老太婆呢。”潘三爷笑道:“这可没地方卖去。”说着又道:“我今夜便走了,你若知道哪里还有好模样女娘,过得几日再来寻我。”露桃哥哥只顾点银钱,嘴里随便应了一声,潘三爷自出门去了。

  露桃的哥哥点完散碎银子,又将袋中铜钱拿出来排在地上。正数着,忽然一阵劲风,将桌上蜡烛吹灭。他喃喃呐呐骂了声娘,便去神案上摸火石打火。还未摸到,便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在自己背上拍了一拍。

  他大惊转身,叫道:“三……三爷,是你吧?”却见四下里暗沉沉影绰绰的,神幔低垂,壁间长草轻晃,却半个人影也瞧不见。正骇怪间,那只神出鬼没的手又冒了出来,依旧在他身后一拍肩膀。他差点吓得魂灵儿出窍,连忙又转身去寻,连转几次,依旧什么也瞧不着,只吓得筋酥脚软,吼道:“佛……佛佛佛祖在此,哪个鬼……鬼……鬼鬼敢来……”

  便听一个声音在顶上阴森森笑道:“佛祖只祐活的,不祐死的。你这该死的人,该我家阎罗大王管呢。”露桃哥哥吓得扑翻身便拜,求道:“无常爷爷饶……饶饶饶命,我家上上上有八十老母,下下下有……有吃奶娃娃……”那声音喝道:“胡说!你家哪来娃娃?连妹子都被你卖掉了!而且那老妪是你婆婆,哪是你娘?”露桃哥哥听他戳漏自己谎话,更信他是无常鬼无疑,磕头哀告不止。

  那声音道:“你既好赌,便下刀锯狱去吧。把你从档里开割,割到头颈里,将你两只手分了开去,正好左手跟右手大赌特赌。”露桃哥哥听闻这等酷刑,骇得尿了裤子,磕头如捣蒜道:“好好好无常爷爷呢,我我我再不赌了,我明儿便把妹子赎回来,好好过日子……”那声音道:“潘三爷都走了,你上哪儿赎去?”露桃哥哥听那“无常鬼”话风松动,如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忙道:“三爷今夜在洧水边坐船上去,我赶着去还来得及。”

  那“无常鬼”道:“你作孽太深,本不该饶你。不过既然你有些改过之意,那我便与你赌一把你的性命吧,把你怀里的骰子拿出来,我与你赌大小。”露桃哥哥依言自怀中掏出两粒骰子来,心道:“好利害,居然知道我怀里有骰子。”其实烂赌鬼随身带着赌具,便如屠夫带刀,书生带笔一样,毫不稀奇。

  “无常鬼”道:“你搏大还是搏小?”露桃哥哥颤惊惊道:“买……买大吧。”“无常鬼”阴恻恻地道:“好,你掷!”露桃哥哥伸手掷去,掷了个十点。“无常鬼”笑道:“手气不错啊,该我了。”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青光划出,那骰子自己在地上骨碌碌动了起来。露桃哥哥吓得心胆俱裂,想道:“这是仙法,我哪里掷得过他!”便见那两只骰子滴溜溜地转出了两个六点来。

  忽地一阵劲风起处,那两只骰子还未停住,便又象被手捻过一般,骨碌碌又转几圈,竟皆是红点朝上。露桃哥哥高兴地拍掌大叫:“两点,是个两点!”忽听那“无常鬼”口气中似乎有些害怕起来,说道:“佛祖在上,小的并不敢亵渎佛堂。既是佛祖慈悲为怀,显灵要指点此人一条生路,小的不敢违抗,这就放了这个人。”露桃哥哥听闻,连忙又趴在地上,向那两尊佛像磕了无数响头。磕到后来已是头晕脑胀,瘫倒在地,却听得身边已毫无动静,想是那“无常鬼”已经走了。自认是佛祖显灵救了自己,满心感激佛法无边,想要赶紧回家去把妹子赎将回来,却见外头黑沉一片。他瘫在蒲团上,怎么也爬不起身。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暗夜胡人
  潘三爷走近陈州府的洧水渡口,见四下里无人,嘬起嘴学了几声鸟叫。河汊处吱吱呀呀划出一只渔船来,有人在船上叫道:“潘三,你怎地现在才来?误了时辰你自向忽陀老爷说去!”潘三爷也是个横的,回口骂道:“你各自呆在船上挺尸,一丁点儿路也不走,老爷跑细了腿还吃你骂。要说今儿这几个妞儿,哪一个是你弄来的?就是到忽陀老爷面前折辩,你也讨不了好去!”船上有人圆场道:“好吧好吧,三爷也没误什么时候,这便上船来吧。”说着将船撑近岸边。

  潘三气哼哼地走到岸边,瞧准甲板,伸足便要跨上。还没踩实,一阵劲风自下袭来,他足踝一痛,身子便已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了半个跟头,正要跌入河道之中。忽地领子一紧,已被人抓着后颈提了起来。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觉脖子上一道冷气袭过,连叫也来不及叫得一声,便已被割断了喉管。

  这一下异变实在快若闪电,船上几人无一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一名长身玉立,手持长剑的青年一手掷去潘三爷尸首,伸袖缓缓拭去苍白唇角边滴落的鲜血,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

  暗夜之中突然出现这等血腥诡异情景,几人又都是心中有鬼的,自是骇然万分。有人叫道:“快跑!”那青年长剑骤然挺出,寒光闪过,三人已尸横船头!却因船小地窄,终有两人躲过剑锋,跳水逃生。那青年也不追赶,轻飘飘纵上甲板,一脚一个,将几具尸体踢下水去,走进船舱。

  舱中七八名女子被捆成一串儿,正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见有人走进船舱,更是吓得缩成一团,嘤嘤哭泣。忽觉身上一松,原来身上绳索已被割断。便听进舱之人温和说道:“恶人逃了,你们自管回家去吧。”露桃也夹在这些女子之中,听见声音甚熟,抬头一看,惊喜叫道:“公子!”

  沈渊微微一笑,道:“那些恶人走了,你回家便了,你哥哥也不会再卖你了。”露桃惊道:“公子怎么知道我家的事?”沈渊一笑,道:“机缘巧合罢了。大约是上天也不欲叫你离开你婆婆吧。”说着走出舱外,拿起船篙,将船撑抵河岸边,搭了跳板,让众女子上岸。

  露桃随在他身后,一步一挨地爬上河岸顶端。沈渊向着众女道:“你们可识得回家道路?”女子们叽叽喳喳,有说识得,也有不识得的。沈渊皱眉叹气,无法可想,只得道:“这附近可有村落?你们先暂时到村中避避,天明再寻回家的路吧。”露桃怯怯道:“公子,我家就在那边不远……”沈渊眼睛一亮,笑道:“那倒好,你哥哥今夜皈依佛门,让他送这些女孩子回家,必是妥当的。”露桃自然不懂他话中意味,睁着一双俏眼愣愣地看着他。见他微笑说话,声音清朗如和风,忽地脸红心跳,低下头去。

  沈渊拉过马匹,想让这些女子轮流骑行,好走得快些。但他一来严守男女大防,二来也知道自己全身冰冷不似活人,因此绝不伸手相扶。那些女子却大都是小户出身,哪里会骑马?乱了半日,也没一个能爬上马背的,沈渊头疼万分,只好道:“不必骑马了,走吧。”带着一群女子,跟着露桃慢慢地往她家方向走去。

  露桃家中,瞎婆婆正哭得老泪纵横。听见院门响动,跌跌撞撞,一路唤着“露桃”奔将出来。她是瞎子,感觉敏锐异于常人,一把便搂住了自己的孙女儿,号啕大哭。众女子触景伤情,也哭成一团、沈渊陷身在这一片女儿悲中,自是尴尬万分。连忙悄悄转身,欲趁其他人不注意之际,偷偷出门。却被正哭得梨花带雨的露桃一眼看见,连忙唤道:“公子。”松开婆婆挤将过来。

  沈渊只好又转回来,抽抽嘴角,挤出个笑容道:“嗯。”露桃触上他的目光,连忙低下头去,脸羞得通红,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盈盈下拜,道:“多谢公子救命……”瞎婆婆也过来,摸索着孙女儿的肩头,也要跪倒磕头。沈渊连忙退了半步,止道:“不必多礼。你们既已无事,我这便告辞了。待你哥哥回来,你自让他送这些女子回家便了。”他狡黠一笑,又道:“若你说是佛祖给婆婆托了梦,要他做这件功德,他更不敢不依了。”露桃不解,沈渊却也不再多说,转身径自出门,上马离去。露桃追了几步,怔怔站立门边,只见那青衫闪动,已消失在夜色之间。

  第二日的中午时分,沈渊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颍州府。青岚山庄在城外山间,地处僻静,他策马寻至故地,找到了后山的峰峦,前门的碧池荷塘。山川秋色缠绵,塘中残荷著雨,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旧时模样,却再不见一丝一毫青岚山庄的踪影。四下里疏落寂寥,偶有农家房舍,夕阳西下,鸡犬归家。他独自一人站在山坡之上,看着四下里苍松碧草,心中大恸:“晋人索靖见天下大乱将至,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息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他还有福得见荆中铜驼,可我,连我家的断垣残壁,也再找不着了!”

  他失魂落魄,四下里乱走,连马也不晓得拉。见了几位乡农,上前探问,却无一人知道此处曾经有过一座声威赫赫的青岚山庄。他心神茫然凄凉,梦游一般在山间行走,走至倦极累极之时,见坡谷中有处绿草荫荫,便倚树颓然坐倒。此时的他,已是身心俱疲,再无力挣扎起身,不知不觉间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色渐浓,山野寂寂,万倾松涛之中,忽有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在林间飞快晃过,隐在树后。待了一会儿,见树下的沈渊毫无动静,几人同时做个手势,在长草上轻飘飘地滑了过来,一瞬间已至沈渊面前。一人伸出右手,闪电般的便向沈渊胸前“膻中”大穴抓来,这一抓认穴极准,来势汹汹,便是激斗之中出手,也万难闪避。

  忽听“噗”的一声闷响,那黑影手掌忽地凝在半空,再不动弹,忽地又是一抖,软软垂将下来。另几名黑影大惊,俱退了几步,便见沈渊好整以暇地从偷袭他的黑影胸前,将“岚气无锋”连鞘带剑地一起拨将出来,一把挥开那人尸身,起身嘲弄道:“公子爷也是你们敢暗算的么?”

  几条黑影又倒退几步,沈渊拔出长剑,笑道:“好些日子不曾活动手脚了,几位不必客气,并肩子上吧!”忽听一声咳嗽,一道隐隐亮光,自树后慢慢地显现出来。

  沈渊见那光不似火烛,微感诧异。定睛细瞧,那光似夜明珠而非夜明之光,光影柔和如月,仿佛并无实体。光晕正托在一只手中,莹莹四射,至上方照出一张高鼻深目,满面虬须的面孔来,竟是个胡人!

  那人走近几步,向沈渊微微弯腰,说道:“公子咋日坏了我的事,今日赔还于我吧?”沈渊初时不解,却听他话中矫舌之音甚多,西域口音未去,心念一转,立时恍然大悟,道:“你便是潘三他们说的那个‘忽陀老爷’?借着中原大乱,贩卖人口,该着个斩罪呢。”胡人忽陀眯着眼睛瞧着沈渊,道:“不敢,若公子赔我些物事,我便不再纠缠,这便回国去了。”

  沈渊奇道:“你这胡人好生胡搅蛮缠,自家干了犯法的勾当,还口口声声要人赔还赃物于你,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忽陀道:“我等千山万水,到中原来做没本钱买卖,只为发财。如今见公子有异宝在身,怎能不要?”沈渊心道这群胡人当真奇怪,自己独身行路,哪来的“异宝”?莫不是看上了自己的“岚气无锋”?懒得与他们多费唇舌,便道:“那便瞧你们自家本事了。”说着长剑一抖,等他们进招。

  忽陀摇头道:“公子武功,我等是万万不及的。我兄弟已经折在公子手中了,我爱惜性命,不敢跟公子动手。”沈渊听他汉话说得古里古怪,讲起话来又罗哩罗嗦,不耐烦道:“既不打架,那你们想要做什么?”忽陀忽地咧嘴一笑,一双绿阴阴猫儿眼闪闪烁烁,红彤彤的蜷曲胡子中,露出一口焦黄参差的獠牙来,在莹光中看起来便如一张鬼脸一般,桀桀笑道:“我等得异宝,自要险中求——着!”

  他这一声喝出,其余五人便仿佛听得号令一般,同时跃起,十手同挥,数十只火流星一般的暗器破空而来,仿佛破开夜色而织出的一张暗网,将沈渊正正罩入其中!

  沈渊轻叱一声,使一式“江绕郴山”迎了上去,这是九嶷剑法中惟一的破暗器式,剑尖作弧,毫无着力之处,但却处处内劲暗吐,但凡暗器打将上来,无不反噬回去。只听叮叮当当一片脆响,那些火流星尽撞在沈渊剑上,碎成无数碎片,仿若星光万道,散落地面。

  沈渊心中诧异,这是自他习九嶷剑法之后,从未见过的状况。大凡暗器,皆锋锐坚利,否则何以伤人?这些胡人所使暗器何以如此之脆?竟碎成这般模样?他不及细思,腾身跃起,一式“武夷萧鼓”,直向忽陀刺去。

  他出剑一向快如电闪,但此次剑尖还未至忽陀面前,刹那间便有一阵剧痛,自他足下袭来。那痛实是异常,既不似削骨割肉,也不像剥皮抽筋,只闷闷地自足底而起,仿佛一只巨手,一路捏筋碎骨,最后直抵心脏!沈渊抵受不住,闷哼一声,丹田之气顿泄,落下地来,单膝跪倒。刚触至地面,立时膝上又是一波闷痛。只痛得他双目发黑,几乎瘫倒在地,只得咬紧牙关,拄着“岚气无锋”,半撑身子,奋力抵挡一阵又一阵的剧痛。目中所及,尽是胡人洒出又被他打碎的点点星光,他双目漠糊瞧去,那星光已经一团团,一层层地逼了上来,摧心裂肺一般地罩住了他。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阴气侵体
  那几人围成一圈,得意地瞧着沈渊痛苦挣扎模样,忽陀笑嘻嘻地说道:“公子,这般磨折不是常人可忍受得住的。”他是胡人,说起话来古里古怪,常有颠三倒四的词语出来。但现在的沈渊又哪里理会得及他说的是“磨折”还是“折磨”?只觉那些古怪光晕便似有生命一般,已经自他足底膝上,带着千万种的痛楚,蠕蠕地爬了上来。

  忽陀又阴阳怪气地道:“公子,此是我们族内秘术,不过我精通汉文,取汉名时给它便起了个极风雅的名字,唤作‘千阳融雪’,对旁人无效。对公子这般不是活人的极阴僵尸,那却是大大的有用。公子可是痛得紧吧?哎,我瞧的可真不忍心。若不是公子咋夜失算,当着我的弟弟面前吸血杀人,我们哪里知道能聚集阴魂的重宝玄玉符,便在公子身上呢?”他摇头晃脑,便如讲故事一般,又说又笑,道:“那中原人只当它是聚魂定魄的东西,可不似我们西域人知道它的诸般好处。因此公子也莫要小家子气,还是将它赔还给我们的好。”

  他嘴里说得高兴,仿佛已笃定自家占尽上风。但围着沈渊的数人皆全神戒备,并不敢大意。虽见沈渊跪地颤抖,仿佛已无力起身一般,却依旧一个也不肯上前捡这个现成便宜,自是因为方才那枉死同伴的前车之鉴。忽陀见状,耐不住贪欲,喝道:“他动都动不得了,你们还不动手!”

  几人依旧不肯上前,一人道:“大哥,你的功夫是我们几兄弟中最好的,这玄玉符便是我们去拿到了手,也该是大哥的。因此大哥还是自己动手吧。”忽陀喝道:“老六,你说的是什么混帐话!我拿了玄玉符,难道不分好处与你们么?废话少说,快快动手吧!”原来他们几人,虽是兄弟,却因胡人性子贪财好利,因此毫无手足之情可言。

  几人正在争执不下,忽听沈渊痛苦道:“不……不劳你们……动手……我自……自给你们……便……便是……”忽陀大喜,笑道:“公子好爽快,本来么,这般痛楚,还是死了的好。”沈渊颤抖着举起一只手,吃力地伸入衣中。几人都是喜心翻倒,各各踏上两步,只等沈渊取下胸口玄玉符,便要上前抢夺。

  忽听数声叮叮,几人同声惨叫连连!两人捂住眼睛,手指缝间汩汩淌下两道血流,另一人捂住小腹滚倒在地。原来沈渊乘几人不备,自怀中掏出数枚铜钱,电光火石间以暗器手法挥手掷出,打伤一人,打瞎了另两人眼睛!忽陀与另两人俱倒退数步,忽见眼前青影一晃,沈渊纵身而起,衣襟带风,倏忽间已在数丈之外。

  忽陀叫道:“他逃了,快追!”三人也不管受伤倒地的兄弟,俱发足追了上去。沈渊身法快极,东一晃西一窜,倾刻已消失在黑暗之中。忽陀挥手扔出手中宝珠,道:“他身上已中了无数道‘千阳融雪’,哪有力气逃得远?好宝贝,追上去!”那珠子在空中凝动飘浮一刻,忽地化作一道亮光,向暗处飘飞而去,三人立刻跟了上去。

  奔跑一阵,忽听有水声激荡,当有河在左近不远处。那宝珠忽飘忽荡,上下翻飞,却不再前进了。忽陀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伸手刚刚将珠子笼在掌中,忽听风声呼呼,一道青光破空而来!忽陀的一位弟弟见青光扑到面前,连忙侧身,正要闪避开去,倏忽脚下一空,顿时摔将下去!只听得惨叫一声,便有“扑通”水声传来,已经落入河中,顷刻间便被冲的不知去向。

  忽陀与另一个弟弟定了定神,方才看清沈渊所立方位,竟是一处急流之侧伸出的一棵松树之上。那松枝凌空上下摆动,连站稳都极是困难。若有剧斗,必是一上手即判生死,凶险无比。且沈渊所立之处,山风强劲,因而宝珠无法飞近他身侧。忽陀见他重创之余,还有这等武功智谋,更是忌惮。想了想,咬着牙从怀中取出两双手套来,一双掷给身后的仅存的一位弟弟,另一双则套在了自己的手上。

  那手套非革非麻,沈渊见多识广,一见之下,瞧出乃是西域天蚕丝织成,不惧刀剑。若是平时,这点儿雕虫小技,如何能被他放在眼中?奈何那手套在暗夜之中,亦散出白森森光华,自是下了“千阳融雪”之故。他现在已经被那些深入肌理的咒术折磨得通身麻木,精神恍惚,连忽尔枝叶轻拂肌肤,也觉得剧痛无比,哪里还受得了这邪术手套的一抓?

  忽陀唿哨一声,与弟弟同手同脚,并肩扑上。两人同时伸出右手,向沈渊抓来,因两人是兄弟,长像本就极为相似,这般同时出手,便如照镜子一般,令人瞧得眼花缭乱。这等功夫最利害的时候,是七兄弟同用,十四只手足同时袭人,直是令人无可防备。但是现在七人仅剩其二,也只得马马虎虎,使将出来。

  沈渊一式“雄镇秦京”,剑势如华岳诸锋,博大雄浑,将两人掌力封堵得一干二净,不能靠近他身侧半分。忽陀嘿嘿一笑,忽而纵身而起,双掌成抓,自半空向沈渊抓来,他弟弟却腾身而下,在下面一根树枝上一点,亦是一模一样的手法,向沈渊足上抓来。这一招与左右分击又不相同,令人更难以兼顾。沈渊后退半步,长剑斜斜伸出,正划在忽陀的右手虎口之上。虽然天蚕丝手套坚韧如柔钢,但“岚气无锋”的剑气又岂是寻常刀剑可比?虽未划破手套,却也疼得忽陀哇哇大叫。下面的忽陀弟弟因沈渊退了半步,手腕晃动,也跟着抓了过去,不料沈渊足法甚是精妙,正好踏入一丛枝叶之中。忽陀弟弟这一抓连枝带叶,胡里胡涂,他心知不对,正要松手,沈渊看也不看,右足踏出,足尖正点在他手腕的处的“神门”穴上。他手腕一麻,禁不住便松开了手,心知只要掉下去必定无幸,连忙伸足勾住崖边藤蔓,至于能不能与兄长共同对敌,那也顾不得了。忽陀见状,也连忙跳了开去,生怕被沈渊那快得神鬼莫测的长剑一剑封喉。嘴里骂道:“老三你当真无用,怎不抓实了他?”

  老三回嘴道:“你有用,你抓一个我看看?”忽陀叫道:“我被他刺了一剑,疼死老子了!”老三也叫道:“我被他踢了一脚,疼死老子了!”话音未落,两人居然又同时一起扑了上来。原来他们吵架是假,传递默契才是真正目的。

  此番两人招数又变,肩膀相错,忽陀伸左手,弟弟伸右手,搂在一处,仿佛长成了一个宽了一倍的人。忽陀右掌挥出,弟弟左足踢出,俱向沈渊打来。这等招数便是一人使出,也显笨拙,何况两人同使?沈渊哼了一声,一剑削出,顿时忽陀两人就要有折手断足之祸。

  忽陀向左急纵,大叫:“哎哟哟,不公平!”其弟亦向右急避,一样叫道:“哎哟哟,不公平!”沈渊哪管他们饶舌?见两人闪避甚狼狈,立刻捏住剑诀,右手剑招便要递出,立时要取这两人性命,忽地只见眼前银光闪动,周身已被“千阳融雪”笼住,正是那两人捏碎的宝珠!原来这二人出拳是假,合手捏碎宝珠,令沈渊不防时挥手洒将出来,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沈渊惨叫一声,再支持不住,向后便倒。忽陀二人左右手伸出,一人拉住他左臂,一人拉住他衣领,同时发力,将他提了起来。沈渊双目紧闭,软软地被二人架在中央。

  忽陀大笑道:“你有兵器,我们没有,真是不公平得紧。”忽陀弟弟亦笑道:“我们有咒术,你没有,你可不能说我们不公平。”他们出身的世家乃是本族中的灵巫,因此虽然武功不趋一流,但这巫咒之术的各式古怪法子,自是层出不穷。便是沈渊这样临敌经验极丰的武功高手,也着了他们的道儿。

  忽陀道:“且先上去,再取玄玉符。”两人正要同身跃起,忽听“咔叭”一声,足下骤空,三人一起跌落山崖!原来沈渊早已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事先已在松树上划出几道裂口,如今趁忽陀兄弟不备,一脚踏出,内力透处,那棵粗壮的松树立刻应声而断!忽陀见势不好,快若闪电地左足踢出,蹬上兄弟面门,借力跃起,总算伸手拉住了一丛崖边芦草,双足蹬在了一块岩石上,另一手捉住沈渊左臂,听着最后一个兄弟跌落水面的惨叫声,恨得咬牙切齿。

  他费了无数力气,终于把沈渊拖上悬崖,摔在地上。他生怕沈渊又使出什么花样,一指戳下,封住他胸口“神封”大穴,这是人体“足少阴肾经”要穴,一旦被点,立刻手足酸软,再动弹不得。

  忽陀恨恨地一把抓住沈渊散乱的长发,将他扯至自己面前,盯着那惨白容颜,咬牙笑道:“好本事,好手段,杀了我六个弟弟!”但他本就有独享玄玉符之意,因此也并不如何仇恨沈渊。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毫无反抗之能,便伸两指捏住沈渊下颌,小指深深掐着细袅袅咽喉,抬起那精致脸庞,目光寸寸移过,低声狞笑道:“好漂亮的孩子,若是带到我们那边,能卖两壶黄金呢——可惜我的荣华富贵,全在玄玉符上!”说着,嚓啦一声,将沈渊衣袍自肩至腰地撕成两半,坦露出瘦削胸膛。那白得近乎半透明的肌肤上,玄玉符镶嵌其内,正闪着幽幽墨光,在暗夜中,也看得一清二楚。无数条细小的墨线,自玄玉符里伸展开去,散布在沈渊胸口。

  忽陀细看一回,道:“阴气浸体,你也活不长了。”说着附身伸手去摸那块玄玉符,想要抠将下来。正要使力,忽地凝住,眼睛骤然睁大,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岚气无锋”从沈渊胸前透出,直刺进他的小腹之中!原来沈渊早已自身后勉力摆出一式“苏秦背剑”,借忽陀的按压之力,将“岚气无锋”刺入自己后背,锋利剑尖自胸而透,无声无息地没入忽陀小腹!江湖拼斗,同归于尽的亦不在少数,但这般豁上自己身家性命,只为作个掩护的招式,实是闻所未闻,忽陀哪里防得住这般惨烈一击?

  鲜血如流水一般,自忽陀的的胡子丛中淌了出来。他充满怨毒地看着沈渊,含糊道:“你……你……你又何必求活……活该受苦……”沈渊喘着气,再无一丝力气地软软瘫倒在地,“岚气无锋”随势而下,将忽陀的腹部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肠子跌落一地。忽陀抽搐着扑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沈渊失去了知觉,倒卧在地,“岚气无锋”透胸而过,剑锋在月色映照之下,寒光闪闪,仿佛在悲凉凄冷地呼唤着昏死过去的主人。剑光流转,将沈渊胸口处的玄玉符照得闪烁不定,流淌出无数的莹黑光华。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旧伤多少
沈渊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无边黑暗冰冷彻骨,自己在其中载沉载浮,无力挣扎,也无力呼救。他听见有人在叫他,但是他不知道是谁,也不想醒来。既然思念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他又何必再睁开眼睛?

  但是那人一直在唤他,炽热滚烫的内力自他后心“魂门”,前胸“中府”二穴之内,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他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了一个火热的环抱之中,自他从冰中苏醒之后,就从未尝过这般的灼热暖意。他被烫痛得呻吟出声,痛苦地睁开了眼睛,嘶哑道:“步回辰,放手……”

  守在一旁的封六和连忙端上一碗鲜血,步回辰瞧了虚弱无力地靠在他肩上的沈渊一眼,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端起碗来凑至他唇边,简单道:“喝。”沈渊艰难地吸了一口,痛苦地皱起眉头,摇了摇头,避开了碗沿。

  步回辰瞪他一眼,本想迫他再喝几口,但是一眼瞧见那纤瘦喉咙上触目惊心的指印,终于放弃。他将碗放回封六和手捧的托盘之中,正想扶他躺下。沈渊忽地咳嗽起来,步回辰连忙为他抚背顺气,沈渊却撕心裂肺的咳个不停,终于将方才喝的血翻肠绞肚般的呕吐了出来,衣上被上,溅得殷红斑斑。

  步回辰见状,亦不知该如何是好。沈渊昏迷不醒时他也曾召医士前来诊脉,却发现沈渊连脉搏都没有,那能望闻问切?他扶抱住沈渊,见怀中人咳得筋疲力尽,喘成一团,心下自是怜惜,低声问道:“你能用药么?”沈渊见问,无力地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又不知昏睡了多久,沈渊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房中寂寂,空无一人。他精神稍好,四下打量一番,见自己所卧的乃是张极大的黑漆螺钿拔步床,支着天青色锦纱帐幔,上绣着岁寒三友。身上绣被温暖,床边炉兽喷香;窗下一张金漆条案供着瓜果香椽等物,壁上挂着春夜宴桃李园图;左右四张金漆交椅排开,尽铺着锦垫;极是富丽。沈渊自冰中醒来之后,要么风餐露宿,或者茅店夜月,板桥严霜,如今乍然重见这繁华富贵气象,只觉一阵恍忽,仿佛又置身于昔日锦衣玉食的温暖家中了一般。

  忽听门响,一个粉裳女子端着铜脸盆悄悄进房,见沈渊在帐中坐起身来,轻轻惊叫一声,连忙放了脸盆过来打起帐子,喜道:“公子,你醒了?”沈渊惊道:“露桃,你怎地会在这里?”

  露桃俏脸微红,道:“是教主叫奴婢来服侍公子的。公子,你可要喝水?”沈渊喉咙焦渴,却也不能开口让她取人血来,只得道:“嗯。”露桃沏了杯茶,端到他面前,沈渊半撑着身子,接了过来,低声道:“有劳。”微微抿了一口,随即放下,问道:“步回辰呢?”露桃听他直唤步天教教主名姓,吃了一惊,细声道:“奴婢不知……不过教主午时和晚上,都会过来瞧公子。”说着自水盆中绞了热手巾过来,服侍沈渊梳洗。

  沈渊一边匀面,一边打量着四下里铺陈华丽,想来定是陈州府的官绅财主家孝敬步天神教教主之用,才如此巴结供奉。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露桃答道:“奴婢听说:是步天军的中军行辕。”沈渊道:“中军?步天教已经占了陈州府了么?”露桃道:“不止陈州,颖州,听说河南河东,都已经是步天军的了呢。”沈渊叹道:“定泰朝廷……就没一个像样的人能力挽狂澜了么?”

  露桃听不懂他说的话,睁着一双俏眼不解地望着他。沈渊也不多问,转过话来问她家中情形。原来她哥哥自那日起洗心革面,再不敢赌博生事,在家务农,孝敬婆婆。露桃本欲重回酒楼卖唱,封六和忽地寻上门来,出价让她来侍候“沈公子”,因价钱颇高,她便应了下来。不想到了这里,竟然能再见沈渊,令她又惊又喜。她说得兴高采烈,沈渊只淡淡听着,脸上无甚表情,心中暗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步回辰掌控之中。

  忽听脚步声响,步回辰带着封六和走进门来。露桃连忙放了手中活计,敛袂施礼道:“奴婢见过教主。”步回辰不经意地点点头,瞧着沈渊微笑道:“总算醒了。”本想嘲他一句:“倒是命大。”瞧着那惨白容颜,却终于咽了回去。

  沈渊懒洋洋倚在枕上,毫不理会。露桃见状,担心他得罪了步回辰,忙道:“教主请坐,奴婢这便倒茶。”步回辰摇头道:“你去吧,我有话要与沈公子说。”又对封六和道:“将公子的药端过来。”露桃担心地瞧了沈渊一眼,只得与封六和一齐出门,掩上房门。

  步回辰在椅中坐下,笑道:“五日五夜没吃过东西了。你虽然怜香惜玉,怕吓着了小姑娘,那让她叫人过来侍候便是,何必硬撑。”沈渊淡淡道:“我本就不用吃东西。你几时听见过僵尸要吃饭的?”步回辰凝目瞧他一瞬,叹道:“你这脾气……”沈渊翻他一眼,哼道:“公子爷这脾气自小儿就这般,不合你脾胃,你又何必巴巴呆在这儿找气受?”

  步回辰并不动气,笑道:“嘴巴利索了,看来身体便是大好了。让我瞧瞧你的伤口。”说着伸出手来,正要碰至沈渊衣襟,一道掌风忽地劈将下来!他连忙缩手躲开,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便见沈渊一手掩住衣襟,喝道:“你做什么!”步回辰一怔,这才想起这几天察看沈渊伤口时,他皆是昏迷不醒,任人摆布。现如今老虎醒了,再要瞧那胸膛伤处,自然与虎口拔牙无异。

  如此一再碰壁,步回辰便是泥人,也有了土性子,悻悻道:“又不是没瞧过你……”沈渊怒道:“你……你……”半跪起身,怒视步回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步回辰一愣,他曾读过纪王私录,方记起沈渊曾受辱于纪王郑骧。郑骧虽写得隐晦,但既宣于笔下,也瞧得出其心满意足之意;而这等侮辱,对于心高气傲的沈渊来说,却又是怎样的铭心刻骨?思及此处,心头一顿,又见沈渊怒得一双眼睛晶明透亮,微觉后悔,心内微怜,柔声解释道:“你伤得太重……我非得瞧瞧伤口不可……”

  沈渊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缓缓靠回原处,微微转头,不肯再与步回辰对视。步回辰头一遭见他如此慌乱无措模样,亦不知当说什么方好,心头一时百味杂陈。幸而封六和端了茶盘进来,方才稍解尴尬气氛。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何去何从
  沈渊自步回辰手中接过盛满鲜血的杯子,暗哑含糊地道了声谢,一饮而尽。步回辰有心转圜,挥手令封六和出去,询问道:“你怎么惹上那群胡人,弄成这般模样?”沈渊听问,哼一声,道:“因为他们与你步天神教相勾结,欺男霸女,贩卖人口,公子爷瞧不过眼。”步回辰听他一张嘴就给自已大扣罪名,极尽刻薄之能事,倒有些习惯成了自然,便也懒得多加分说,只挑眉道:“瞧不过眼,就把自己扎了个对穿?”他想起下属回报发现沈渊时的情景,想象当时情状,也觉惨烈惊心。

  沈渊道:“我又死不了,扎个对穿算什么?”步回辰听他语气虽无波澜,但稍为他设身处地,便会明白他这等处境有多少辛酸无奈,也难怪他任事不禁,什么惨酷手段都敢使在自己身上,自是已无求生之念的缘故。见他斜倚床档,意兴阑珊,却也不知当用什么话来解劝。忽地想起一事,便开口问道:“那么,你寻着沈老庄主的墓了么?”沈渊不答。

  步回辰知他不曾寻到,倒也不需他回答,便道:“我已经命人慢慢访察了。颖州府内,总有人会知道些消息。”但两百年过去,又是这等天下大乱的时候,要想寻到知情之人,无疑于大海捞针。步回辰遣人四处探问,几日间回报总是一无所获。他方入河南,事务繁多,又那能为此多加操心?

  沈渊低声道:“有劳。”步回辰听他语气柔和,趁机得寸近尺,问道:“那你……你那玄玉符上生的黑线,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渊微微犹豫,终于答道:“听那胡人忽陀说:这是阴气侵入我体内的缘故。”步回辰追问道:“阴气侵入体内,便又怎样?”沈渊道:“不怎么样,只是越来越冷罢了。”步回辰心知不妥,正自思量,忽然窥见沈渊领口处已有一道黑线若隐若现,惊道:“这几日那线生长得越发快了,你……你……”他想叫沈渊不必顾虑,让他瞧瞧,再作打算,却知道必然又要惹怒沈渊,是以说不出口。

  沈渊瞧他一眼,忽道:“青岚心法我不曾传于任何一人,你放心吧。”步回辰一怔,苦笑道:“我并不是为了青岚心法……”沈渊冷冷道:“那么你为了什么?”步回辰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当初他千方百计寻找青岚心法,自是为了光大本教,又确有习武之人一窥这武林传奇的心思,因此极是热衷。如今却说不要,自己也觉得难以取信于人。只得道:“无论如何,我并没迫你把青岚心法交给我。”沈渊哂道:“公子爷是你逼迫得了的么?”步回辰气道:“要逼你又有什么难的!”沈渊呸道:“公子爷借你仨胆儿,如何?”

  两人越说越僵,斗鸡一样恶狠狠地互相盯视,几乎又要动手。总算步回辰还记得自家身份,揣着些风度涵养,因而将后槽牙咬了又咬,好容易压住了气,道:“我救你,是因为你助我破了函谷关……”沈渊毫不领他忍让之情,当即插上来顶道:“我助你射断吊桥,是为了我自己出关方便!”

  他不提吊桥,步回辰倒还忍得住火气;一提吊桥,步回辰立刻想起了那日掉落城楼的惊险一刻,生死瞬间再是临危不惧,其后想起来也有心障,怒火一下子直冲顶门,喝一声:“住口!”伸手一把擒住沈渊衣领。沈渊病中虚弱,措手不及,竟没能避开,立时大怒如狂!狠狠一拳挥去,砰的一声,砸上步回辰面门!步回辰被打得踉跄后退,手上“哧啦”一声,自沈渊胸前撕下半爿衣襟。举手捂住左脸,只觉得火辣辣的,也不知是痛还是气,直是两眼金星乱冒。

  守在门外的封六和听见屋内砰碰作响,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瞧瞧,忽见门“砰”的一声被摔开,自家主子捂着脸大步走了出来,左边颧骨处一片青肿。把他吓得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在地上,几时见过冷肃端严的步天教教主这般狼狈过?连忙关切道:“教主,你……你没事……”还没问完,已经听得一声霹雳炸响,步回辰怒吼道:“住嘴!”蹬蹬蹬大步离开,封六和被吼得几乎灵魂出窍,呆站原地半晌,才连忙奔跑着跟了上去。

  步回辰回至自己下处,封六和连忙命人张罗,为他洗濯敷药。步回辰气得坐在椅中一言不发,两手把椅背握得咔吧作响。吓得人人摒息静气,悄然无声。

  忽有教众进来禀报:“教主,南宫门主回来了。”步回辰极想大吼“不见”,把烦心的人与事统统轰走算数,但南宫炽宣抚河东,正是他如今第一挂心的要务。因此深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神,沉声道:“让他进来。”

  南宫炽进得堂上,一见步回辰脸上的青肿便吓了一跳。正要关切一番,便被步回辰抬手止住,冷冷道:“说正事。”南宫炽见他脸色不善,只得躬身领命,细细讲了在河东各府宣抚,开仓放粮,平定匪乱等诸般情形。步回辰点头赞道:“很好。方门主宣抚河南诸府,也快回来了。河东河南两道,自来是关中粮仓。我们若能在冬天里平定乱局,那些逃难的农人们也就可以回家春耕了。”南宫炽应道:“是。”复又忧心道:“河东河南是中原重地,只怕各路诸侯都对我们虎视眈眈。且朝廷绝不会甘心退守关中,我们要留住这里,倒得多费一番心思。”步回辰笑道:“你这段时间不在我身边,还不知道,关中有信传来,道定泰朝廷已经派宁王到蜀地去了。”南宫炽失声道:“难道皇帝要幸蜀中了?”

  步回辰笑道:“现下还不清楚。无论是令宁王守蜀还是皇帝幸蜀,看来定泰都是不敢相信明年便能从我手中夺回河东两道了。因而才有此举,以求有个退步之地。”南宫炽默默点头。

  步回辰又道:“如今我们最为烦扰之处,便是我们在陇右道经营多年,根基稳固。如今奇袭河东两道,虽是为了收聚钱粮,但其间相连之处,只有几处城池,实在太过薄弱,极易被定泰自关中出兵,从中截断,令我们首尾难以兼顾。”南宫炽点头道:“是。属下也虑到了这里。不过定泰朝廷仿佛吓破了胆的模样。当初我们袭取函谷关,定泰自始至终,不敢派兵出潼关相助。”

  步回辰听到“函谷关”三字,又觉得脸上丝丝作痛,咬着牙恶狠狠道:“郑氏朝廷如今并无出色人才领兵。当年我初入江湖,到长安游历时,曾见过那宁王郑泽一面,刚愎自用,不体下情,不是做大事的人。连他这样子的人,都能成了定泰朝廷中的重臣,这定泰的江山实在是靠不住的很了。”南宫炽笑道:“正因如此,教主才能成就大业啊。”

  步回辰摇摇头,笑道:“成就大业,谈何容易,更需细细谋划才是。这些时日可辛苦你了,你且先休息。待明日我们再议宁王巡蜀的事情吧。”南宫炽应了声:“是。”却并未退下,瞧瞧步回辰,又见堂中诸人皆已退下,便开口问道:“教主,可是……又见着轻澜公子了?”

  步回辰脸色一凝,心道跟聪明人在一处,便是有这般尴尬也避不过去的麻烦。正想用个什么借口胡乱搪塞,南宫炽已道:“教主,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步回辰与他情同兄弟,见他犹豫,笑骂道:“婆妈些什么,有话便说吧。”

  南宫炽道:“是。教主如今……可是还想要得青岚心法么?”他窥着步回辰脸色,慢慢道:“这青岚心法虽然神妙,但终只是武功心法,不是取天下的正道。”步回辰笑道:“我早已知道,何须你这般提点?”南宫炽低头道:“是,教主心志远大,属下自然知道。不过教主对青岚心法的心思属下倒也明白几分,只不愿青岚心法为旁人所得,多生麻烦罢了——既如此,我们既不能得,又不欲为旁人所得,何不……斩草除根!”

  步回辰脸色微变,随即平静下来,一手支额,慢慢道:“你是说杀了……沈渊?”南宫炽低声道:“他本就不是活人。若教主收留,便要日日鲜血供养,若传将出去,必将有碍我步天神教与教主的令名。”步回辰手指一抖,正按着脸上青肿,又是一阵痛楚,忍不住皱眉道:“这些事……待我想想再说。你且先去休息。”南宫炽见他脸色僵硬,知道多说无益,只得行礼退出。

  步回辰皱着眉头,独自一个,靠在椅内,心绪烦乱地发起呆来。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苑中旧曲
  几日后,方汉慈自莱州府回返。步天神教除朱雀门主郑知式在昆仑天仁山守卫神教门户之外,教主率三大门主,及下属的二十一名宿主,齐集河南道,共商大计。

  步回辰几日间因脸上伤痕,无论到何处都被下属们关切的眼光瞧得发毛,因此一张脸更是冷的如冰似刃,坐在座椅中一言不发。南宫炽知道他心情糟糕,只得自己负起了主持商议之事来,开口说道:“如今头一件大事,便是宁王巡蜀。诸位有何计较?”

  方汉慈道:“宁王虽然巡蜀,也只是定泰皇帝为自己谋一步退路罢了。河北,淮南等道割据诸侯甚多,实力不继,因此多有观望者。只要我步天神教不曾攻打潼关,定泰朝廷便尚可偏安关中。”南宫炽道:“若定泰打的并不是偏安的主意呢?”方汉慈笑道:“他们若有心平乱,当初在函谷关是多好的机会,为什么潼关守军不出?”南宫炽道:“潼关守军只怕我们回马破潼关,不敢奇袭,也是有的。”方汉慈道:“照啊,定泰朝中,早无杰出将才,因此能与我步天视神教分秦岭而治,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与南宫炽同为四大门主,因此两人争论时,除步回辰与白虎门主庄鸿轩外,其余人等皆不好插口,只得默默听闻。庄鸿轩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听方汉慈之言,只觉太过轻敌,忍不住开口道:“不是闲着。”

  方汉慈见平素里不大说话的庄鸿轩也开了口,方醒觉自己太过托大,忙笑道:“是,我说错了。定泰如今江山不稳,自不能好整以暇的布局谋篇,倒敢下闲棋不成?不过我等占了河东,山南,淮南等地也各有大小诸侯,蜂涌而起,定泰不思对策,倒派宁王巡蜀,实让人不能不轻看于他。”南宫炽道:“如此说来,宁王巡蜀,并无别意?”

  他这一问是对着堂下诸宿主,众人俱是想要建功立业的时候,立时议论起来。但说来说去,皆是对定泰朝廷遣宁王巡蜀的鄙夷不屑之意。步回辰听着,只觉毫无用处,心中烦乱,忽地立起身来。众人当即噤声,皆以为教主有话要说。步回辰却道:“大家且先议着,本座走走去来。”说着向南宫炽示意他主持大局,便转头离去。一众竟皆愕然,几时见教主这般轻忽军务过?

  便是步回辰,亦知自己如此心浮气燥,大是不该。方转至后厅,他已觉不妥,便想要回厅议事。但转念一想,就是回厅议事,也不过是听些嘈吵“定泰无用”的陈腔滥调,何必再巴巴地回去费神?因此独自一个,在行辕中兜兜转转,信步行去。

  步天军中军行辕乃是陈州府最大的一座庄园,本是陈州王姓世家修建,因王家家势兴旺繁茂,族中为官为绅者众多,因此经几代修葺,将这庄园修筑得极是气派,栋宇鳞鳞,回廊连绵,园中花木扶疏,泉石精绝,极是雅致幽静的去处。王姓族长见步天军势大,便献家财求保妻子。但步天军以安抚地方为要,便只借了他亭园作行辕。步天军各部皆有驻地,因此在园中居住的,只有步回辰与三大门主,及亲信教众等人。人数既然不多,庄园也就显得冷寂无人。便是今日众将齐聚议事,也是在中堂殿中,亲兵守卫园外,后园依旧清冷无人。

  步回辰踱过几处回廊,见左近湖边,残荷遍布,因无人打理,遍生水草浮萍,极是凄凉景象。湖边水阁虽门窗廊柱,雕镂精绝,却因久无人扫,连糊隔子的纸也有些黄损了。步回辰自回廊边走下,一路信步上了水阁二楼,忽听有人闲拔琵琶,叮冬作响。他扬声问道:“谁?”琵琶声音骤停,咚的一声,有东西跌落在地,一名女子慌慌张张开门出来,却是露桃。

  步回辰见是她,只觉脸上又是一阵刺疼。露桃见了是他,也吓了一跳,忙跪下问安,头也不敢抬得一抬。步回辰见她吓得可怜,倒不忍心,便道:“起来吧。我白问一句,倒吓着了你?”

  露桃听他言语温和,惧心稍去,怯怯道:“奴婢……不知教主驾到,无礼冒犯……”步回辰笑道:“应对的套话便不必说了吧。你在这里弹琵琶么?”说着迈步进门,弯腰把摔在地上的琵琶捡了起来。

  露桃跟在他身后,低着头道:“是……奴婢偷懒,不曾去服侍公子……”步回辰自是知道沈渊那等冷面冷心性子,只怕露桃想要侍候,也会被他挡出八百里外去,便笑着安慰道:“你家公子都不曾说你偷懒,你也不必着急着认这个罪名儿了。”说着将琵琶递还于露桃,道:“听说你会唱小曲儿?”露桃点头应是。步回辰在窗下靠椅上坐下,瞧了一眼窗外冷落秋景,忽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便道:“那便唱一个吧,你家公子不爱听么?”露桃低声道:“公子好静……一日几乎不与奴婢说一句话来……”步回辰笑道:“没关系,你在这里唱,他听到了也不会说什么。”

  露桃依言调弦,素手轻挥,琵琶叮冬,如流水综综,歌喉宛转,曼声唱道:

  “素手轻攀白蔓郎,花事若等闲。娇捧玉钟,轻按檀板,谁纵萧管?

  浑忘流年暗偷换,月明人倚栏。翻折杨柳,黯落梅花,路难关山。”

  一曲既终,步回辰笑道:“歌好,曲子也好,是谁教你的?”露桃放下琵琶,回道:“是婆婆教奴婢的……”步回辰道:“这首《眼儿媚》风流宛转,却隐隐有边塞豪气,倒不落俗套。你可知是谁作的?”露桃摇头道:“是婆婆教给奴婢的,并不曾说过来历。”

  二人正在随便闲谈,忽听不远处跨院之中,隐隐有门声响动,露桃惊道:“可是将公子吵醒了?”沈渊虽不要她服侍,她也不敢离得太远,因此才捡了这处离沈渊住处甚近的水阁练琵琶,也是为了沈渊容易呼唤之故。

  步回辰带她下楼,见她又担心的脸色青白,宽慰道:“沈公子最不欢喜有人在近旁,你不在,他绝不会说什么的。”话音未落,两人正转过一道回廊,齐齐住脚,惊得呆住——沈渊赤足散发,正扶住一根廊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显是急急赶将过来。步回辰奇道:“你这么急做什么?”

  沈渊抬起头来,步回辰又是一惊——那双幽幽凤目中,透出的竟是一片赤红!沈渊世家高手,从来是一派大家气度,无论喜怒,眼神均冰冷澄明,无有波澜。步回辰与他生死相拼数度,唇枪舌战无数,却从无一次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下一紧,上前道:“你……怎地?身子不好?”

  沈渊毫不理会他,一双凤目紧紧盯住露桃,一字一句嘶哑问道:“这首……这首小曲儿,是谁教你的!”

  露桃被他的狂乱模样吓得不敢则声,步回辰心知有异,代答道:“是她的婆婆——你究竟怎么了?有事慢慢说不好?”见他身子摇晃,只怕支持不住,便伸手相扶,却也已经做好了被他一拳挥开的准备。不料此次沈渊却毫无挣扎,一双眼睛全盯在露桃身上,步回辰见状,忙示意露桃答话。露桃结结巴巴道:“是……是奴婢的婆婆教奴婢的……”沈渊紧盯一句:“谁教她的?”

  露桃答不上话来,沈渊几乎便要扑了上去喝问于她,奈何身子却止不住地簌簌发抖,心神大乱,问不出下一句话来。步回辰忙道:“你急什么,让人把她的婆婆寻来不就是了——露桃你这便出去,叫封六和带你上你家去,把婆婆接过来见沈公子——愣着做什么?去!”露桃这才醒过神来,忙忙去了。

  沈渊喘着粗气,向步回辰感激地瞧了一眼。步回辰叹口气,扶着他在廊下石凳上坐下,低声道:“这首词……有什么古怪么?”沈渊微微镇定心神,细声答道:“是……是我当年作的……只教过我的侍女……柳影……”

  步回辰凝目瞧着沈渊,那是多久以前的日子了?那时候的轻澜公子,诗酒风流,倚红偎翠;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当是沈渊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两百年后的他,容颜不改,身手如昔;但是心灵深处却已经布满了两百年岁月刻下的沧桑与苦痛。

  沈渊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二人默默对视片刻。两人都是七窍玲珑的聪明人,岂有看不透对方心思之理?

  沈渊别开了头,不愿再让步回辰瞧见自己最痛的伤痕。而步回辰也垂下了目光,不愿意令让沈渊瞧见自己眼中控制不住的同情与怜惜。却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开了口,问道:“沈渊……你究竟是为什么……会对郑骥动了情呢?”

  沈渊咬住嘴唇,勉力挣开了他搀扶自己的手,步履蹒跚地向自己所住的地方走去。步回辰站在原处,默默地看着他的单薄身影,慢慢消失在回廊转角之后,全不知如何自处方好。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北疆生变
  至晚间,封六和果然悄悄将露桃婆婆带到了步天军中军行辕内,沈渊住处里来。步回辰担心沈渊心神激荡之下有失,亲来帮忙问话支吾。终于从露桃婆婆嘴里问出了不少旧事。露桃家果然是柳影后人,柳影高寿,活至九十方离世,露桃婆婆的祖母幼时还曾承她恩养,因此听过不少青岚山庄故事,也正是自她那里,学得了这首当年风流少主教与她的《眼儿媚》。细问之下,露桃婆婆果然听说过沈君山墓地所在之处!她颤巍巍地道:

  “老庄主道:颖州府无山,便把他葬在府外高丘之上便了。待少爷归家,他便能最先瞧见……”

  她口中絮絮说着“少爷”,便仿佛当年的柳影称呼沈渊一般。步回辰不着痕迹地瞄了沈渊一眼,见那人早已转过头去,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脸,也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步回辰问明沈君山墓地所在,令封六和赏银十两,将露桃婆婆打发回家。他吩咐一切之时,并没有看过沈渊一眼,更不曾征询他的意见。他太清楚这个时候,沈渊不会愿意让任何一个人瞧见自己的痛苦。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也站了起来,体贴地轻声道:

  “待明日……我让封六和陪你去上沈庄主的坟吧。”他仿佛猜到了沈渊会拒绝一般,补充道:“你放心,他不会烦扰你的,你便是叫他离得远远地等你也没有关系。……你现在的身体,不好一个人出门。”沈渊嗯了一声,难得的没有顶回来。步回辰瞧他一眼,自去了。

  夜半时分,结束停当的沈渊悄悄推开窗户,轻轻跃过院墙,避开行辕内外岗哨,蹿上房顶,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步天军中军行辕。

  此时夜色浓郁,漫天乌云,毫无星光。沈渊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落下地来,方当站稳。便听有人赞道:“好轻功——连声招呼也不打,这便走么?”

  沈渊转回身来,冷冷道:“步回辰,你当真烦人得紧。”

  步回辰一身夜行衣,抱着双臂自墙边暗影处走出来,笑微微道:“不错,若我差得半点儿,必定被轻澜公子甩得影儿也找不见了。”他自身后牵出两匹骏马来,那马口中含枚,蹄下裹布,半点声音也不曾发出,他含笑将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沈渊。沈渊白了他一眼,伸手接过,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策马向南奔驰而去。步回辰几乎与他同时跃上马背,双骑并驰,一瞬间,两人两骑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沈渊熟悉路径,步回辰带的又是剽悍骏马,脚程极快。因此在日出之前,两人已登上了颖川府外的高丘。按着露桃婆婆所说的方位,在东南处寻得了一处散着乱石残壁,杂草丛生之地。沈渊跪下来,在乱石中细细搜寻,终于寻得了模糊不清的“沈氏君山”“墓”的几片石块,自是打碎的墓碑了。沈渊抱着那几片碎碑,跪在乱石长草之中,咬紧牙关,缓缓地磕下头去。既是僵尸,便无血无泪。再痛再苦,也哭不出一声。纵是撕心裂肺,摧肝砺胆,也惟有自家苦死挣挫。

  立在他身后的步回辰,悄悄地走了开去。踱至不远处的一棵合欢树下,靠着树坐下,远远瞭望那几乎没入长草之中的瘦削身影。他知道:沈渊在夜晚乃是精神最好的时候,再过数刻,日出东方,他便会不可避免的衰竭下去。正如两百年前,他身边女子素手纤纤,攀折下的那一枝花期已到的白蔓郎。

  这个时节要杀了他,易如反掌。无论是一剑砍下那俊美头颅,还是自那单薄胸膛上剜下那块玄玉符,都能让他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吧?

  步回辰眯起眼睛,看着那长跪在地,额头抵在残破粗砺石碑上一动不动的人。他想他也许就会这样跪下去,跪成残破的石像,跪成零落的枯叶,最后化作飞灰消失在风中。那时候他该为他掬起一把灰烬来,洒在大慈恩寺那孤寂等候的浮图塔之下么?

  那时候,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会记得他冷漠高傲的寂寞微笑,记得他决绝坚忍的流光凤目,记得天地间曾有过这么一抹青衫潇洒,绝世风流?

  亿万斯年不变的太阳缓缓从东方地平线上升了起来,一瞬间光芒掠过无数荒凉的田地,冰冷的河塘,干涩的枯枝,照到了这萧瑟的高丘之上。沈渊被这第一抹光线照得通明透亮,毫无声息,缓缓地软倒在日光之中。步回辰霍地站了起来,急步过去,展开身上的披风,将他裹进了怀中。

  待沈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裹着步回辰的披风,吃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在高丘的背阴处,一片柔软的枯草地上,步回辰盘膝坐在一旁,正低头看着他。惨白的秋日阳光远远的从他身后斜射出去,异样的光晕散落开去,令人目炫神移。

  两人对视片刻,沈渊面对着这个数度把自己从死亡的昏睡中拉回来的男人,长叹一声,道:“步回辰,人死万事休。你倒是……执念得很。”步回辰笑道:“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壮志未展耳。”沈渊听他引《三国志》中的周瑜奏表来劝慰自己,冷笑一声,道:“这般谦虚,自比周郎。步大教主不是有志作曹操的么?”步回辰笑道:“不敢,孟德只得三分天下。步某虽不才,却也有志令江山一统。”

  沈渊将他的披风罩上,站起身来,瞧着荒芜苍茫的大地,漫然笑道:“如今情势,你还是先作曹阿瞒的好。”步回辰奇道:“怎么说?你要我挟天子以令诸侯?”沈渊随便道:“你不是有洛阳仓在手么?可以效法曹操邀献帝移驾许都了。”

  “洛阳仓”三字一出,宛如一道闪电,划亮步回辰眼前的阴霭!他跳起身来,叫道:“不错,定泰果真是打得这个主意!他们要弃了长安!”沈渊倒被他吓了一跳,见他急速的在草地上来回踱了几圈,喃喃道:“洛阳仓为我所夺,朝廷再不能就食洛阳。难怪要宁王巡蜀,‘前控六路之师,后据巴蜀之粟’……定泰朝廷这是要断尾求生!宁不要长安,也不能弃洛阳!”

  沈渊惊愕地望着他,听到这里,习惯地嘲笑道:“没了长安,如何图洛阳?步大教主可真是糊涂了——”一语未完,骤然而止,双目定定地盯着步回辰。步回辰迎着他的目光,笑道:“你也猜着了?你觉得他们当真会为了叫危须人攻打陇西,便将长安卖给危须人么?”

  沈渊默然,半晌,苦涩地慢慢道:“天家无情,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棋子。他们要卖了谁,毁了谁,在他们看来,那都是理所当然。”步回辰傲然道:“那可未必。”他站在沈渊身边,与他并肩西望,道:“我今日便回陇西,定泰要使釜底抽薪计,我难道便不能欲擒故纵,反客为主么?”

  沈渊嘲道:“你的大军皆在河东两道,你孤身回陇西有什么用?”步回辰道:“所以我要去北疆。惟有北疆的城池,才能困住危须骑兵。”他突然转头看定了沈渊,平静道:“你要跟我一齐去么?”

  沈渊闭上眼睛,他的脸罩在披风的阴影里,看不清情绪,但是步回辰却清楚地听清楚了他的回答,低沉而清晰,骄傲而刚决地道:“好。”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算命先生
两人回到步天军行辕。步回辰自去安排,令迅速飞鸽传书与步天教总坛,重重布防,监视定泰与西域来往;又令南宫炽总领两道;方汉慈入江淮,联络各路步天军义士;庄鸿轩守函谷关,以备关中。

  分配已定,诸人为教主饯行。步回辰见南宫炽自中军议事,分派任命之后,便沉默寡言。因在席上招他坐在一处,待众人敬酒毕,自在吃喝说笑时,便对南宫炽笑道:“南宫,我们喝一杯吧。”南宫炽连忙拿起杯子,道:“不敢,属下陪教主喝一杯。”与步回辰干了一杯。

  步回辰放下酒杯,玩笑道:“你想陪我?可是河东两道这边可离不开南宫门主啊。”南宫炽愕然道:“教主,我是说喝酒。”步回辰笑道:“你今儿一直发闷,难道打的不是陪我回陇西的主意?”南宫炽默然,半晌道:“属下岂敢?两河是何等重要的地方,教主将这等重任交于属下,那是对属下的信任,属下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步回辰笑道:“原来你知道?我还当你不知道呢。”

  他与南宫炽自小一齐长大,最是深知南宫炽的性子:天下人屈了南宫炽,只怕他也是皱皱眉便扔到脑后去了;惟有自己,要是屈了南宫炽一星半点,南宫炽三天三夜不睡,远兜近转,旁敲侧击,也要把话说明白了。因此步回辰只要想听南宫炽说心里话,那便尽把他往歪处缠,准能让南宫炽来个竹筒倒豆子。果然南宫炽默了一瞬,无奈道:“……教主又拿属下开玩笑了。你回陇西,我自是要守两河的,哪里会了为这事发闷呢?”步回辰笑道:“噢,原来是我在开玩笑。”

  南宫炽更是无奈,道:“教主,我并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着定泰若不弃长安,教主又何必回陇西呢?”步回辰道:“无论定泰弃与不弃,我们都要防备危须人。”南宫炽道:“是,教主。但是……这些与轻澜公子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要带他回我们总坛?”

  步回辰笑容微凝,道:“我知道你想说这个——留着他不如杀了,是吧?但是现在我要对付危须人,我想留着他。”南宫炽道:“中原与危须数百战,不曾听说过靠一两个人就能改变战局的。”步回辰道:“但是两百年间,惟有他和郑骥从八百里流沙中走了出来。要守马衢三城,我们自然不能放过这等绝好地图。”他摩挲着杯子,并不象在对南宫炽说话,反而像自言自语,对自己内心说话一般,慢慢地道:“我带他回总坛,那里是我步天教数百年经营之地,尽是竭诚忠贞之士。他是活尸的秘密,便再也泄露不出去了。”南宫炽脸色微变,低声道:“教主,你……为什么偏要留着他?”

  步回辰笑道:“你呢,你又为什么偏要杀了他?”他瞧一眼南宫炽,似漫不经心地转了话题,道:“你在河南道耽搁的日子还长着呢,可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回去给小蝶的么?”

  他口中说的“小蝶”,乃是他的正妻,南宫炽的亲生妹妹,单名一个“蝶”字。三人自小一齐长大,外人看着自是青梅竹马。因此步回辰的养父便在步回辰十八岁那年,为两人主了婚。但是南宫蝶自小骄慢且娇,又好耍小性儿,与步回辰并不琴瑟相和。待到步回辰纳了两名教中女子为妾,南宫蝶更是怀恨在心,总要与他寻衅吵闹。步回辰看在南宫氏教中世家,南宫炽又是自己好友的份上,总让着她几分。但是平素是能不理会,便不理会的。如今提起要给她捎东西,已经是很给南宫炽面子了。

  南宫炽一愣,看看步回辰,摇摇头道:“她贵为教主夫人,要什么没有?倒叫教主操心了。”步回辰笑道:“前儿六和有事找你,说是上街去了。你堂堂步天教门主,逛大街做什么?——把买的颖州时兴花钿拿出来吧。我说是我买的就是了。”南宫炽摇摇头,还是推脱道:“她哪能看上那些市卖货?万一发了小性儿,便尽扔出去了。教主也不必去招惹这些是非了。”

  步回辰面色一沉,道:“怎么是‘招惹是非’?她是我的妻子,我总不能万里迢迢地回去,连她的面也不见便走吧?”南宫炽一愣,低头道:“是,属下说错了。我回去便让亲兵把捎给小蝶的东西送来。”步回辰笑道:“是不是,还是想着自家妹子的嘛。”但是这等谈话,终是不大愉快。因此两人便也不再多说,又喝了几巡酒。待得席终人散,便各自去了。

  第二日,步回辰率庄鸿轩等七千精骑,出了陈州府,昼夜兼程,直奔函谷关而去。步回辰本有些担忧沈渊身体吃不消这等长途跋涉,想让封六和陪他自后面慢慢跟随而来。却被沈渊一个白眼翻了回来道:“公子爷宰了你那个封六和,再自己上北疆去,岂不更好?”步回辰知道这主儿是说得出便做得到的,只得摸摸鼻子算数。不料一路急驰行军,沈渊虽然瞧上去弱不禁风,但却无一丝一毫疲态,便如钢浇铁铸一般,连最强壮的士兵也无他这等坚韧,只瞧得步回辰暗暗称奇,又不晓得他胸前阴气究竟如何?却无法问得,只得暗自忧心不提。

  这一日精骑终于到得函谷关,守关将领亲来迎接,兵甲耀眼,欢呼震天,恭迎教主入关。沈渊杂在步回辰背后的亲卫之中,被人声喧闹嘈吵得大不耐烦,差点儿便要起心让步天教主喋血街头。幸而步回辰早有先见之明,让封六和陪在他身边。封六和心思灵动惯识人情,早看出沈渊烦燥,连忙陪小心说好话。待入了关之后,便令两名亲兵先侍候沈渊到营中休息。这才让他家主子逃过一劫。

  守关将领为步回辰及所率精骑安排下的行营处,离函谷关内城几里开外,离陕州府甚近。因此营边不远处的官道上常有行人来往。沈渊等三骑策马前行,见行营不远,正要离了官道,忽听有童声尖声喊道:“公子!”便见不远处一个身量不足的小童背着个硕大包袱,跌跌撞撞地向着沈渊马前奔来!沈渊连忙勒住了马,惊道:“小望儿!”

  那小童正是谢文望。他奔至马前,却又害怕那高头大马,不敢靠近。沈渊翻身下马,谢文望便扎着两手扑将过来,咧着嘴又要哭又不敢哭模样,沈渊见他想抱自己的腿又不敢抱,又笑又怜,拍拍他的头,问道:“你怎地在这里,你哥哥呢?”举目四望,不见谢文朔身影,却见一个穿着灰布长袍,鹤发鸡皮的老者,执着一把青布长幡,幡上写着“神机妙算”四字,慢悠悠地走将过来。沈渊诧异道:“你怎么和个算命先生做了一处?”

  谢文望眼圈通红,道:“哥哥……哥哥不见了……”沈渊皱眉道:“怎么不见的?”谢文望抽抽答答,一时却说不清楚。那算命先生走到沈渊面前,作了个揖,道:“公子纳福。”沈渊道:“好说,这小童你是打哪儿弄来的?”

  那算命先生见问,笑道:“老朽行走江湖,起居不便,便在道上买个小童儿侍候。公子不知,这等世道,卖儿卖女的多了去了,老朽见这孩子可怜,也算是作件功德罢咧……”沈渊最不耐烦废话,干脆道:“这个小家伙我买了,你要多少钱?”反正他花钱也是步回辰的帐,便凭着这老头子狮子大开口。

  不料那算命先生摇头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来,公子喜欢这孩子,带去便了。只让老朽为公子算上一卦,公子给些卦金,也就是了。”沈渊听得直皱眉头,暗想这等兜搭生意的法子,当真是闻所未闻,正想说:“我不要你算。”那算命先生又道:“此间公子也不便取了帷帽,让老朽相面。待我们寻个地方,喝上两杯茶,老朽再为公子细细相来,如何?”说着,竟自说自话地下了官便,往行营那边走去。

  沈渊气道:“谁要你相面?”算命先生听闻,转身又道:“若不相面,拆字也成。”那两名亲兵见那算命先生缠夹不清,连忙上前喝道:“公子说了不要你算,你这老头还不走开!”算命先生一笑,对谢文望喊道:“小家伙,过来吧!”沈渊气道:“你这是讹上了不成?”算命先生道:“公子差了,只有讹钱的,那有讹命的呢?”

  沈渊不怒反笑,盯着那算命先生暗自思量。他与两名亲兵均是身着步天军服色,若是寻常百姓,哪里敢在军爷们面前多生事端?这老者不但不惧,且无事生非,不是疯子,便是异人。思及此处,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足尖点地暗勾,内劲透处,一股沙石如烟似雾般腾起,直向算命先生面门扑去。那先生躲闪不及,被灰沙扑了半脸,幡杆乱挥,捂着脸叫道:“啊哟哟,好作怪,平地起风也罢了,这风不识得尊老敬贤,怎地专欺负老人家?”沈渊身后两名亲兵见他狼狈万状,却还有这许多话说,只觉好笑,哧哧地笑个不住。

  沈渊却似笑不笑地道:“老人家油嘴滑舌,这‘贤’字就不必提了。我瞧这风也没讨着什么便宜。”说着左手一伸,已将腰间的“岚气无锋”解了下来,连剑带鞘,在手上转了半个圈子,忽地挥出,闪电般向那算命先生前额正中砸将下来!

  原来这算命先生方才躲闪身法,旁人看来笨拙无比,却是以幡遮目,横杆护体,将身周要害处尽皆护住。这等身法大巧若拙,实是一等一的功夫,岂能瞒得过沈渊这等大高手的眼睛?因此出手便刚猛绝伦,令那先生再无法遮掩。

  那先生叫道:“不算命便不算吧,砸老人家天灵盖,算什么本事?”横过幡杆,向上格挡,只听“砰”的一声,已架住了沈渊手中的“岚气无锋”。

  沈渊微微一笑,他虽不欲杀人,不曾拨剑,但“岚气无锋”是何等的神兵利器,便不出鞘,削断寻常铁器也是易如反掌。算命先生能用幡杆架住,大是不易,这幡杆当是一件极厉害的兵器。因此笑道:“好硬的杆子,在哪座铁匠铺寻的竹子?”说着,好整以暇地撤回剑来。两名亲兵见状,亦知必有古怪,大凡走江湖的算命先生,皆用竹杆挑幡,哪有用铁的?立刻抽刀在手,已将那先生堵在当中。谢文望吓得一声不敢出,挨挨擦擦,躲到沈渊身后去了。

  那算命先生重新站直身体,见沈渊试出自己兵器,知道已露了底,却偏要混赖道:“公子你便不算命,也不该伸手打人呀。以刃击人,乃是一个‘仞’字。公子是天下一等一的英杰,因此更要处处小心才是,岂不闻‘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道理?”

  沈渊听他唠唠叨叨胡扯八道,竟给自己拆起字来,气极反笑,哼道:“老头子读两本《说文》《字触》,便来现世,难怪文不成武不就——这等江湖把式也好拿来骗人?公子爷自小便玩熟了的,给你拆一百个字也成!你看你幡上这个‘算’字,学张旭而不得其法,下宽不能走马,上密却能容针,合上了腰斩之象。‘算’字腰斩,乃是半个‘升’字,主你一世不能升发!”算命先生大惊,道:“啊呀呀,公子好刚口,舌利如刀。奈何公子不肯与老朽饮茶,缺了水象。有舌而无水,乃是半个‘活’字,天下哪有半活之人?只怕公子——不是尘世中人吧?”

  沈渊本是随便与他斗上两句口,那想这古怪的算命先生随口拆字,竟一下子便说出了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大惊之下,手按剑柄,沉吟不语。那两名心腹亲兵亦是惊骇难言,但步回辰早有密令:凡知晓沈渊身份者,一律斩杀!当即叱道:“老不死的胡言乱语,找死!”两柄钢刀一前一后,夹着风声,一向那算命先生头颈,一向腰间,狠狠斫去!算命先生大叫:“怎地便要杀人?”幡杆舞动,将两柄钢刀砰磅格开。两名亲兵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震得钢刀脱手,踉跄退后几步,虎口震裂,鲜血一滴滴落下。沈渊神色冰冷,右手一晃,已将“岚气无锋”拔出鞘来。

  忽听马蹄声疾响,有人急急疾呼:“公子,公子且慢动手!”沈渊转头看去,原来是封六和正拼命催马,远远地飞驰而来。驰至近前,滚鞍下马,连马也来不及带,便连滚带爬,扑到那算命先生脚下,叩拜道:“六和见过太微星主!”那两名亲兵听闻大惊,连忙也跟着跪了下去。心知这次是大大的以下犯上,连忙偷眼去瞟沈渊,看他有什么主张。

  沈渊嘴角抽动,道:“太微星主?这么个胡言乱语的糟老头子,便是你们步天教的护教星主?”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天数当劫
  步回辰无奈道:“叔父,你算命便算命吧,惹轻澜公子作什么呢?”

  步天教中,以教主为尊,四大门主相辅,二十八宿主归属,主理教中各事。但另有三垣星主,不管教务,不归诸门,平素亦不在教中露面;只有步天教生死关头,三垣星主方才会出面,护教救亡,以己身渡教难。因此三垣星主在教中虽无实权,但地位极尊。连教主步回辰见了他们,也是恭恭敬敬。这太微星主姓钟,名长源,乃是上代苍龙门主;又是上代教主步天风的换贴兄弟,因此步回辰尊他为叔。钟长源生性滑稽玩世,又是步天风的兄弟,是看着步回辰长大的,步回辰自小就喜欢与他玩耍,又随他习过不少武艺,与他感情极好,便如父子家人一般。因此一听封六和飞马报讯,便急忙赶来,将钟长源迎入营中。叔侄二人坐定,叙了些别后情形。步回辰便问起今日之事,忍不住随口埋怨了一句。

  钟长源倒也不恼,接过步回辰亲递过来的茶盏,笑眯眯道:“怎么是我惹他呢,不是是他来要我的童儿么——我说阿槎,你收的这僵尸可当真有趣儿,比你可要颖悟得多了,叫他跟着我学几年周易吧。”步回辰字于槎,因此钟长源常叫他小名“阿槎”。

  步回辰听言,几乎要暗中学沈渊大翻白眼,心道你还让他跟你学《易》?今儿若不是封六和来得及时,你那条老命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呢。见钟长源兴味盎然模样,头疼道:“叔父,这等事体,就别与侄儿开玩笑了吧。”钟长源眼睛一瞪,道:“怎么是开玩笑。你没听他拆字功夫,可好得很哪!”说着,眉飞色舞地将自己与沈渊斗嘴的话学了一遍,又道:“我已经是步天神教的星主,再不问世俗事,可不是‘一世不得升发’了么?这小子有灵性有慧根,学武功倒是浪费了。”说着感叹不已,步回辰见状,心念一动,连忙为他戴高帽道:“叔父说得是,叔父习《易》三十年,算法通神,修为自是在武功之上了。”钟长源听这话里有骨头,回口便骂道:“你这是说叔父打架就不成了?你现下在江湖上被称为什么‘惊天一步’,武功自是顶儿尖儿的了。来来来,你且来试试叔父这几年新创的掌法。”步回辰道:“不是叔父说学武功是浪费的么?”

  钟长源语塞,正自气结,步回辰又赶紧再送上一顶高帽子,道:“侄儿只是名为‘惊天一步’,哪里比得上叔父海内独步的武功?但叔父也说了,您算法通神。那才真是我步天教的大幸呢。”

  钟长源眯起眼睛,道:“阿槎你嘴巴是涂了蜜么?——别说涂蜜,你便是涂了丹丘造的‘残醉相扶’,也别想我与你起课!”步回辰笑道:“叔父不是走江湖算命的么?刚才听亲兵说你缠着人要算命,现下侄儿照顾您生意,您倒往外推?”钟长源道:“去去去,别拿好听话儿哄我。我步天神教的命数是轻易算得的么?《易》辞有云:‘再渎不告’。你读过没有?”步回辰道:“那不是还有一句‘初筮告’么?您连课都没起,哪里称得上是‘再渎’呢?”

  钟长源目光如炬,盯了步回辰一刻,道:“阿槎,你是铁了心要我起课?”步回辰陪笑道:“侄儿哪敢相强叔父?只是叔父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钟长源打断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窥天机有干天和,陨命数,因此叔父一年只发一课,只算步天神教命数。你平日见了我也从不相问,今日怎么一见面便要我算卦,究竟是为了什么?”

  步回辰心中微惊,忙搪塞道:“侄儿岂敢?只是方才听亲兵说叔父到处寻人算卦,挺有趣儿。还以为我久不见叔父,叔父已破了例呢……”说着连忙转移话题,殷勤道:“叔父这两年行走江湖,可辛苦了?丹丘世伯可是又造了不少‘残醉相扶’在总坛等着叔父呢。”

  钟长源目光闪动,倒也不再追问。叔侄二人又谈些教务军事。钟长源虽不管教务,但对教中大事亦是关心。他听步回辰分剖当下定泰情势,深以为然。又听步回辰道要独返陇西,不禁脸带忧虑,起身至大帐门口,自掀了帐门,看了一会儿外间,瞧着一小队巡营士兵远远走过,转头对步回辰道:“就这么一点儿人,你也不带回去?”

  步回辰点点头,道:“军队调动,总是容易走漏风声。我在函谷关大张旗鼓进城,便是要定泰以为我步天军要依关与他们对峙,他们与危须勾结容易。若有松懈,便正是我步天军的可乘之机。”钟长源点头道:“你筹划精细,自是妥当的,我不过白问问。”步回辰听叔父嘉许自己,也自高兴,笑着端起茶盏,正要凑至唇边。钟长源忽地脸色一沉,单刀直入地问道:“既是连亲卫也不肯多带,那为什么却要将那僵尸带回总坛?”

  步回辰缓缓放下茶盏,道:“这便说来话长了……”钟长源翘起二郎腿,赞道:“涵养功夫是越发的好了——说吧,我最耐烦的。”步回辰道:“是。”便把自己欲令沈渊相助守北疆的计较又说了一遍。

  钟长源啜着茶静听,待步回辰说完,思虑一阵,开口道:“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步回辰听他语含讥刺,正想分说,钟长源道:“不必歪想,叔父并没有嘲笑你。倒是他,有事情瞒着你——你没发现他的魂魄之气正在消散,活不了几日了么?他哪里还能随你去什么北疆?”

  步回辰失声道:“什么?”钟长源却不紧不慢地打开放在一边的包袱,从中取出笔墨纸砚来,在案上铺开,对步回辰道:“叔父为你拆个字吧。”说着也不等步回辰回答,自顾自地磨起墨来。

  步回辰心绪杂乱,走至案边,便胡乱写了个最简单的“力”字。钟长源抚着胡子道:“你师钟繇二王,笔力越发地刚劲了,正合着你领袖群伦逐鹿中原的身份。力有刀形,你半生征战杀伐,那是没什么说头的。但你这个‘力’字笔锋带骨,转折处藏锋暗挑,少了二王的飘逸之气,不免执念了些。‘力’上加‘执’,是个‘势’字,我阿槎如今之势,不可阻挡。”步回辰陪笑道:“叔父这几年跑江湖算命,越发修得舌灿青莲了。”

  钟长源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你与他犯的是一样毛病,少年人总是口舌轻薄,不识人世艰险。待无可奈何之际,便生‘不如归去’之念,这也是造化使然。‘去’与‘力’相合,阿槎,你来说说,却是个什么字?”步回辰怔住,半晌,低声道:“‘劫’……”

  钟长源平静道:“不错,是个‘劫’字。绝境之时,便有劫数横生,天命如此,那也无法。”步回辰急问道:“谁的劫数?”钟长源叹了一口气,道:“痴儿,自悟罢了。”说着,自包袱中取出一把蓍草来,道:“你既要我为你算一卦,那便取水来净手吧。”步回辰一惊,道:“叔父,不是说不为侄儿算的么?”

  钟长源叹道:“你的命数与步天神教相辅相存,如今情势如此,岂能不算?”说着,扬声唤亲兵,令取净水线香等物来。

  不一时,诸物取到,钟长源在沐盆中细心净了手,取布巾擦干,又令步回辰亲手点燃线香。一时间帐中清烟缭绕,步回辰跪坐案旁,屏气凝神,瞧着钟长源摆弄那四十九根蓍草。钟长源摆出三变,布出一爻,便令步回辰取纸笔录下。

  一会儿,六爻布完,步回辰瞧着那纸上长短卦画,禀道:“叔父,是‘临’卦。”心中暗暗欣喜,“临”乃《易》第十九卦,卦象中上,《彖》辞曰:“临,刚浸而长,说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正是让自己顺其自然,以正天道的意思。也暗合自己如今事业身份,不禁有自得之意。

  钟长源瞧了一瞧,又看了看步回辰神色,谓叹道:“大道如此,强求不得。”步回辰奇道:“叔父要强求什么?此卦所谓‘有事而后可大,故受之以临,临者大也。’不正是说我步天神教事业将至,受命于天么?”钟长源点头道:“不错,《象》辞曰:‘君王无道民倒悬,常想拨云见青天,幸逢明主施仁政,重又安居乐自然。’我步天神教如今正是改天换命之际,‘临’实是现下的大吉之卦。可是阿槎,阿槎啊。临卦乃是兑上坤下之象,两个阳爻向上而长,阳气渐进,迫于阴气。因此卦辞亦有云:‘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阳盛则衰,至遯卦方有八月。阿槎,你可明白?”步回辰笑道:“侄儿明白,不止八月,凡作大事,必要察势顺天而行。”钟长源看着他,半晌道:“你半生情势,都在这卦象之中,千万好生记下了。”步回辰道:“侄儿记下了。自是会小心从事。”

  钟长源目光复杂,看着步回辰,道:“这一卦,算的不止当今教中大事。我是为你起的课,你若日后自家遇到了疑难不解之处,自当想想此卦。”步回辰点头应是。又陪侍钟长源一时,方请叔父至寝帐中安歇不提。

  他送走钟长源,唤封六和入帐,问道:“沈公子安排在哪处帐中?”封六和不知他意思,答道:“沈公子好静,教主又不欲他露了身份,因此属下在亲卫营帐侧,为公子安排了寝帐。”步回辰点点头,道:“明日我们便乘夜出函谷关,不带亲卫,你今夜便令他们换防至函谷关中军处守卫,不要走漏了我回陇西的消息。”封六和点头应了,自去安排。

  步回辰站在帐外,见一弯新月如钩,慢慢自墨蓝色的天际线上升了起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夜空中的清凉气息,缓步向着新月之下,几乎掩在长草深处的一座小小军帐走了过去。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阳极融阴
  沈渊正在帐中伏案挥毫,连亲兵掀起帐门,禀报教主到来的声音也没能让他抬起头来。步回辰走进帐来,吩咐亲兵自外间守卫,不必打搅时,沈渊方才掷了手中毫管,不耐烦道:“步大教主有什么事情,这早晚的还跑过来?”

  步回辰在他对面坐下,见沈渊已掩了案上卷宗,心下微微有些疑惑,却也不问,只笑道:“这大晚上的,轻澜公子不也没什么事做么?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谈天说地——我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公子。”沈渊瞟他一眼,难得的没有多说什么,一手支案,撑着额头,等他开口。

  步回辰瞧着他,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默了一瞬,先道:“你这几天……”沈渊哼一声打断他,道:“在下很好,不劳挂心。”步回辰道:“真的很好?封六和说你好几日没用过血了……”沈渊笑道:“那你步大教主不就少了不少麻烦?步天教中养着具吸血僵尸,传出去总不大好听吧?”

  步回辰仔细打量他,帐中明烛高烧,光焰闪闪,照着他那惨白容颜,似乎连面颊轮廓也融在了光芒之中,仿佛随时都会消逝无踪一般。步回辰看着他,心中一紧,问道:“你有事瞒着我,是不是?”沈渊揶揄道:“你是我什么人,我要跟你推心置腹?”

  步回辰沉默一刻,问道:“你还有精神随我到北疆去么?”沈渊道:“你是为了问这个来的?我以为你是为了那糟老头子的胡说八道过来的呢。”

  步回辰又好气又好笑,却无心与他计较,便直言道:“不错,我叔父说:你的魂魄之气,正在消散……”沈渊打断他,道:“这么个拆字打卦,跑江湖骗饭吃的糟老头子是你的叔父?你家长辈还真是好做——怎么着,公子爷拆白道字,顶针续麻,无有不通达的,你要不要也认我作个什么?”步回辰满腔郁结,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他一下子搅个干净,实是哭笑不道,忍不住气道:“你尽自会胡扯,能不能有个正经的时候!”

  沈渊目光流动,轻笑道:“你与我,能有什么正经事好讲?不错,我已经去不了北疆了,那又怎地?我全凭阴符聚魂,才保住肉身不灭。待魂魄散尽,肉身尽化飞灰,你连披麻带孝,摔盆扬幡都不需作了,又省了你多少麻烦。”步回辰只听得“魂魄散尽”几字,只觉脑中一片轰响,后面的刻薄话全没听见,双目紧紧盯住沈渊,道:“你当真会魂魄散尽?……你现在便随我去见我叔父,总会有法子的!”

  沈渊啐道:“我见那糟老头子作什么?你不是要说正经话么,在这里说完便是,我不耐烦跟老头子斗口。”说着,将案上纸卷翻过面来,道:“自家拿去看便是,还有哪里不明白的,趁这几日,我与你讲清爽了便是。”步回辰莫名其妙接过来,展开一看,大惊失色,竟是一卷画得齐齐整整的马衢三城地图!他细细翻看,一笔一笔,俱画得细致入微,翻至一卷,八百里流沙路径,赫然在目!

  沈渊微微苦笑,道:“这本就是我汉家王朝的城池,无论是定泰,还是你步天,谁得了都没有关系。只要不令蛮族犯我中原,那便够了。”步回辰心神激荡,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手,道:“沈渊……怎么会这样?你身上的阴气究竟如何了?”沈渊抽回手来,道:“与你什么相干?”步回辰怒道:“你何必这样拒人千里?活着有什么不好!”沈渊冷冷道:“活着又有什么好了?”

  步回辰一时语塞,沈渊也不再多说,将那地图扔到他身上,起身道:“拿回去瞧吧,我没精神,少陪了。”说着,自顾自地转身走向帐中睡榻,撩衣坐下。又斜眼瞪了步回辰一眼,满脸都是“还不滚蛋”的不耐烦。

  步回辰握着那张地图,缓缓起身,胸口突突乱跳,只觉得一股沉郁之气,暗暗地堵在心底,有些无奈地看向沈渊。他贵为步天教教主,天下英雄之首,几曾尝过这等束手无策的滋味?一刹那间,钟长源所说的话,清清楚楚地又在他耳边胸中轰鸣响动:绝境之时,便有劫数横生……他怔怔地想道:究竟他与他,谁又是谁的劫?

  忽然之间,钟长源的另一句叮嘱也浮现了出来:“你若日后自家遇到了疑难不解之处,自当想想此卦。”他思及此处,忽地问道:“沈渊……你可知道‘临’卦怎么解?”

  沈渊听问,一怔,思索着慢慢道:“‘临’卦?兑泽下,坤地上。为……阳极融阴之卦。你要解它,那得瞧你卜问得是什么——是你叔父给你算的?你自寻他问去。我可不喜欢这等装神弄鬼的勾当。”

  步回辰心知叔父卜卦之时,话已说尽,便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他心中懊恼,又瞧了沈渊几眼,知道多说无益,只得转身往帐门走去。正要掀帐而出,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步回辰猛地回身,见沈渊已经伏在榻上,肩头耸动,咳得翻肠搅肚。他急步过去,为他抚背顺气,低声道:“我命他们取血过来,可好?”沈渊喘息连连,吃力地摇了摇头,伸手拿起放在榻边的一个小小木盒来,启开盒盖,取出一样东西来。步回辰凝眸细瞧,只见小小一块,似珠非珠,遍布裂纹,闪着莹白光华,在沈渊手掌中抖动不已,仿佛活物一般。沈渊手指发抖,几乎握不住它。步回辰伸手扶住他,问道:“这是什么?”

  沈渊不答,握紧拳头,将那碎珠慢慢放进自己衣襟中去。步回辰只觉怀中身子颤抖不已,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他惊异不已,低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沈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步回辰一把扳过他几乎软倒的身子,逼他面对着自己,低声吼道:“这究竟是什么?告诉我!”

  沈渊倔犟地偏开头,细白贝齿密密地嵌进下唇之中。他脸色本就白得如冰似雪,方才那一阵痛苦挣扎,弄掉了他的发簪,束发散乱开来,漆黑长发衬着惨白面容,在昏黄烛光下,瞧上去更是触目惊心。步回辰冷笑道:“好,你不说是吧?”双手忽地用力,嚓地一声,便撕开了沈渊衣襟。定睛一看,不由地呆住了。那粒碎珠附在他胸口的玄玉符上,滴溜溜地转动。沈渊胸口的黑气,一丝丝地被珠子的光华融解,吸入珠中。步回辰倏地醒悟,低喝道:“你魂魄之气消散,便是此物的缘故,是不是!”他瞪着沈渊,几乎要摇晃那孱弱身躯,只要他一句回答。

  沈渊无力挣扎,上半身又赤裸坦露在步回辰面前,直是羞恼无措。步回辰伸手自他胸前抓下那粒碎珠,沉声道:“我决不会任你这般胡闹。”他伸手为沈渊拉上衣襟,道:“我这便令人取血来。纵是你衰弱得要人抬马驮,我也要让你去北疆!”

  那粒碎珠是沈渊在陈州时,自身上起出的无数“千阳融雪”咒符所凝而成。沈渊博学强记,对西域咒术也偶有涉猎,因此悟出了这种饮鸠止渴的法子来。以“千阳融雪”吸取阴气,保住自己日间精神健旺,纵是“千阳融雪”因此将自己魂魄气息吸尽,也顾不得了。如今见步回辰取走“千阳融雪”,便想伸手去夺,可怜他被“千阳融雪”折磨半晌,那有力气?刚刚吃力地伸出手去,便软了下去。步回辰一把搂住,将他扶抱在怀中。沈渊咬牙道:“姓……姓步的,你胡……胡乱折腾……折腾些什么……便是没有这‘千阳融雪’,我……我也活不到北疆了……”

  一个“融”字出口,步回辰忽地悟到了什么,低声道:“‘千阳融雪’?用它来融你身上阴气?叔父为我卜出的是个‘临’卦,你方才说过,乃是阳极融阴……原来你身上的阴气,必要至阳之气相融……”

  沈渊忽地奋力挣扎,嘶声道:“胡说!你……你叔父卜的卦,与……与我有什么……相干……”但他毫无力气,哪里挣扎得出步回辰的铁臂?步回辰搂着他,自顾思索道:“你平日喝活人血,亦是为了以活人阳气融养魂魄。但是人血离体即死,阳气不旺……”他想起自己内力本是走至阳至刚一路,当初输入伤重昏迷的沈渊体内之时,确也融入了他的内力当中。见沈渊已经虚弱得连喘气也吃力异常,当即运掌按上他胸前的“膻中”要穴。沈渊却仿佛被他的火热手掌烫痛一般,惊慌挣扎道:“放……放开我!”步回辰恼怒地扳住了他,喝道:“别动!”

  纠缠之间,他的嘴唇碰触上他的面颊,灼热与冰冷的气息在一瞬间交缠一处,步回辰的眼睛在暗夜中有着洞明的幽光,在他的目光之中,沈渊的惊惧,痛切与无助,已经无处可回避。

  那一刹那间的对视仿佛心有灵犀,步回辰若有所思,低声问道:“你一直都知道该怎么办的,是不是?”沈渊声音几乎嘶哑,痛苦地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愿意……你别这样……”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伸手推拒步回辰的胸膛。但是步回辰怀中的‘千阳融雪’忽地又闪烁起一道微光,一阵阴阳交汇的猛烈灼痛排山倒海地袭向他的掌心,直袭胸胰!他再抵受不住,半昏迷地软倒在步回辰怀中。

  一刹那间,帐中万籁俱寂。步回辰一手拂开“千阳融雪”,听着那珠子滴溜溜碎裂的声音,慢慢伸手捧起沈渊面颊,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瞧着那俊美无畴的容颜,温柔地低下头去,覆住了那冰冷而苍白的嘴唇。

  这个吻绵长辗转,温柔缱绻。步回辰能感觉得到那柔软的嘴唇在他的吻下,一寸一寸地温热了起来。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了,他早有家室,自小至长,也曾赏鉴过群芳无数,无论花魁清馆,皆有流连……但是这是沈渊!骄纵任性的青岚少主,笑起来令人恼不得恨不得的轻澜公子……步回辰的嘴唇向下移去,那冰雪一般的肌肤没有温度,但是却有着丝绸一样的触感,在其间一寸一寸地染上自己的温度与气息,所有的男人都会为这样的征服而疯狂。

  步回辰轻轻地将沈渊放倒在那张睡榻上。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沈渊秀目半阖,长发散乱,撕烂的衣襟滑下削瘦肩膀。步回辰坐在榻边,手掌缓缓摩梭过他半裸的身体,抚过小腹,将那柔韧纤瘦的腰身握在掌中一刻,左手挥出,一记劈空掌嗤的一声,熄灭案上烛火;右手同时蓄力,刹那间力透掌背。便听暗夜中裂帛之声轻响,沈渊腰间那条锦带应手而断。

  这等一刚一柔的分心双击,刚劲灭火而不摇烛,柔劲断带却不伤人,实已到了武学中“从心所欲而无矩” 的至高境界。步回辰扔开崩裂的腰带,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容,却又有些遗憾于没能让怀中的人瞧见自己的神妙武功。以沈渊的见识眼光,那怕嘴上说的再是刻薄无稽,也必定会漏出几句精彩不凡的评论,眼睛里也会有与他心意相通的欣赏目光。

  但是这并不要紧,他想,慢慢掬起沈渊柔韧如芦苇一般的腰肢,拥进自己怀中,微笑着想到:来日方长。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暖玉温香
步回辰自沈渊身上抬起半身,低头瞧了怀中人一眼,却发现沈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眸子中一点微光,映出幽幽一片茫然,定定地瞧着帐顶。仿佛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又仿佛是死心认命,由着步回辰轻薄自己一般。

  步回辰伸出手,温柔地为他拂去脸颊发丝,刚想说些什么,便听沈渊声音冰冷地响起,道:“你倒不怕我掐死你?”步回辰微微一愣,随即平静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沈渊沉默一刻,推开步回辰,有些吃力地支起身来,在榻边摸索衣物。刚才情事如炽,两人皆迷乱万分,浑忘外事,如今方才注意到帐外响动连连,脚步声,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他动作一凝,扭头瞧了一眼步回辰,步回辰明白他的意思,自他身后坐起,伸手搂住他,低声道:“今夜我的亲兵要换防到内城去,我们明儿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关。”他吻吻他的长发,手掌轻轻摩梭过他赤裸的肌肤,柔声道:“轻澜,你身子暖得多了……明天,能上路么?”

  沈渊淡淡道:“别叫我的字。”

  步回辰在他身上抚弄的手指骤然停住,他方才占有沈渊之际,已经想过无数种沈渊醒来时的状况,想着他会怎样暴跳如雷,与自己大打一架,甚至生死相搏……无论沈渊如何激烈反应,他觉得自己都不会在意。可是如今,沈渊只一句话,便令他自心底冷了出来。

  他的手指划过沈渊的修长颈项,慢慢托起那尖削下颌,迫他转过头来,深深看向那幽深眼眸。……当年,谁能拥他入怀,令他意乱情迷,让他凤目含春,轻颦浅笑?又是谁,在床笫之间曾柔情蜜意轻唤“轻澜”,让他相思梦百年?

  沈渊为了那个人,前生受尽折磨,今世痛彻心扉;如今,他依旧要为了那个人,忍辱负重,要去守住中原的边关。

  这暗夜中的对视太过暧昧,沈渊偏过头去,默默地挣脱步回辰的掌握,重新在榻边寻找衣物。步回辰披衣下床,拿起火刀火石,嚓地一声,打着了火,点燃灯盏。他转过身来,不出所料地看见沈渊抓起衣袍,胡乱裹在身上,凤目中闪过一丝慌乱。

  外间有脚步声响,封六和的声音在帐门之外响了起来:“沈公子……教主可在?”沈渊大惊,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又狠狠瞪了一眼只披了一件外袍的步回辰。步回辰本有些郁郁难言的,见他这慌张模样,却被逗得一笑。忽然生了恶作剧心思,转身坐在榻边,扬声道:“不必进来——有什么事?”伸手一把捉住沈渊的胳膊,忽地将他压倒在榻上。沈渊羞恼交织,却不敢挣扎,只怕弄出响动,将封六和与帐外守候的亲兵惊进帐来。只得僵着身子任着步回辰揉搓自己。

  封六和道:“是,太微星主又悄悄去了,只留函作了一封书与教主。”步回辰笑道:“叔父一向如此,来无影去无踪,不必理会了。你将书信放在我寝帐中便是。”封六和应了声“是”,又道:“不过……沈公子想要的那个小童,也被太微星主带走了……”

  步回辰瞧了怀里木着脸的沈渊一眼,笑道:“沈公子如今不大舒服,待他好些,我再与他商量吧。”封六和应了,又问道:“公子不舒服么?那明日……”步回辰低头吻吻沈渊嘴唇,笑道:“沈公子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明日照样行事吧。”封六和应了,告退而去。

  封六和的脚步声刚刚消失,步回辰快若闪电地一掌伸出,正好挡住沈渊砸过来的拳风,笑道:“别生气。”沈渊恶狠狠道:“滚开!”推开步回辰,坐起身来。

  步回辰微笑,自顾自起身,从地上捡起那一大卷地图来,笑道:“我便是要滚,也得带着这件宝贝滚。”沈渊自顾自整衣束发,不去理他。步回辰笑道:“你想要那个小家伙,怎不早与我说?”沈渊怒道:“跟你说做什么?下次我见到那老家伙,宰了便是了!”

  步回辰笑道:“叔父没这么好见,别说平常就神出鬼没。现如今,我们要去的是北疆,他老人家说自己血气弱,是最怕冷的,可不会到那些地方去。”他自地上捡起沈渊的发簪,用袖子揩抹干净,递到他面前,微笑道:“你连我都没杀,何必要杀他呢?”沈渊劈手夺过那簪子,冷冷道:“你就这么自信我不会杀了你么?”

  步回辰笑容不变,在他身边坐下来,仿佛对沈渊说,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慢慢道:“会,若换一处情景,你必定已经动了手。就如当初你射断吊桥一样,你不会在乎我的生死,不是么?——你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还会在乎谁?”他看着面无表情的沈渊,拍了拍手中的地图,轻声道:“但是……你却在乎中原的大好河山。”他翻弄着手中的地图,叹道:“因此你现在不会杀我。你连我这般对你,都忍了下来,不就是为了去北疆么?若杀了我,谁来为你的四皇子守住北关,护住他当年守护过的中原江山?”他将地图放至案上,伸手拥住身畔一动不动的青年,轻轻吻住他的鬓发,暧昧笑道:“轻澜公子贵介习性,手面大方得紧,一出手就是三城地图。既然如此,我岂能不投桃报李?”

  沈渊拂开他不安份的手,冷冷道:“滚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步回辰不为所动,笑道:“我确是得了便宜,我想你去北疆助我——可是你自己呢,你不想去么?”他见沈渊狠狠咬住了嘴唇,便伸手过去扳住了他的肩膀,温柔道:“你不爱活吸人血,不是么……否则为什么宁可用这咒术折磨自己呢?……重行为人,再守北疆,难道你不愿意么?”

  沈渊听得“重行为人,再守北疆”一语,目光微微一颤,本是冰冷凌厉的眼神,仿佛静悄悄地裂了细纹。步回辰心下了然,伸手握住了他的微凉的手指,含笑低语,抚慰道:“长夜漫漫,你……不冷么?”

  沈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步回辰微笑着与他对视,他看清了他也就解了他。两人目光涌动交汇,已经不再需要言语累赘了。

  沈渊闭上眼睛,任着步回辰将自己重行按倒在榻上,火热滚烫地覆了上来。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灵符之疑
  第二日,步回辰携沈渊,率封六和等几名心腹亲兵,扮成客商,悄悄出了函谷关,往潼关而来。、

  步天军攻占函谷关之时,潼关守将急急封关,生怕战火烧入关中。但是如今局势安定,步天军军锋南下,因此定泰军又生了“表请回军掩尘骨”之念,一再换防,守备松懈许多。且秋日将尽,关中乏粮,正要靠商人往来。因此几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混入了潼关。关中亦有人接应,早在灵宝备好船只,准备沿黄河而上,前往榆林。

  几人弃马登船,步天教众做事甚是周密,选了一只不大不小,半新不旧的商船,青竹棚帐,朱红阑干,既不惹眼,又合着商人身份。定泰军盘查一番,果然滴水不漏,因此轻轻巧巧便放了他们过去。水手们吆喝一声,便即起航。

  步回辰背着手,在甲板上巡视了一番。见船已离岸甚远,想来当已无麻烦。又瞧了一会儿河景,转身欲进舱中休息,一抬眼,正见沈渊站在甲板后侧,默默地瞧着滚滚东流的黄河水,衣襟当风,身姿孤冷。

  步回辰瞧见是他,有心过去攀话,却又有些犹豫不决。那夜他与沈渊春风数度,次日再见,竟仿佛心绪微妙起来。倒是沈渊,一路行来,浑若无事一般。令步回辰倒有些心神不宁,满不是滋味。想了想,转身下到舱中,却不回房,自到沈渊房中,喝茶坐等。

  坐得一炷香时分,便听门吱呀一声,沈渊推门进房。迎面见他坐在房中,微微一怔,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步回辰笑道:“船上无事,来陪你闲谈。”沈渊皱眉道:“没事你自回房晕船去。”步回辰笑道:“可惜我不晕船。”沈渊哼道:“公子爷把你打晕,怎样?”

  步回辰笑道:“船上地方窄,公子不得尽兴。等咱们到了天仁山总坛,在下一定奉陪。”沈渊撇撇嘴,在桌边坐了下来。步回辰道:“你前儿不是说想要那个小童儿么?我叔父留信与我,道若是有事,可去某处寻他。我便写信去,为你要那个小童儿来侍候,如何?”沈渊瞪眼道:“我要他来干嘛?那小家伙又好吃又爱哭,我烦都烦不过来呢。”步回辰奇道:“叔父不是说,你一上来就向他要那个小童儿的么?”沈渊道:“我哪知道那是你叔父,还以为是个拐子呢。你步天教的星主长得跟拐子差不多,你这个教主当得真是大大的失职。”步回辰听他歪派自己,也不生气,随着他的话笑道:“是,谨遵轻澜公子教诲。日后待我口含天宪之时,定然请公子来画影图形,告诉天下人应该长成什么个端方正直样儿方好。这可不失职了吧?”沈渊见他这般一本正经地说玩笑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公子爷的墨宝,是你拿得着的么?”步回辰见他语笑如风,心里亦是畅快,随口笑道:“前儿晚上,我不就拿着了么?”

  沈渊笑容一敛,淡淡道:“我不要那个小童儿,让他跟着你叔父吧。他跟着谁,都比跟着我要来得好。”步回辰好容易引他笑了出来,见他不悦,自悔失言。又听他这般说法,心中一窒,强笑道:“跟着你有哪里不好?听六和说,那小童儿缠你得紧。”

  沈渊皱眉道:“他不过图跟着我有肉吃,有糖吃罢了。想是你叔父吝刻,连糖葫芦都舍不得给小孩儿买一根。”步回辰哈哈笑道:“你待那孩子可真好,他是如何入了你的法眼的?”沈渊诧异道:“你不认识他?”步回辰摇头道:“不认识。”

  沈渊翻个白眼,道:“那他与他的哥哥,可算白把你当作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了,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步回辰笑道:“大仇人?把我当大仇人的可多了去了,我那里记得住这许多?讲与我听一听,这是我打哪儿结下的仇家?”沈渊哼道:“你当我是谁,说书先生么?我才懒得讲给你听呢。”步回辰眯眼道:“你既不讲,我也省得麻烦,斩草除根的活儿也就做得麻利些。”沈渊白眼翻得更大,道:“你这点嘴脸,吓唬小孩儿去吧。既要斩草除根,你自悄悄做去,大着嗓门哇啦哇啦说出来做什么?你步天教上下都是这般蠢材么?”步回辰再忍不住,哈哈大笑,差点儿连手中的茶盏也拿不稳当。这当儿,正巧封六和进来换茶续水,见状不禁吃了一惊,自家主人笑的这么畅快,实是步天神教中少见的奇景。忙出去掩了房门,让教主与沈公子自在说话儿。

  步回辰想了一刻,道:“我想起来了,这小孩儿不就是你过函谷关时带着的那对哥儿俩么?他的模样我没注意,他哥哥我倒还记得。”又想一回,道:“啊,便是那家为你守陵的……是姓谢的吧?”

  沈渊不耐烦道:“那是纪王陵,与我什么相干?”步回辰笑道:“你这般说,谢家可冤枉得紧。不说别的,就说当初谢平章私带沈老庄主进墓,一旦被人发现,就是个灭族的罪名儿呢。”

  沈渊目光闪动,道:“步回辰,你教过人武功没有?”步回辰听问,笑道:“拜师的没有,不过点拨些许,倒是有的,六和自小儿就是跟着我习武,再有斗宿的刘文顺,关家五哥,红绡……”忽觉随口说了自己一名妾室的名字,当即收住。沈渊自不着意,只道:“那么些人全来为你守陵,你的陵里装得下么?”

  步回辰笑道:“若是我的陵,当发铁骑守陵,可不用江湖人等。”沈渊一笑,漫不经心道:“自比霍嫖姚?志气不小。”步回辰轻笑道:“我作刘彻,你作霍去病吧。”沈渊不去理他,自顾自道:“那‘乘龙八骏掌’根本不是我青岚山庄的家传掌法,那是我小时候读志怪小说时,图好玩儿,自创出来的。我爹宠着我,为我琢磨了好几个月,东修西改,才勉强拼凑得有了点样子,却与我家本门的青岚心法不合。因此爹也不管我随便乱授与谁。要说学过这套掌法的人,北疆军中也有好几个人,怎地就教出了一个千古忠义的谢家来?”

  他这般说来,步回辰也听住了,道:“你是说……谢家为你守陵,别有所图?”沈渊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落到郑骧手里时,除‘岚气无锋’外,身无别物,又有什么可图的?且世上又有什么宝物,值得用七代人的岁月来换?”

  他说得平静,但是步回辰听到那低低的“郑骧”二字,已然明白,他是有多么不愿意回忆起人生那最后的一段时光。他瞧着沉静如水的沈渊,不忍再说这个话题,但是事关重大,又不得不说道:“要说宝物,那日在洞中,的确有一件宝物失落,后来我教中人遍寻不着……就是那颗‘辟尘珠’。”他瞟一眼沈渊,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问:“你知道它么?”

  沈渊手指微微一颤,仿佛要挣开步回尘的手,却没有多少力道,没能挣脱。步回尘微觉讶异,便听沈渊轻声道:“我知道它……郑骧令人与我灌下水银之前,给我瞧过。他说……会用此珠与玄玉符,让我千年万年地……陪着他……”

  步回辰握紧他的手,低声道:“郑骧的尸骨,没多久就被沈老庄主毁了,你没有陪着他。”沈渊偏过头去,不答。

  一时间,舱中寂寂,只有舱底浪卷涛翻的哗哗声,无边无际地在过去的时光中回响。步回辰掌中握着沈渊的手,默默相对。那纤瘦修长的手指,已不象以前那般冰冷入骨了。

  沈渊仿佛情绪平复,转回头来,道:“若如此,那我身上的确还有一件宝物。”步回辰问道:“什么?”随即恍然大悟道:“玄玉符!”

  沈渊点点头,道:“我本以为它只是一块聚魂阴符,是郑骧寻高人道士制的罢了。但是那日西域人忽陀说过:我们中原人不知道它的好处,只有西域人才知道。”步回辰思索道:“玄玉符的咒文与辟尘珠,都是来自西域……谢家住在采凉山中,亦离西北不远……”他想了一回,忽地扬声唤道:“来人啊!”门外守候着的侍从应声而入,步回辰吩咐他速去将封六和唤来。

  封六和赶紧前来,步回辰令道:“你用我的私印,飞鸽传书与总坛,让他们传讯太微星主,叫他把身边的小童儿送到总坛来。”封六和应了,瞧了沈渊一眼,心想只为了这沈公子一点心愿,教主便要大动干戈,当真殷勤得紧。因此连忙答应,退了出去。

  步回辰看着他出门,走至门边,令舱外侍从散了,转身掩门下闩,瞧着沈渊,低声道:“我想瞧瞧那块玄玉符,可成?”沈渊闻听此言,凤目一黯,随即垂下眼帘,别过了头去。

  他平日里刚决明快,刻薄起人来更是百物不忌,惟有涉及自己身体私隐,立时羞臊不堪。步回辰虽知这是因他过去的惨酷经历所致,但见如此惶惑之态,宛若处子,其可怜可爱之处,难描难画,极是动人。饶是步回辰平日里端严自持,也自忍耐不住。几步走至沈渊身边,弯腰将他打横抱起,低声笑道:“别害羞,我们到帐里去瞧。”说着,将他拥至舱中睡榻之上,体贴地放下了青幔罗帐来,遮得密密实实,掩住帐中绝色春光。

  沈渊手足无措,见步回辰在床沿坐下,伸手来解自己腰带,连忙伸手挡开,道:“不,我……我自己……”步回辰轻笑道:“你自己肯解?”沈渊手放在他臂上,推亦不是,不推亦不是。步回辰手势如风,已经抽下了他的腰带,为他卸下外袍。手指在他内衣襟上轻轻一触,忽又放下,伸臂捞住他腰肢,把他扣入怀中,笑道:“若是害臊,就闭上眼吧。”

  沈渊只得闭上眼睛,任着他褪下自己里衣。步回辰拥住他,细瞧一回那雪白肌肤中光华流转的玄玉符,心意微荡,忽尔笑吟道:“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沈渊听他引艳诗调笑自己,羞恼交织,低喝一声“你!”右肩微耸,立时横肘顶来。步回辰早有防备,伸掌化开,顺势圈紧双臂,低头伏在他颈窝处,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是我的不是。咱们且说这玉符。我不懂咒术,不过这玉符咒文仿佛是借龙纹雕成,不露斧凿之态,当是名匠手笔?”

  沈渊目光如刀,恶狠狠地转脸瞪他,却见他满脸温柔陪笑,分剖情势又极有道理,一腔怒火竟发不出来。半晌,终于点头道:“九龙逐日,是当世大匠,玉师周讷言所作,堪称一时奇珍,是郑骧母亲窦德妃最贵重的陪嫁珍宝。周讷言与窦家关系密切,想必后来郑骧也是令他将龙纹雕成符文的。”步回辰惊道:“这样贵重的宝物,他竟然舍了出来对你下咒作符?”

  沈渊冷笑道:“他自然舍不出来。可是被我砸坏了,他能有什么办法?”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静道:“不捡着他最心疼的砸,他怎么会气疯过去,防备不周,让我找着了机会盗他的兵符呢?”

  步回辰沉默一刻,搂着沈渊躺至榻上,揭过锦被覆住两人身体,温暖柔软地拥住了他,低声道:“你做事总是狠绝得紧……”沈渊仿佛本能地挣动了一下,却听步回辰又在他耳边低喃道:“费尽这般心思去盗兵符……是为了四皇子……郑骥么?”沈渊倏地扭过头去,闭紧了嘴唇。步回辰也不追问,随着他覆了过去,低头轻柔吻上那紧闭的薄唇。

  沈渊任他亲吻,既不挣扎,亦不迎合。步回辰启开他的牙关,轻轻吮弄那纤巧舌尖,这条柔软灵巧的小东西有多令人恼恨,便就有多令人怜爱……他几乎可以想象当年郑骧的暴跳如雷,想象当年他是如何狂怒地折磨沈渊。怀中的身躯是如此的单薄孱弱,却生生受下了多少惨酷毒刑……他温柔地抚爱着他,温暖着他,那半透明玉色一般的胸脯上,阴气生发的黑线已经消隐无踪,心口处有隐隐的粉嫩血色,那是他为他温养出的血肉。

  沈渊在他的亲吻之下,忽然低声含糊地说了句话,沉浸在情欲之中的步回辰没有听清,温柔笑问道:“你说什么?”沈渊眸子清明,看着他重复道:“你让人带谢文望到你们教中总坛,是为了什么?”

  步回辰想了一刻,才想起他是在说叔父身边的那个小童儿。笑着低头亲他,道:“这个时候说那小家伙做什么?”沈渊闭上眼睛,淡淡道:“说不说在你。”

  步回辰笑着叹口气,仰回枕上,侃侃说道:“既然辟尘珠与玄玉符,都与西域有关。无论与他谢家有没有干系,都不能轻忽了。我如今要回陇西准备北疆战事,自然得滴水不漏才是。”他笑着抚弄沈渊的长发,道:“我能对那小童儿做什么?在总坛养着他呗。你放心,那里有肉有糖,饿不着他。”沈渊并未睁眼,只嘴角微动,唇边拂过的轻笑如微风掠过树稍。步回辰瞧得心动莫名,一翻身便压住了他,边撕扯着他身上仅剩的一点儿衣物,边在他耳畔轻笑道:“你真是……狠起来狠极,温柔起来……又比谁都心软……”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江边伏击
  第二日,步回辰携沈渊,率封六和等几名心腹亲兵,扮成客商,悄悄出了函谷关,往潼关而来。、

  步天军攻占函谷关之时,潼关守将急急封关,生怕战火烧入关中。但是如今局势安定,步天军军锋南下,因此定泰军又生了“表请回军掩尘骨”之念,一再换防,守备松懈许多。且秋日将尽,关中乏粮,正要靠商人往来。因此几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混入了潼关。关中亦有人接应,早在灵宝备好船只,准备沿黄河而上,前往榆林。

  几人弃马登船,步天教众做事甚是周密,选了一只不大不小,半新不旧的商船,青竹棚帐,朱红阑干,既不惹眼,又合着商人身份。定泰军盘查一番,果然滴水不漏,因此轻轻巧巧便放了他们过去。水手们吆喝一声,便即起航。

  步回辰背着手,在甲板上巡视了一番。见船已离岸甚远,想来当已无麻烦。又瞧了一会儿河景,转身欲进舱中休息,一抬眼,正见沈渊站在甲板后侧,默默地瞧着滚滚东流的黄河水,衣襟当风,身姿孤冷。

  步回辰瞧见是他,有心过去攀话,却又有些犹豫不决。那夜他与沈渊春风数度,次日再见,竟仿佛心绪微妙起来。倒是沈渊,一路行来,浑若无事一般。令步回辰倒有些心神不宁,满不是滋味。想了想,转身下到舱中,却不回房,自到沈渊房中,喝茶坐等。

  坐得一炷香时分,便听门吱呀一声,沈渊推门进房。迎面见他坐在房中,微微一怔,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步回辰笑道:“船上无事,来陪你闲谈。”沈渊皱眉道:“没事你自回房晕船去。”步回辰笑道:“可惜我不晕船。”沈渊哼道:“公子爷把你打晕,怎样?”

  步回辰笑道:“船上地方窄,公子不得尽兴。等咱们到了天仁山总坛,在下一定奉陪。”沈渊撇撇嘴,在桌边坐了下来。步回辰道:“你前儿不是说想要那个小童儿么?我叔父留信与我,道若是有事,可去某处寻他。我便写信去,为你要那个小童儿来侍候,如何?”沈渊瞪眼道:“我要他来干嘛?那小家伙又好吃又爱哭,我烦都烦不过来呢。”步回辰奇道:“叔父不是说,你一上来就向他要那个小童儿的么?”沈渊道:“我哪知道那是你叔父,还以为是个拐子呢。你步天教的星主长得跟拐子差不多,你这个教主当得真是大大的失职。”步回辰听他歪派自己,也不生气,随着他的话笑道:“是,谨遵轻澜公子教诲。日后待我口含天宪之时,定然请公子来画影图形,告诉天下人应该长成什么个端方正直样儿方好。这可不失职了吧?”沈渊见他这般一本正经地说玩笑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公子爷的墨宝,是你拿得着的么?”步回辰见他语笑如风,心里亦是畅快,随口笑道:“前儿晚上,我不就拿着了么?”

  沈渊笑容一敛,淡淡道:“我不要那个小童儿,让他跟着你叔父吧。他跟着谁,都比跟着我要来得好。”步回辰好容易引他笑了出来,见他不悦,自悔失言。又听他这般说法,心中一窒,强笑道:“跟着你有哪里不好?听六和说,那小童儿缠你得紧。”

  沈渊皱眉道:“他不过图跟着我有肉吃,有糖吃罢了。想是你叔父吝刻,连糖葫芦都舍不得给小孩儿买一根。”步回辰哈哈笑道:“你待那孩子可真好,他是如何入了你的法眼的?”沈渊诧异道:“你不认识他?”步回辰摇头道:“不认识。”

  沈渊翻个白眼,道:“那他与他的哥哥,可算白把你当作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了,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步回辰笑道:“大仇人?把我当大仇人的可多了去了,我那里记得住这许多?讲与我听一听,这是我打哪儿结下的仇家?”沈渊哼道:“你当我是谁,说书先生么?我才懒得讲给你听呢。”步回辰眯眼道:“你既不讲,我也省得麻烦,斩草除根的活儿也就做得麻利些。”沈渊白眼翻得更大,道:“你这点嘴脸,吓唬小孩儿去吧。既要斩草除根,你自悄悄做去,大着嗓门哇啦哇啦说出来做什么?你步天教上下都是这般蠢材么?”步回辰再忍不住,哈哈大笑,差点儿连手中的茶盏也拿不稳当。这当儿,正巧封六和进来换茶续水,见状不禁吃了一惊,自家主人笑的这么畅快,实是步天神教中少见的奇景。忙出去掩了房门,让教主与沈公子自在说话儿。

  步回辰想了一刻,道:“我想起来了,这小孩儿不就是你过函谷关时带着的那对哥儿俩么?他的模样我没注意,他哥哥我倒还记得。”又想一回,道:“啊,便是那家为你守陵的……是姓谢的吧?”

  沈渊不耐烦道:“那是纪王陵,与我什么相干?”步回辰笑道:“你这般说,谢家可冤枉得紧。不说别的,就说当初谢平章私带沈老庄主进墓,一旦被人发现,就是个灭族的罪名儿呢。”

  沈渊目光闪动,道:“步回辰,你教过人武功没有?”步回辰听问,笑道:“拜师的没有,不过点拨些许,倒是有的,六和自小儿就是跟着我习武,再有斗宿的刘文顺,关家五哥,红绡……”忽觉随口说了自己一名妾室的名字,当即收住。沈渊自不着意,只道:“那么些人全来为你守陵,你的陵里装得下么?”

  步回辰笑道:“若是我的陵,当发铁骑守陵,可不用江湖人等。”沈渊一笑,漫不经心道:“自比霍嫖姚?志气不小。”步回辰轻笑道:“我作刘彻,你作霍去病吧。”沈渊不去理他,自顾自道:“那‘乘龙八骏掌’根本不是我青岚山庄的家传掌法,那是我小时候读志怪小说时,图好玩儿,自创出来的。我爹宠着我,为我琢磨了好几个月,东修西改,才勉强拼凑得有了点样子,却与我家本门的青岚心法不合。因此爹也不管我随便乱授与谁。要说学过这套掌法的人,北疆军中也有好几个人,怎地就教出了一个千古忠义的谢家来?”

  他这般说来,步回辰也听住了,道:“你是说……谢家为你守陵,别有所图?”沈渊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落到郑骧手里时,除‘岚气无锋’外,身无别物,又有什么可图的?且世上又有什么宝物,值得用七代人的岁月来换?”

  他说得平静,但是步回辰听到那低低的“郑骧”二字,已然明白,他是有多么不愿意回忆起人生那最后的一段时光。他瞧着沉静如水的沈渊,不忍再说这个话题,但是事关重大,又不得不说道:“要说宝物,那日在洞中,的确有一件宝物失落,后来我教中人遍寻不着……就是那颗‘辟尘珠’。”他瞟一眼沈渊,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问:“你知道它么?”

  沈渊手指微微一颤,仿佛要挣开步回尘的手,却没有多少力道,没能挣脱。步回尘微觉讶异,便听沈渊轻声道:“我知道它……郑骧令人与我灌下水银之前,给我瞧过。他说……会用此珠与玄玉符,让我千年万年地……陪着他……”

  步回辰握紧他的手,低声道:“郑骧的尸骨,没多久就被沈老庄主毁了,你没有陪着他。”沈渊偏过头去,不答。

  一时间,舱中寂寂,只有舱底浪卷涛翻的哗哗声,无边无际地在过去的时光中回响。步回辰掌中握着沈渊的手,默默相对。那纤瘦修长的手指,已不象以前那般冰冷入骨了。

  沈渊仿佛情绪平复,转回头来,道:“若如此,那我身上的确还有一件宝物。”步回辰问道:“什么?”随即恍然大悟道:“玄玉符!”

  沈渊点点头,道:“我本以为它只是一块聚魂阴符,是郑骧寻高人道士制的罢了。但是那日西域人忽陀说过:我们中原人不知道它的好处,只有西域人才知道。”步回辰思索道:“玄玉符的咒文与辟尘珠,都是来自西域……谢家住在采凉山中,亦离西北不远……”他想了一回,忽地扬声唤道:“来人啊!”门外守候着的侍从应声而入,步回辰吩咐他速去将封六和唤来。

  封六和赶紧前来,步回辰令道:“你用我的私印,飞鸽传书与总坛,让他们传讯太微星主,叫他把身边的小童儿送到总坛来。”封六和应了,瞧了沈渊一眼,心想只为了这沈公子一点心愿,教主便要大动干戈,当真殷勤得紧。因此连忙答应,退了出去。

  步回辰看着他出门,走至门边,令舱外侍从散了,转身掩门下闩,瞧着沈渊,低声道:“我想瞧瞧那块玄玉符,可成?”沈渊闻听此言,凤目一黯,随即垂下眼帘,别过了头去。

  他平日里刚决明快,刻薄起人来更是百物不忌,惟有涉及自己身体私隐,立时羞臊不堪。步回辰虽知这是因他过去的惨酷经历所致,但见如此惶惑之态,宛若处子,其可怜可爱之处,难描难画,极是动人。饶是步回辰平日里端严自持,也自忍耐不住。几步走至沈渊身边,弯腰将他打横抱起,低声笑道:“别害羞,我们到帐里去瞧。”说着,将他拥至舱中睡榻之上,体贴地放下了青幔罗帐来,遮得密密实实,掩住帐中绝色春光。

  沈渊手足无措,见步回辰在床沿坐下,伸手来解自己腰带,连忙伸手挡开,道:“不,我……我自己……”步回辰轻笑道:“你自己肯解?”沈渊手放在他臂上,推亦不是,不推亦不是。步回辰手势如风,已经抽下了他的腰带,为他卸下外袍。手指在他内衣襟上轻轻一触,忽又放下,伸臂捞住他腰肢,把他扣入怀中,笑道:“若是害臊,就闭上眼吧。”

  沈渊只得闭上眼睛,任着他褪下自己里衣。步回辰拥住他,细瞧一回那雪白肌肤中光华流转的玄玉符,心意微荡,忽尔笑吟道:“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沈渊听他引艳诗调笑自己,羞恼交织,低喝一声“你!”右肩微耸,立时横肘顶来。步回辰早有防备,伸掌化开,顺势圈紧双臂,低头伏在他颈窝处,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是我的不是。咱们且说这玉符。我不懂咒术,不过这玉符咒文仿佛是借龙纹雕成,不露斧凿之态,当是名匠手笔?”

  沈渊目光如刀,恶狠狠地转脸瞪他,却见他满脸温柔陪笑,分剖情势又极有道理,一腔怒火竟发不出来。半晌,终于点头道:“九龙逐日,是当世大匠,玉师周讷言所作,堪称一时奇珍,是郑骧母亲窦德妃最贵重的陪嫁珍宝。周讷言与窦家关系密切,想必后来郑骧也是令他将龙纹雕成符文的。”步回辰惊道:“这样贵重的宝物,他竟然舍了出来对你下咒作符?”

  沈渊冷笑道:“他自然舍不出来。可是被我砸坏了,他能有什么办法?”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静道:“不捡着他最心疼的砸,他怎么会气疯过去,防备不周,让我找着了机会盗他的兵符呢?”

  步回辰沉默一刻,搂着沈渊躺至榻上,揭过锦被覆住两人身体,温暖柔软地拥住了他,低声道:“你做事总是狠绝得紧……”沈渊仿佛本能地挣动了一下,却听步回辰又在他耳边低喃道:“费尽这般心思去盗兵符……是为了四皇子……郑骥么?”沈渊倏地扭过头去,闭紧了嘴唇。步回辰也不追问,随着他覆了过去,低头轻柔吻上那紧闭的薄唇。

  沈渊任他亲吻,既不挣扎,亦不迎合。步回辰启开他的牙关,轻轻吮弄那纤巧舌尖,这条柔软灵巧的小东西有多令人恼恨,便就有多令人怜爱……他几乎可以想象当年郑骧的暴跳如雷,想象当年他是如何狂怒地折磨沈渊。怀中的身躯是如此的单薄孱弱,却生生受下了多少惨酷毒刑……他温柔地抚爱着他,温暖着他,那半透明玉色一般的胸脯上,阴气生发的黑线已经消隐无踪,心口处有隐隐的粉嫩血色,那是他为他温养出的血肉。

  沈渊在他的亲吻之下,忽然低声含糊地说了句话,沉浸在情欲之中的步回辰没有听清,温柔笑问道:“你说什么?”沈渊眸子清明,看着他重复道:“你让人带谢文望到你们教中总坛,是为了什么?”

  步回辰想了一刻,才想起他是在说叔父身边的那个小童儿。笑着低头亲他,道:“这个时候说那小家伙做什么?”沈渊闭上眼睛,淡淡道:“说不说在你。”

  步回辰笑着叹口气,仰回枕上,侃侃说道:“既然辟尘珠与玄玉符,都与西域有关。无论与他谢家有没有干系,都不能轻忽了。我如今要回陇西准备北疆战事,自然得滴水不漏才是。”他笑着抚弄沈渊的长发,道:“我能对那小童儿做什么?在总坛养着他呗。你放心,那里有肉有糖,饿不着他。”沈渊并未睁眼,只嘴角微动,唇边拂过的轻笑如微风掠过树稍。步回辰瞧得心动莫名,一翻身便压住了他,边撕扯着他身上仅剩的一点儿衣物,边在他耳畔轻笑道:“你真是……狠起来狠极,温柔起来……又比谁都心软……”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中途逃亡
  因风向已变成顺风,步天教众扬帆趁风前行,酉阳帮自不敢追。步回辰站在船头,瞧着岸上那群乱如溃穴之蚊的酉阳帮众,皱眉沉思。知道自已行藏已露,必得有应付之法才好。正打算下令再行数刻,便即行弃船,改走陆路。忽听沈渊问身边的封六和道:“封六和,你会水不会?”

  封六和听问,不知什么意思,答道:“回公子,小的不会水。”沈渊叹了口气,道:“若我要杀你们教主,此时最好的法子,可不是用那些乌七八糟的帮派来偷袭,而是用定泰军。若定泰军知道你们教主在此,水陆并进,你这只破船……”他的话还没说完,已听岸上呜呜呜号角并响,马蹄声急如雨点,由远至近而来,而上游不远处,立时有号角相和,步天教众尽皆大惊,知有强敌临近。沈渊却面不改色,慢悠悠续道:“……可决计抵挡不住。你们还是跳河逃生的好。”

  黄河之上,风急浪高,且船正行至一条河流与黄河的交汇处,水面更是宽阔,夜色中几乎瞧不见河岸在何处,正是水军最好的伏击地方!步回辰目力极佳,已隐隐绰绰地看见数只大船向这边驶来,船上旌旗赤底黑边,正是定泰军!

  沈渊忽然解开腰带,除下外袍,笑道:“步回辰,你自求多福吧。”手按船舷,纵身一跃,如鱼儿般无声无息,钻入河中。封六和见状,急道:“教主,沈公子逃了,我们怎么办?”步回辰微笑道:“他哪里会逃?”话音未落,便见河水中有红水如晕漫上,知道下面定是一场极惨烈的厮杀。正不知如何间,忽见沈渊已扶着船底,从船舷一侧冒出头来,叫道:“喂,水鬼死光了,不过船也被卸了块板,不成了……”话音未落,有水手已跑上甲板来,惊慌叫道:“教主,船进水了!”原来定泰军早在此处伏下了水鬼凿船,想来对步回辰是志在必得。

  此时大船已经逼进,有人大吼道:“捉住步天教主,死活不论,赏三百两黄金!”船上士兵大声应和。船上弓箭手已弯弓搭箭,箭出火星,嗖嗖射将过来,小小一只商船,顷刻将便化成一片火海!青竹棚帐劈里啪啦地爆裂开来,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步天教众惊叫连连,东躲西藏,几人已被竹片划伤,步回辰挥袖格开几片飞舞的竹片,忽觉肩膀一疼,一爿爆裂开来的大竹自后崩来,险险划过他的肩膀。沈渊在水中大吼:“快跳下来!”

  步回辰再不犹豫,深吸一口气,纵身跃过船舷。他生长西北,不识水性,甫一入水,身子便向下沉去。他闭住气,镇定心神,睁开眼睛,已经看见暗夜之中,一条影影绰绰的人影游到了他的面前。他微微一笑,任那熟悉的纤长手指捉住自己的胳膊,向船破裂下沉时的漩涡之外游去。

  两人在水中游了一刻,步回辰入水时吸的那口气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他开始挣扎起来,想要将头露出水去吸气。沈渊转回身来,一手抓住他的头发,扣住他的头颅,嘴唇便覆了上来。步回辰精神一振,新鲜的空气瞬间滋润了他的肺叶。他伸手搂住了沈渊的腰,饥渴地想要从这无上美妙的吻中索取更多。忽觉脖颈一疼,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步回辰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天色微明之际,黯淡晨光透过密匝匝的树叶透了过来。沈渊跪坐在地上,正撕开他肩胛处衣衫,细心地从他肩上伤口中挑取竹刺。见他睁眼,道一声:“忍着吧,叫就揍你。”便继续做手中的活计。那伤口虽然只是划伤,但因是崩碎的竹片,竹刺细小,数目颇多。沈渊好半日方挑拣干净,随手撕了他一只袖子,将伤口包扎起来。

  步回辰笑道:“多谢。”自他怀中坐起身来,微微动了动胳膊,道:“不妨事了。”沈渊哂道:“自然是不妨事了,皮肉都被泡胀了嘛。过会儿可别叫痛。”步回辰笑道:“我要是叫了一声,你再把我打晕好了。”沈渊呸道:“想得美,打晕了还得我背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说着,站起身来,转身出林。

  步回辰四下打量,见树林甚是浓密,草深叶茂,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拴着一匹军马,不知是沈渊打哪儿弄来的。他站起身来,踱至林边,望见林外疏落几户人家,在灰暗晨曦中已有炊烟升起,几只公鸡喔喔高啼,原来是个小小村落。他极目四望,却望不见黄河,连河岸的踪影也见不着,也瞧不出沈渊究竟将他带到了哪里。

  他正在察看,忽见灰影一晃,身着一套粗布衣裳的沈渊自树上窜了下来,手中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破旧大碗,随手塞进他手里,道:“走远点儿再吃。”说着,又转身去树上解下马匹。

  步回辰低头一看,见是大半碗热气腾腾的麦粥,新麦香气,扑鼻而来,嗅着便令人精神一振,笑道:“打哪儿弄来的?”沈渊见问,随手指了指远处一户农家。步回辰笑道:“随手牵羊的本事好得很啊?”沈渊哼道:“拿贼拿赃,现在赃物可在你的手里。”一面说,一面伸手从一丛竹林处劈下两根竹枝,递给他作筷子用。

  步回辰笑道:“马也是偷来的?”沈渊应了一声。步回辰也不多问,知道以沈渊的缜密细致,断不会留下踪迹让人发现。他几口喝完手中麦粥,沈渊倚着马背瞧着,随口调笑道:“滹沱河畔,失路萧王?”说着,翻身上马。步回辰听他把自己比作滹沱河逃难的汉光武帝刘秀,笑道:“承轻澜公子吉言了。”挥手把碗扔进草丛中,腾身纵上马背,坐在沈渊身后,顺手便搂住了他,笑问道:“这是哪儿?”

  沈渊纵马前行,道:“快到碛口镇了。”步回辰问道:“我们昨夜是往上游走的?”沈渊道:“当然,定泰军要找死人,只会往下游去找。”步回辰笑笑,拥紧了他,见他头颈中胡乱裹着一条巾帻,以遮挡太阳,又见他身着农家短衣,盖不住双手,便伸手为他握住马缰,温柔道:“我来吧,你小心阳光。”沈渊依言,松开了马缰,将双手笼回袖中。步回辰控住马匹,胸中忽然柔情涌动:沈渊昨夜救他性命,本是情理中事,倒不觉怎样;但方才那般细心熨贴的照顾,却令人心中悸动。他毕生之间,不曾体味过与人这般相携相伴的温柔。

  沈渊道:“现下去哪儿?”步回辰道:“到临县去。那儿有我步天教的坛口。”沈渊无可无不可。于是两人一骑,往大路上驰去。

  那地界甚是僻静,荒漠无人烟。两人骑马奔驰,直至下午,才寻到一处小小集镇。两人寻了饭铺打尖,向伙计问路,听说此地不远处就是黄河与湫水的交汇处,离碛口、临县都已不远。

  步回辰四下察看一番,回座坐下,低声谓叹道:“到处都没有我教暗记,看来六和他们……是凶多吉少了。”沈渊瞥他一眼,道:“你那群亲兵死的是不少,不过封六和没事。他一跳进水里,便被定泰军的挠钩勾住,拉到船上去了。”步回辰点点头,道:“嗯,作俘虏总比死了要好。”说着,弯下腰去拣了一块黄土,打算在桌子底下作个步天教暗记,以便教众传讯。

  店小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送过来,步回辰作好暗记,正要直起身来,店小二侧身避让,忽然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着,一个踉跄,手中的托盘一斜,大半碗面片汤泼洒出来,正巧泼在步回辰肩上。那刚出锅的片汤带着油花,滚烫地浇在他的伤口上,痛得他闷哼一声。小二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拭,又疑惑地面平坦,自己怎会绊跌?店主家也连忙过来道歉,又送了新汤,并一碟酥饼赔罪,忙乱间踩着地上水洼,把步回辰在桌角新作的暗记揩抹得一塌糊涂。步回辰忍痛摆手,道“不妨事”,总算将他们打发去了。沈渊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抿着茶水,凉凉地道:“叫了一声痛了。”

  步回辰猜着是他在捣鬼,气道:“你当真……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这等没轻没重的胡闹?”沈渊眼睛一翻,道:“究竟谁胡闹?再引来追兵,你自个儿打发,我可不奉陪了。”步回辰一怔,蹙眉问道:“怎么说?”

  沈渊哼道:“我不晓得你步天教里情形如何,不过泄露你行踪的人,来势不小,必欲将你置之死地而后快。咋儿夜里多少热闹,你就瞧不出一点儿端倪来?”步回辰听他提点,当即又回思昨夜情形,越想越是眉头深蹙,思索道:“不错……酉阳帮是中原帮派,如何能到了陇西,还带着霹雳车?在陇西能这般横行无忌,若非定泰军,便是我步天教中有人相助,否则他岂有如此手段!”但是定泰军既然已亲自出手,又何必自中原万里迢迢的寻江湖中人来找自己的麻烦?念头转侧之中,已想到是否是自己教中出了岔子?却听沈渊在一边惋惜道:“泄露你行踪的人,竟敢弄出那般大的动静,定然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因此不留后手,把你当个死人看待了。可惜你命太硬,唉。”步回辰本是满脸阴沉的,听他这般叹息,又气又笑,也忍不住展颜笑道:“是,在下八字太硬,因此老天爷也看不过了,送了个坏脾气的护卫来气我,是不是?”沈渊咦道:“谁是你的护卫?你自上你那什么鬼的总坛去吧,公子爷可要去北疆了。先说好,那匹马可是我弄来的,你要的话,两千两足银就便宜让给你。”

  他狮子大开口,偏偏话说的大方无比,步回辰早习惯了他这刻薄劲儿,只异道:“你不跟我去天仁山?”沈渊哼道:“我去那鬼地方做什么?若说要灭了你那魔教,公子爷还是孤掌难鸣了些,就不趟这汪混水了。”步回辰气道:“沈渊,你与我正经一些!你为什么不随我去总坛?”沈渊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随你去?”

  步回辰一时语塞,沈渊冷冷道:“你那总坛之中,无论有没有人作怪生事,听说你死在黄河之中,准定是要乱成一团糟,你自家回去重振朝纲吧。我却没这许多空闲陪你在陇西慢慢耗。”步回辰冷笑道:“你一个人去陇西又有什么用?”沈渊叹了口气,道:“是,北疆现下情势,必定也是犬牙交错,敌友难分。除了见机行事外,也没有了别的法子。——可是我不能不去。”他看定步回辰,缓缓说道:“步回辰,你我都不是能听人劝的人,所以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了吧。我们同去碛口,在那里分手便了。”

  步回辰看他半晌,目光复杂,终于道:“好吧。”

  他们落脚的镇甸离碛口已经不远,但是他们两人一骑,长途奔驰,怕将马骑坏了,只得不疾不缓的在道上行走。幸而因沈渊动作利落,昨夜逃过了定泰军的追踪,碛口一带又是定泰与步天教的缓冲地带,定泰军不来设防,因此两人并未遇上盘查,路上倒也无甚耽搁。夜半时分,两人终于进了碛口镇。

  碛口是黄河与湫水的交汇处,是陇西道的通衢重镇,无数往来客商都会在此歇脚渡河,因此虽是兵荒马乱的年月,镇甸也还算兴旺。两人寻至一家客店,叫开了门,店伙睡眼惺忪地将两人迎进去,步回辰抢先道:“要一间上房。”伙计应了,自去写文簿安排,步回辰对沈渊笑道:“我省几两银子买马吧。”沈渊扭头不理,自随着伙计上楼。

  步回辰跟随进门,见那房间还算干净,点点头,嘱咐了伙计照料马匹,赏了块碎银与他,那伙计千恩万谢地自去了。步回辰关了门,转头见沈渊靠在椅中,长睫低垂,不肯朝自己看一眼,微微一笑,道:“若是我明日没钱向轻澜公子买马,那便怎样?”沈渊听问,哼道:“自家去偷。”

  步回辰笑道:“我好歹也是堂堂步天教教主,如何能去作那等勾当?”沈渊呸道:“你当你不是贼?窝赃的也还有个罪名儿呢。”步回辰微笑道:“既如此,窝赃的跟着偷儿走,倒还便宜些。”沈渊一惊,抬眼看他,见步回辰笑微微瞅着自己,不似玩笑模样。他怀疑地皱起眉头,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是说……要跟我走?”

  步回辰笑道:“不错,我同你去北疆。”他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呷了一口,慢悠悠地道:“你说的不错,总坛现下肯定是一团糟,且我的行踪,当是由总坛里人泄露出来的,若真有叛逆,他们听说我已经死了,那必定会群魔乱舞起来……到那时咱们再算总帐便了!”他冷冷一笑,走到沈渊身边,果决道:“到了北疆,你且再瞧一瞧,‘步回辰’三字,能为你做些什么,如何?”

  沈渊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仿佛风雨欲来的慑人闪电。此时正是他的大业最凶险万分的关头,只要一着走错,他便满盘皆输。但是他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便已将诸事想通,当机立断,弃了总坛的中央威权,以取北疆军权为要。这等壮士断腕的气度,实是令人心折。沈渊瞧着他,眸子里无波无澜,低声应道:“好。”

  步回辰一笑,伸手便为沈渊卸掉头上巾帻,拔掉发簪,那漆黑长发瞬间散落下来。沈渊猝不及防,正要说话,便听步回辰他耳边调笑道:“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说着已伸臂将他抱将起来。沈渊羞赧失据,也无心计较他言语轻薄,只低声道:“你的伤……”

  步回辰轻笑道:“我要是再叫一声痛,你便打晕我便了。”沈渊哧的一笑,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已经被步回辰封住了嘴唇,压倒在榻上。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马衢之变
  马衢城乃八百年前名将韩许国戍边之时,以备蛮夷入侵所建的城池。代代守关将领皆以城防为重,城高墙坚,瓮城箭垛,无不完备。便是在中央朝庭艰难挣扎,存亡未卜的时候,守边将领也常能死守城关,周边百姓若知边关危急,亦常来相助,并非为了忠君爱国,只为不让外族入侵,烧杀抢掠,糟蹋中原大好河山。定泰朝既已现末世之危,步天教便借着守军们“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心思,安插教众入军,宣扬教义。在危须人春季南下抢掠的战斗中,步天教众个个勇悍,人人奋臂,一战定了乾坤。没多久,守军四下哗变,反了定泰,大部归顺了步天神教。成为步天教北据危须,南慑定泰的一支悍旅。

  如今统领马衢三城的,乃是朱雀门下张宿宿主宋光域。他本就是戍边将领,曾因上司不顾外侮,执意不援善阳城,而与之争吵,差点被推出斩首。千均一发之际,被南宫炽救下,因此他感恩戴德,入了步天教。后因南宫炽推荐,被步回辰慧眼相中,升他做了张宿宿主,独挡一方,把守北疆,最是忠心耿耿。他守马衢数年,稳固城防,安抚边民,备战垦边,皆井井有条,震慑得危须人不敢南犯三城。

  这夜,宋光域在房中准备就寝,忽有亲兵急急忙忙自外奔进。宋光域听廊上脚步甚急,不等通报便开门出来,喝问道:“什么事?”这些亲兵都是他百中选一挑选出来的,皆是刚猛端方汉子,不是大事,不会如此慌忙。那亲兵单膝跪地,禀道:“督座,玄武门方门主来了!”

  宋光域本以为有敌犯境,因此连佩刀都已经执在手中,听了此言,放下心来,叱道:“方门主来了,我等好生迎接便是,慌慌张张做什么!教人笑话!”说着便要回房整衣,准备出去迎接。

  那亲兵跟在他身后,急忙解释道:“督座,方门主好似来势不善……”宋光域正伸臂穿着外袍,听闻此言,问道:“如何来势不善?”那亲兵道:“方门主带的人数不少,且有人已经上了城关……”宋光域霍地转过身来,道:“除非教主亲临,否则任谁不能随便换调城防守军!”说着,立时返身出门,吩咐一名亲兵上城传令。

  那亲兵刚要出院门,便被一簇刀枪挡住,逼回院来。院门外火光连天,一群兵甲鲜明的士兵已经拥入门来,后面又有一群亲卫,众星捧月的簇拥着一人,正是玄武门主方汉慈。方汉慈一见那要去传令的亲兵,当即喝道:“与我拿下了!”

  宋光域强抑怒气,上前道:“张宿宋光域,见过玄武门主。”方汉慈一改平日里笑嘻嘻模样,板着脸,道:“宋宿主,总坛有人犯上作乱。非常之时,只得用虎狼手段,宋宿主见谅。”

  他虽然一进门便硬来,已经动上了手,但是话却说得客气有理,且又是上峰,因此宋光域只得躬身应道:“是,不知总坛现下如何?”方汉慈目光微和,含了悲声道:“教主回返总坛途中,坛中有人作乱,在中途勾结定泰,拦劫教主座船。教主已经……殉教了!”宋光域惊道:“什么!”方汉慈道:“幸而我教众遍布天下,传讯及时。因此南宫门主与庄门主备防河东,我赶回总坛与郑门主汇合,奉教主夫人为尊平乱。这北疆是我步天军重防之处,我特来接管!”宋光域失声道:“夫人?……我教中从未有过教主夫人摄教的先例啊!”

  方汉慈脸色一变,喝道:“放肆!夫人腹中有教主骨血,哪个敢不奉她为尊?”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令牌,高举过头,在空中一晃,气沉丹田,内力传音,一字一顿喝道:“步天教圣令在此,凡我教中人,奉令如山!”火光之中,那令牌上宝石镶嵌而成的北斗七星蓝光闪闪,斗柄奉处,嵌着一颗鸽蛋大小的玉雕太白星,正是步天教中最尊贵的北辰令!此令惟教主所有,一旦赐与教众,见令如见教主,宋光域再不敢强,双膝跪下,与众人同声道:“步天教众,奉令如山!”

  方汉慈微微一笑,恢复了平日里的慈和表情,道:“很好,那便请宋宿主协助本人,调配关防,如何?”宋光域一来不得不奉教令,二来他的救命恩人南宫炽,便是教主夫人南宫蝶的亲哥哥,于公于私,他都得听命,因此只得道:“宋某敢不效命?”说着退至一旁,听凭方汉慈安排调防。方汉慈见状,满意一笑,回至中军正厅,立刻着手安排,换调马衢守军。又命宋光域交出兵符,前去接管善阳,安邑两城。

  宋光域自匣中取了兵符,见方汉慈伸手过来索取,忍不住道:“玄武门主,三城守军,一向对本教忠心耿耿,何必都要调换呢?便是教主蒙难,我等也自当谨奉教令,不敢稍有轻慢。如今冬天快到了,危须人虎视关外,要掠秋粮过冬。若非这些惯守北疆的将士,只怕难以抵挡危须骑兵。”方汉慈听说,睁眼瞧定宋光域,道:“照你这般说来,步天军中,只有你北疆守备才是虎狼之师。其余攻函谷,下两河的,皆是脓包饭桶啦?”宋光域吓了一跳,连忙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北疆防备自有章法……”方汉慈挥手道:“你不必担忧,我们四大门主已经议定了守城之法。”宋光域听闻,只得躬身应命,不敢再问,将虎符奉上。

  方汉慈走至帅案边,拿起将印,又取过铜壶令箭,取出一支令箭,喝道:“钱副将听令!”众人屏息静气,听他发令,却无一人出来答话。

  方汉慈怒道:“钱崇信,钱崇信在哪里?”厅上众人面面相觑,忽听一声轻笑,虽轻如和风,却清清楚楚地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问道:“你是在找这家伙么?”话音未落,一物疾射进来,砸在案上,弹将起来。方汉慈猝不及防,手中的铜壶被砸个正着,一壶令箭哗啦啦地洒落一地。众人定睛一看,见那砸飞令壶,落在厅中骨碌碌乱滚的,竟是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

  众人大骇,抬头四望,便见厅门前,火光映照之处,站着一条修长身影,轻袍缓带,长袖临风,薄唇含笑,凤目流光。若非他手按剑柄,飞掷人头,单瞧那俊雅容颜,韶秀风致,倒似个入府拜客的文弱书生一般。

  众人瞧着来人缓步进厅,视周遭如狼似虎的武士恍若无物,更是惊骇不已。马衢城乃是军城,四下里戒备森严的如铁桶一般,谁也不知他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中军之中!且孤身闯入,出手便杀了玄武门人,其胆识武功,可想而知。方汉慈一见之下,悚然心惊,脱口叫道:“轻澜公子!”

  沈渊笑容轻浅,温和笑道:“你那令牌挺有趣儿的啊,给我瞧瞧成不成?”方汉慈见他步步走近,寒毛倒竖,断喝道:“他是僵尸,给我拿下!”他的亲卫大惊之下,齐声应和,刀剑出鞘,正要上前。沈渊左掌一扬,止道:“慢,方门主,你当知这等距离,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你若有兴,咱们做个交易,如何?”方汉慈听闻他话中有别意,心中一动,止住众人,问道:“不知轻澜公子要与我做什么交易?”

  沈渊微微一笑,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我是僵尸?”说话间,忽地纵身而起,身法如风,天下无一人快得过这青岚轻功!方汉慈身边亲卫还在错愕之际,他的掌缘已搁在方汉慈脖颈之上,笑道:“用你的性命,换北辰令,如何?”

  方汉慈方知是着了他的道儿,心中暗暗叫苦。他见过沈渊不费吹灰之力,便拧断了侄儿的颈骨,本就有些心障,如今觉着那微凉手掌碰着自家喉咙,肌肤立时密密层层起了无数栗儿,再不敢强横。又知沈渊是杀人不眨眼的性子。万万违逆不得。又见自己的亲卫已被沈渊如鬼似魅的身法吓得不敢上前,知道情势已逆,只得慢慢从怀中摸出那光华灿烂的北辰令,回手递了过去。

  沈渊接过来,顺手轻轻拍拍他的脸,赞道:“很好,现下告诉他们:你们的步大教主,究竟死了没有?”说着,食指在他喉咙口轻轻一划。宋光域等边关军将乍听此言,大惊失色,俱死死盯住了方汉慈。

  沈渊似乎天然便是方汉慈的煞星,方汉慈在他这一划之下,几乎吓得尿了裤子,抖着嘴唇半晌,只发出几个音节来,任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沈渊笑道:“好脓包势模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么?”正要运气说话,宣扬步天教主步回辰在世消息,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步教主么?自然是已经死在黄河里面了喽,这却有什么好讲的呢?”

  沈渊凝目看去,见一名身材瘦小的汉子,从方汉慈的亲兵群中走了出来,立在案前。那汉头发半苍,腰背微微佝偻,杂在那群精悍亲兵中,甚是不伦不类。但在堂中站住,瞧定沈渊之时,竟是双目炯炯,渊停岳峙,气势凌人。

  沈渊身在险境,本就戒备万分,此时见这汉子气度摄人,更是十二万分的小心。但他亦是高手名家风范,再是警惕,面上不露,对掌下的方汉慈笑道:“你的亲兵好生无礼,方门主如何处置?”说着,手指已经捏住方汉慈的咽喉。方汉慈骇然,情急大吼:“谢如璋,你待怎的!”沈渊瞳孔猛然收缩,盯着那汉子冷冷道:“你就是谢如璋?”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城中激战
  那汉微微一笑,道:“不错,我便是谢如璋!”话音未落,已纵身而起,直向沈渊与方汉慈扑来!沈渊顺手将方汉慈向他推去。方汉慈本就是为了转移沈渊注意,移祸他人,才叫出谢如璋名姓的。如今见自己果然离了沈渊掌握,立刻自寻生路,当即低头跪地,避过谢如璋掌风,顺势往地上一滚,躲开两人数丈。沈渊轻笑道:“驴打滚儿练得不错啊。”右手一扬,硬碰硬地跟谢如璋对了一掌!只听“嘭”的一声,两人皆退了一步。互相都知道对方乃是平生劲敌。因此二人调息心神,互相戒备,只待恶斗。

  沈渊微微皱眉,他亦曾听步回辰讲述过谢家情形,除“乘龙八骏掌”外,谢家人并无其它精妙武功可言。但方才谢如璋与他拼这一掌,掌势精奇而内劲浑厚,只怕除了步回辰之外,步天教中再无一人能接下这一掌。想着那谢如璋为了藏拙,将妻子儿女乃至自家都舍将出去,任步天教拷问凌辱,也不露行藏。这等隐忍城府,实是令人可怖可畏。又想起谢家守山七代,如今终于图穷匕首现,这其中定是有极可怕的惊天图谋。思及此处,竟有些不寒而栗,因此长剑出鞘,凝神戒备。

  谢如璋忽然抱拳行礼,笑道:“公子,多承你照顾我家小儿,在下在此先行谢过。”沈渊只道他是要如自己方才戏弄方汉慈一般,东拉西扯,好令敌人放松戒备,因此淡淡回道:“好说。”剑尖凝处,不动如山。谢如璋笑道:“公子不必客气,将来有一日,你便知道我有多感激你!”话音未落,右臂暴伸,手指如钩,直向沈渊剑尖抓来!

  沈渊微感诧异,以“岚气无锋”之利,沈渊之威,贸贸然伸手来抓,几乎就等于白丢了这只手。但这等机会,又岂能放过?立刻掌心吐劲,剑尖微抖,只待谢如璋抓实,他剑尖横搅,便能将谢如璋的掌心搅成肉泥!

  不料剑尖刺入谢如璋掌中,如中败革。沈渊欲抖剑相搅,剑尖却如凝在坚冰之中,再动不得半分。谢如璋微微冷笑,左掌成劈空掌之势,直向沈渊面门劈来!沈渊大惊,见他一手仍握住自己剑尖不放,心念电转,忽地弃剑,飞身而起,避开了那一劈。

  谢如璋微微一惊,见沈渊已居高临下,左拳右掌,一虚一实,击将下来。连忙随手丢开“岚气无锋”,举掌相格。沈渊动作快如电闪,左手变掌,在空中倏忽转弯,嘭的一声,已斩上谢如璋手腕“劳宫” 大穴。

  他这一掌全力而发,又是斩在人体最脆弱的关节穴位处,便是练成了少林寺的“铁布衫”功夫,只怕也要被打得骨疼筋酥;更何况“劳宫”穴是手腕要穴,被打中者,便是手臂因此而废,也不稀奇。不料谢如璋全不在意,生生受下了这一掌,手腕一翻,毫无涩滞之意,径使小擒拿手来拿沈渊手臂。却陡然瞧见面前青光闪动,原来沈渊方才弃剑是假,以足勾剑,设陷刺敌才是真章!谢如璋瞧着‘岚气无锋’径直夺向自己右目,骇然一个后翻,方才堪堪避开了这近在咫尺的狠辣一刺!立时又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腾出丈许,盯着已将剑柄重行执在手中,皱眉凝思的沈渊冷笑道:“不愧是轻澜公子啊,心思缜密得滴水不漏。我一个不察,就几乎着了你的道儿。”他长长太息一声,竟仿佛有些意兴阑珊地道:“对付你这样人,无论用了如何匪夷所思手段,也不能高枕无忧。当年……我便该知道的。”听他口气,竟是像与沈渊多次交手一般。在一边躲着的方汉慈听在耳中,只觉莫名其妙,沈渊自冰棺中苏醒至今,还未到半年时间,何来“当年”之说?若说是两百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又岂有谢如璋这号人物?

  沈渊微微一震,却并不如何惊奇模样,冷冷道:“无论你用什么千奇百怪的险恶手段来对付我,最终不过是想要南下中原罢了。你等蛮夷,想要犯我中原大好河山,便自有汉家英雄豪杰,仁人志士起来驱除鞑虏,又岂止区区一个沈轻澜?”

  他声音虽然不高,堂上堂下火把劈啪作响,衬得那清冷语调中仿佛带上了丝丝金属之音般凛冽袭人,一字一句,直击人心。宋光域等北疆将士戍边多年,听着更是心潮激荡,胸中慷慨激昂之气顿生!忍不住喝一声:“好!”

  谢如璋脸色一变,长身而起,运掌如刀,直向沈渊左肩“缺盘”穴劈来。沈渊好整以暇,左掌架住,右手长剑忽地在地上一探一挑,只听“当”的一声,一根令箭与一把腕刀同时摔落在宋光域面前!原来谢如璋阴鸷凶狠,不忿宋光域叫好,因此明斗沈渊,暗中却飞出腕刀,想要击杀宋光域。宋光域瞧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锋利腕刀,知道若不是沈渊踢起地上令箭相救,自己此时已是性命无存了,心中直是感激无地。堂上一多半人,见谢如璋下手如此阴狠,都希望沈渊得胜。又见两人斗得甚是猛恶,拳风掌影在火光中飞舞来去,神妙已极,既看得目眩神移,却也暗暗为沈渊忧心不已。

  正忙乱无计间,忽听喊声大作,一名士兵满身是血,奔上堂来,对宋光域高呼道:“将军,危须人……进城了!”说着,轰然仆地身死,背上插着数支羽箭。宋光域与危须交战多年,一眼便认出这是危须人常用的雕翎。他大怒之下,立时明白过来,一把拨出腰间佩刀,对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方汉慈喝问道:“方门主,你叛教了么?”

  方汉慈虽然在沈渊手中如土鸡木偶一般,但毕竟是步天教四大门主之一,武功亦称得上是江湖一流高手,怎么会把区区一个宋光域放在眼里?哼一声,道:“胡说八道,你才是叛教奸贼,罪该万死!”话音未落,一式“笑口常开”,已向宋光域嘴边“地仓”穴点来。宋光域挥刀挡格,但他是军人出身,长于战场厮杀,却不擅小巧腾挪的近身搏击功夫,虽刀势凶猛,却招数平平。方汉慈忽地变招,右掌忽地伸出,扣住了刀柄,左拳一式“喜笑颜开”,正打在宋光域腹上,宋光域闷哼一声,弯下腰去。方汉慈劈手便将他手中佩刀夺了过来,咧嘴一笑,冷冷道:“去阎王爷那里侍候教主便了!”说着翻手挥刀,直向宋光域天灵盖上劈了下来!宋光域的亲兵与方汉慈的亲卫早已战成一团,因人数不及,无人能抽身相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汉慈劈杀自家将军。

  忽听一声清叱,一道流光闪过,方汉慈只觉手中一轻,便听“劈啪”一声,手中刀被劈成两段,便没能斫上宋光域头颅,只用残刀刀锋在他额上划出一长道深深血痕。原来沈渊见宋光域命在顷刻,“岚气无锋”脱手射来,劈断了方汉慈的刀,再次救下了宋光域性命。

  但是他此时正与谢如璋激斗,分心救人,正是大忌。高手比武之时,若错得分毫,便是决生死之机!谢如璋乘势左掌成抓,中宫直入,沈渊偏身避之不及,只听“噗”的一声,谢如璋五指已经插进沈渊肩头,指根尽皆没入。沈渊右臂立时受制,再抬不起来。谢如璋正要回手制他穴道,忽听风声激荡,破空而来!其势大力猛,绝非暗器箭簇之类!他不敢硬挡,正要侧身相避,手中的沈渊早已见机,左拳斜斜探出,正好是朝着他躲避之处袭去,便如他自己撞到沈渊拳上去一般。

  这一拳极是刁钻,正对着谢如璋胸口“膻中”要穴。且沈渊阴寒内劲极厉,意在拳先,谢如璋身体还未碰到他的拳头,穴道已受拳风所逼,便如刀刺一般,身形几要随着滞住。因此万不敢碰实了这一拳,又兼要躲开射来之物,只得连忙运气腾身相避。沈渊乘着他的一避之势,右肩急晃,错步疾退。只听“哧啦”一声,谢如璋手爪已将他右肩连肉带衣,扯下了一大块来。刚从方汉慈刀下逃脱的宋光慈见此狠烈恶斗,惊得通身冰冷。却见那射来之物“嚓”的一声,正正插在分开的二人中间,半截没入地面,竟是一把银光闪烁的软剑,剑身挺直一刻,方软垂在地。正是步天教主步回辰的护身之兵!众人只听厅外马嘶人吼,有人高叫:“教主在此,降者免死!”方汉慈等叛乱军众一听此言,如头顶响个霹雳一般,吓怔在当场。

  谢如璋心下斟量,一柄软剑亦能掷出如斯威力,步回辰的武功可想而知。一个沈渊已是大大的麻烦,再添一个步回辰,他便决计抵敌不过。且如今之计,定是要先取马衢为上,其余皆是末节。因此立时转身向后堂疾窜而出,再不恋战。方汉慈见状,立时也跟着发足奔逃。刚奔出一步,忽听脑后又是破空风声大作,左腿一麻,立时剧痛跪地,再爬不起身来。原来沈渊见他要逃,不顾肩膀伤势,伸臂拨出地上软剑,脱手掷出,飞剑插入他左腿之中,将他直钉在地上。方汉慈身遭亲兵见状,吓得心胆俱裂,又听说教主到来,更是再不敢恋战,纷纷扔下兵器,四散奔逃。

  沈渊按住肩膀,宋光域等疾步奔出厅外,正见步回辰翻身下马,喝道:“宋光域,危须人大部已经入城,你赶紧整兵,撤出城外,不必硬拼了!”宋光域大惊,道:“教……教主,咱们不要马衢了?”步回辰叹了口气,果决道:“尽快出城,善阳的许将军在南门外城接应。”在他肩上一拍,轻轻向外一推,自大步进正厅去了。

  宋光域奔出门外,已见城中火光四起,哭喊哀叫声响成一片。他久经战阵,早听出左近处兵器响动拼杀之声甚烈,已渐渐逼近中军处来,有亲兵拉过马来,道:“将军上马。”他拉过马缰,看着冲天火光,深吸一口气,道:“吹号角,南门点烽火。”传令亲兵动作微滞,还是躬身道:“是。”飞奔去了。

  宋光域翻身上马,长出一口气,对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边的亲随叫袁昌的道:“那个……小五家……儿子还小,他自然担心,你且去瞧瞧吧。顺道回家看看你的老娘。能躲的……便躲一躲。”袁昌听闻,默了一刻,道:“我跟着将军。”宋光域听言,不再多说,翻身上马。他们征战多年,岂能不知覆巢无完卵的道理?因此再不回顾家中亲人。宋光域分一半亲兵卫护教主,其余人等分队往城中几条街道奔去支援同袍,待聚得齐整些,便齐往南门撤离。

  步回辰走进大厅,见方汉慈跪在地上起不得身,哎哟呻吟不绝。沈渊正撕下袖子包扎自己肩膀伤处,动作甚慢,目光发怔,似有些心不在焉模样。步回辰连忙上前,握住他手臂,低声道:“怎么了?”沈渊见是他,侧身避开,向趴在地上的方汉慈那边示意一下,道:“你麻烦事多着呢,问他便了!”

  步回辰知他脾气,相强无用,因此转过身来,看定方汉慈,笑道:“方门主,别来无恙?”

  方汉慈吓得磕头如捣蒜,道:“教主,教主,我是受南宫兄妹瞒哄,才上了贼船的,求教主开恩!南宫炽现下占着两河道,我愿意为教主前驱,去招降那些被南宫炽蒙哄的兄弟们!”

  步回辰皱着眉头,知道他的话半分也不可信,正想着要怎么撬开他的嘴,身边的沈渊哂笑一声,插言嘲道:“若你与南宫炽都反了步回辰,那步大教主便不在黄河中喂鱼,也该在函谷关喂狼了,你也不必象这般狼狈求活了吧?”方汉慈大惊,慌忙向着步回辰央道:“教主,我说的全是实话!若有半句虚假……”

  步回辰心想现在不是问话时候,便对身边亲兵道:“将他绑起来,好生看守!”那些亲兵俱恼恨方汉慈叛教,引来危须入侵,如雷般应了一声,两人上来自他腿上拨出软剑,奉还教主。也不为他包扎腿上伤处,四五个人把他绑缚起来,拖拖拽拽的拉出去了。

  步回辰又转向沈渊,低声道:“马衢守不住了,我们这便出城。”沈渊扎好伤臂,叹了口气,点点头。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深山探秘
  他们趁夜撤出马衢,撤回善阳。善阳,安邑虽也曾遭危须人攻城,幸而步回辰与沈渊先于方汉慈半步到得北疆,才截住了方汉慈派去骗关夺城的使者与军队,守住了善阳这座北疆粮仓。但终于晚了半步,令马衢落入危须人之手。北疆三城本是互为呼应,有长城相连,共抗西域来的外敌。如今危须得了马衢,与另外两城共分长城,善阳,安邑的城防因此也汲汲可危了。

  步回辰夜审方汉慈。方汉慈铁齿钢牙,一口咬定自己是受南宫炽之命回总坛,回去时才知晓南宫蝶在总坛摄教自立的。问他如何与谢如璋相勾结,他也全数推至南宫兄妹头上。步回辰下令用刑,将他打得昏死过去,却也依旧说辞如故。步回辰只得下令将他看守起来,待平乱之后再作发落。

  他巡查城防,见几百年来北疆将士与百姓齐心协力守御外敌,城墙修得极尽高大坚固。烽火台,箭垛等都是精心修护,以石灰糯米浆砌筑而成,坚实无比。那巨大的灰黑色城砖被残阳照得如鲜血初凝,极目远眺,马衢城上隐隐约约的硝烟,依旧无穷无尽的向天空中升发开去。

  他心情烦闷,将亲兵打发离去,自己在城墙上独自踱步。走了半晌,忽觉背后有动静,转头一瞧,却是沈渊登上城关,背着夕阳霞光,青纱覆面,衣襟当风,向这边走了过来。沈渊见他转头看向自己,并不多话,直接道:“陪我去采凉山走一遭,如何?”步回辰一怔,随即点头应允,随着他朝城下走去。见沈渊在城墙下已备好两匹马,问道:“只我们俩?”沈渊简截应道:“嗯,你自与他们说一声吧。”

  步回辰令亲兵报与宋光域等人,自与沈渊骑马出城。沈渊与他并马而行,忽然笑道:“你如今快要到众叛亲离的绝境了,倒还这般信人?”步回辰一笑,漫应道:“不信不察,何以用人?”沈渊侧头看他,黄昏的微风吹拂他帷帽下的青纱,看不清楚神情,只有那朗朗清音,在风中笑道:“步大教主好气魄。”步回辰微笑,道:“而且……我岂能不信你?”沈渊哂道:“我与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

  步回辰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自然不同。”沈渊冷冷道:“不错,天下人万千,心思也是万千。比如你夫人与你兄弟,待你的心思就决不相同。”步回辰听他把自己的意思曲解到旁的地方去,只得叹口气,询问道:“那又有什么不同?”

  沈渊道:“你相信方汉慈所说:南宫炽已经叛教?”步回辰道:“现下情势不明,但南宫炽现下总握着两河兵权,无论他叛不叛教,南宫蝶总是他亲生妹子,我不能信他。且南宫蝶占了总坛,控了陇西。我只有北疆二城,且左有危须,前有定泰,不堪……一战。”沈渊挑眉道:“但是,若南宫炽已反,那两河,总坛都已在你那个什么南宫蝶的控制之中。何以如此捉襟见肘,连派人在酉阳帮中布置都做不到?酉阳帮与我们战了一场,死了那许多人,却连谁是步天教主都没有搞清楚。由此看来,反叛你的人,实力不足。”步回辰点头道:“我也想到了这里,方汉慈带的人数不多,才让我先占了善阳,安邑二城。但是许是南宫蝶来不及通知南宫炽,也说不定?”沈渊凝目看他一瞬,问道:“你能信我,倒不能信他?”

  步回辰一怔,看他半晌,终于道:“那不一样……”当此之时,他终不能说“你与他不同”这般暧昧调笑的话头,想了半日,终于叹道:“人情所欲,生死攸关,我实在……不能不防。”沈渊转脸目视前方,在风中轻笑道:“不错,步大教主日后是要称孤道寡的人,自然要时时戒备,处处留心。”

  步回辰琢磨他语意,又似讥讽又似感叹,微微心惊。沈渊却又探问道:“听说你那位夫人已有身孕,当不是你的孩子?”步回辰无奈道:“连这个你都要猜上一猜?”听他这般冷静分剖自己家事,心里隐隐地有些不是滋味。

  沈渊哂道:“这还需要猜么?肚子里有了孩子,却要赶紧杀了孩子他爹,天下没这个道理。若南宫炽知道了此事,你道他会如何?”步回辰略一皱眉,道:“阿炽……当不会容忍这般肮脏下流之事。”沈渊道:“我想也是,你们教中虽然经常闹些神神鬼鬼的玄虚,但是处事立身,却不曾堕过正气。”步回辰听得一愣,本是心乱如麻的,瞧着那双明澈凤目,不由自主地便觉得胸中安定了不少,想着南宫炽平素品行,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他思虑半晌,终于说道:“若如此,南宫蝶便并没有借助南宫炽的力量,她只是与定泰,危须互相勾结罢了!定泰应允将陇西割与危须,向危须借兵,灭我步天神教;南宫蝶从中相助,听说我要回陇西,便将我的行踪报与定泰,助他们和酉阳帮在途中共同截杀于我!”他愈想愈是气愤,怒道:“这贱人当真蠢恶得紧,为了一已之私,便不顾我步天神教的大业了!——虽然我与她感情不大好,但是她总是我的结发妻子……我离开总坛,亲手交付与她北辰令,只怕万一陇西有事,总坛有差,她一个弱女子难以自保……没想到她竟会干出这种事来!”

  沈渊听他在自己面前吐露了自家私事,并不接话,只道:“天快黑了,咱们快着些。”说着扬鞭催马,直向灰黑色的山坳中疾驰而去。步回辰看他背影一瞬,一夹马肚,紧紧地跟上了他。

  两人驰进山套,天已漆黑,暗无星光。沈渊翻身下马,晃亮火折。步回辰也下了马,问道:“要进山?”山深林密,深夜入山,行走不便,且野兽多是夜行,因此极是危险。沈渊攀枝扯藤,扎了支火把点亮,点头道:“不需走多远,我记得这附近有个山洞。我们在那儿住一晚上,明早再走。”步回辰心想你这可是两百多年前的记忆,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但是沈渊的记忆明显是靠得住的,他们带马涉过一条小溪,沿溪而上。没走多远,沈渊便示意步回辰往上看,步回辰抬头瞧见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树冠巨大无匹,笼着数丈之地,因是深秋,树叶已落得精光,纵横交错的粗杆细枝间,渗下几丝昏黄月光。沈渊走上前,抚树不语,半晌,道:“前面便是那个山洞了,走吧。”原来那树生在一座山壁之下,老树根紧紧盘进山石间,落叶枯枝堆积如山,已将山洞口掩没了大半。若非沈渊知道方位,两人定然错过。

  两人将马系在梧桐树下,又将火把插在石上,方扒开枯叶,见洞前堵着块巨石,只露出小小一个洞口。沈渊皱眉道:“没有撬棒,可不好移开。”步回辰道:“你我二人合力试试?”沈渊点头,两人四掌,推在石上,同时发力。这一推集世间两大高手之力,自是非同小可,只听轧轧数声,那巨石晃动数下,因地上腐叶甚滑,总算是滑开一线,那洞口便大了许多。沈渊道:“人是能进去了,马怎么办?”步回辰想了一刻,也并无好主意,只得道:“要么我们再推几掌?”沈渊咬咬牙,点头道:“好。”跪下身去将石边枝叶扒开了些,以便巨石滑动。

  两人再四掌齐按,运起毕身劲力,合力推石,那巨石又移数寸。步回辰见那洞口慢慢扩大,正要再加一把力,忽听身边的沈渊闷哼一声,撤掌道:“不成啦。”伸手按住右肩。步回辰这才想起他昨日曾被谢如璋抓伤,因知沈渊伤口愈合甚快,倒也并不曾多加留心。如今听他声音,却似是疼痛非常,连忙问道:“伤口裂开了么?”

  沈渊答非所问,道:“咱们先进洞吧。”说着取下火把,要往洞中走去。步回辰连忙跟上,接过他手上火把,道:“小心些。”闻见洞中传出的腐气甚浓,皱眉道:“先别进去,我将腐气烧上一烧。”沈渊点点头,随着他蹑在石后。步回辰攀折枯枝,缚成一根长长的杆子,点着前端送进洞中,一时间洞中腐气劈啪,火星四溢,煞是好看。沈渊长吐一口气,靠着巨岩坐下,左手按住右肩,调息心神,闭目用功。

  烧得半个时辰,洞中腐气燃尽,沈渊站起身来,与步回辰一齐钻入洞中。见那洞中亦是腐草遍布,沈渊便道:“山中冷,咱们点火吧。”步回辰点头应了,轻声道:“你歇着,我来。”说着自去收集枯枝败叶。待他回返,沈渊已将地上腐草清理至一旁,弄出了一片空地来。见步回辰满身满袖的草叶,抱着一大抱枯枝进洞,忍不住笑道:“步大教主作教主不差,作樵子也是好本事,在下佩服。”步回辰振振袖上枯叶,微笑道:“你真当我这个教主只会养尊处优?”沈渊抱剑坐下,看他生火,懒洋洋答道:“你出个门,那不是前呼后拥?这样亲自动手的时候自然少见。”步回辰拢好火堆,笑道:“我也独自行走过江湖的,生火做饭,探路疗伤,哪样来不得?若不信,给我瞧瞧你的伤,包你药到病除。”沈渊哼道:“现下步天教主改卖狗皮膏药了么?”见步回辰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却也没加拒绝,自解松衣领,将半边肩膀坦露出来。步回辰为他解下绷带,见肩上一大块皮肉都被抓烂,如今再度迸裂,指印如犁沟翻卷,瞧上去甚是骇人。但却不象以往受伤时那般肉色惨白,丝丝血痕自晶莹肌肤之下,一点一点地渗将出来。

  步回辰心头大震,不知是喜是忧,低声道:“你……你可以流血了?”沈渊嗯了一声,似乎不愿再说,只问道:“药呢?”

  步回辰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玉瓶,沈渊细辩那异香,问道:“薜荔衣?”步回辰笑道:“好灵鼻子,一闻就闻出来了。”沈渊白眼道:“你步天教就那几味破药,还尽起酸名儿。什么‘桂华移骨’‘海棠睡’的,一听就知道起名儿的全是些酸腐秀才。你们步天教该改个名儿,叫‘措大’教吧。”

  步回辰将那“薜荔衣”轻轻洒在他肩头伤口之上,见那血丝慢慢凝住,便取出干净布巾为他包扎。听他嘲讽,不为所动,笑道:“穷措大只会附庸风雅,那知我教中秘药神奥?薜荔衣自然是取‘为伤处着衣’之意,且公子不觉得伤口清凉,如嗅芳草一般清洌舒畅么?此药生肌有奇效,今晚过去,明日伤处便能收口了。”沈渊哼一声,正要再呛他几句,忽觉火热嘴唇在自家颈上轻轻一吮,便听那人在耳边笑道:“不过如今此药,好改个新名儿了,便叫‘玉无痕’,如何?”

  沈渊身体一僵,怀中所抱的“岚气无锋”骤偏,往步回辰肋上一捣,将他狠狠推开,自己也顺势便挣开了肩膀,立时将衣袖套好,将衣襟拉了上来。

  两人相处日久,沈渊虽处之冷漠,但无论步回辰如何抚爱索要,也从不抗拒。步回辰已习惯了他顺从模样,不防今日却挨了这一下狠着。沈渊虽未用内力,但也捣得他肋骨生疼,忍不住抬手捂住痛处,怒道:“你做什么……”话未说完,已听沈渊冷冷道:“别在这里辱我。”

  步回辰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方才只是兴之所至,调笑一句,哪想挨这一下?气道:“你自家想歪……”忽地住口,琢磨沈渊语意,越想越是恼怒,看了沈渊一阵,终忍不住,开口沉声问道:“我……辱了你?”沈渊不答,自偏过头去,那闪烁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照得那薄唇紧抿,凤目冰冷,便如雕刻出来的石像一般。

  洞内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步回辰咬着牙,知道自己如今虽不算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算得上是自讨没趣。沈渊在函谷关时便已作了魂魄消散的打算,是自己迫他与自己相交,以阳融阴,温养他血肉,方使他能活着到了北疆。但虽是相逼,总是令沈渊有了重新为人的机会,他却毫不领情。

  在他心里,难道认为自己真的……只是在逼迫于他么?

  步回辰终于沉声开口,道:“沈渊,你当真认为我在辱你?”沈渊面无表情,不则一声,只颌边肌肉微动,显是咬紧了牙关。

  步回辰又道:“若我辱你,你何以从不反抗?轻澜公子武功盖世,岂有受制于人的道理?”他逼近了沈渊,阴狠说道:“你在床上,连叫都不肯叫一声,我怎知是在辱你还是在取悦你?”他见沈渊胸膛起伏不定,知道自己定然已经狠狠地伤害了他,心中掠过一丝又狠又痛的快意。便听沈渊嘶声说道:“步回辰,你再说一句,我便杀了你!”步回辰闻言,怒气中又添一股恶意,冷笑道:“你不是第一天想要杀我了,这便动手吧!”沈渊纵身跳起,长剑横胸,虽未出鞘,却已经杀气横生!步回辰亦跳起身来,微退半步,握住了腰间软剑。忽见那惨白唇边,殷殷滴落一道血痕!

  步回辰大惊,叫道:“你……”沈渊举袖捂住嘴唇,倔强地别开脸去。步回辰却依旧瞧见一滴鲜血在火光中微微一闪,自指缝间滴落下来,方悔自己方才说话太狠,竟伤他如此之深。想要伸手相扶,“岚气无锋”却横在两人当中,不得靠近半步。且两人间横亘的,又岂止是一柄“岚气无锋”?

  沈渊收剑,慢慢坐下,调息用功,再不理会步回辰。步回辰叹了口气,自出洞去,在夜风中郁郁踱步,待夜色深沉,月过中天,方才步回洞去。见沈渊倚着洞壁一动不动,面前火堆早已熄灭,他似是睡着了一般,毫不理会。

  但是步回辰知道:他外表平静,只是因为内心深处痛极伤极,却再无一人可以安慰于他。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山中地宫
  第二日清早,刚有一缕晨曦射入洞口,沈渊便即起身,淡淡道:“起来,该动身了。”步回辰睁开眼来,两人四目相对,立刻各自避了开去,都知道对方定是一夜无眠。

  两人又齐心协力,将洞口巨石移开数尺,将洞外马匹牵了进来。在洞壁上突出的石笋处拴好。沈渊取了马上包裹,当先领路,两人往洞口深处奔去。步回辰倒是有心问问沈渊这洞通往何方,但瞧着前面快步穿行,毫不回顾的那个瘦削身影,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人七拐八弯,走了一炷香工夫,那洞已至尽头。沈渊解下“岚气无锋”,看准洞中一处乱石堆积的地面,狠狠刺将下去,便听哗啦作响,洞底坍塌出一个洞来。原来那洞是被石块堵上,一旦撬松,便全数掉下,因此洞口颇大。沈渊扭头看看步回辰,道:“你可愿随我下去?”

  步回辰低头瞧那洞穴,见下面黑沉沉的,微有水声,仿佛是条地下暗河,低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沈渊并不答言,纵身跳下。步回辰吐了口气,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跳了下去。

  那洞甚深,幸而两人都是轻功卓绝的人物,在壁上凹凸处足尖轻点,便减了下坠之势,轻轻巧巧地落下地来。沈渊点亮带来的火把,步回辰见脚下果有一条窄窄小溪,想要询问通往何处,却知沈渊定然不会回答,只得又把话咽了回去。

  两人沿溪而行,又走了半个时辰,见溪水越来越阔,已成了一条小河。沈渊看看四周,将火把插在石壁之上,解下身上包袱,将一包东西扔给步回辰,道:“吃些东西,过会儿下水。”说着自走到河边,撩水洗了把脸。

  步回辰自那包中掏出几块干面饼,低声问道:“你呢……能吃点儿东西么?”沈渊见问,一面从包袱中翻出两件水靠来,一面应道:“我在马衢城中,喝过血了。”两军交战时混乱无比,他要抓几名危须人来吸血,自然是易如反掌。说着,将一件水靠扔到步回辰脚下,自己也取了一件,避到一旁去解衣换装。

  两人交谈时客气平静,仿佛昨夜毫无牴牾一般。但步回辰嚼着沈渊为他带出来的干粮,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胸中懊恼沮丧,怜爱无奈,百味杂陈,却无一言可说。只得胡乱啃了两口,便即起身,也跟着换了水靠,跟着沈渊走进水中。

  沈渊回手递来一个扎了口的皮袋,步回辰接了过来,只觉袋子鼓胀轻盈,里面仿佛并无一物,正不知何意,便听沈渊淡淡解释道:“自家拿好,受不住了便吸两口。”步回辰方知是以皮袋盛气,以备他潜水之需。其细心熨贴处,直令人中心温暖。

  沈渊待他,虽无情意,但不知不觉间,便是入骨的温柔。

  步回辰无奈地瞧着他的忙碌身影,却连一个“谢”字,也说不出口。

  两人将衣物包袱放至一块石头之下,便一齐走入河中,沈渊向步回辰示意如何划水,步回辰试了几下,沈渊伸臂揽住他肩膀,带着他并肩向前游去,不一忽儿,见河水变窄,淌入地下,两人对视一眼,并肩潜入水下。

  那河流水流不急,因此两人游水倒不甚费力,前行甚快,但是那河道却仿佛长得无边无际一般。沈渊不急不忙,一劲儿向前游去,偶尔出水,瞧瞧来路,便又潜入水中前行。步回辰默默随着他,只觉无论他将自己带到何方,也无甚关系,只要能与他这般比肩前行,那也就够了。

  又不知游了多久,沈渊钻出水面,瞧瞧河岸已经又转开阔,示意步回辰上岸。步回辰抓住岸边凹凸处,纵身上岸,沈渊也跟在他后边,爬了上来。沿河察看一番,寻着一条石壁上的黑黝黝小洞,指点道:“上去吧。”

  步回辰更不打话,使出“壁虎游墙功”,向上攀去,沈渊跟在他后面攀缘而上。爬了一刻,步回辰见前面微有光亮,转头瞧瞧沈渊,见沈渊点点头,便向那处攀去。攀不多时,便见一个洞口。他探身过去,自洞中钻出,不觉目瞪口呆,自己竟然已置身在一座宏大地宫之中!那宫中楼梯石道,石廊房间,皆是一应俱全。偶有石缝中透一隙亮光,照见地上蛇鼠乱窜,头顶上亦有无数蝙蝠尖叫飞舞,想是久无人迹。

  他从洞口处跳下,沈渊亦钻出洞来,在他身后轻飘飘落下,点着火折,不着一声,向一处石廊走去。步回辰几步跟上他,问道:“这究竟是哪里?”沈渊见问,淡淡答道:“马衢城后山。”步回辰惊道:“什么!”沈渊抬手指着一处道路,道:“那里有条秘道,可通马衢城中军。”说着,穿过石廊,在壁上伸手一推,便听轧轧轻响,一道暗门应手而开。步回辰见他这般轻车熟路,更是惊奇,连忙追了进去。见沈渊正自地下捡起一根木柴,点作火把,忙追问道:“马衢后山,如何有这样一座地宫?你又是如何知道这里的?”说着,借着火光四下打量,见那房间四围石壁凹凸,似个山洞模样,却四下里摆着不少家具。再细看时,见那些陈设虽已破旧不堪,灰积盈尺,却也看得出有床有屏,地上还铺有朽烂的皮革,想来这处当初的铺陈甚是豪华。

  沈渊听他询问,沉默一刻,答道:“这处地宫,是自赵允国以来,几代守边将领奉皇命,借山中天生孔洞,开凿修建而成,以防万一有外族入侵马衢,守军依旧有退步之地。后来年代久远,马衢等地城池坚固,这里便废弃了。几百年后,除皇家秘典中有记载以外,再无人知道有这么一座地宫。”步回辰听闻此言,心中狂喜,叫道:“那么我们便可以从这里袭入马衢城,攻危须人一个措手不及了!”沈渊听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插好火把,走至房间一侧的石柱之前,怔怔地打量那柱上镶嵌的两处石环。

  步回辰随着他目光看那石环,见石环上有些异物,上前瞧了一瞧,见是些朽烂碎铁,便问道:“那是什么?”沈渊道:“锁链,链子都烂光了。”步回辰虽然听着他声音平静,却打从心底觉出一股阴森诡异之气来,冲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沈渊转过头来,凤目在暗中异常明亮,闪着可怕的光芒,语气却淡得几如白水,道:“因为当年,我就是被锁在这根柱子上,在这座地宫中过了七天七夜。”

  步回辰如遭雷殛,定定地盯着沈渊,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听沈渊语气平缓,还在淡淡续道:“你脚下的那张皮子,是张上好的虎皮。我便是在那上面,被郑骧灌了水银。”

  步回辰怔怔地瞧着脚下的残片,年深久远,毛皮早已朽烂成渣,全看不出形状,可是当年它一定是温软轻柔,华丽贵重的吧,沈渊却是在上面痛苦挣扎,被郑骧扯住长发拉将起来……对沈渊来说,这里所有的温软豪华都是痛入骨髓的回忆。

  他的目光又转向柱上石环,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沈渊是怎样的惨状,如何被锁在柱上的。对付沈渊这样的武功高手,非穿琵琶骨不可……日已继夜的剧痛与折辱,七日七夜,沈渊是如何煎熬过来……

  沈渊又在说话,但是步回辰几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待沈渊拍他肩膀一下,才惊醒过来。见沈渊眸子又是无波无澜,道:“我说,你要从此攻入马衢,就自家查探地形吧。我不耐烦在这儿久呆。”说着,转身出去了。

  步回辰瞧着他的背影,心中忽地酸苦交织,又生柔情万千,知道他定是为了助自己进攻马衢城,才重回这个伤心绝命地来。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前尘往事
  步回辰走遍了地宫,暗记地势地形,甚至在地宫几处听到了外头有危须人的马蹄之声,成竹于胸,已有决断。因知沈渊决不愿意留在地宫之中,便从原路返回去寻,果然在河边寻着了已经升起篝火,正坐在火堆边沉思的沈渊。沈渊见他到来,问道:“瞧清楚了?”

  步回辰点点头,沈渊并不多问,道:“今天太晚了,夜里水凉,明儿再游回去吧。”指指火边烤着的几条鱼,示意步回辰自取。步回辰习惯了他的细心妥贴,便伸手取了一条,却毫无食欲,随手又凑在火上烧烤,瞧着那鱼皮冒着吱吱油光,默默想着心事。

  沈渊看他一刻,唤道:“步回辰。”步回辰毫无反应,沈渊又唤几声,这才将他叫回神来。愣了一刻,方问道:“嗯,嗯,什么?”

  沈渊问道:“你想好攻城的法子了么?”步回辰点点头,道:“有了这座地宫,自然能令危须人防不胜防,若再攻不进去,那象什么话?”沈渊凤目映着火焰,流光敛艳,轻笑道:“那就好——你要怎么谢我?”

  步回辰一怔,看看沈渊,见他不似开玩笑模样,便笑问道:“你想要什么?”沈渊在火光中微微一笑,极是俊美无俦,问道:“我要什么,你都给我?”步回辰点头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沈渊笑笑,伸出手来,步回辰正要与他击掌为誓,忽然一皱眉头,道:“大战在即,你要做什么?可有危险?”

  沈渊翻他一眼,道:“说过的话,马上便不作数了?步大教主跟你家叔父一样,小气得紧。”步回辰毫不理会,只追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沈渊白眼道:“现下我还没想到,想到了再告诉你。你应不应承我?”步回辰心想这谎话当真是随口就来,只可惜连鬼都哄不过去。沈渊平素做一步已想到三四步开外去了,哪会有没想到就胡乱要求的事情呢?

  沈渊见他不肯伸手与自己击掌,气道:“明儿你自已游回去好了。”步回辰不为所动,道:“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好不好?”他柔声道:“我许过你,终身不违向你所诺之事。因此你想要的东西,我只要能够做的,自然会答应你。可是……你必得自己保重才好。”沈渊气道:“你当真婆婆妈妈得紧,哪象什么步天教主?”

  步回辰瞧着他,不答。沈渊恼得无话,半晌,叹了口气,道:“好吧,讲给你知晓。我要一千骑兵,去危须王庭。”步回辰一惊,想了想,问道:“走八百里流沙过去?”沈渊点点头,微笑道:“如何,是个好主意吧?”

  步回辰低头思索一刻,道:“若我强攻马衢时,你袭了危须王庭。危须人措手不及间,再加上这一式釜底抽薪,倒真是好计策……但是只用一千骑兵,哪里能袭取危须王庭?”沈渊笑道:“你不是说要我作霍去病么?”步回辰一笑,问道:“且先不说人数多寡。那危须人逐水草而居,你又如何能知道危须王庭在哪儿?”沈渊刁恶道:“我就是知道,怎样?”步回辰无奈道:“这是军机大事,正正经经讲给我听,好不好?”沈渊目光微动,道:“好,我讲给你听。危须王庭在哪里,我确不知道,但是我却知道有一个人在哪里。找到了他,大约也就能找到危须王庭。”步回辰问道:“谁?”沈渊冷冷道:“谢如璋!”

  步回辰惊道:“他?他不在马衢么?”沈渊道:“据那方汉慈供称:谢如璋已经是危须驸马,封左相。前儿不是有斥侯报来:攻取马衢的是危须王弟,右贤王尔班察。危须左右王相,是各有军帐,决不会一起行动的。因此此次危须南下,当是以右贤王为主,谢如璋守王庭了。”步回辰摇头道:“也不能太过武断。定泰割长安给危须,那是多大的好处。谢如璋既然已跟方汉慈到了马衢,定是也想要从中分一杯羹了。且我亦有听闻:危须谢傅王近年来年老体弱,又无王子,已定了王弟尔班察作继承人。谢如璋方登高位,若不赶紧立下功勋巩固地位,将来在尔班察这样的勋贵出身的新王手里,定然讨不了好去。”他看着沈渊,又问道:“而且,就算他离了马衢,沙漠茫茫,你又上哪儿找他去?”

  沈渊长出一口气,看着火光发了一会儿呆,终于道:“我知道,现在你手中兵将不多,一兵一将的调遣都是大事,自然要细细打算才是。好吧,我讲当年的事与你知晓,好教你明白:我如何去寻谢如璋。”步回辰一怔,抬眼看他,见他一手抚住额头,阴影将脸上神情遮去了大半。他了解沈渊,知道定是痛到不堪,才会这般不愿令人瞧见自家眼底神色,忙道:“不……你不愿说,不必说了……”

  沈渊举起一只手,止住他说话,淡淡道:“这些陈年旧事,说与你听,也没有什么关系。当年那些事情,其实是我……先负了郑骥。”步回辰闻听此言,脑子里轰的一声,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一直以为当年是沈渊与郑骥两情相悦,奈何郑骧横刀夺爱,害死了沈渊。如今听沈渊这般说,想来定是别有内情,却又心中疑惑,想着以沈渊的性子,如何能负了自己深爱的情人?

  沈渊瞧他一眼,微微苦笑,续道:“他是定泰四皇子,而且当时……帝位有望;我是青岚少主,又是我爹独子;我们俩……岂能长久?”他低声叹道:“是我一时糊涂,不该招惹上他……”步回辰起身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沈渊……轻澜,并不是你招惹的他……而是,他放不下你……”沈渊身体微微一僵,苦笑道:“你是要作他的知已么?连话都说的一模一样。可是你自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时的我们,能不能放下一切,去浪迹天涯?”

  步回辰一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沈渊也不需他回答,只道:“而且……他打的也并不是浪迹天涯的主意。那个倔驴脾气……他想要我,与他光明正大的百年相守……”步回辰低声道:“他不要帝位,不要名誉,只要你,是不是?”

  沈渊偏过头去,谓叹道:“他胆子太大了,竟然求到了……他父皇面前。”步回辰握紧他冰冷的手,听他续道:“当时,危须人犯边之后,也曾怀柔于皇上,上书道愿两国联姻,嫁危须公主与四皇子。他却破釜沉舟地闹了这么一出……皇上……自然是冲冲大怒。后来我才听说,当时皇上罚他在御书房门前石上,跪了……三天三夜。

  “他性子极倔,跪晕过去几次。醒来便又挣回去再跪,唐妃又哭又求,要他不要倔强胡闹,但是他说……他如今已心如死灰,若能跪死了,倒还干净……”步回辰低声道:“为什么他心如死灰?你走了,是不是?”沈渊痛苦地抽搐一下,点点头,道:“我本以为,只要我狠下心来抽身而退,虽然痛得一时,但是总有相忘的时候……”步回辰一把揽住了他,轻声道:“他……怎么能忘得了你。”他拥紧簌簌发抖的沈渊,无可奈何地想:两百多年过去,你也不曾……忘记于他。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不堪回首
沈渊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渐渐止住了颤抖,平静下来,续道:“皇上被他弄得毫无办法,且此事若是传将出去,定然大损天家颜面。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纪王郑骧密见皇上,说这等事情不能强逼,只有使出‘釜底抽薪’的法子,将我这个罪魁祸首悄悄杀了,绝了郑骥之望,也就一了百了了……

  “于是皇上终于召见了郑骥,说要他与大哥同巡北疆,若能令危须人秋季不敢南犯,便应了他所求。因此,郑骧督军,他为主帅,到了北疆。”

  步回辰凝神静听,心知不妙。他亦在史书上读到过这一战,道是四皇子巡边之时,发现危须大军集结,有南下之势,亲身诱敌,大皇子突出奇兵,方反败为胜,大败危须,镇慑得西域诸国皆伏,数十年间朝觑中原不绝。哪知这样的举世功业背后,竟有这么一段惊天动地,最终却终于堙没无踪的爱恨情仇?

  沈渊在他怀中,看着他凝重神色,已明了他的心思,凄然一笑,续道:“我当时心情烦闷,正在灵州散心。万殊剑派三代大弟子纪万年是我的好朋友,我便去了他家住下,日日与他喝酒谈天,论剑比武,决心再不闻一点外事。可那一日,有商队上门借宿,闲谈中说起:四皇子统帅的定泰军,在北疆与危须骑兵陷入苦战,旬月不已。

  “……情之一字,当真是无物可解。我终是……又去了北疆。

  “还未到北疆,我已听说他在浚危河谷与危须人激战,于是我没去马衢,直接去了浚危河谷。到了那里才发现,他已经被围困在河谷之中,只能靠着地势,借连弩与危须精骑对恃。想要派人去马衢求援,但危须精骑将浚危河谷围得铁桶也似,派出去的信使皆被射杀,根本送不出消息去。”

  步回辰拥住他瘦削的肩膀,低声道:“只有你去了,是不是?这是郑骧与危须人勾结,设下的圈套么?”沈渊摇摇头,道:“不,他只是与郑骥相约在浚危河谷歼灭危须军团,却借口马衢有变,中途折返,看着郑骥陷入包围罢了……他毕竟是定泰亲王,若通敌叛国,便是大功告成杀了我,在他父皇那儿也讨不了好去。

  “我几经周折,终于闯过了危须包围,见到了……郑骥。那个家伙……又伤又憔悴,见到我,居然还笑得出来,道:‘我知道你终会心软。’……他们已经快要断粮了。若我冲不出去,冬雪一下,他们必死无疑。

  “我取了他的书信与令箭,想如来时一般杀出重围。可是危须人已经见识过了我的武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冲了出去。将强弓硬弩皆调了过来。我身中数箭,危须骑兵还在不断涌将上来,我知道自己再冲不出去,心一横,往绝路而去,跳进了浚危河中。”步回辰只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啊的一声。沈渊道:

  “幸而我自小便熟习水性,虽然被激流冲走,竟然截住了一根浮木,总算没有淹死。在下游数十里处,我才爬上了岸来,费了一番力气弄到马匹,终于赶到了马衢,求见郑骧。

  “他听我说完,仿佛大惊,立时答应发兵。见我伤势不轻,便要医令为我疗伤,又说他自会去救四弟,要我在马衢好好养伤。我哪里歇得下来?草草包扎,便道:‘沈渊多谢纪王好意,但危须人包围重重,还是让在下与大军同行,为大军指引危须战阵薄弱之处为好。’

  “他笑一笑,答应下来。便送我与统兵将军出城,又命人端饯行酒来。众人都喝过了酒,他亲奉一杯酒到我面前,赞我是他家四弟的南霁云,要单独敬我一杯。

  “若是寻常迷药,我岂能着他的道儿?可是那是太医院尚药局的秘方,无色无味。且他早暗暗命医令在为我包扎时,在绷带上也下了助力的药物。我当时……心急如焚,一时不察……待我醒来之时,已经被穿了琵琶骨,在地宫里……他的床上……

  “他对我说:他倒也不是非要害他四弟不可,只是当初我助他四弟大胜危须,风光回京的时候,他就已经……看中了我……本来想下些水磨功夫亲近于我,再作别图。可是他四弟闹了这么大一出,他也保不得我了。他要我自选:要么不理郑骥死活,死心踏地地跟着他,他回京只对皇上说我已死,从此陪他逍遥快活一生一世,青岚山庄亦能不受牵连;要么我便永远留在地宫之中,一世也不能再见天日了。

  “我纵声狂笑,道:‘你要沈轻澜作你娈宠?一世也休想!’他大怒……用尽了手段凌辱于我……天可怜见,终是给了我一个机会。那日他到地宫来折磨我的时候,佩着他母亲赐与他的玄玉璧。当年我在长安与诸王交游的时候,就知道他宝爱这块玉璧,当下乘他不备,将那璧扯将下来,往地上便砸!

  “那璧极是坚硬,只被砸下来一小块儿。但是既然砸残了,砸多砸少,也没甚关系了。郑骧几乎要气疯了,当时便把我打得昏死过去。

  “待我醒来的时候,不出我所料,果然无人看守于我。郑骧生怕别人知道了他的下流秘事,本来就只派了三名心腹轮流看守于我。如今母亲所赐的珍宝被毁,又是毁在我的手上,他定然要想法偷偷修补,必得派贴身心腹人去秘寻玉师周纳言。因此看守又少了一人,昼夜轮班,都有些疲惫,兼着我时常都是昏迷不醒,他们也就大意了。

  “我本是被锁在柱上,但郑骧为了能对我……作那些腌臜事,将那链子拉得甚长。我行走江湖经年,又喜欢胡闹,开锁扒门的勾当也是玩儿过的。因此够着了锁头,用发簪拔开了锁,逃出了地宫。

  “我终于潜入了马衢中军,自军府书房内盗得了郑骧的统兵兵符。只要有兵符,虽动不了郑骧眼皮之下的马衢军,但是却可以调动善阳与安邑的军队。但是那时我失了武功,又浑身是伤,哪里有力气逃出马衢去搬兵?就在这时,我见到了谢平章。”

  步回辰惊问道:“谢平章?”沈渊点点头,道:“不错,他当时因军功积升,又被郑骧选中,已经是纪王侍卫了。当年他在采凉山中救过我,也受我点拨过武功,所以我只好孤注一掷,现身出去,求他去善阳调兵,相救郑骥。

  “他见到我,大吃一惊。听我说明,他甚有忠义之心,立时答应下来。我知他作出这件事来,在郑骧手下也呆不得了。因此叮嘱他日后跟着郑骥,千万多加小心。为了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马衢城,我重新回到地宫之中。自方才我们爬过来的那个洞口逃了出来。郑骧要是发现兵符不见了,一定知道是我盗走的,定然会来追我。谢平章便有了更多的转圜时机。

  “这里如此隐密,暗道繁多,我自然不知道要往何处逃方好。但是事有凑巧,山中蛇鼠甚多,我一眼瞧见一条蛇正在吞吃一只老鼠,便上去将蛇赶走,那只老鼠只是受了些伤,还能行走。我知道野兽自会寻草药疗伤,这暗河中草木不多,老鼠定会往外逃窜,到山中去寻药。果然那老鼠下了水,我连忙跟着下水,跟着它沿河游去。

  “这主意果然使得,它被蛇咬伤,跑得不快。我筋疲力尽,堪堪跟上,终于见它在我们今日下水的地方上了岸。我心里甚是高兴,想着既然是自河中逃走,郑骧便发现不了我的踪迹了。

  “可是那时候……我实在太累,几乎走不动了。……待逃进昨夜我们住的那个洞中时,我听见了后面追兵赶来的声音……我拼命逃出洞去,在那棵梧桐之下摔了一跤,再动不得一步……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他们把我拖回了洞里。那棵梧桐树冠之中的碧天,便是我最后瞧见的天空……”

  步回辰骤然抱紧沈渊,嘶声道:“别说了!”沈渊恍若不闻,语调平板地继续道:“我被郑骧带回了地宫。原来郑骧好用异香,我被他折辱了那几日,身上也沾上了不少。那等异香经月不散,因此便是在河流中,他的獒犬也还是寻到了我的踪迹。

  “他以为兵符是被我藏匿起来了,便对我严加拷问。那时我已一心求死,他拿我毫无办法,便将我牢牢锁在柱上,这时有战报传来:善阳,安邑二城的守将均派了援军出城,去增援郑骥。这时他若是要想将军队追将回来,定会泄露他的用心,因此只得恨恨地默认了下来。

  “我被他锁在地宫之中,又过了两三日,他突然进来,对我道:‘四弟已经突出包围,就要回来了。你当知道,若四弟回来,你便绝不能活了。’我早已心死,不理会他。他便将辟尘珠与玄玉符与我看了,狂笑道:‘你以为死了以后,就能见四弟了么?我不准你再入轮回,永生永世,再不准你见他!你只能陪着我啦!’说着,取出刀子,在我胸口上刺了孔洞,将玄玉符嵌在了我的胸前。然后解了锁,把我拖下地来,灌下了水银。

  “我被灌了水银,一时还不得就死,且玄玉符聚魂凝魄,魂魄不离肉身,所以我还能看能听。郑骥见我不动了,便将我抱出门去。他那三名心腹已经死在门外,他倒是也曾对我说过:地宫之秘,除皇家以外,不得为外人听闻。想来就是因此才杀人灭口的。

  “他将我抱出秘道,那时正是深夜,四下无人。他偷偷来到中军庭院之后,自后门出去,那里早备下了一辆马车,车中放着一具棺材。他将我放入棺内,对车夫道:‘你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待此间事毕,我便到采凉山与你会合。万事小心着些。’那车夫恭敬应道:‘是。’提灯走过来,盖上棺盖。棺盖合上的那一刹那间,我看清了他的脸,正是谢平章!”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危须咒术
  步回辰大吃一惊,几乎要跳起身来,问道:“谢平章?他难道背叛了你?”沈渊摇摇头,道:“纪王发奇兵解四皇子浚危河谷之围,大败危须,你在史书上读到过吧,当不是假的?”步回辰醒过神来,点头道:“不错,这可作不得假。”他苦苦思索,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何谢平章既应了沈渊之请,取了兵符调兵相救郑骥,却又转头来帮着郑骧将沈渊尸首送入采凉山王陵。沈渊道:“你想不出来谢平章为何如此举动古怪,是不是?我亦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直到我前几日,见到了谢如璋。”

  步回辰惊道:“谢如璋?可是他对你说了什么?”沈渊摇摇头,道:“我与他一斗上便搏生死,哪里说过几句话来?可是他抓住我剑尖之时,甚是奇怪。当时我忽地松手弃剑,他竟怔了一下,仿佛很是吃惊模样。他以前从未与我交过手,怎么会知道当年沈轻澜的性子: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步回辰依着他所说情景思索,也觉得奇怪,道:“若是事迹传闻,当能口口相传。但这等武功招势中的细微脾性,如何会流传下来?当是巧合?”沈渊摇头道:“决计不是。他发现自己上当,还感叹一番,说早知道我是这等性子。我自醒来后,从未见过他,他打哪儿知道的我的禀性?”

  步回辰问道:“那么你想到了什么?”沈渊盯着火光,慢慢地道:“我也只是猜想……我本以为玄玉符是什么相熟的和尚道士教给郑骧的,但是那胡人忽陀说:是他们西域的宝贝。玄玉璧被我砸坏,到制成玉符,不过三四日时间。郑骧仓促之间,如何能得到西域的咒术?且他日日在地宫中拷问于我,气急败坏,实不象有这等奇术炮制我的样子。所以推想起来,当是在最后一日,他方得了玄玉符。那时,不正好是郑骥突围,谢平章可以回城的日子么?”步回辰道:“你是说,是谢平章教了郑骧制玄玉符?但也不合符节啊……”沈渊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当年跟郑骥出使危须的时候,危须人炫耀他们的本事,曾说过一些奇术,其中提到过自西域传来的‘夺魂’之术。假如世上真有这样的咒术高手,在定泰军突围之时,乘乱与谢平章换了魂魄……”

  步回辰听得透体生寒,冷汗涔涔而下,与沈渊一样,他也若明若暗地看到了谢家守山七代的真相!那个神秘的咒术高手,一直伏在采凉山中,用谢家的血脉代代夺魂,只为等着有人打开纪王陵,找到沈渊尸首的那一天!他低声道:“果然……是他乘乱从我教众手中夺走了辟尘珠?”沈渊点头道:“谢如璋当是将辟尘珠献给危须王,才在危须骤登高位的。”

  步回辰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么你要去哪里找谢如璋?”沈渊吐了一口气,道:“至那窟。”步回辰惊道:“措峨山谷中的至那窟?那是危须圣地啊……”沈渊点头道:“不错,危须人自有部族以来,代代都有大巫经营此地,下了无数的巫术与咒术在窟内。若要作什么法术,那里便是最合适的地方。”步回辰思索道:“你是说:谢如璋又要夺魂了?”沈渊点头道:“我与他打斗时,他曾空手夺我剑尖,手掌极硬,便是练了数十年的铁砂掌,也不能够这般坚不可摧。我曾在西域异记中读到过:大漠野尸特异,若身魂不相应者,其身先败,硬如厚革方腐。只怕他现下这具身体,快要不能用了。”步回辰皱眉道:“那他要与谁夺魂?难道谢家那个大儿子,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中?”

  沈渊凝视着火光,道:“我也是这样猜想。因此,我必须去至那窟一探。”步回辰摇头道:“不行,太危险了。”

  沈渊凤目一凝,刚要说话,忽觉一只手指在自己唇上温柔一按,便听身边人叹气笑道:“可是,轻澜公子不是能听人劝的人,是不是?”沈渊听他忽地提起自己以前说过的话,解嘲现下情形,倒有些好笑,脸色稍霁,道:“不错,至那窟我必是要去的。至于率骑兵轻袭危须王庭,却是顺路的买卖。你不要这等奇功了,那也由得你。”

  步回辰看他一刻,目光变幻,忽道:“若你猜得俱是实情,那谢如璋用了二百多年的时间伏在采凉山中,所图谋的,一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会平白在你面前失口?万一是个圈套,要诱你去至那窟……”沈渊听言,定定瞧着火光出神,半晌,扭头看了步回辰一眼,目光中仿佛有无限情绪,却俱掩住了。又过一刻,方慢慢道:“他信口说来,大约只是想在打斗中乱我心神罢了。我被放入棺中后,他立时钉上了棺木,想来也猜不着我当时还有知觉,瞧见了他的脸?”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步回辰听在耳中,却立时忆起了当日初见冰棺中的沈渊之时,那不曾阖上的凤目,那死不瞑目的神情!他瞧着那苍白容颜,想着他被活生生地钉入那黑漆漆的棺木之中的绝望,饶是他见过了教中无数残酷恶刑,心肠刚硬,在心底最深最柔软之处,亦是狠狠地一痛,叹了口气,柔声道:“好,我应了你了。”沈渊听他语意温柔怜惜,抬起眼来,瞧他一瞬,别开眼去,低声道:“多谢。”

  这个“谢”字自他说出,听在步回辰耳中,却极是刺耳难言。有心想说“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但想着昨夜到今晚的桩桩件件,立时品出了这个“谢”中的疏离生分之意,万语千言,立时凝在了喉中。他毕生之中,不曾受过这种淡漠冷遇,自是不豫。但瞧着火光映照之下,臂间那澄澈容颜,幽幽秀眸,只觉怜惜无已。倏尔之间,一股“生前莫道便无缘”之意,油然而生。

  两人俱各无言,地道内一片静寂,惟有暗河流水踪踪,河中一只山蛙“啯”地低叫一声,立时又“啯啯啯”地鸣唱起来。沈渊听闻,忽地微微萧瑟,步回辰立时发觉,低声探问道:“怎么?”沈渊垂下头,喃喃道:“没什么……过了两百年了,这青蛙叫得竟然跟那天……还是一模一样。”步回辰不待他说完,便把他的头颅掩在自己怀中,举袖覆住他的耳朵,低声道:“怎会一样?我在这里。”

  沈渊微微一动,似要挣扎出他的怀抱,但仿佛又不想再听闻外间在石壁间连绵回荡的蛙声与水声,犹豫一瞬,终是倚在他怀中,没有动弹。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阑夜话别
  第二日两人原路回返,善阳城中诸将虽已得步回辰嘱咐,但毕竟此时四野皆险,教主孤身出外,自是担心。见教主回到城中,又听他道已有破敌之法,尽皆大喜,齐到中军正厅议事。

  步回辰为免走漏消息,并不说出采凉山中地宫一事,只定下了佯攻偷袭,城中合围之计。令宋光慈带兵到马衢城外诱敌;又自点一支军马,明日丑时出发,以夜色为掩护,秘入采凉山中,要攻马衢城中立足未稳的危须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安排妥当,众将各各奉命,眼见克服城池家邦有望,喜笑颜开。却听步回辰笑道:“现下还有一件危险之极的事情,却需要众位兄弟自告奋勇。”守御边关的多是热血男儿,悍不畏死。听他这般说,几名将军脸上立有跃跃欲试之意,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睛,只待教主发令。

  步回辰执住最后一支令箭,瞧了坐在一侧默不作声的沈渊一眼,道:“本座要派一千骑兵,随沈公子去袭危须王庭,有哪位将军愿率部前往,立此奇功?”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想那危须人遂水草而居,如何能轻易寻得王庭?岂不是白白折了一千骑兵?又见沈渊身形单薄,脸色白如霜雪,要随这样一位风吹得倒的公子哥儿到那茫茫无际,荒僻无人的大漠之中去寻危须王庭,那更是笑话奇谈了。因此一时厅中寂静无声,无人应声。

  忽地一人从宋光慈背后绕了出来,走到厅中,在帅案前单膝跪下,道:“教主,小人虽不是将军,却愿意带着部下弟兄,陪沈公子去危须王庭。”众人定睛瞧时,却是宋光慈身边的亲兵首领袁昌。

  步回辰笑道:“很好。你一切听沈公子吩咐便是。”袁昌抱拳行礼,接令退下。

  步回辰分拔完毕,众人行礼退出。宋光慈瞧一眼随在自己身边的袁昌,叹气道:“你是一片好心,但是危须王庭哪是那么好找的?”他心知袁昌等人此去有去无回,想着数年来共守城池,共保家园之谊,同生共死之情,饶是将军刚强心肠,也自心酸。

  袁昌明白他心意,他不擅言词,不知如何解劝自家将军,只道:“沈公子武艺高强,没有关系。”想一想,又道:“而且,总不能让他一个儿去危须人那里。”宋光慈一怔,听他话音平淡,但是语气中自有一股敬仰之意。心里一动,想起咋日沈渊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又看看自己的生死弟兄,再说不得什么,只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两人默不言声地并肩去了。

  步回辰与沈渊此时正在亲兵簇拥之下,步出正厅。宋光慈与袁昌说话之处虽离正厅甚远,但两人内功深厚,耳力极敏,一字一句,乃至宋光慈语意怅然,袁昌心志坚决的声气口吻,都听得清清楚楚。步回辰不着痕迹地瞟了沈渊一眼,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认识你,不足三日,却也不愿你孤单一人去那些地方。”沈渊扭头不答,匆匆下阶,向中军内府走去。

  是夜,月光如水。步回辰在自己的房中踱了无数圈的步子。明日便要与沈渊分别,且沈渊要去做的,又是那样一件艰巨危险之事,要以身犯险,要为着自己的功业深入敌穴。他无论如何也该去抚慰他,为他温暖身子。但是……

  但是他摇头苦笑,沈渊的痛苦太深,思念太深,又有两百年的岁月横亘其间,就算有移山倒海的力量,也填不平这无尽相思挖出来的鸿沟。自己自作了教主以来,意气风发纵横天下,多少雄图大略在等着自己去完成,现在却难道竟要一头栽进这深不见底,毫无希望的深渊中去?

  他日间忙得脚不点地,除了确是事务繁杂以外,也是故意用外事搅扰自己。但是一旦四下沉寂,他立刻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从昨夜到今时所作的一切,全部都是在自欺欺人。

  他沉默地盯着映在窗棂上的暗红色的月晕,右掌如风,擦的一声轻响,将身边一张榆木书案劈碎一角。郁怒而徒劳地再度安慰自己:自己作的并没有错。沈渊并不是听人劝的人,为了当年那段痴心绝恋,纵是千难万险,他也绝不会回头……为了郑骥……

  为了郑骥!步回辰心思积郁难伸,对自己的作为亦是不满,胸中烦闷不堪。便如瀚海中乱流汹涌,湍急凶险,丹田中真气忽然鼓荡。心知不好,连忙凝神聚气,缓缓拍出一掌,又复一拳,将紊乱的真气重行调顺归纳,汇入气海之中。

  他运掌虽慢,但一身无上内力透掌而发,非同小可,面前那张书案只要被他掌风拂至,便是咔啪轻响,木屑纷飞。一路掌法只使了小半,那书案已是裂纹遍布,摇摇欲坠。步回辰自不着意,只专心发掌,调理内息。不远处烛台上的两只大烛亦被他的掌风鼓荡的明明灭灭,与窗棂上的月色相映,窗上树影参差摇曳,明暗交替,仿佛一幅墨画活了起来一般,更增奇丽。

  步回辰转侧之间,忽见窗间花树影中,缓缓步出一道暗影,在月色中清透微微。此时他真气已平复大半,见了这道仿佛半透明的影子,眼睛一亮,挥掌轻削,无声无息地又斩落一片案角,扬声笑问道:“这掌法如何?”

  窗外沉默一刻,轻声答道:“掌势凌厉,步法洒脱。是是华阴派的‘四游掌’么?游侠使剑,难怪掌法中亦带剑意。”

  步回辰听他出声答话,并未避开,心中大喜;又听他谈论武功,识见精当,更是喜悦,笑道:“只观烛影,便认出了掌法来历,好眼力好见识——”说着,走至门边打开房门,瞧着月影中微微低头,不肯与自己对视的眼前人,顿了一顿,柔声道:“进来……说话吧。”

  沈渊尴尬非常,此时此刻到步回辰房中去,便好似来自荐枕席一般。但现在自己有要事相求于他,又不能不应,踌躇一刻,终于迈步进门。步回辰在他身后合上门扉,知他决不会是为了与自己欢好而来,也不多问。见他并未将“岚气无锋”佩在腰间,却是执在手中,便道:“我只使了半套掌法,已经将房里弄得乱七八糟。要是比剑,这里可太过狭窄了。”

  沈渊见他没有暧昧曲解自己此来的意思,心中稍宽,咬了咬嘴唇,道:“不是比剑论武,是我有事求你。”步回辰拉他在桌边坐下,温声道:“你我之间,用得着说‘求’字么?”沈渊问道:“那么你是一定答应的了?”

  步回辰微微犹豫,不知他又要去做什么艰难险阻之事?复想自己与他明日一别,连能不能再见亦不可知,此时能与他秉烛相对,已是快事,又有什么不能应的?当下一横心,点头道:“嗯。”

  沈渊见他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倒有些好笑,嘴角轻扬,道:“幸而你还不是皇帝,不必讲究天子无戏言。否则说一句话先惦量个一时三刻,听你说话的人,准全给你闷死了。”步回辰听得一笑,道:“便不是皇帝,咱们江湖中人,最讲‘信义’二字,都是言出必践,也没见谁为此不敢说话的。你有什么要我为你做的,只管说吧。”

  沈渊又握了‘岚气无锋’一刻,终于将它慢慢放在桌上,往步回辰面前推来,道:“我想请你帮我收着它。”步回辰想不到是这么一件事,失声问道:“你不带着它去危须王庭?”想着此行已经凶险异常了,沈渊居然还敢托大,不带自己的护身神兵?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明朝关山
  沈渊目光依依地看了“岚气无锋”一眼,却道:“它是我沈家家传宝剑,又陪了我这许多年,本该与我生死……在一处的。可是……它是我汉家兵刃,若我有什么不测,却不想令它流落在异国他乡。”他抬眼看着步回辰,用目光止住了他说话,低低续道:“你若当真肯应我,便在将来有机会的时候,将它送入大慈恩寺,供在……浮图塔前吧。”

  他并没有提郑骥名讳,但听在步回辰耳中,却另有一番滋味,仿佛自己方才的心怀鬼胎被察觉了一般。他不敢注视沈渊,凝目看着桌上青光幽幽的“岚气无锋”,忽地道:“好,我答应你。”说着,伸手拿起宝剑,起身走入内室,打开箱笼,放入宝剑,又从中拣出一个小小玉瓶来,偏过脸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沈渊见他珍重自己的爱剑,心里很是欢喜,听他相询,也不再与他相强,应道:“没甚么事了,你的药极好。”步回辰一笑,合了箱盖,扣好箱笼,转身回来,将玉瓶递过,道:“既如此,身边备着一瓶吧——只要公子不嫌它名儿酸文假醋的便好。”沈渊听得一笑,伸手接了过来,道:“一句玩笑话,步大教主也记得这般牢。”步回辰笑道:“哪能不记得——”话未说完,两人均已想起那日洞中一番龃龉,对视一眼,俱各无言。

  沈渊低下头,把玩那盛着“薜荔衣”的玉瓶一刻,咬咬嘴唇,正要开口说话,已听步回辰轻声笑道:“当日自是我的错,可是公子教训得也忒狠了些,现下还有些疼呢。”沈渊听他抢先认错,为自己开解,心下感动,抬起头来,正见他伸手抚摸肋下,忍不住展颜一笑,道:“疼便好,免得江湖上传言步大教主‘记吃不记打’。”步回辰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么?”沈渊将那玉瓶置在掌上,滴溜溜转了两圈,笑道:“噢,三岁娃娃,还没几个牙呢,你怎地不多说两岁,我好买个糖人儿谢你?”说着,将玉瓶收进了自己怀中。

  步回辰笑着瞪他,知道自己万不能跟这伶俐鬼斗嘴,剑眉一挑,微笑道:“糖人儿你自拿去哄小孩儿吧,我却要别的。”沈渊撇嘴道:“呸,你当真要起谢礼来了?”步回辰微笑道:“你日日说我小气,现下小气的是谁?”沈渊混赖道:“我几时小气?糖人儿是你自己不要,我可没说要谢你别的。”步回辰摇头笑道:“好好,是我小气,我现下便请公子小酹三杯,权当陪礼,如何?”

  沈渊一怔,下意识反问道:“喝酒?”步回辰看着他,温声道:“如何,明晨发兵,今晚这顿饯行酒总是要喝的?——你能流血了,当能用些饮食?”沈渊明白了他欲令自己重行为人的真意,垂下眼帘,半晌,终于道:“好吧。”

  步回辰令亲兵安排酒食,不一时送入房中。边塞之地,又值战乱频频,军中自无好物,酒是粗陋柴白酒,菜肴也不过是牛马肉,兼一碟过水野蔬罢了。沈渊亦不挑剔,取过酒壶,为步回辰与自己斟了两杯酒,道:“只喝三杯,否则明儿误了点卯,你好意思在三军将士面前行自己的军法么?”步回辰从他手中接过酒盏,微笑道:“好,不过喝酒便要老实喝到肚子里,你可别弄玄虚。”

  沈渊一听便知他是在说自己当初与福荣镖局镖头们喝酒时捣的鬼,哼了一声,道:“原来那时候你们就盯上我了。”步回辰应道:“你杀了监中巨盗,那朱都头寻不着你踪迹,府尹怪罪下来,他差点儿吃挂落。幸而他结义兄弟是我神教中人,为他把事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自然要将前因后果,乃至查案时遇过什么样的人,一一告诉我教中人知晓——如何,我教中人当得起往昔沈老庄主赞的‘义勇伏四方’一语么?”沈渊听他引自己父亲当年言语,酸涩悲苦涌上心头,摆弄一刻杯子,半晌,终于呸道:“我爹赞的是当年的步千河,又不是你,你就巴巴地来趁先辈的名头?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面!”步回辰听他刻薄自己,也不生气,举杯在他杯子上碰了一下,笑道:“好,此役之后,我等你来赞我。”沈渊听他语调虽淡,双目中却有精光四射,一腔壮志豪情,睥睨天下之意尽在其中。瞧了他半晌,终没有责问他其后滥杀几名镖头之举。沉默一刻,举起杯子,喝干了杯中酒,向步回辰照了照杯底。

  步回辰也随着他干了一杯,伸手又为他斟满了杯子,心念甫动,忽地柔声道:“我不是有意要提沈老庄主,让你伤心难过的。”沈渊目光凝视着案前灯火,捏弄一刻杯子,道:“我知道。”深吸一口气,道:“没关系,这个时候,我哪里还有工夫感怀身世,儿女情长?”说着,举杯与他当的一碰,又干了一杯酒。

  沈渊取壶斟酒,步回辰正巧也伸出手来,手指相触,都是微微一顿。沈渊刚要缩手,步回辰却已经伸手轻轻覆住了他的手背。二人动作俱不甚快,目光相触,便均瞧清了对方眼底心中,无尽复杂难言之意。

  正当此时,案上两支烛火摇摇,已燃至尽头,扑的一声,顿时熄灭,窗棂间月色霎时间泻将入来,映得房中满地青光。沈渊手指微微一动,已被步回辰握住了手腕,柔声道:“夜深了,最后一杯酒待你回来再喝吧。”沈渊一怔,茫然重复道:“回来?”步回辰轻柔而坚决地道:“不错,我收了‘岚气无锋’,只是为了让你出战时心无挂碍,却没应你其他。你要回来,咱们再喝这最后一杯酒。”说着,站起身来,绕过桌边,将他拉进了怀内。一条天青色丝绦飘然落下地面,融入月影之中。

  沈渊倚在步回辰臂间,垂睫不语。任着他在自己的额上颈间,印下火热亲吻,眸中一片茫然。只怔怔瞧着满室月华流照,映在两人的衣上发间。刹那之间,儿时诵读过的几句旧诗,清清楚楚地涌上心头:“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若是自己明日果真一去不还,那便再也瞧不着这汉家的月亮了。

  迷茫之际,步回辰方才柔声细语“你要回来”的声音,忽地又在耳际响起。沈渊冷得僵木的心底,竟然起了一阵微微的颤栗涟漪。他胸膛起伏,忽地冲动地伸手抚住了步回辰的墨色鬓发。

  步回辰微微一怔,便见怀中人凤目流光,幽幽星眸看向自己,正正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沈渊目光痴绝,轻声央道:“步回辰,你若帝位有望,须记着危须人从来都是一般的狼子野心;也别忘了从古至今,战死边关的万千战士……”

  步回辰听着他这般软语恳求,心头大震,正要说话。却又瞧见那双深深瞧着自己的眸子波光敛滟,秀眉春山若蹙,眉角眼梢间风致楚楚,一股缠绵之意,极是动人。步回辰几曾见过他如此脉脉温柔?一时之间,心旌摇曳,刚嗯的一声,便觉臂间身躯绵软。那纤瘦腰肢柔若无骨一般,软软地贴进了他的怀间。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意乱情迷
  步回辰往昔与沈渊欢好,总有意犹不足之感。沈渊在他的床上,温顺而漠然,应和却无情;就如密云而无细雨,山深而无鸟鸣一般,终无意趣。步回辰再是温柔抚爱,纵情求欢,内心深处却未尝没有又怜又怒的碰壁之感。不想今夜月移花影,入怀而来,阅花无数的步天教主竟头一次有了似梦非梦之感。

  步回辰扳住沈渊的肩膀,满心疑惑地想要开口问询,但是却被沈渊似笑非笑的慵懒神情惑住了神思。便觉一只修修食指,温柔诱惑地抚上了自己的嘴唇,轻挑复抹,微微弹弄。他凝目看着沈渊,明白此时此刻,言语皆是错误,只能微微叹息一声,低头含住了那调皮手指,一寸一寸地舔啮占有,一直深深地索爱进了那微凉火热的肌肤深处中去。

  沈渊柔软舒展地接纳了他,又惫懒恣意地推拒着他。步回辰被他撩拨挑逗得几近发狂,喘息如潮,欲浪滔天,恨声道:“沈渊……你……”抚着那曼妙宛转的身姿,看那凤目盈若春水,终不能把那句“没心肝的家伙”说出口来,只重重地俯下身去,一劲儿地将怀中的身躯,揉进自己的骨血之间。

  至漏滴寅时,星月西沉,两人方筋疲力尽的分离开去。步回辰伸臂揽住沈渊,情思未息,又俯身亲吻。沈渊垂下眼帘,软软地倚在他怀间,任着他在自己的颈际绵绵密密亲吻吮弄不休。好一刻,终于轻声道:“你既定下了寅初二刻出兵,现下也该起身了……若让你的亲兵瞧见了,那成什么样子?”

  步回辰听他软语央求自己,心中怜爱万端,看他一刻,终于道:“好。”刚刚放松臂膀,忽又揽紧了他,低声道:“你回来时,我一定会剿灭危须大军,为你取回马衢城……”沈渊知道他是在应自己昨夜所请,心绪微乱,沉默一刻,道:“一夜欢情罢了,你便要许我一座城池?”说着,轻轻推开他手臂,笑道:“当年沈轻澜花间风流,天下闻名。这点儿手段,步大教主何必放在心上?”步回辰一怔,沈渊已撑起身来,揩拭净身体,便披衣下榻,自去整衣束发。便已有亲兵在外呼唤,禀报时辰已到。

  自来大军秘发兵马,最是紧急,恨不得来去如风,方能避过外人耳目。两人匆匆出院往军府而来。沈渊因是要率军入八百里流沙,便又担负了诱敌侦骑的任务,因此先期离城。步回辰送他上马,将一柄精钢长剑亲佩在他腰间,沉默一刻,终于低声嘱道:“万事小心。”沈渊深深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一拉马头,率着一千精悍骠骑,转头而去。

  步回辰率着几名军将登上城墙,匿在城墙烽火台侧,看着那支孤军如一条黑龙一般,蹄裹草荐,旌旗不举,出至善阳城外,蜿蜒而行,向着北方的荒壤大漠里奔驰而去。不一时,便有斥侯回报,道伏在城外的危须侦骑踪迹亦被吸引过去。步回辰大喜过望,将与自己出击的部队分为数股,一小队一小队地悄悄出城,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采凉山中。

  步回辰率部先行,自那座山洞中沿着暗河,泅渡到了地宫之下,无声无息地潜伏在了马衢城外的地宫之中。众军知道事关重大,虽对这宏伟的地宫心中称奇,但俱不敢生火照亮,更不敢随意走动,生怕惊动了山壁外来往喧哗的敌人。步回辰见人马俱已安置妥当,便独自一个,悄没声息地又走入了那间曾经囚禁过沈渊的房中。

  他方才忙于调兵遣将,自无暇多想别事。但如今在这间房舍中逡巡一刻,不可抑制地便想起沈渊在此受过的残酷折磨,忽又忆起昨夜那般销魂荡魄风情;胸中一时疼痛,一时畅快,一时激烈,一时温柔;目光凝视石柱上残铁朽链,神色变幻不定,一生一世也不曾尝过这般心神摇荡的滋味。忽又想起沈渊晨起时的那句话来,激荡之下,心头立时如遭重锤:“在他而言,与我欢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手段罢了!”

  他伸手取下一截石环上生满锈迹的铁链,那链虽朽得糟了,触手便碎下不少黄锈,但因是上好精铁打造,因此百年之后,竟还瞧得出来链环形状。步回辰指上稍稍运力,他指力非同小可,但那链竟不断裂,其坚硬可想而知。当年的沈渊,却硬生生地将这样一条精铁锁链从自已伤口中拨将出来,那样的刻骨剧痛,他是用怎样的毅力与心志承受下来?……而令他勉力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逃出地宫,冒滔天巨险去盗取兵符,又是怎样生死无悔的相思爱恋?

  步回辰指间用力,捏得手中链环嗤嗤作响,掉落铁屑不止,终于在掌中散成一堆碎渣。他却毫无知觉一般,依旧在手中搓磨不已。悄立房中,思潮起伏不已,连真气在体内激荡翻滚,也毫无顾忌。

  其实他并非不知:沈渊在情浓时分忽泼他冷水,非是恶意;实是暗示他及时抽身,不必作无谓之举。但情爱纠缠,到底无理可说。一旦领略过爱恋滋味,将一颗心倾了出去,便难以解脱。步回辰纵横半生,随心所欲;无上武功,万众人望,乃至江山社稷,无一不是唾手可得,觑若无物。但惟独情之一字,直至昨夜今朝,才算是有了更为深切彻骨的体会。又兼不久前遭妻子背叛,兄弟间嫌隙暗生,种种不遂心意之事,不一而足。此时他身在地宫,自然而然地又回思起沈渊待郑骥的痴心不悔,只觉自家便如乞丐伴着宝山而终不可得,沙漠行者望着清泉而遥不可及一般。千般思绪,万种衔恨,如走马灯一般在恚妒心头倏忽来去,最后终于全又聚在晨起帐中那似笑非笑的风流浪子身上来。他郁思满怀,凝立当地,掌中铁粉簌簌而落:“沈渊,沈渊,你诱我哄我,却又绝我想望,你……你好狠的心!”

  一名亲兵在门外探头探脑,步回辰眼角余光瞥见,抑下思潮翻涌,掩住目光中情绪,沉声问道:“什么事?”那亲兵被他的骤然出声吓了一跳,忙进来单膝跪地,禀道:“教主,快到子时了,宋将军让我来瞧瞧教主可有什么吩咐?”伏兵与早已定准子时出击,“瞧教主吩咐”云云,则是提醒统帅时辰将至的委婉说法。步回辰挥手道:“宋光域已分配好军伍,你令他们戒备兵械,等我号令便是。”那亲兵拱手应道:“是。”起身退了出去。

  步回辰最后瞧了一眼房中石柱,长出一口气,将掌中碎屑挥手扬出,大步向门外走去。地宫中厅堂廊阁内伏下的士兵,早已是刀剑出鞘,目光炯炯,杀气四溢地对着外间夜色中的城池虎视眈眈。

  步回辰向宋光域示意一下,自己亲率两队精悍勇士,悄无声息地从一条回廊间登上地宫上层殿堂,静悄悄地潜入了马衢城中军府院之中。危须军队虽然戒备森严,但无论明哨暗哨,都是防着外敌入侵,哪里想得到他们竟会从自己的腹地后苑钻出来?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四下里尸横遍地,不一时,步回辰等人已经将中军内府占据,捉住了数名危须将领。但机缘不豫,右贤王尔班察今夜巡防北营,却不在中军之中。步回辰当机立断,下令放火流星与城外军队呼应,又命宋光域等人前去南门,偷袭城关;其余军士分成数队至僻静处,四下里放火。宋光域等镇守马衢多年,道路街巷,一草一木都如自己的掌纹一般熟悉,当即偷出中军内府,取小道直往南城关处杀奔而去。

  危须军将在睡梦之中,忽被震天动地喊杀声惊醒过来,闯出帐外,便见城中四处起火,城外亦是杀声震天。猝不及防间,哪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道步天军已偷开了城门,杀入城中。危须人乃是游牧部族,却不善守城,见城池有失,当即溃乱。将领们整束不住军队。步天军在北城外呐喊叫嚣,放炮攻城,危须军队更是惊惶,不肯在城中作瓮中之鳖,干脆开了城门,杀将出去。步天军埋伏在城外的军队强弩如雨,射杀无数。而宋光域等人亦在这声东击西的掩护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开了南城城门。早已守在城外的步天军大部乘机一拥而入,轰然入城。

  步回辰令所部亲军围剿中军府内残敌;又登军楼眺望,见四面火起,危须人的大批马队炸营,如滚汤泼蚁穴一般,四下奔逃;知道今夜己方已大获全胜,便到中军府正厅中坐镇指挥。

  亲军们四下巡视,厅内厅外燃起数十个火把,将正堂大厅照得通明透亮。步回辰一眼瞧见厅中青砖地上,布着数道深深剑痕,又一大摊干涸血迹,却是前几日沈渊用自己的软剑,将方汉慈飞剑钉在地上所留。沈渊平素惯用长剑,虽然像他那样武功绝顶的人物,一法通而万法通,使起软剑来亦是凌厉异常,但终比不上步回辰的得心应手,留下的剑痕比步回辰飞射而出的那一道深了三分。虽是狠辣,但未免回剑不易,少了攻防兼备之势。

  步回辰瞧那两道剑痕,虽是满腹心事,亦忍不住唇边带笑。知道要是沈渊在此,自己与他论这两道剑势的优劣,准又要被他抢白一通。自己在武功上可以与他一较高下,各擅胜场;但若论胡搅蛮缠,强词夺理的本事,却必定要在轻澜公子面前甘拜下风,俯首认输。思及此处,情不自禁地又伸手把玩着腰间软剑剑柄,脑海中虽然是想着无可奈何的推手认输之事,但脸上带着的笑容,却越发地深刻了起来。

  他正瞧着地上两道剑痕出神,忽地目光一凝,被旁边的第三道痕迹吸引了过去。那痕迹看上去亦是兵器痕,却不似沈渊与步回辰刺出来的那般利落平整,周遭几处裂痕,又有几块碎石崩出,显是刀上贯注的内力非是直射,而是透刀平注,向四面震袭。

  步回辰皱起眉头,想着这样的一刀若是砍在人身上,便是入刀不深,也要内腑受震,其运力的方位地步,倒是异常阴毒。他向来目光如炬,记心过人,略一思索,已记起来了当日情景,想起自己进厅之时,刺在这痕迹上的,乃是一把锋利腕刀!立时忆起宋光域说过自己在危难时曾蒙沈渊两度相救一事,心头大震,这一刀原是谢如璋所发!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百年仇怨
  既与谢如璋有关,他便更不能掉以轻心,当即走下座来,亲自执烛去照那道刀痕,见那刀痕中所透出的内劲,果然与沈渊肩上伤口如出一辙。若非沈渊内力深厚,肌肉自然生出弹力,化解了谢如璋指爪劲力,只怕整条手臂都要废在这阴毒内劲之下。步回辰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地面刀痕,极力回思生平所学,想要查清楚这门阴毒内劲的来历?

  他号称“惊天一步”,武功威震武林,名满天下,江湖上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常有以讨教为名而来寻衅生事的。因此他自少至长,少林七十二绝技,全真道门天枢神功,云南凤螭教的万毒掌,漠北飞龙门的七煞玉环腿等等绝艺,不知打发过多少。更兼步天教经营数百年,教中搜罗的武功秘籍,拳经刀谱,更是数不胜数,不在少林藏经阁之下;步回辰小时曾在步天教的藏书阁“驷虬轩”中发奋苦读,博览群书。若论见闻广博,只怕武林中少有人能胜得过这位步天教主。但此时偏偏被一道小小刀痕难在了当地,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也想不出曾在哪个门派,哪部秘籍中见到过这样诡异的内功。

  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出神间,忽然有传讯军卒奔进门来,报道:“启教主:尔班察那蛮子,杀出北门去了!”步回辰回过神来,知道现下不是多想别事的时候,当即收敛心神,喝问道:“北城外的强弩战阵如何?”军卒道:“宋将军说:强弩射到现下,大约已经不多了,怕是挡不住尔班察突围。”步回辰郁思半夜,内劲压抑,此时心思一震,当即激荡不已,忽地伸手一抓,一股气流望空而射,震得厅侧武器架上的数十种兵刃轰鸣有声,一把长刀一激而起,直向他掌中射来,步回辰翻手抓住刀柄,喝令道:“走!”周遭步天军士见到教主如此神功,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心雄气粗,胆色大壮,如狼似虎地簇拥着步回辰出府上马,向城外飞驰而去。

  马衢北门之外的野地之中,拼死突围的危须骑兵正与追上拦截的步天军绞杀成一团。危须人穷途搏命,步天军报仇雪恨,双方都存了舍生忘死之心,刀枪四举,金铁交并,血溅四野,喊声震天动地,厮杀的极是激烈。似乎连天上所悬的白炽日色,也被大地上卷拂起的血色尘埃黯淡了光芒。

  仓皇出城的这部危须军是右贤王帐下精锐,虽是突围逃亡,却虽败不乱,骑兵结了战阵冲杀。步天军虽然悍勇,却终比不得危须人生长马背,骑术精绝;又兼人高马壮,一步一步向外逼去。眼见已有不少骑兵队伍冲破了步天军的阻击,要向茫茫旷野中冲杀而去。

  一名最先冲出的将领见自己左右兵械已少,得脱重围,心头一松,抬头仰望日光所射方向,辩别北地所在,好寻退路。刚瞭了一眼,忽见奇景:太阳的万丈光芒之中,竟激射出一道白光,向他当头劈来!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已被这一道白光劈飞了半个脑袋!身边两名士兵立被飞溅而出的白花花脑浆溅了半身,还来不及惊叫,也已一被斫肩,一遭破腹,漫天血光中双双倒撞下马,死在尘埃之中!

  霎时之间,生此奇变,正搏命厮杀的数千军马战阵竟也滞了一滞。步天军中,立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欢呼之声,道是:“教主神功,一步惊天!”原来方才那竟不是日光,而是步天教教主步回辰的刀光!

  那刀势灌着无上内劲而来,映日生光。步回辰身前马后,两丈之内,尽在这一柄长刀的刀风笼罩之下,直是当者披靡!危须军中勇士虽多,却无人能在这等刀风内劲之下,走上一招一势,便已作了望乡台上孤凄鬼,奈何桥边失路魂。步回辰满心烦郁,俱寄在这一道映日刀光之中,危须军们哪知道自己的性命无存,原来全是作了他泄愤的靶子?却再逞不得凶横,鬼哭神嚎,拍马奔逃,只恨地上无隙可入,让自己无处可避那神鬼俱愁的刀光!

  步回辰长刀挥处,一名危须将领无可奈何,举刀挡格。亦是毫无用处,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厚背大刀如豆腐般折成两段,他毫无闪躲之暇,便见刀风已劈至颈间。但在这一霎之间,不意还有异变顿生。他绝命之因,竟不是因这追风遂电的刀光!只听雷霆霹雳的一声大喝,那将领的天灵盖忽遭重击,象是劈破了的西瓜一般,骨嘟嘟地开了个血瓤,摔下马来。大睁的两只散乱瞳仁中,倒映出顶上一柄巨斧,硬生生地架住了这柄入阵以来,还无人看得清楚的长刀!

  两柄武器互相僵持,如钢浇铁铸一般,凝在了半空之中。

  步回辰瞧着面前毫不顾自家军士死活,直接从头上挺过巨斧,挡住了自己长刀的金甲巨人,冷森森喝问道:“右贤王尔班察?”那男子听懂了他唤自己名字,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回道:“你,步天教,教主,步……步什么?”

  步回辰眯起眼睛打量尔班察,他早听说过危须右贤王身雄体壮,天生神力,乃是危须国中有名的勇士。如今亲睹其面,果然是壮硕异常,身量更是异乎寻常的高大,几比平常人高出两个头;肤色黝黑,面容狰狞,一身虬结肌肉,满脸铁刷胡茬;手中所持的巨斧锍金开刃,寒光闪闪,极是骇人。

  两人持兵械相抗,尔班察双臂用劲,想要生生压断步回辰的刀杆。步回辰心中冷笑,内劲忽松顿紧,刀杆上立时生出一股极大的弹力。尔班察只觉手中巨斧一弹,正要再加力压下,步回辰已然变招,刀杆顺势滑过斧背,直向他小腹刺来!

  尔班察怒吼一声,巨斧向下横摆舞动,想要封住步回辰的刀尖。但是中原武功,变化莫测,三分使力,七分求变,最擅于“四两拨千斤”。步回辰长刀跟本不与他巨斧相触,只随着巨斧所挟劲风而转,使一式“玉衡指孟冬”,刀尖如秋日的北斗斗柄一般斜指而出,自斧刃底下空隙之处快捷无伦地直穿而过。只听“噗”的一声,尔班察胯下那匹高头大马的喉管已经被刀尖划开。那马连叫也来不及叫出一声,已失蹄跪倒,轰然摔倒在地,激起一大片尘埃。尔班察吼叫连连,举斧护住头顶门户,飞快地从死马的鞍子中抽出腿来。步回辰自持身份,也并未追击补上一刀,只顺势挥刀,将上来救护尔班察的两名危须军士劈飞出去。众危须军发一声喊,本就已胆颤心惊的,现下更被他这无孔不入,无处可避的刀势骇住,不敢上前。

  尔班察也知道眼前人大是劲敌,连忙持斧后退。他力大无穷,所用的锍金巨斧也殊异常兵,又长又重,足比步回辰所持的普通长刀长了六尺有余。他久经战阵,亦知自己在兵器上大占上风,当即避出步回辰长刀所及之处,虎吼一声,单臂持斧,直向步回辰坐骑前蹄扫来!

  步回辰不屑一笑,长刀垂下,直迎上斧刃来路。尔班察见状大喜,想道:“你从下方挥刀,本来就不易用力,竟然还敢来硬碰我的巨斧。这把细杆儿刀子,还不被我一挥两段?”那知步回辰刀虽迎上,依旧不碰他斧刃,刀尖骤削他斧背上镶嵌的三个金环。说时迟,那时快,三环在他刀尖劲风下疾射而出,两只分击尔班察双眼,一只射向他的手臂“京门”穴。尔班察见眼前金光闪动,大惊低头,一枚金环打在他头盔之上,虽隔着坚硬金盔,竟也打得他脑门生疼无比;另一枚擦着脸颊险飞过,尖利断裂处在脸颊上划出一道长长血痕;第三枚更是来势如电,狠狠打在他臂间甲片之上,透甲击穴,威力无比。尔班察哪识得这等中原武术中的高深点穴功夫?只觉手臂酸麻,巨斧立时拿之不住。总算他也是危须勇将,临乱不慌,左手抢着伸手,抓住了斧柄,才没让兵器落地。步回辰早已圈马回转,避过他巨斧锋锐,长刀生风,居高临下地直向他头上劈来!

  尔班察见势不妙,忽出奇招,身体向前一扑,左膝跪地,左肘在地上一撑,身法巧妙地一抖一晃,肩头斗缩,险险避过了这一劈。步回辰一劈不中,招势瞬间用老,当即止住刀锋。心中生起淡淡疑云:看这人方才武功,一味的蛮力狠打,怎地突然踏得出这般巧妙的身法?

  尔班察就地疾滚,巨斧舞开护住要害,躲开了步回辰刀锋,纵起身来。他也当真勇悍过人,毫不顾及自己方才差点儿死在步回辰刀下,又对步回辰喝道:“来,再来啊!”步回辰冷笑一声,刀锋一摆,使出自唐以来,军中最常见的一路“环首十八刀”来。尔班察与中原军队交战多年,自然识得这套刀法,其来路招势皆是烂熟于心。见刀锋作弧,知道一旦圆弧划尽,刀尖也就钩到了自己颈项之间,当即向左滑了半步,举斧便撩。

  这本是危须人破环首刀法用熟了的招势,岂料在步回辰这样的绝顶高手手中,越是普通的功夫,便越能显出精奇手段,便是环首刀法,他使将出来,也是一般的变幻莫测。尔班察的巨斧明明已经击进了刀光圆弧之中,那弧光竟然全然不断,依旧向他的项上钩来,其劲其疾,可想而知。一边掠阵的危须之众眼看着尔班察便有断喉之祸,齐声惊吼。不料尔班察方才向左跨出的半步,在险境中又生奇效,已避至了刀光边缘,此时上身陡然一偏,便极快地避开了步回辰这一钩。

  步回辰心中大奇,不待刀势划尽,已半空斜掠,又狠又快地直取他胸膛。尔班察巨斧相架,步法变幻,又躲开了步回辰的刀光。步回辰长刀使得风雨不透,扫、劈、斩、削、刀刀不离他周身要害;尔班察手忙脚乱,跳跃相避,他身形虽巨,却动作敏捷,几次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借足下步势躲了过去。

  步回辰愈斗愈是疑惑:尔班察的武功在他眼里,自然不值一哂。但躲避闪挪的身法却是古怪诡异至极,有时刀锋已到肩头,明明该缩肩趋避的,他却偏向前方横跳,虽动作笨拙,却又正好避过了刀势用老后的回锋直掠。步回辰见过的轻功身法多矣,却从不曾见过这样一套巧妙绝伦,又怪异无比的步法。大感好奇,爱武之心顿起,倒不急于取尔班察的性命了,刀势不轻不重,在尔班察鼻尖盔顶,前后掠动,想着要看全这套步法,探明危须人的这套奇异武功。

  又斗数合,步回辰忽地眉头一皱,心道:“噫,莫不是‘使车步’?”

  若是换一位中原武人,哪怕是见闻广博的少林住持空念方丈,也不一定认得出这套步法来历。但步天教久在陇西,对异域武功,亦有涉猎。步回辰曾在一册波斯异记中瞧过几张拓印的壁画,其间有数处画印图形,记录了一门怪异内功的入门身法,录着波斯文字,步天教中一位博学名家在旁边题记道:“步作毕附耳南八星之象,闪避腾挪,趋走如风;仿禹步之堂皇正大,习罡步之逍遥无虞,踏虚尘而阴风自生,内息归寒冥之路;异邦武学,奇崛诡道,余心惜其不入堂奥,戏以唐妓《寄校书七兄》‘寒星伴使车’一联为名,命曰‘使车步’。”

  步回辰心下思索,手中刀势不减,刷刷数劈,尔班察手忙脚乱,疾奔数步躲避。他横行北疆,斧下斫杀无数军将,几曾被逼得这样狼狈万状过?心中恼怒异常,忽地大喝一声,举斧过头,狠命向步回辰马头劈来!步回辰正想至“阴风自生”一句,见他悍恶,冷然一笑,忽地回锋,刀刃直架上尔班察巨斧!一旁观战的众人齐声惊叫,都明白这等硬碰硬的交锋,哪有兵器是那巨斧的对手?果然只听得金铁脆响,步回辰长刀的刀头已经直飞出去!

  步回辰手中兵刃虽断,但这等小厄,岂阻得住步天教主?手中刀头方断,刀杆已然乘势疾抽向尔班察面颊,尔班察一个后仰,步回辰刀杆去势已变抽为掠,狠狠一杆,直杵上他的胸膛!

  尔班察踉跄后退,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总算他皮粗肉厚,又有甲胄护身,又兼刀杆终不是长枪,顶部浑圆无刃;因此虽被步回辰的浑厚内力震伤了内腑,却还能勉强站立。危须亲兵早已结阵扑上,拼命拦住步回辰长刀,救护自家大王。步回辰身边侍卫立刻也蜂涌上来,绞杀一处。尔班察跳上亲兵所拉过的一匹战马,且战且退。城中亦又有残部退出,与步天军纠缠不休。终于丢下近千具尸首,狼狈逃向了荒原旷野之中。

  步回辰却不穷追尔班察,只收回刀来,细细察看那裂纹遍布的刀头。尔班察只步法精妙,蛮力有余而内劲不足,那班裂之痕亦击的凌乱异常。但步回辰何等的目光如炬,依旧看出了那运劲之势,果然与谢如璋的阴狠内劲,纯是一路!步回辰盯着那裂纹,默默思索道:“阴风自生,内息归寒冥之路——阴风……阴风击出的裂纹……难怪我从不曾见过……这当是失传多年的西域武功‘阴风切’啊!”

  刹那之间,他心头雪亮:“谢如璋,好个谢如璋……他便是当年的危须上师,尼坚摩嘉!”

  想通此节,步回辰已经明白了一切——以沈渊的武功见识,岂会认不出这个死敌的武功?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对自己说,自然是打算独自面对这等了自己两百年的仇敌。而尼坚摩嘉也一定知道自己一旦现身,必瞒哄不过沈渊眼睛,干脆毫不掩饰,在危须王庭张网以待,只待沈渊前来。两人之间,再度会面,定是要决断那积蓄了两百多年的生死仇怨!

  宋光域从战阵中纵马过来,叫道:“教主,前军回报,危须人在西面百里亭处伏有援军,他们当要从那里逃往浚危河南地,追是不追?”

  步回辰一时间沉默不语,遥望夕阳西下的茫茫山原,极目远眺,看不见八百里流沙,望不见那早已知晓对手是谁,却毫不回顾,坦然直入异域狼窟的削瘦身影。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危须王庭
  危须部族逐水草而居,那怕是冬日苦寒,草原枯败的时节,危须王庭也占据着最丰美的草泽。此番大军进攻马衢,危须王谢傅年老体弱,却不愿御驾亲征去受那劳师远征的苦楚。因此自管美其名曰“坐镇国中”,令危须亲卫军奉着自己,往几处水润草深,寒风不侵的谷地而来。

  他既年老体乏,精神短少,皇太弟尔班察又不在国内,便将一任国事都交与长公主与驸马左相。自沉溺酒色,日夜在王帐中与美貌奴隶饮酒作乐。长公主阿曼虽是年轻女子,却极有野心,平素便深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得掌国家权柄。如今得了监国大权,高兴万分,率着自己的部族女兵,在王庭中四处来去,掌控军队,驾驭国事,直是说一不二。便是她的新婚丈夫谢如璋,虽在国内贵为左相,权倾朝野,在她面前也要退避一侧,不敢多言。

  阿曼心中,亦瞧不起这位年老干瘪的丈夫,这日刚自父亲王帐中议事出来,一至自己的营寨帐篷,便举鞭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王叔现下如何,与你什么干系?他右贤王帐下自有接应,你又为什么要遣出父王的中军斥侯?”随着她回帐的女兵使女见她架势,仿佛是要跟驸马大动干戈的样子,连忙退至牛皮大帐之外,让夫妻二人在帐中自在说话吵闹。

  谢如璋见火盆里铜壶奶茶煮得咕嘟嘟响,连忙请她在一张熊皮坐褥上坐下,又去取了金杯过来,倾茶跪奉。见她受自己奉承,方敢在她身边的毡毯上坐下,陪着笑道:“公主息怒,攻打马衢,直入长安,那是多大的功绩,怎能让尔班察一个儿占了?”

  阿曼哼了一声,也明白他说的有道理,便不再用马鞭指着他,改用一根纤纤玉指点着他鼻子,道:“你既说要功绩,如何前些日子又从马衢撤回来?”谢如璋连忙道:“尔班察那废物,三城只拿下了一城,谁知道功过如何呢?我等作壁上观便了。”阿曼啐道:“你要作危须人,就别说南蛮子的话!”谢如璋点头道:“是是,是我说得急了。听公主的教训,日后绝不说便是了。”阿曼见他万般作小伏低,得意万分,嫣然一笑,道:“说来说去,你是又要捉狼,又怕狼咬手——”见谢如璋点头陪笑,忽地纤指一转,摔了金杯,执起膝上马鞭便劈头劈脸地抽将过去,怒道:“谁不知你是从尔班察帐下出来的武士?我才不相信你!”

  谢如璋迎头受了她几鞭,依旧满面笑容,道:“若我不是出自右贤王麾下,右贤王哪里能让公主下嫁呢?”阿曼一愣,鞭子凝在半空,不再击下。心知他说的也是实情。尔班察一直忌着她是谢傅王惟一的骨血,迟迟不肯为她选婿招亲。若非谢如璋献艺讨了他的欢心,又年老窝囊,他也不能这般轻易许她出嫁。她若非嫁了谢如璋,作了左相夫人,现在也不能这般的在国中呼风唤雨。

  一想到谢如璋年老,她又心烦起来,看着他枯干猥鄙的形容,更是恼怒,随手又抽了一鞭,斥道:“便是你与我一条心,现下这般瞻前顾后,胆小如鼠的,那也是什么事也作不成!”

  谢如璋又挨她一鞭,正要再哄,忽见身侧身影一闪,一人窜将过来。他眼明手快,一手捞出,已紧紧擒住了那人的胳膊。那人挣扎不已,用危须语对着阿曼嗑嗑巴巴叫道:“不……不准你打我爹爹!”谢如璋喝道:“文朔,住嘴!”阿曼瞧见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继子就有气,马鞭子对着父子俩夹头夹脑抽将过来,娇喝道:“不打你爹,就打你!”

  三人扭作一团。谢如璋钳住儿子,让阿曼打了数鞭,又陪尽小心撮哄。阿曼亦明白这个官居左相的丈夫虽然形容鄙陋,但是却是自己现下的权势依傍。又欢喜他讨好自己,打骂数下,也就罢了手,道:“父王既要到措峨山谷中过冬,你也要挑一处好的草场与我。今冬我的牛马羊群,一只也不能少。”谢如璋笑道:“这个自然,尔班察在前方打仗,公主帐下的奴隶群也要增加。今年冬天便会有许多美丽的男奴女奴,陪公主玩耍。”阿曼抿嘴一笑,执住鞭梢摆弄一刻,忽然又伸出手来,一把扭住谢如璋的耳朵,喝道:“男奴便够了。美丽的女奴,一个也不能要。”谢如璋要挡住她手撕鞭打,自然是轻而易举,但却毫不抵抗,只将儿子按在身边,陪笑道:“是是,女奴一个也不要。便是要了,也只配给公主织衣放羊。”

  阿曼心满意足,想道:“此人虽然从尔班察帐下出来,但是现下他在国中已与尔班察分庭抗礼,又是我的丈夫,自然是偏向我的了。”想到这里,笑靥如花,松开了手。看见谢如璋额上几道鞭痕,却黑黝黝地没有血迹,笑道:“你倒皮糙肉厚得紧。”转眼便看见谢文朔被自己打得满脸血痕,一双眼睛象小狼一样,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又转厌恶,指着他道:“让他也去给我放羊便了!”谢如璋制在儿子背上的手掌又紧一紧,正按在谢文朔哑穴之上,压得谢文朔脸红脖粗,却发不得一声。只能恨恨听着父亲卑微陪笑道:“是是,明儿我就遣他去措峨山谷,为公主放羊。”

  阿曼笑逐颜开,从熊皮坐褥上站起身来,道:“你若是真心助我,我自然也会在父王面前说你的好话。”说着,高高兴兴地走出帐去,自呼喝女兵,骑马去了。谢如璋这才松开儿子,瞪着他怒道:“你这个时候进来做什么?”

  谢文朔又痛又怒又委屈,吞声道:“我……我不……她打你……”谢如璋哼道:“她打得着我么?”下死眼盯了儿子一眼,道:“爹的事你不必多管。去睡吧,明儿你先行一步,别在公主面前多惹是非。”谢文朔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却还不死心,又对盘坐在毡毯上啜饮奶茶的父亲看了一眼,期期艾艾地问:“爹……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小望儿?”

  谢如璋把金杯一放,道:“他跟着你在少室山下走失,我派人在登封的周遭市集里寻了他整整三天,那还不够么?”谢文朔委屈道:“可是……并没有找着望儿啊。”谢如璋道:“那时节,关中到河东一带都是兵荒马乱的,我们危须人怎能在中原多留?”谢文朔结巴道:“爹……我,我不是危须人!”

  谢如璋脸色一变,冷冷道:“怎地,你翅膀长硬了,便不听爹的话了?”谢文朔一吓,道:“不,不是……”谢如璋拂着自己华丽长袍上镶毛铺锦的一只袖子,道:“不是危须人,你便吃得饱肚子,有这样好的衣服穿了?”谢文朔瘪了嘴,想说自己并不想吃危须的奶渣羊肉,却又不敢跟爹爹顶嘴,只得道:“可是小望儿……现下也不知道吃不吃得饱?”嘴里说起这般,眼圈已经有些儿红了。

  谢如璋方才在公主面前陪足了小心受够了气,如今不免烦燥,不耐烦道:“小望儿小望儿,你当大哥的没有瞧好他,现下我又有什么办法?”喝道:“你好生听爹爹的话便了,难道爹爹还会害你吗?”说着便扬声唤亲卫队长开牟进来:“明儿你带两千骑兵,送文朔先到措峨山谷西南豁口扎营。好生与我踏看地形。”

  谢文朔到危须时间不长,危须语半懂不懂,但是偏听明白了父亲“踏看地形”一语,知道自然是为了方才向阿曼公主承诺的“挑一处好的草场”了。又见开牟过来相请自己,更是气恼:“让我先去,为那恶婆娘放羊么?”怨愤无比地盯了父亲一眼,扭身往帐外奔去。谢如璋也不理会。

  谢文朔奔出父亲大帐营栅之外,便听见几处号角呜嘟嘟吹响,四面八方马蹄声不绝向这边涌来。他知道是父亲开相帐议事,麾下骑将都尉等众俱要在号角停息之前赶到父亲帐下。他孤身一人,靠在木栅旁边,瞧着乱轰轰的一队队人马远近奔来,都在营前下马。一名又一名甲衣踉锵的将军在帐外卸了甲胄,报名入见。谢文朔毕竟是少年心性,见到这般威武雄壮的景象,心灵中油然而生自豪之意:“我爹爹好了不起,这些人没一个不听他的话!”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孤苦伶仃
  正看得入神,忽听左近传来一阵清脆的鸾铃声。他抬头看时,见是一名女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着另一匹鞍鞯齐全的骟马,沿着堑栅向这边奔驰过来。居高临下地对着他娇声笑道:“哪里都找遍了,你却在这儿呢。”

  谢文朔认得她是父亲帐中伺候的女奴,名叫乌络的。乌络平日里爱笑,待人亲切爱娇,在左相帐中人缘极好,谢文朔也对她很有好感。此时见她穿一件藏蓝色褙子,颈间肩上数十根小辫金饰联垂,闪烁生光,俏生生立在蓝湛湛碧空之下,更显得肤色白嫩,身姿婀娜,笑咪咪地望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红,忙道:“你……你找我?”

  乌络翻身下马,笑道:“是啊,左相让我选匹好马来送给你。”说着,走上几步,将那匹骟马的缰绳递了过来,笑意盈盈地说道:“我在马场里寻来寻去,挑了匹最乖最听话的,你可要好好待它。”她说话时,嘴角边一颗小小黑痔轻轻掀动,看上去极是俏皮可喜。谢文朔胸中一热,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马缰。乌络笑道:“你骑一圈儿吧。”

  谢文朔依言爬上马背。他原本不会骑马,但在跟随沈渊的那些日子里,却被逼着吓着学会了这一项本事——沈渊是最不耐烦延挨麻烦的,教会了谢文朔骑马赶车,他自个儿便轻松许多。

  还不等谢文朔在马背上坐稳,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尖利唿哨。那骟马本在温顺地摆动尾巴,一听哨音,立即精神大振,仰颈奋蹄,咴溜溜地迎天打个响鼻。谢文朔一吓,差点儿从鞍桥上滑将下来。刚刚伏身抱住马颈,那马已经放开四蹄,风驰电掣地向营外奔去。

  谢文朔伏在马背上,被狂涛巨浪一般的颠簸震得头昏眼花,心肝脾肺仿佛都绞扭在了一处,恶心欲吐。只能下死劲地抱着马颈,想要挽缰控马。但是他不懂马性,将马锢得喘不过气,更是又蹦又跳,前甩后蹬,直想要把身上的负担摔下地来。谢文朔左足已经踏出马蹬,身子在马背上大颠大震,已是摇摇欲坠。

  正是惊怕交集之时,忽听风声中传来咭咭咯咯的大笑之声。他满脸泪水,略略仰起头来一看。便见阿曼率着一群女兵,前前后后地尾随着他的惊马,指指划划地大笑不已。乌络也混在其中,伴在阿曼身侧,满脸的媚笑讨好神色。风声呼啸中虽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但是那些轻蔑嘲笑的眼神,自泪光模糊的眼中看来,却越发的清晰铭心。

  他屈辱万分,忽发了狠劲,大喝一声,一把薅住了马鬣,稳住了身子,左手握拳,胡乱打出,却是沈渊指点过他的一式罗汉拳“那迦恰耳”。虽是少林寺的入门功夫,却法度谨严,凝重如山。沈渊教他时指点道:“那迦罗汉就是挖耳朵的和尚,你掏耳朵敢使劲狠掏么?所以这一拳劲力要似收非收,以暗劲伤人为要。”其实少林寺中传授拳招,哪里会讲什么“掏耳朵”“挖鼻孔”?那迦犀那尊者亦是佛法中有道罗汉,教授众生清静六根中“耳根清静”修为大法,这一招是罗汉拳中极端严精要的招数。但沈渊又怎会跟谢文朔讲论佛法?自然是怎么好懂怎么讲。偏是这般胡扯八道,倒令谢文朔牢牢记住了这一招的精要之处。一拳挥出,打在骟马的侧颈之上。他虽无内力,但力气却不小。打在骟马颈上,力道透经脉。那马虽然壮健,毕竟狂奔许久,颈上挨了一拳,气息不免一滞,本要人立起来的两只前蹄便支不起来,右膝一弯,踉跄失足跪倒。谢文朔不防,被颠下马背,甩出老远,在草地上骨碌碌滚将出去,跌得鼻青脸肿。

  阿曼见谢文朔被摔得爬不起身,在马上笑得弯下了腰去,道:“南蛮子骑马像乌龟一样,”乌络纵马过去,笼住失蹄的骟马,讨好笑道:“南蛮子尽是些饭桶草包,咱们的女人小孩,骑术也比他们高明得多了。”谢文朔伏在草里,听那娇柔声音一句一句,尽是恶毒嘲笑自己,恨得目眦欲裂。却偏偏摔得浑身疼痛,爬不起身来。痛苦地埋在草泽泥泞之中,狠命地撕咬着枯干的草根。

  阿曼嫌恶地瞧了他一眼,她并非不敢弄死谢文朔出气,却碍着谢如璋说过“我还有一样重宝,能得父王大大的欢心,却要着落在我儿子身上去取。”为着自己的权势尊荣,她只得暂且忍耐,喝令道:“南蛮子不会骑马,让他自己走回去。”一拉马缰,带着女兵女侍们,呼啸而去。

  谢文朔听见马蹄轰鸣之声远去,抬起头来,瞧着马群奔腾消失在天际长草之间,将自己一个儿丢在漠漠草原之上。天穹笼罩之下,夕照无光,寒风劲吹,一片一片的长草如波涛涌伏般低下头去。谢文朔满嘴都是枯草的冰冷苦涩气息,直瞪瞪地看了看茫茫苍苍,荒无人际的大地,忽地哀嚎一声,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他哭得绝望难耐,恨不能死在冰冷草丛之中罢休。但他父亲的亲卫队长开牟还是寻着了他,牵着一匹马过来,道:“左相叫你早点出发,今天晚上便走吧。”

  谢文朔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污泥泞,倔强地收了眼泪,爬起身来,见开牟对自己亦是一脸的蔑视冷淡。他在危须国中,受够了这般的轻贱侮慢,咬紧牙关不理,慢慢爬上马背,趁着黄昏暮色,跟着开牟回到营地中来。便见营外已齐齐整整地备好一支千人队,果然是要自己今夜便离开。

  开牟指点着一辆大车,道:“你的行囊都在车上,可还要拿些什么东西么?”谢文朔回望一眼父亲大帐,见里面灯火通明,不少人影来来往往。他眼力甚好,一眼便瞧见帐门前数支牛油火炬之下,一道藏蓝色的身影杂在一群侍女中间,飘然入内。恨得眼底淌血,狠狠地用毛皮袖子一擦眼睛,翻下马来,爬上大车,道:“我没甚么东西要拿,走吧!”开牟呼喝传令,危须骑兵们十骑一列,前后拥卫,簇拥着大车驰出营外,得得前行。

  谢文朔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中,心中怨恨,身上疼痛。脸上泥水血水混杂干结,又是狼狈又是难受,只好取过水囊来洗脸,却找不着擦脸布巾。正翻找间,忽见一个包袱中露出一根细小木棍,他心中一动,几下解开包袱,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来。

  他执着那汉地儿童常见的玩具,目光怔怔地发起呆来。

  那鼓是沈渊买给谢文望的玩意儿。沈渊贵公子脾气,无论什么东西都是看一买十,一掷千金。当日带着小哥儿俩赶路的时候,各种吃的玩的,瞧中便买,将马车里塞得像个货郎担一样。谢家兄弟俩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多的新奇玩意儿,更一世也没被人那般厚待过。分别时沈渊又将马车什物与银两全留给了哥儿俩,任谁也明白他可怜兄弟俩孤苦无依的一片慈心。谢文朔瞧着那拨浪鼓,一滴眼泪“啪搭”一声,落在鼓面上,呜咽道:“小望儿……公子……你们现下在哪儿……”

  他既想起沈渊,便又想起了日间在惊马上的那一式救命拳招,想着那短暂的相处时日,沈渊教他骑马武功等事,更是泪下如雨。忽地又想到自己父亲身上,心念一动,想起了父亲在帐内制着自己出不得声一事来,想道:“爹爹动作,便跟魔教的人点我穴道的法子一模一样啊……爹爹既然会点穴,为什么不教我?”

  他虽天真不通世事,但并不愚蠢,逐一思索,便想出了更多的怪事来:“爹爹会骑马,但也没教过我……周近臣说爹爹学富五车,但是我连字都识不得多少,还是公子教过我跟小望儿一些书字……”越想越是难过,忽地一个念头冒上心间:“难道,我跟小望儿不是爹爹的亲生孩儿?”但父母养育他们多年,哪肯相信?立时便觉得这个念头忤逆不孝:“不,不可能!爹爹在魔教手中舍命救了我和小望儿,只有亲生爹爹才会对我这般好!”他眼望车帘外的暗黑天幕,瞧着那无边无际的青黑长草层层披拂在车轭之上,刷刷作响,怅然想道:“爹爹只是……被那危须的恶婆娘给迷着了。才不想理会我和小望儿了,不记得死去的娘了!”

  他转动手中小鼓,痴痴地听那咚咚之声,脑中心思迷乱,脸上忽喜忽悲。终于又倦又累,倚在箱笼上睡了过去,梦中又回到了采凉山中贫苦却无忧无虑的家园。

  车马奔行两日,终于到了措峨山谷之内。开牟奉左相之命,率部到西南谷口处,为公主部族四下里圈定草场,设置营地堑栅。谢文朔身边本亦有两名老弱的奴隶服侍,等着安排营地,支设帐篷。不料开牟却亲自过来道:“左相要你随我入山。”谢文朔一呆,心道难道爹爹真的要我去为那恶婆娘放羊?但是他的危须话本就粗浅,开口常遭人笑;又不愿意跟这些轻慢他的危须人多打交道,因此并不询问,闷头嗯了一声。

  开牟率了数十人,携着谢文朔,往措峨山脉中驰去。刚开始时马队穿山过岭,还有山道可走,但山石渐高渐多,马匹已不能奔驰。又走一刻,到了一处石壁之下,却见数十间木屋依山而建,周遭堑栅森严。原来在这峻岭深处,还有一支危须人的部队守卫。

  开牟率部叫开营门,验过左相令信,令道:“后面的路不能骑马了,我们住一夜再走。”守营骑将为他们清理出几处木屋,又在岭间搭了数顶帐篷,勉勉强强地住了下来。却无人与谢文朔一处,他独自一人,呆在几重帐篷最里层的一间小室之内,连四下里走动也不能。

  两下里的危须士兵们互相见了,道是“明日进窟,便不能再动荤酒”,相约今夜要大醉一场。开牟等首领也是好酒之辈,自不加以阻止。谢文朔不懂此地规矩,不加理会,只闷在帐中,啃咬士兵送来的干肉面饼。听着外面士兵们呼喝取乐,更衬得帐中寂寂,无比的孤单。

  他吃饱肚子,无事可做,又觉得山风寒冷,便裹了毛毯,在帐中避风处躺下。闭一会儿眼睛,想要睡觉,却睡不着,又睁开了眼睛,从怀中摸出了那个小拨浪鼓来,呆呆地摩梭玩耍。

  帐外无星无月,帐中火塘已息,四下里一片漆黑,连帐外危须士兵的笑闹声仿佛也幽远起来。谢文朔轻轻晃动手腕,便听见手中小鼓弹丸弹在鼓面上,轻轻“嗒嗒”了几声。虽是自己弄出来的声音,但他听在耳中,陡然间却觉得寒毛乍耸,忽地心惊,慢慢挪动身子,扭回身来。

  近在咫尺的如墨夜色之中,一双寒光四射的凤目,正冷森森地盯着他。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久别重逢
  谢文朔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已被一只修长的手掌快若闪电地欺上来,紧紧捂住了嘴。沈渊的杀气几乎凝在了指尖,按在他咽喉上,冷冰冰地在他耳边道:“要命就别动弹!”

  谢文朔又惊又喜,又是害怕委屈,更不敢动,乖乖地点了点头。沈渊见他老实听话,略松了松手,冷冷问道:“左相世子,你爹现下在哪里?”

  谢文朔听他口吻冰冷,心里难过,又听他问起爹爹,连日来的委屈怨愤又涌上心头,小声道:“爹……爹爹不理会我了,要我到这里来……放羊……”

  沈渊审慎地盯着他,手肘一动,却刚好碰着掉在毯间的拨浪鼓,鼓锤轻微的“咚”了一声。沈渊一惊,连忙抓住,稍作摸索,便知道了是什么东西。沉默一瞬,忽地问道:“小望儿呢?”

  谢文朔眼眶一红,哽着声音道:“在集市上……走丢了。”沈渊移开抵住他咽喉的剑尖,低声问道:“不是让你们上少林寺去的么,你到集市上去做什么?”

  谢文朔听他依旧关怀自己,心中一热,一串泪珠儿淌出眼眶,沿着太阳穴流了下来。他生怕沈渊又骂他哭包,连忙撇过脸去,在毯上挨擦去了。沈渊目光敏锐,在暗中亦能视物,见状忍不住无声一笑。他与谢家兄弟俩在一起数月有余,深知谢文朔憨直性子,如何不明白这是他的真情流露?当下放开扣住他喉咙的手,也不催逼,侧身坐在毯沿,静待他开口。

  谢文朔平静了些许,哽咽开口,小声与沈渊讲述别来情由。原来他与沈渊在少室山下分手,本想直接上山求入少林,奈何文望被沈渊吓过,一听去少林寺便有些哭哭啼啼。文朔可怜小弟,便想要在集市上卖了车马,多趁些银钱在手,让弟弟吃顿好的。再去少林寺持斋修行。

  他四下打听,寻到了一处叫作铺头镇的镇甸,便到镇中集市上去发卖牲口。他一开口,人家便知道他是雏儿,当即有人过来问价,又嫌价高,说没带这许多银两,叫兄弟俩随他到镇外庄子上去取。谢文朔虽不愿意,但人家已经把定银都掏了出来,他推脱不得,只好带着小弟,拉着马车跟着那人去取银子。

  那知一出镇甸,到了僻静林间,那人便露出无赖嘴脸,硬说那车马是谢家兄弟偷了他的,一鞭子就将文望抽了下去,又要推文朔下车。谢文朔忍不下这口恶气,跟他扭打起来。他得沈渊指点,拳脚功夫似模似样,竟把那人高马大的无赖打得抱头鼠窜。但那无赖出身当地一处庄院,亦是横行惯了的,当即声张起来,唤了十多个帮手来捉打文朔。文朔逃不过,被他们捉回庄中,打了半夜,又吊将起来。幸而有个庄丁年高厚道,可怜他年小孤苦,为他将绳索解松了些许。他才挣脱了绑缚,乘夜逃脱。

  他四下里乱走,寻回那片树林,文望早已不知去向。文朔心急如焚,遍寻而不得,只捡着了一个弟弟常拿在手里玩耍的拨浪鼓。

  从此他江湖飘零,四处寻觅幼弟。又给人打短工渡日,饥一顿饱一顿的挨着日子。直到有一天,父亲忽然带着武士随从,前呼后拥,自天而降一般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沈渊默默听他述说,沉吟一刻,将手中的拨浪鼓还给了他,问道:“那么你就这么跟着你爹到了危须,不理会小望儿了?”谢文朔急道:“我……我没有……我不……”他想说自己并没有想要丢下弟弟,但想着现下情形,自己确是无能为力,忍不住又捏紧了手中小鼓,呜咽道:“我……我只是找不着他……我不知道怎么办……”沈渊冷冷道:“你再嚎得大声些,把外面的危须士兵引将进来,将我捉住。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跟着你爹,在危须享受荣华富贵了。”谢文朔一惊,道:“我……我不……”当即收了声音,眼巴巴地瞧着沈渊,小声央道:“……公子,我现下该怎么办?”

  沈渊又看他一刻,缓缓道:“小望儿在中原,你爹在危须,你倒来问我怎么办?”其实他不说,谢文朔也明白“逃出危须,重回中原”是自己惟一的出路。但他一来舍不得父亲,二来也不知如何逃出茫茫草原,因此才在危须国中浑浑沌沌地住了下来。

  沈渊又道:“况且,我与危须仇深似海。你要做危须人,咱们就是生死对头,你趁早别来问我该怎么办。”谢文朔被他一激,冲口叫道:“我……我不是危须人!”沈渊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喝道:“小声些!”便听得外间靴声橐橐,有看守士兵听到这边响动,走近了谢文朔所住的帐篷,问道:“做什么?”撩起了帐幕来。沈渊早已单臂一撑,纵身而起,轻如柳枝一般地攀附在了帐顶天窗之上。

  谢文朔镇定心神,对进来察看的士兵道:“没什么,我做了个噩梦。”那士兵虽是守值,却也在惦记着外边酒宴。因此只在帐中胡乱看了一圈儿,见无异状,便又出外离去。

  沈渊轻飘飘地落下地来,低声道:“他们看得你可真紧。”谢文朔自然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只小声应道:“他们要我去为公主放羊。”沈渊轻轻哼笑一声,道:“好吧。多谢你没有泄露我的行藏,那我这便走了。”谢文朔大惊,坐起身来,一把抓住沈渊袖子,又不敢喊,眼巴巴地盯着沈渊,满脸求恳之色。

  沈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故作不懂,道:“做什么,要替你爹拿我不成?”文朔一吓,又不敢松手,又要辩白,低叫道:“公……公子……”结巴一刻,一咬牙,道:“我也要走!”他爬翻身起来,在毯中向沈渊叩头道:“爹不理会我了,恶婆娘……那公主要杀我,我要去找小望儿……公子救救我!”

  沈渊漠然道:“我说过:我与危须人仇深似海。你虽不愿作危须人了,你爹也依旧是危须左相,我为什么要助你?”

  谢文朔一怔,他只想着要求恳沈渊带他重返故乡,却全不懂得什么国仇家恨。经沈渊这般一问,他方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处在一个多么困顿而无可相依的境地之中。他再一次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与无用,便是哭到声嘶力竭,磕头磕到地老天荒,自己也一样的是这般的不知所措,毫无用处。

  他慢慢坐倒在毯毡之中,紧紧捏着手中那只救命稻草一般的袖子,眼望沈渊半晌,终于期期艾艾地挤出一句话来,道:“公……公子,你……你……不要讨厌我……”

  沈渊看他一个半大少年,脸上竟露出了连历尽沧桑的人也少见的凄苦绝望神情,想着自己也是逼迫他太过,心中一软,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温和道:“我并不是讨厌你。只是现下我也是孤身潜至这里,一旦被危须人发现,必死无疑。”文朔又是绝望,又是担心,道:“那公子你快些……走吧。”说着,慢慢松开了指间那只被他握得绉皱的袖子。

  沈渊笑笑,道:“我到这里,是有大事要做,哪里能走?”谢文朔怔怔地问道:“什……什么大事?”沈渊看他一刻,温声道:“文朔,这其间有许多事情,我现下说了,你也不懂……”谢文朔心中更冷,想道:“我果然是个没有一点儿用的蠢才。”沈渊紧紧地盯着他,续道:“……也不能信我……”谢文朔急道:“我怎么会不相信公子!”沈渊微笑道:“当真?那你爹与我,你相信谁?”

  谢文朔一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回答。但他这些时日尝尽人情冷暖,历经无数悲苦怨恨,早已隐隐约约有了“爹爹自小便把我养成了个废物”的念头;方才沈渊将他逼到了退无可退之境,更令他生出了不顾一切的念头。想了一刻,看着沈渊温和可亲神色,想起自己当初跟随他行走江湖之时,所作所为尽是黄河客店中那般扶危济贫之举,对沈渊的崇拜敬爱更是不可抑止,低声道:“我……我听公子的。”

  沈渊温和一笑,道:“好,我帮你去寻小望儿。”快若闪电地伸手,按在了惊喜得张大了口的谢文朔的嘴上,微笑道:“不准叫。”谢文朔喜得不敢置信,连连点头,两只手也紧紧地捂在了沈渊的手上,把自己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

  沈渊见他那欢喜得呆傻的模样,无声地笑的发抖,抽回手来,道:“明天,我跟你进山。你按我说的去做,想法子带我进那座危须人的禁窟中去。”

  谢文朔一劲儿地拼命点头。沈渊看他满脸坚决,刀山火海也愿意随着自己往里闯的模样,又是感动,又是怜惜,终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你相信我,回到中原,我便会把一切的事情都讲与你和小望儿知晓……文朔,你一定要照我的话去做,你……我,我们,才能把这许多年的痛苦冤仇,好好地了结干净。”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步步为营
  第二日一早,开牟便率部弃了马匹辎重,轻装登山。谢文朔闷不吭声地随在队中,开牟见他驯顺听命,想来是他父亲将他管教得服贴之故,更是放心。无形之中也就放松了警惕,不大管束于他。

  众人沿着山道上行,四处峭壁峻岩,山势嶙峋,连登山石道都是在石壁上一级一级的刻凿出来,下面的人只能瞧见上头一人的脚底。谢文朔虽然生长山中,在这样的陡峭山道上攀爬久了,亦是累得气喘吁吁。直至午间,才渐近峰峦,在一处山势略为平坦,生着草坪树丛的岩壁之下休憩打尖。

  谢文朔身侧亲兵拉开随身粮袋,递了一块麦饼给他。谢文朔接过来啃了两口,伸手解了自己水袋要饮,刚洒出一股水流,忽地看见开牟也解开了腰间粮袋,便道:“这饼不好,我要夹肉吃。”说着放了水袋,湿淋淋地就伸手去拿开牟的粮袋。

  开牟一惊,见自己的粮袋已被谢文朔拿在手中翻拣,气得劈手便夺了回来,喝骂道:“你做什么?”谢文朔拉着那袋子不放,道:“你藏了肉不给我吃,我告诉我爹去。”周遭的军士见他们争嚷起来,不好插言,只好呆瞪瞪瞧着谢文朔乱翻开牟的粮袋。

  开牟恨不能伸手给他一个耳光,却终是不敢,冷冷道:“这里不能吃肉动荤。”谢文朔不理,又伸手进去,抓起两块麦饼来,开牟骂道:“饿不死的南蛮子!”谢文朔啪的将麦饼扔了回去,回口用汉语骂道:“操你妈的危须混蛋!”开牟知道他是在骂自己,但是又不能对他动手,气得脸红脖粗,呼呼喘气,瞪了他半天,终于恨恨地抓起一块麦饼来,咬一口,骂一声:“南蛮狗杂种”;又咬一口,又啐一声:“进窟便有你好瞧的!”

  谢文朔闷声不响地吃饼,随他去骂。开牟骂得厌了,方才住口,恨恨地填饱了肚子,下令士兵们四方守御。谢文朔这才发现这处山间虽然杂石斑驳,危须士兵们散开布阵,却极有章法,石间守卫,俱能相互呼应。在这深山密林之中,这般的戒备森严,想来当不是让自己入山放羊那般的简单。

  他看了一忽儿,见开牟伸手从背上取下弓箭,又在箭壶中摸了一支响箭出来,拉弓调弦,向上急射。响箭呼啸着穿云破雾,冲上刀削一般的峰峦之上。众人都仰头上望,大约一炷香时分,便见山顶缭绕的云雾之中,吱吱呀呀地吊下来一个巨大的竹箩。

  开牟拉扯竹箩到地面上,对谢文朔生硬地道:“你,跟我一齐上去。”谢文朔点点头,刚要往竹箩中跨去,忽然捂着肚子弯下腰去,叫道:“哦唷,我要拉屎!”

  开牟浓眉一竖,正要喝骂,却忽地皱了眉头——他腹中隐隐如鼓,也有些不妥当起来。见谢文朔已深一脚浅一脚往山石深处的树丛中走去,自已拧一回眉头,也趔趄着脚跟了上去。众军瞧了,都咧嘴偷笑,自行散落在石间守御。

  谢文朔东走西拐,越走越往山石深处而去。开牟扬声叫道:“喂,别走远了。”谢文朔不理,又往草丛深处走了几步,转过一块大石去了。开牟肚腹绞痛,夹着腿也跟了上去。石后便是一道深沟,沟下有一道浅浅溪流,淌下岩去。谢文朔下到沟中,蹲在草中。开牟也跟了上来,也寻了块地方解手。

  他腹中搜肠刮肚地翻搅,泄了半天才颤巍巍站起身来。谢文朔早已爬上沟顶,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开牟恨恨盯他一眼,虽瞧不起他,也还是小心谨慎,一手按住刀柄,一步一顿的爬上沟顶。见谢文朔并无异状,便道:“现下该回去了吧?”

  谢文朔看他一眼,问道:“上面是什么地方?”开牟咧嘴一笑,道:“上去你便知道了。”谢文朔道:“我爹告诉我了,这里叫至那窟,是不是?”危须人本就莽直,开牟又是当兵多年,更是直肠直肚,便道:“是,你随我上去便了。这至那窟是危须圣域,连危须本国中人,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呢,算你小子有福气。”谢文朔仿佛有些不放心,问道:“上面的人怎么拉我们上去?不会摔下来吧?”开牟有问便答,道:“再射一支响箭,上面的人便用绞盘将我们拉上去,很稳当的。”谢文朔哦了一声,眼睛在他身上游移半刻,转身就走。

  开牟见状,正要迈步跟上,忽听身后树枝簌簌轻响,正要转身,还未来得及动作,只听后脑风声骤响,一点剧痛,透脑而入,眼前一黑,吭也没吭一声地便瘫倒下去。谢文朔回身过来,一步跨上扶住,将他又拖下沟里去了。

  沈渊从树梢间窜了下来,滑下沟沿,伸手拂过开牟天灵,颈后几处死穴,指若闪电,劲力精绝,开牟身体立时软绵,无声无息地便断了气。谢文朔头一次见到这般杀人于无形的手段,惊得目瞪口呆。见沈渊搜索开牟尸身,从腰间摸出左相令箭,也连忙伸手帮忙,手忙脚乱地扒下开牟的皮甲。

  沈渊解下开牟腰间佩刀,剃下了他脸上一部大胡子,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胶来,往自己脸上粘贴。又皱眉道:“这人身量好壮,不知道我能不能扮得像?”谢文朔道:“只有他与我才能上去……”沈渊点点头,用淡墨将自己的手脸涂黑,又套上开牟的皮甲,系上佩刀,道:“实在不行,便硬闯吧。”弯腰抓起尸首,轻轻扔进长草深处去了。谢文朔本一直有些心中忐忑的,见到沈渊却仿若吃了定心丸,鼓起了勇气,指指脚上马靴,豪言道:“公子,我带了匕首!”

  沈渊微笑,赞道:“好。”又道:“既如此,我再教你两式防身的武功。”谢文朔一怔,心道危须士兵们都在那边等着两人,怎有时间学武?但是他听从沈渊的话已成习惯,便乖乖点头。沈渊道:“危须人不重下盘功夫,你来打我胸口。”

  谢文朔随沈渊许久,明白这是指点拳法时的喂招,自己万碰不着沈渊一根寒毛。当下也不犹豫,举拳一式“平沙掠影”,向沈渊胸前打去。沈渊笑容不变,左拳向上一掠,早格开谢文朔双拳,道:“胸口‘神藏’、‘乳中’各处,全是人身大穴,绝不能让人碰着。但是你只挡不攻,却也不行,迟早要受制于人。”说着,右手五指轻挥,已经搭上谢文朔右肘肘弯之处。他也不如何用劲,谢文朔只觉右臂由肩至掌,俱是一麻,惊喜叫道:“啊,公子,你拿住了我的麻筋。”沈渊微笑道:“呸,一句话便露了底,什么麻筋不麻筋。这叫‘曲泽’穴,是手阳明经大穴,关连心脉,一旦拿实,敌人有劲也发不出来。这个时候你便可以乘虚而入了。”说着,左拳忽伸双指,径直点上他抓来的掌心“劳宫”穴,谢文朔手臂顿时酸麻,软软地垂了下来。他大是惊奇,更觉得点穴之术神妙无比。只咧嘴傻笑,渴望地瞧着沈渊,等他教授这等高明功夫。

  沈渊正要教授他这几式擒拿手法,忽听草丛中脚步声响,当即退到石后,右手按刀,凝神戒备。便听一名士兵扬声叫道:“卫队长,你在这里么?”

  沈渊放粗了声音,喝道:“滚,老子有事!”他危须语说的甚是流利,又兼跟踪危须军之时,一直在潜心揣摩开牟的语气语调,因此学得极象。那士兵果然被他唬住,不再吭声,自分草穿林,刷刷去了。谢文朔又惊又喜,再无顾忌,全神贯注地向沈渊习学武功招式。

  沈渊教会了他这两式手法,又指点清楚数处穴道方位,再教他如何运力,透经脉而制人要害,道:“你没有内劲,拿住了武功高强的人这里,也是无用。但是这般也好,让人对你防不胜防。”说着,拿过谢文朔腰间水袋,洒了几滴水在自己指上,又在他掌间“劳宫”穴上轻点,指甲轻轻一刺,笑道:“明白了么?”

  谢文朔掌心微微刺痛,凝神望了一刻,忽地明白过来,欢喜万分,叫道:“公子,这水不喝到肚里,也能成么?”沈渊微笑道:“这是巴豆水,是对付开牟那傻瓜用的。我现下再为你加一料鹘莽刺,那便成了毒水,只要刺伤肌肤,便能伤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簇枝干如铁的小荆枝来,解释道:“鹘莽刺跟骆驼刺共生,长得又象。只不过骆驼刺无毒,而鹘莽刺一入血中,便即凝结,令人畜活不过一时三刻。所以你要是瞧见骆驼不碰的骆驼刺,当知那里面长着鹘莽刺无疑。”说着,将那小荆枝扯碎,挤出枝干内的白浆,尽数投入文朔的水袋中去。摇晃一刻,将水袋还给他,道:“走吧。”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窟中灵巫
  两人回至岩下。沈渊虽然瘦削,但幸而他身高与开牟相仿,又将长剑用开牟的腰带缠了数层,缚在腰间皮甲之内,总算将腰身撑得臃肿些许。岩边士兵哪里想得到一转眼之间,威武的卫队长已被李代桃僵?并未多加留意,因此两人竟然混了过去,跨进了竹萝之中。

  沈渊解下背上的弓箭,像开牟一般取出一支响箭,挽弓搭弦,朝天空中疾射而去。一名士兵失声叫道:“啊,射的歪了。”但见那箭去势虽歪,但劲力十足,一般的呜呜有声,直上九霄。想来岩上的人也能瞧得见。果不其然,响箭声势刚息,那竹箩已经转动起来,忽忽向岩上升去。一时间两人如腾云驾雾般,身入云中。

  沈渊转头察看山势情形,问道:“不知道岩上的人是否认识开牟?”谢文朔也不知道,想着不知岩上有如何的艰难险阻,便将那把匕首取了出来,藏在腰间。又照着沈渊方才的指点,在两掌上都抹上了毒水。

  沈渊瞧他细心准备,点头赞许,微笑道:“很好,只有活着回到中原,才能见着小望儿。”谢文朔对他的话全心信任,用力地点了点头。虽然看着自己身在半空,下面的山石越变越小,一旦竹箩松脱掉将下去,他们必定要粉身碎骨。但只要是在轻澜公子身边,他便全然不惧,倒笑嘻嘻地伸头去看下面的危须人,心道:“这么高,我撒泡尿下去,能不能淋着他们?”

  沈渊自然不理会他的胡思乱想,只凝神四望,瞧着山壁上各式纹路沟回,以备生变。他明白自己现下已深入敌穴,只要一着走错,立时满盘皆输,一举一动都不能掉以轻心。因此手按刀柄,抱元守一,全神戒备。

  竹箩升至峰顶,晃晃荡荡的摆动几下。往岩上落去。沈渊机敏探看,已经瞧见吊着竹箩的绳索绞盘,是安在不远处的一条瀑布山涧之下,两个白衣人扳动木柄,借水流之势绞动绞盘,比单凭人力绞动要轻松许多。沈渊一向听说危须国中少文无教,宫殿什物俱粗陋异常,忽地出现这样巧妙的机关术,心下暗暗称奇。

  两人跨出竹箩,那两名扳动木柄的白衣人将绞盘锁定在木桩之上,便快步向他们走来。走至近旁,同时向他们一躬腰,齐声道:“请验信物。”

  沈渊见他们只问信物,并不打量自己与谢文朔面容,稍稍放心。从腰间取出左相印信,递了过去。一名白衣人双手接过,看了一眼,道:“嗯,是左相印信。”另一名白衣人立刻从怀中掏摸片刻,取出一个纯金打造的信盒,另一人回手插去,只听咔咔几声,令箭整根没入,符节相合,两名白衣人脸露微笑,一齐点头道:“确是左相令箭。”又验了印信,便又向两人同时躬身,问道:“请教两位姓名,来意?”

  沈渊一直在细细打量二人,见两人验令信时配合严密,手法丝丝入扣,定是身带武功。又见他们身上穿的俱是粗麻白袍,式样简朴无纹,腰间有黑布系带,中央扣着一颗火焰般的珊瑚珠。他博闻强记,知道这是危须国内的巫者装束,以珊瑚珠肖火,便用来在衣饰间作符,以作供奉火袄神明之意。这两人必是窟中苦修的巫术师,危须人唤作“灵巫”的,自来从不出窟半步,难怪不认识左相卫队长。大感放心,当即以抚胸还礼道:“我是左相卫队长开牟。奉左相令,送左相公子到窟中修行。”

  他知道危须人不重礼节,说话越直接,越不容易露马脚。果然那两名灵巫听了,毫不起疑,左右一分,摊手向一条山道示意,躬身道:“请公子入窟。”谢文朔眼望沈渊,沈渊便道:“左相命我送公子入窟。”两名灵巫便道:“请公子与卫队长入窟。”

  谢文朔孩子心性,见他们对己如此恭谨,心下大乐,挺胸凸肚,当先向道上走去。沈渊却有意让过两名灵巫先行,跟在最后,占定了决胜之地。见山道尽头用桐油金砖砌出一座灿金辉煌的山门,门楼上凸雕着巨蟒,孔雀和无数的金雀花,门内却是一个黑漆漆的山洞,一条青石铺就的石阶蜿蜒向下延伸。自门中往下望去,深不见底,自然是通往山腹之中了。

  谢文朔刚靠近洞门,便觉得里面寒气迫人。又见洞中壁上,灯光如豆,却不是常见的油灯昏黄光晕,而是红中带着暗紫的诡异光华,有些害怕,转头看了一眼沈渊。两名灵巫已毕恭毕敬地走上前来,分列两端,躬身举手,道:“危须圣窟,不得携带兵器。”谢文朔目望沈渊,沈渊解下腰间佩刀,放在一名灵巫手中;又解下背上弓箭,递给另一名灵巫。乘两人查看兵刃之时,微微摇头,示意谢文朔不要交出身上匕首。谢文朔亦有此意,便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兵刃。灵巫见状,便将手中的佩刀弓箭放在洞口,仿佛随意扔弃一般。重行垂首立在门边,伸手向里邀道:“公子请。”沈渊微微颌首,谢文朔便放心大胆地迈步下阶。两名灵巫与沈渊随在他身后,也向洞深处走去。

  几人转阶下梯,越走越深,洞外的日光早无影踪。两名灵巫身上的白袍被洞中灯光映得暗紫深红,仿佛血狱中走出来的鬼魂一般。沈渊自不着意,但是谢文朔眼角余光窥见这样诡异情景,却有些胆寒,放慢脚步,慢慢地挨到沈渊身边去。那两名灵巫见他动作缓慢,也不催促,自走到前面去领路。沈渊见状,心道:“他们倒一点儿也不作防备?”

  又下数丈,洞壁间忽然隐隐有回声传来。沈渊细辩声响,已听出来是水流淙淙之声,又见梯阶绵沿不绝,壁上亦不大潮湿,想来水流还在远处,暗暗琢磨道:“这里便能听得到水声,看来水势极大。”想着此时危须国内水涸草枯,这座圣山中却有这般大的一片水泽,暗暗称奇不已。便见前方一个弯道洞口,阶梯戛然而止,出现了一条又窄又长的石梁。梁下水声远远处来,隐隐轰鸣,显然是极险峻的一处深渊。

  两名灵巫走至梁边,左右一分,站在石梁旁边齐声道:“沉渊在此,修境在彼,公子请。”谢文朔见那石梁潮湿滑溜,两侧便是万丈深渊,自己万万走不过去,连忙回头看看沈渊,等他决断。

  沈渊打量那石梁一刻,青岚轻身功夫海内独步,他要带着谢文朔越过这道石梁自是不难。但如此一来,他的武功也就在两名灵巫面前露了底。心念电转,对两名灵巫道:“这石梁窄得连猫儿狗儿都爬不过去,我们哪里能走?”两名灵巫听了,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走至石梁旁边,一人拉着另一人的手,向下攀了几步,伸足勾扯。便听一阵链环当啷之声,那人已从石梁下方拉扯了一根铁索上来。沈渊凝目看时,见那铁索儿臂粗细,并作双股,随着石梁沿伸而去,想来那一头当是连接在对岸的机关之上。

  那两人合力扯住铁索,并力拉扯其中一股。两人同心协力,四臂交替有序,如同生在一个人身上一般。不一时,便听窟中当啷声大作,回音不绝;一艘窄窄小船从黑暗中出现,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向岸边驶来。

  两名灵巫将船扯至岸边,一人一手抓住铁索,躬身对谢文朔说道:“请。”

  沈渊见那船黑黝黝的,极不起眼,且船身窄小,只能容纳两人。当是自己和谢文朔上船,两名灵巫拉索将船渡至彼岸。他略略忖度,见那船离石梁甚近,便是途中生变,自己也来得及带着谢文朔纵上石梁,当即点了点头,微笑道:“有劳两位了。”上前一步,向船上跨去。

  不料他还没踏上船舷,便觉船底一股大力,将自己直扯下去!他心思极敏,已察觉那力是在拉扯自己腰间的长剑,立知那小船船底当铺有大片磁石,以防入窟的人身带钢铁兵刃。他应变奇速,并不腾身而起,倒借这磁力之势急坠身形,险险避过了发现不妥,已松开铁链,双双向他抓来的灵巫手爪!右足忽地伸出,在悬空铁链上一点,轻飘飘地便跃上了石梁。

  那两名灵巫见他身法轻灵美妙,将磁船作功与自己两人同心的合抓,尽皆避了过去,知道此人非同小可。又惊又怒,同声喝道:“歹人大胆,竟敢偷携兵器,擅闯火沃神窟!”话音未落,身法倏合倏分,眼花缭乱地向沈渊扑来。他们自小在此修行,练得便是“心意相通”一法,双身四手,便如一个人一般,互相补足了对方破绽,比两人合击,更无懈可击。

  沈渊轻笑一声,亦不仗剑,拳掌相迎。那两名灵巫四手合击的功夫若对上别的武林中人,一时之间,定能将对手逼得手忙脚乱。但沈渊当初是对付过忽陀七兄弟的,早已知晓了这门分心合击功夫的要诀所在,以他武功见识,如何悟不出破法?左拳划一式“灵猿攀藤”,封堵住两人拳风来路,右手中宫直进,不管四掌来势如何,只瞧准中央一臂,使小擒拿手直刁前端手掌,只听得“咔叭”数声,一名灵巫大声惨叫,右手几根手指尽数被沈渊拧断!这正是兵法所云“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之意!危须巫者,哪里懂得这等中原兵家的攻心之术?

  沈渊方拧断掌中手指,便觉另一名巫者已搭在他肩上的右掌也是一颤,攻势立滞。沈渊长笑一声,乘机右臂暴伸,径拿他后颈“大椎”要穴。那人立时受制,手足瘫软地被沈渊抓了过来,提在了手中。那伤了手指的灵巫还未反应过来,胸口已被沈渊飞脚踢中,惨叫着跌进深渊中去了。这几下兔起鹘落,谢文朔看得目眩神迷,虽然早知沈渊武功盖世,对敌所向披靡,但还是忍不住拍手叫好。

  沈渊瞪他一眼,道:“小声些!”抓起手中俘虏,喝问道:“火沃神的祭殿在哪里?”那灵巫满眼怨毒地盯了沈渊一眼,倔强地扭过脸去,闭目不答。沈渊冷笑一声,正要点他“天突穴”拷问,忽听身侧风声,岩下倏地飞上一物。他长袖一卷,动作快捷无伦,已将那物兜在袖中。抓过来一看,却是一条带血的黑布腰带,想来是那摔下渊中的灵巫在濒死之时,解开抛上来的。

  沈渊拎着手中腰带,正不知何意。被他制在掌下的灵巫却双目发直,盯着那腰带间镶的那粒珊瑚珠上的殷殷血色,喉中咯咯连声,似笑似哭的发出一声大吼。沈渊喝道:“做什么!”正要点他哑穴,却见他勉力扯住自己腰间那条一模一样的黑布腰带,狠命一拉,从自己腰间扯将下来。腰带甫一离身,他喉中的声响便戛然而止,双目暴睁,眼珠子向上一翻,口唇边淌下一道血流,身体痉挛数下,便再不动弹,眼见是不活的了。

  沈渊拿起他紧握在手中的黑布腰带,随手捻捻珠扣,只觉指间湿漉漉的,仔细一看,见自己手指上沾满了鲜血。原来这腰带竟不是系在灵巫的腰间,而是用珊瑚珠嵌在腰间“神阙”要穴之上,已与他们的血肉长在了一处。那灵巫生生撕扯下来,自然血色浸珠。沈渊将两枚艳红灵珠取将下来,凝目看了一刻,吐了一口长气,随手放进了自己怀里。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洞内异兽
  谢文朔不懂他在做些什么,抓抓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尸体问道:“公子,他怎么……就死了?”沈渊道:“这两人的巫功,已练到心意相通,性命相连的地步,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不能活。”谢文朔听得半懂不懂。沈渊也不理会,自顾解下皮甲,取出长剑佩在腰间。又探头瞧瞧岩下深渊,心道那人飞坠下渊,竟过了这般久才死,这渊薮当真是深不可测。

  他一瞧之下,见岩下并非直上直下的石壁,却是嶙峋凹凸的一片乱石,石间微有暗芒晃动,慢慢地向上浮了起来。沈渊何等耳力,已听出有草木爬搔之声,道:“别作声,有野兽!”谢文朔本也在伸头张望,听言此语,大惊失色,连忙缩在他身后。沈渊瞧那暗芒泛着绿光,按住剑柄,暗忖道:“是老虎,还是猎豹?”却听不见野兽的咻咻之声。

  他艺高胆大,毫不畏惧,细辩那越来越近的暗芒光晕,见那光芒并无明暗闪动,异道:“难道它们不眨眼睛?”嗅着空气中隐隐水腥,忽地醒悟过来,倏地回身,抓住谢文朔胳膊,纵身跳上石梁,叫道:“快走!”谢文朔踉跄跟在他身后,结巴问道:“什……什么?”沈渊叫道:“鳄鱼!”

  谢文朔生长深山,并不懂得“鳄鱼”是什么东西。只道“鱼有什么可怕的?”沈渊却见多识广,深知鳄鱼皮甲坚厚,生命力顽强,极不好斗。他明白鳄鱼是被尸首的血腥味吸引过来,当会先撕吃岩上尸体,连忙借机躲开,携着谢文朔,如风般飞掠过石梁。

  他虽脚下飞奔,但警惕丝毫不减,方听梁间沙沙,倏尔止住身形。谢文朔哪受得住他这般忽奔立停的高妙轻功?立脚不稳,差点儿跌下石梁。沈渊一把抓住他戳定在自己身后,低声道:“前面有东西!”便见梁上一道暗虹流动,缓缓地向他们逼了过来。两人定睛细看,竟是一条红鳞大蟒!额间一点朱红宝石,映得身上鳞片异光纷呈,本就粗大的身体,仿佛又阔大了一圈。蟒信伸缩,冰冷的暗黄色眼珠已经盯住了两人。

  谢文朔被那慑人冷光骇得手足冰冷,握着刀柄的手掌满是冷汗。忽听身后又有擦擦之声,一股腥臭无比的味道传来,转头一看,见两头阔嘴鳞甲的四爪巨兽已攀上石梁,眼冒绿光,露着满嘴獠牙,一步一步地向自己所立之地逼来,猜想这便是沈渊说的“鳄鱼”。他一世也没见过这等可怕景象,吓得颤声叫道:“公……公子……”

  沈渊一生,经历过多少险关绝境,这几头猛兽并不放在眼里。他见那蟒蛇蛇头节节上升,蛇信吞吐,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又见蛇头上宝石殷红生光,知道此蛇定是窟中所豢养的妖兽。当即长剑上指,剑尖凝处,对准了蛇头宝石。

  他何等功力,便是剑滞不发,亦有杀气激荡。那蛇也知厉害,不再摇摆上升,蛇头定在空中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只蛇信吞吐不已,暗黄色眼珠内偶尔红光一霎,冷漠阴狠地盯着猎物。谢文朔以为巨蟒在与已方对峙,看着背后步步进逼的鳄鱼,见那巨口越来越近,又惊又怕,又担心自己掉下石梁,战惊惊蹲坐在石梁之上,挥着匕首向前乱舞乱劈,以阻挡鳄鱼攻势。

  沈渊却毫不在意背后慌乱,也不管蛇头如何,只凝神盯着蛇尾蛇身。见那条本在黑暗深处的尾巴慢慢卷动,圈圈卷起,忽地一动一弹。一条巨蟒忽地化作一道虹桥般的彩光,大口中四颗尖牙毕露,雷霆电闪一般向沈渊所立之处直扑下来!不料沈渊料敌机先,早知它要疾射而出,剑尖化作一团白光,已避过蛇口,直劈向它脑后七寸!巨蟒虽无人智,但亦知只要被他刺中要害,自己必死无疑。危急之下尾巴一展,卷住石梁,身体向下疾翻,方才避过了沈渊的致命一剑!

  那知沈渊剑势实中化虚,变招极快。乘巨蟒翻下石梁,前方露出道路之机,翻手抄起正在缩身躲避鳄鱼扑咬的谢文朔衣领,剑尖忽地下点,身随剑起,已在半空之中。那蟒蛇见他要逃,立时翻卷上来,想要扭身扑咬。奈何蛇无腰力,全凭身体翻卷弹射,才能纵跃袭人。若是一击不能伤敌,便非要费时间再蓄力道不可,因此虽然翻过身来,也咬不中半空中的沈渊二人。沈渊借此良机,剑尖在石梁上疾点忽划,已欺上卷在梁上的蛇尾,随手轻挥,内力灌注剑身。只听“嚓啦”一声,一截三尺来长的蟒尾已被他斫了下来。沈渊借势飞跃,带着谢文朔又掠过石梁数丈。

  他阴力无双,轻功绝世,便是步回辰在此,也赛不过他的脚力;这般斩蛇借力,更是快捷无伦,妙绝毫巅。那蟒痛得在石梁上乱翻乱卷,根本来不及对他们再作追击。而逼上石梁的数头鳄鱼被蟒蛇断尾处的血腥气所激,狂性大发,前仆后涌,刷啦刷啦地扑了上来。

  沈渊知道那蟒蛇虽然断尾,但受伤不重,又有妖智,当能与鳄鱼一战。当下足不停步,携着谢文朔如风般奔过石梁。纵上了对面数丈来高的岩壁。听见远方隐隐传来几下重物跌落之声,明白梁间鏖战正酣,想来两人已经脱险。方将谢文朔放下来,问道:“伤着哪里没有?”

  谢文朔早被吓得唇青面白,但在沈渊身边,他自然而然便有心定之感,当即道:“没有。”沈渊却一眼瞧见他左脚靴子前端破了个大口,露着脚趾,道:“傻瓜,被咬着脚了。”谢文朔一惊,方觉得脚上钻心的疼痛,忙坐下来脱靴察看。幸而鳄鱼牙齿粗大,善袭击却不善咬嚼,才没有将他的脚掌给咬断。只留下了数个血洞,却也痛得钻心。

  他正要撕下衣襟包扎伤处,沈渊一扬手,将一个晶莹温润的玉瓶扔在他怀里,道:“这是伤药,拿去用吧。”谢文朔手忙脚乱接住,摸着那玉瓶光滑异常,触手生温。他虽出身贫苦,少识无文,却也瞧得出来这是一件珍贵的宝物。小心地打开瓶盖,立时嗅见一股馥郁清香,透入肺腑,令人心目清凉。他捏着那小瓶子,竟然有些舍不得将那珍奇的药膏抹在自己的臭脚丫子上。

  沈渊自管打量周遭地形,见两人身处的石壁平台极窄,壁上一个小小石龛里,点着一盏幽幽长明灯,照亮这一处岩间平台。四下里皆是断崖,无路可行。心中奇怪:难道这窟中只有这一道深渊?走至岩边,攀着壁上突出的石块,晃亮火折,探身向外瞧去。心道便是人走不了,方才那条巨蟒,也当是从这壁间窜上石梁来的,定然有迹可寻。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峭壁上滋生的藤蔓杂草间,隐约可见一路杂草弯曲倒伏,直伸向渊薮深处。沈渊伸剑拨动岩下乱草,瞧见底下果然有一条两尺余宽的小道,坑坑洼洼,萧艾遍生,比方才那道石梁还要险峻几分。

  他虽是舍命孤身闯入这魔窟,却不是对窟中情形一无所知的蛮干胡来,看着那条仿佛砌在崖壁上的鼓凸小道,立时明白过来:“啊,这不是小路,这是阿籍讲过的‘烛罗迦’!”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阴尸显身
  “阿籍”乃是四皇子郑骥的表字。皇家规矩森严,不是尊称,便是敬语,便是起了表字,也无人使用。因此除了沈渊以外,并无人再这般称呼郑骥。两百年后沈渊头一次重行回忆当年,念着这字号,便有无尽酸楚。想着当初定泰朝廷之中,对危须防范最严,知之最深者,莫过于他。自他危须一行,已瞧出危须人反复无常,诡诈蛮勇,毫无仁义道德,乃是随时随地会暴起啮人的饿狼。因此刚在马衢大败危须追兵之时,他便已经开始向边关士兵,商队行旅,乃至游方商人打听,四处了解收集危须国内情形;回京之后,更是大展拳脚,四皇子府中所收集的北疆兵情占了整整一间书房,里面从天象到地形,物产到城池,风俗习性到王族恩怨……无所不包。而措峨山谷中的至那窟,虽是惟危须王族才能踏入的圣地,连危须百姓都不能听闻窟中情形。郑骥又费尽心机,重金收买了几名不得志的王族中人,才探听到了窟中不少秘事。

  沈渊凝目瞧着那条“烛罗迦”,回想着郑骥对他所讲述的危须秘闻:“……窟中所奉火沃之神,又有守窟灵兽人首蛇身,名叫‘烛罗迦’。危须人为虔诚祭祀火神,于七百年前的康骋王时代,举倾国之力,凿岩壁塑‘烛罗迦’像,像首巨口,便是至那窟火神祭坛。”

  沈渊细细拨弄岩边乱草,看出了道路上雕刻的鳞甲花纹。因为年深月久,鳞纹上积满腐土,但沈渊细辩杂草生长之势,还是瞧出了那鳞作扇形排列。与当年郑骥与自己笑谈危须国事时,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画出来的“烛罗迦”的尾鳞一模一样!他的手微微一抖,岩下忽地卷来一阵阴风,将他手中的火折吹熄了。

  一片黑暗之中,沈渊重又瞧见了两百年前,那个在兵部巡防文库里熬得满目血丝的年轻皇子。那人脸色疲惫,却依旧执着酒杯向他歉意微笑,道:“今儿是七月初七……我没忘。”

  沈渊痛苦的闭上眼睛,却听见了自己两百年前的声音,带笑调侃道:“四殿下才高八斗,学究天人,原来竟连七夕也晓得了?果然高山仰止,在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那个实心直爽的家伙微笑道:“你便是笑我古板,也不必从这里拐弯儿。牛郎织女七夕鹊桥会的故事,可不就是你讲与我知道的么?”低低一叹,道:“皇家典仪,钟鸣鼎食,规行距步,村野趣话是万万听不得的……你若不讲给我,我一世便只知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这样一句话罢了。”

  自己是怎么笑他的?——“那是你自己作人没趣儿。今儿七夕,虽是女孩儿们的节令,男人们也一样能找着名目喝酒作乐。现下纪王府里便在赏宴赋荷花呢。听说王妃还要率女眷在结彩楼上赐酒同乐的。偏你这府里冷冷清清,便是要赌酒,也连个彩头也没有——”

  他是被自己排揎惯了的,也不生气,只是笑问道:“你想要什么彩头?”自己倒被他这般毫无意趣的一问逗乐了,骂道:“呸,若是想要就要着了,那还叫什么彩头?”他也笑了,道:“可轻澜公子偏偏没去赏荷花夺彩头,倒来陪我这没趣儿的背时皇子喝酒呢?”

  沈渊怔怔地眺望着暗黑浩荡的沉渊深处,想着自己那一夜为什么会去寻他喝酒?是想要听他刚在兵部接到的危须军情;还是为了调笑他为北疆军务操心劳碌?甚或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前一年的七夕,自己曾与他在八百里流沙中挣扎求生?……记得那时生死相伴,他为自己剜肉拨箭时,平素不苟言笑的人,竟搜肠刮肚地说笑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沈渊嘴角露出一个凄楚又快乐的微笑,想着郑骥一世的严肃板正人,根本没听过几句趣话野谈,却硬是要结结巴巴地讲个没完。最后还要自己乱扯牛郎织女的故事,以定他心神……那样的伤痛辛苦,九死一生的往事,在两人的笑语声中竟也变成了欢乐回忆。七夕的四皇子府邸楼阁之间,天籁俱寂,惟有银汉迢迢,飞星暗渡。那样的夜色令人醺然沉醉……他终于亲手执杯,奉到了自己的面前,眼睛亮得如沙漠中的星辰,低声道:“这样的人间悲欢,圣贤书中写不出,更写不尽……情缘深处,无论是天规,还是银河,都是阻隔不住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去看那条巨大的“烛罗迦”,想要令自己冷静下来。但那一夜的欢娱却在眼帘下的黑暗中浮浮沉沉,美妙短暂的像是惨酷人生中的一场梦魇。快乐深处,却令回忆的人生不如死……沈渊被剧烈的悲苦失落淹没了神思,再无力挣扎,只喃喃道:“旧来好事浑如梦,年少风流付与君……”

  忽听叮当一声,沈渊吃了一惊,猛醒过来,倏然转头。却见谢文朔抓着“薜荔衣”玉瓶,赤着一只脚跪在地上,连声叫苦。原来他上完了药,想将瓶盖塞回去。那盖却是一粒镂空玉球,沾了药膏,便有些滑不溜手。谢文朔一个不慎,将它跌在地面上,摔成了几瓣。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捡了碎片捧在手里,仿佛觉得凑在一处,便又能回复完整了一般。

  沈渊气道:“碎了扔开就是,婆婆妈妈地捡起来做什么?”谢文朔懊恼地道:“可是……没有盖儿了。”沈渊不耐烦道:“扯块布塞住便了!”谢文朔依言去撕自己袖子,但是嗅着那满瓶清香,拈着粘满自己泥尘汗水的破布片,又掸又搓一刻,却动不了手塞进瓶中。

  沈渊恼火地回身过来,从他手里接过玉瓶,夺过烂布片团成一团,正要往里硬塞,却也被那浸人清香扑了满脸。手中一顿,知道自己这般胡来,确是糟蹋了这闻名江湖的珍贵伤药。凝目瞧了那瓶口一瞬,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在怀中掏摸,将方才从灵巫身上取下的珊瑚珠摸了一粒出来,塞上瓶口。却也是天缘凑巧,那珠的大小,与瓶口一般无二,正好将瓶口封得严严实实。沈渊凝目看一刻那步回辰珍重交与自己的步天教灵药,挥手又将它丢到谢文朔怀中,道:“就只有这么一瓶伤药,收好了。”谢文朔连声答应,将玉瓶藏进怀中,蹲下去利索地穿好了靴子。

  沈渊扯了一根结实的枯藤,绑在谢文朔和自己的腰间,相连一处。便带着他爬下岩壁,踏上“烛罗迦”的尾巴,小心地拉着壁上藤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岩壁陡峭,“烛罗迦”像既是在岩上浮凸出来,虽是危须倾国之力雕成,其难度也可想而知,因此身段甚是狭窄,在上面行走,一有不慎,便会葬身万丈深渊。谢文朔几度滑跌,都多亏腰上系着救命绳索,才被沈渊眼急手快地抓了上来。他吃了几吓,本有些腿软难行的,但是看着在前面默默探路前行的沈渊,却又鼓足了勇气,不顾一切地跟着轻澜公子向前走去。

  曲曲弯弯地走了半个多时辰,两人终于看见岩间射出几道闪烁不定的火光,映出一个隐隐绰绰的巨大洞口。洞口下方左右立着两根石笋,上面则垂着两根石钟乳,地面上是乱石嶙峋,下临绝壁,地势险要万分。

  两人攀近洞口,谢文朔这才看清:原来小道的末端岩壁上竟然雕突着一张巨大的怪脸!虽然两人附在岩壁之上,看不清岩脸全貌,但是火光照耀下粗砺鼓突的鼻翼与突兀高耸的颧骨,可以想象那是一副怎样的狰狞面容。他们靠近的洞穴便是岩脸的大嘴,石钟乳如爆突的獠牙,交错一处;洞中火光闪耀,照耀出那张血盆大口又深又长,正狞笑着等待着跳入它口中的猎物。谢文朔瞧得胆寒,抖抖索索附在岩壁之上,不敢向前迈步。

  沈渊知道这便是“烛罗迦”之脸,亦是石窟入口,毫不畏惧,扯断两人身上绳索,纵身便跳下洞口。那洞甚深,一溜儿火把排列,照耀着一条幽深通道,向石壁深处沿伸而去。他回头看一眼谢文朔,道:“若是害怕,就在这里等我。”谢文朔忙道:“不不不不不不……我不不不怕……”沈渊听他牙齿打战,抖出一连串颤音,又笑又怜,道:“里面是窟中祭殿,是他们危须人敬神祭天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的。”谢文朔方壮了壮胆子,跟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洞穴深处走去,壁间火把摇摇,长长短短,明明暗暗;洞内石笋林立,怪石嶙峋。谢文朔本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暗影里忽地又窜出蛇虫凶兽来。但随着沈渊走了一忽儿,四下俱寂,连外边的深渊水声也听不见了,略微放下心来。方才注意洞中通道繁多,勾回曲折,哪里还认识来时的路?却听见沈渊正在低低算道:“岁星东行,二,四,六……十二度……百日而止……”带着他转折前行,弯弯曲曲,走至一处绝地,忽地一拐,又挤进一条窄窄石穴,前方豁然开朗,壁间也换了牛油大烛,明晃晃地照着去路。

  谢文朔好奇心起,问道:“公子,你来过这里么?”沈渊盯着路径计数步数,应道:“没有。”知道他是想问自己怎么认得路,随口道:“这洞攘天官于地,按四宫七曜星路开凿,我们在依岁星周天而行。”又道:“我也只识岁星路径。若论天文术数,却不精通。要是步回辰在这里,当能看出更多方位路途来。”谢文朔一愣,看着他问道:“公子……你与步天军在一处?”

  沈渊看他一眼,叹气道:“我倒忘了,你恨极了步回辰的。”谢文朔沉默着低头走路,步回辰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叫他如何不恨之入骨?一听到这个名字,便是满心的别扭仇恨,根本抑制不住。

  沈渊听他呼吸声粗重急迫,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看了他几眼,正想说些什么开解。忽听他惊叫道:“公子,前面有人!”立时转回头去,便见尽头拐弯处露出半截粗壮的石笋来,一个黑黝黝的人影,正靠在笋根之上。

  沈渊停下脚步,将谢文朔挡在身后,侧耳倾听一刻,丝毫听不出呼吸之声,道:“是死人,不要紧的。”说着,随手从壁上石龛灯台中取下一支牛油大烛来,走上前去细看。

  刚走几步,忽觉冷风拂面,面前骤然开朗——原来那石笋竟是长在一座地下溶洞的入口之处,一转过来,一座宏大如宫殿的溶洞,赫然便在眼前!谢文朔吃惊地捂住了嘴,见里面不远处又横七竖八地长着几根石笋,笋边根处,都立着一具一动不动的尸首。他心生恐惧,不敢动弹。

  沈渊举起蜡烛,去照那死人面容。见那人高鼻深目,胡子眉毛都是浅褐色,又穿着皮甲,自然是危须士兵无疑。他伸手按了按那人的肩膀,只觉触手柔软,显然尸体还未僵硬,想来此人新死未久。他秀眉一扬,不出声地露出个冷冰冰的笑容来,转身对谢文朔道:“就是这里了——你说步回辰逼死你娘亲,那不错。可是就算他步天教不曾到采凉山中,你们一家也活不了多少时候了。”谢文朔糊涂道:“什么?”沈渊目光怜悯地瞧着他,轻声道:“因为你们谢家的祖祖辈辈,都被人如同豢养牲口一般,养在采凉山纪王陵中。待需要的时候,便用来宰杀——”

  他语调温和,仿佛担心吓着了谢文朔一般。但是在这空旷黑暗的洞穴之内,每说一句话,回音便从四面八方传来,语气中所包含的怜惜,悲苦,痛切与遗恨,清晰的宛如一幅画卷,在谢文朔的心中一寸一寸地铺开。谢文朔生小在山中,质朴单纯,却也听得心中栗栗,只觉得其间复杂难言,非自己可以明白,怔怔地道:“什么……公子,我不懂……谁要杀我家?”

  沈渊长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一字一顿地答道:“占了你家七代人肉身的危须妖僧,尼坚摩嘉。”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仇人相见
  低沉的,夜枭一样的笑声在四面八方炸开,谢文朔惊得全身一个激灵,差点儿摔倒在地。沈渊神色不动,按住剑柄,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便见四下里倚在石笋边的几具尸首都缓缓地僵立起来。

  那笑声散落在石笋周遭,重又汇聚起来,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自洞穴深处的幽暗火光之中,慢步走了出来,仿佛是从洞壁深处浮现出来一般。那些石笋边的尸首也随着他的步伐缓慢动作起来,一个接着一个地扭头对着沈渊,向着他们两人露出自己涣散无光的灰白瞳仁来。

  那人走到一根石笋边站住,正被一道微光罩在其中,向着沈渊二人露出一个与那些尸体一般僵木阴沉的笑容来,彬彬有礼地道:“轻澜公子,在下在此恭候多时了。”谢文朔惊得冲口而出,喊道:“爹!”

  谢如璋并不理会他,只笑容可掬地对着沈渊道:“公子好胆量好气魄,孤身一人就敢进我危须圣地?”语调轻松,仿佛是真心诚意地夸奖轻澜公子的胆魄一般。沈渊却懂得他的嘲弄之意,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应道:“一个破山洞罢了,有什么不敢进的?”谢如璋大笑道:“公子受这洞中秘术所制的苦头两百三十四年了,还没有尝够么?”

  沈渊脸色一僵,缓缓道:“我再受多少苦难,你也不会罢手,何必多说?”谢如璋点头笑道:“不错,玄玉符九九为一纪,三纪之后,方能离体,因此眼下离炼成的时节,还有九年的时光。”沈渊用眼角余光瞟一眼在一边呆若木鸡的谢文朔,道:“所以这个孩子,你是绝不能放过的——也难为了你舍得出来,肯用他来诱我入窟。”

  谢如璋双手笼在袖中,好整以暇地笑道:“虽是弄险,但我岂能不知公子为人?当年谢平章为公子舍生忘死,搬兵救难。公子再是与我仇深似海,也会护住他的后世血脉。”沈渊淡淡道:“那可不一定。谢平章若是有知,定然宁可他死了,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后人作任你屠宰的牲口。”

  谢文朔听他们对答,大半不懂,但是父亲谈论他的语气,确是如沈渊所说“如同豢养牲口一般”。他虽然早已对父子亲情不抱希望,但心中总隐隐约约有那么一星儿祈求,想着父亲也许有一日能回想起当年一家四口团圆生活的时光。今日听着父亲说起自己,便如谈论一件物件一般,只觉胸中冰冷麻木,竟已不觉难过。只呆瞪瞪地看着四下里团团包围着他们的数名僵尸,心中一线希望不息:“我要跟着公子,公子会带我去找小望儿!”

  谢如璋微笑道:“谢平章不愿意,那公子呢?公子岂不知一入此窟,便只能任我宰割。如何还是来了?”沈渊冷笑道:“好大的口气!玄玉符在我身上,聚魂不灭,令我不生不死,阴力精纯,你能拿我怎么样?”微一错步,已经站住了石笋间的冲要,挡在了僵尸与谢文朔之间。

  谢如璋知道他是在以谢文朔的性命相挟。虽不信他会对谢文朔辣手无情,但本就是生性多疑,也觉得不能不防。当下便道:“不错,不死之躯,阴力当世无双,剑术出神入化,世间无人能当。难怪步天教那样大的声势,也拿公子无可奈何。可是偏偏在我这危须圣窟之中,这样的僵尸,要多少便有多少,实在也没有什么稀奇的——”说着,双袖一振,忽快忽慢,忽长忽短地拍了数下手掌。沈渊身侧的数名僵尸,立时探身转动,手爪伸出,或横刁,或斜摆,横七竖八地将沈渊围在了中央。

  沈渊擦的一声,拨剑出鞘。离他最近的两名僵尸循声同时纵起,却仿佛转动不灵一般,撞在一处。两尸手臂正好击在第三名扑上来的僵尸臂上,这一下三力合一,疾扑而上,仿佛他们前身不是武功平常的危须士卒,而是中原的武功高手一般。

  沈渊哼了一声,身形带风,避过那白森森手爪,却不乘势反击。倒过长剑,向后劈出,一式“力劈华山”,向身后的一名僵尸手臂挥去。那僵尸本是要侧身撞击自己身边同伴的,正好将自己送到了沈渊的剑锋之下。只听“嚓”的一声,左半身连肩带臂,被沈渊硬生生劈了下来!虽然僵尸不生不死,但被劈了半边身子,便站立不稳,当即滚倒在地。另几名尸体的包围之势立刻出现了空隙,沈渊纵声长笑,当即窜出了圈子。

  谢文朔缩在一旁,看着僵尸纵跃,本是心惊胆颤;但是眼瞧着轻澜公子在僵尸群中剑气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心中又是崇敬,又是骄傲。又见沈渊身形轻灵,摧枯拉朽地四下劈刺,瞬间已将数名僵尸一一斫翻,直是瞧得他心神激荡,血脉偾张,嚓的一声,也将自己的匕首拨在了手中。

  沈渊将六具僵尸一一劈胸破腹,斫倒在地。并不停顿,身形兔起鹘落,越过数根石笋石乳,直向谢如璋扑去。谢如璋早在全神戒备,见他并未去挟持洞侧的谢文朔,反向自己攻来,心怀大畅,双臂一展,拳中套掌,挥开沈渊剑风,径劈沈渊手腕。沈渊知道他掌缘遍布内力,其势之利,不逊于宝刀利刃,当即手腕翻转,趋避之间,剑尖直刺他面门!谢如璋也知道这九嶷剑法的厉害,万不敢直撄其锋,连忙向一侧纵跃避开。同时喉中低低呼啸,似唱似念地吟诵起来。

  仿佛应和他的唱诵一般,无数低沉吼叫之声自窟底响了起来。沈渊定睛看时,见数不清的人影在洞底深处的蜿蜒沟渠之中,一个一个的僵直地站了起来。谢文朔见状,吓得手脚冰冷,忽见身侧站起一人,膀阔腰圆,脸似黄铜,正是在窟外被沈渊杀死的左相卫队长开牟!他脸色僵木,与死时无异,但是嘴巴大张,牙齿尽露在外,眼珠中的瞳仁已散,眼黑眼白却俱定在一处,恶狠狠地瞪住了他们。

  沈渊噫了一声,道:“还有这一手?早知道刚才就斫了手足好了。”谢如璋桀桀笑道:“没了一个半个开牟,也不算什么。我在窟中山里,有的是兵卒前来侍候公子。”沈渊点点头,赞道:“难怪要先做上危须左相呢,图谋大事,杀整支军伍作荫尸为祭,果然方便许多。”谢如璋微笑道:“公子谬赞了。岂止整支军伍?王庭中军神鹰营三千余众,尽在这渊底候着公子了。”

  沈渊吃了一惊,道:“王庭中军?你当年是危须国师,现在也是危须驸马左相,却这般滥杀自己国内军民?”谢如璋纵声大笑,得意道:“玄玉符何等重宝,若能炼成,几千几万条士卒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沈渊微晒道:“不错,便是一两个国家的兴亡,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谢如璋笑声微滞,斜眼看看沉静如水的沈渊,暗忖道:“难道他已经知晓了玄玉符的奥妙?这小子狡诈多智,倒是不可不防。夜长梦多,先将他制住再说。”当下咯咯笑道:“公子本就赤心为国,如今以一己之身,换危须大乱,岂不是好?”沈渊凄然叹道:“我死了两百年了,哪里还有什么家国故乡?”他长长透出一口气,长剑一摆,森然道:“我岂能再令你折磨我九年时光?玄玉符离体魂散,你若有本事,就来取吧!”

  谢如璋听得此言,不但不忧,反倒大喜过望。他本也虑着沈渊率领中原军马,过八百里流沙来扫荡危须王庭。他虽早已不以危须社稷为念,但玄玉符炼成之后,要建他的万世功业,尚需要有国力支持。若是王庭不失,他便不需在西域诸国内多费心机,便能大展宏图。转念一想:尔班察部下军旅本就悍勇无伦,又占了长城之内的马衢城,与中原军队共分地利之便,更是所向披靡。北疆的步天军本就人数不多,自己派出的细作回报,也并无大举调动的迹象。定然是在与尔班察部对峙,无法前来偷袭。他越想越是高兴,疑虑尽去,长声笑道:“既如此,两百年前我受公子伤目之赐,还未报答,今日咱们便一并了了吧!”说着,双掌一提,掌缘自臂弯绷得笔直,劲力微吐阴风,宛如化作了两把利刃一般,正是已经两百年不曾现世的危须神功“阴风切”!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尸气炼符
  沈渊知道他心胸狭窄狠毒,为了两百年前的伤目之耻,便将自己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历旷古未闻的惨酷锥心之痛。虽是早已心如槁木死灰的,当此之时,也不能不目眦欲裂,愤怒难耐,当即剑尖半悬,作九嶷剑法起手势“九嶷并迎”,正正迎上了谢如璋的掌风。

  两人仇恨相对,都知道此番拼斗,誓绝生死。四目相视,似有寒光迸裂苍穹,刹那之间,两道身形俱化疾影,破空相击,骤合卒分,瞬息之间,已交手数十招,攻守之势倏尔来去,直是变幻莫测。谢文朔瞪大眼睛,却别说看懂武功招势,就是连两人的动作,也看不清爽,心中乍舌道:“公子武功高强,可我爹爹……竟也这般厉害!”忽地转念,想了起来:“公子说他不是我爹爹!是……是那尼坚摩嘉?”

  这说法太过匪夷所思,饶是他对沈渊全心信赖,也只半信半疑。但如今见父亲与沈渊这样生死剧斗,却又有了新的想头:“爹爹跟公子打架,就跟当初公子与步天教的教主打架一般激烈。爹爹当也斗得过步天教主……可是他却看着娘淹死在河里!”这般一想,将沈渊的话又多信了三成,心道:“他便真是我爹爹,也是不要我的啦。何况……他不是我和小望儿的爹爹;公子说过的,他不是!”

  他既下定了决心,混乱迷茫的心志顿时清明起来,瞪着满窟蠕蠕的僵尸,全神戒备。那些尸体虽骚动不已,但谢如璋与沈渊相斗正剧,不曾念诵咒语,因此尸群并不上前扑击。谢文朔见一具尸体擦擦跨步,向自己这边摇晃而来,心灰意冷之际,惧怕之心忽去,大吼一声,执着手中匕首,擦的一声,将伸至面前的一只僵硬手掌斫落下来。沈渊哈哈大笑,远远地喝一声彩,道:“好!”

  谢文朔精神大振,正要挥刀再砍,忽见面前尸体虽然僵立不动,断臂处却徐徐冒出黑气,向自已扑面而来。吓得往后一跳,又撞在一具僵尸身上,却是开牟!幸而僵尸虽然可怖,却动作迟缓,他在开牟伸手来抓自己胳膊之前,躲了开去。遥遥便听见沈渊喝道:“别慌!前行七步,左奔三步,奔‘天权’位!”

  谢文朔听不懂“天衡”位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早已习惯把沈渊的话奉为圭臬,当即跳出。果然又躲开了两名伸手来抓他的僵尸,窜进了方才沈渊劈杀僵尸群的石笋之间。却见微弱火光之中,被沈渊砍倒的僵尸身上冒出的黑气缭绕在七根石笋四周,正好将簌簌移动的尸群挡在了外间。

  谢如璋长笑数声,在窟中回音震震,如阑夜鬼哭,阴恻恻地道:“轻澜公子武学名家,果然不凡,一眼便瞧出了这北冥尸阵的奥妙。小朔儿占了北斗七星魁柄之处,正是阵眼所在,阴尸气环绕他结阵,果然没有僵尸敢碰他半根毫毛了。”

  他陡然间唤出谢文朔的小名,倒令谢文朔一惊,心中止不住地便是一酸。却知道此时不是难过害怕的时候,连忙振作精神,抓紧手中兵刃,见僵尸们果然不敢进入黑气之内,略略安心。对沈渊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沈渊冷笑道:“不过是仿着北斗星布阵罢了,中原的书肆之中,随便买上一本算命占卜的杂书,便解得清清楚楚。你危须这点儿狗屁不通的天象功夫,连汉地的三岁小儿都哄弄不过去,还敢拿出来现世?”谢如璋咯咯笑道:“公子大言炎炎的脾气终是不改。汉家小儿,哪识得这种高深妙术——”说着,忽地挥掌劈向沈渊,提气喝道:“小朔儿,天玑动魄,前奔八步!”

  沈渊一愣,心道前奔八步之处,明明是天枢星位,如何是“天玑动魄”?挥剑接住他掌风。心念电转,已明白过来:谢文朔不懂天象,自然是怎么叫便怎么走。谢如璋乱叫星位,却是要扰乱自己思虑,好令自己没法指点谢文朔,连忙高叫道:“不行……”却依旧慢了半步。谢文朔虽已大半不当谢如璋是自己父亲,但父子亲情,毕竟根深蒂固,骤听父亲熟悉的声音呼喝自己的小名儿,不及思索,本能地便应了一声,迈出步去,正好闯出了北斗星位。沈渊急道:“退回去!”长剑脱手,射向一头扑向谢文朔的僵尸。谢如璋乘此良机,变掌为爪,催动掌力,便见地面黑气翻涌,扑面而起,尽向沈渊袭来!

  沈渊右掌劈出一式“南山引涧”,中宫直入,直向谢如璋足少阴肾经“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一路掠来。谢如璋见状,掌风微偏,将他的掌风向外带去。但沈渊虽已无剑,掌中剑势却已到了随心所欲,无处不能伤敌的境界,掌风虽偏,却一般地有森然剑气,顺势划过谢如璋右肩衣襟,“哧啦”一声,将他的右边衣袖扯烂了一大片,露出筋筋节节的一段黝黑手肘。但沈渊这般拼死一搏,左半身也尽数浸入黑气之中,立时浑身如被冰雪,蚀骨的阴寒之气肆无忌惮地透体而来!谢如璋狂笑叫道:“小朔儿是活人,不怕这等阴尸之气,公子却是活尸之身,这阴气正好相助公子,炼化我的玄玉符!”

  沈渊闷哼一声,只觉仿佛浑身上下的皮肤中了无数冰箭,扎透成了筛子,五脏六腑俱暴露在了阴气之中!饶是他心志坚韧,也难忍这般剧痛,身体一颤,坠下地来。谢如璋脸露得意之色,左掌带风,径削沈渊右臂。

  若是旁人,内腑受了这般冰冷如割的痛楚,早已抵受不住,便是神志不失,也会动弹不灵。但沈渊毕竟受过了太多的惨酷折磨,忍耐力非同寻常,虽然剧痛踉跄,却并未摔倒。见谢如璋单掌劈来,侧身闪过,手臂翻转,直向谢如璋胁下挥去。谢如璋体如坚铁,自不惧他这一击,运力于腰胁之间,长臂圈转,只待敌人抢近身来。

  沈渊臂作剑势,毫不犹豫,直向谢如璋击去。但玄玉符正在源源不断地吸取周围阴气,他的内息已被搅乱成了一团,虽有招势,内力却已不足。刚拍上谢如璋肋骨未端的“京门”穴,便觉一股大力倒撞而来。只听“嘭”的一声,沈渊已被谢如璋的内劲震飞出去,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狠狠地撞上一根倒挂的石钟乳!

  谢文朔惊得正要叫唤,却见沈渊借撞击之势狠命弹起,直向自己这边扑来,嘶吼道:“快走!”

  谢如璋脸色微变,笑道:“那可不行!”话未说完,已身如疾电,也向谢文朔扑来。他的动作自然比被阴气缭绕的沈渊要快,一把便钳住了吓得举手挡格的谢文朔手腕,扣住了他的脉门。不料他方制住谢文朔,沈渊已在半空中飞足横踢,在数根石钟乳上疾点转向,直向石窟深处扑去。

  谢如璋大惊失色,却也不及拦阻。此时地面上黑气弥积,隐隐有旋流如涡。沈渊身如利箭,纵身射入涡心,倏忽便不见了踪影,显然是跃入了地底。谢文朔被这奇变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沈渊如何在剧斗之中,还能一心数顾,发现了地下的机关?

  谢如璋却比他要明白得多,知道沈渊本就是为窟中秘术而来,因此不惧生死,坦然令尸气炼化自身,也借此寻得了尸气流动之源,心道:“小子果然是要闯入圣明殿去的。”正在沉吟,忽见地下黑气之间,跳上了两个白衣灵巫来,当即喝问道:“怎么样?”

  两名灵巫走上前来,一齐躬身,齐声道:“左相,那邪灵动作实在太快,我等未能擒住。”谢如璋虽然也猜着大抵如此,但是还是气冲斗牛,一手扣着谢文朔脉门,另一手便啪地一声,清清脆脆地抽了右边的灵巫一记耳光,骂道:“蠢猪,凭你们也配供奉火沃神明!”两名灵巫一齐捂住左脸,后退一步,脸露惭愧之色,动作一模一样,显然又是一对练了分心合击的灵巫。

  谢如璋心知以沈渊神出鬼没的武功,聪明机变的手段,更可畏的是博学多识的智慧,自己单凭窟中十数名灵巫,与一窟行动迟缓的僵尸,只怕一时也难以擒获。令他这般在窟中自由来去,必然大生事端。想着沈渊方才所说的“一两个国家的兴亡,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一咬牙,从腰间解下左相令信,道:“圣窟不可有失,你等持我相令出窟,去调动王庭中军入窟!”两名灵巫久在窟中,全不懂国内政事军务,只知以供奉神明为要,当即躬身奉令,转身离去。

  谢如璋斜眼看看身畔不知所措的谢文朔,忖道:“虽然轻澜公子连自家的性命也不放在心上,想来当不会顾及这小家伙生死如何。但是现下夜长梦多,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当即嘿嘿笑道:“小朔儿,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听爹爹的话了呢。”谢文朔见他的脸在火烛幽光忽明忽暗,早不是自己熟悉的父亲面容,吓得大叫道:“妖怪,你放开我!”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张皇哭音,谢如璋阴恻恻笑道:“男娃子家,哭兮兮的做什么?爹爹还会害你么?”口吻全是当初作父亲时的语气,但是听在谢文朔的耳中,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鬼气森森。他见谢如璋伸手来抓自己,连忙挥手格挡。

  他的那几手粗浅功夫,谢如璋如何放在眼中?手腕翻转,将他手臂带至外间,顺势便拿住了他胸前的“神封”要穴,谢文朔立时受制,身体动弹不得。谢如璋在他肩上一按,迫着他在北斗尸阵之中跪坐了下来。谢如璋纵声长啸,满阵的尸气立时流转波动,向阵中涌将过来。

  那啸声如山鬼夜啼,震得地面隐隐颤动,群尸也应和吼叫。谢文朔被这般天崩地裂,回响不绝的巨声震得脑中轰鸣,胸中烦恶欲呕。知道自己在父亲手中,已经到了沈渊所说“待需要的时候,便用来宰杀”的紧要关头,便勉力抬头,见父亲正一掌一掌,劈在数根石笋之上。每一掌都带着劲风,又急又狠,拍在硬石之上,却毫无声息。谢文朔自不懂得这是暗劲收发自如的神妙功夫,只见那开碑裂石的掌力拍在尖细的石笋顶端,不曾劈裂一块石头,但一掌击上,石笋间就亮起了暗暗的磷火来。其劲力之烈之奇,可想而知。

  他数掌拍过,七根北斗星位石笋尽皆亮起磷光。阵外群尸涌动,仿佛见了烛火的飞蛾一般,前仆后继地向阵中扑来。但只要一奔入磷光光圈之中,便如遭雷殛,仆倒在地底黑气之中。黑气便愈发地厚重浓郁起来。

  谢如璋回到谢文朔身边,盘坐下来,微笑逗道:“小朔儿听爹爹的话便好,不必再妄想轻澜公子救命了。”谢文朔咬牙不语,心中暗暗道:“公子答应过要带我回中原去找小望儿,他不会骗我的!”谢如璋却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伸手在阵中黑气间划了一个大圈,得意道:“轻澜公子尸气浸体,与玄玉符同炼。越靠近这尸气,炼化越快,他哪儿还敢回到这尸阵中来?”说着,左掌提起,指间缭绕数道尸气,缓缓,按上谢文朔胸前“膻中”大穴。

  谢文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因为要穴受制,动弹不得,也只得呆睁睁地看着这妖怪行事。胸腔里一颗心跳动不已,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吓的。又过一刻,只觉胸口呯呯大跳,别说心脏,连肝脾肺肾,仿佛也一古脑儿地搏动起来。偏是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弹,难受之极,心道:“难道要把我的肚子跳开不成?”想着腹破肠流的可怖景象,吓得遍身冷汗,涔涔而下。

  但是五脏六腑这般乱跳,却令他方才被谢如璋扣住的双臂经脉渐渐流转,有了松动的迹象。他见谢如璋盘膝凝坐,双掌飞舞,将一道又一道的尸气向自己胸前引来,知道再不反抗,自己必定性命不保。见那夹着黑气的左掌上拍至自己颈下“紫宫”、“ 华盖”诸穴,右掌却点至脐上“鸠尾”、“ 中庭”穴中,双掌上下相对,要将黑气运入沈渊所教过他的‘神藏’、‘乳中’的要穴之中。当下暗运劲力,忽地大叫一声,双臂一振,翻掌而上,使出沈渊教他的擒拿手,直抓谢如璋双臂!

  谢如璋正在运功,忽地被谢文朔这般毛手毛脚一抓,猝不及防间,双臂的“曲泽”穴已被拿住。虽是一惊,但谢文朔武功低微,与他相去实在太远,因此并不着意。左掌继续按住谢文朔胸口,右掌回翻,要挥开谢文朔抓拿。不料招数刚使到一半,只觉手肘一紧,忽地一阵刺痛,传遍全身,穴位受激,经脉忽滞,手臂立时麻木,竟没能挡开谢文朔狠命抓挠的指爪。心知不好,连忙闭住手臂经脉,怒喝道:“小畜生,你竟敢用毒!”翻身跳起,飞脚直向谢文朔面门踹来!

  谢文朔躲闪不及,正要被他足尖踢中,忽听半空中一声清叱,一道青影追风遂电,破开尸气,后发先至,拳风如割,直扑谢如璋!谢如璋手臂不能提起挡格,大惊失色,硬生生收住踢势,向后翻倒躲避。沈渊变招奇速,双拳未发已收,伸手在谢文朔肩上一拉,叫道:“走!”已借势倒转身形,两人双双掠了出去。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撩花一掌
  谢文朔生死边界打个来回,头脑昏茫,全搞不清状况。只觉脸上身上,阴气扑面如割,惟一感觉得到暖气的所在,便是被沈渊紧紧握住的左臂,狂喜想道:“公……公子果然来救我了!”欢喜得头晕目眩,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体飞掠,脑袋身体四下刮擦着粗糙石壁,也丝毫不觉得疼痛。待得又奔一阵,方才听见身边的沈渊喘息声急促暗哑,显然极是痛苦,忙道:“公子,你……你身子不好么?”

  沈渊并不回答,勉力提纵真气,足不停步地继续往前飞奔。又窜过两条石道,身侧黑气渐稀,头顶上石窟中的巨响也听闻不着了,方放缓脚步,让谢文朔顺势奔跑行走,消减狂奔之力。谢文朔只觉得他托着自己的腰胯的手臂忽地松驰,连忙转身,一把接住力竭气促,瘫软半跪下去的沈渊,惊叫道:“公子!”

  沈渊勉力抬起头来,脸若死灰,气息奄奄地道:“走……越远越好……”谢文朔也明白不能拖延时刻,当即扶起沈渊,负在背上。他是山野贫家少年,干惯粗重活计,极有劲力,因此背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沈渊也并不吃力。但负着那轻飘飘软绵绵的身子,听着耳际一线喘息,时断时续,微带哑音,显是呼吸得艰难无比。明白方才轻澜公子是舍命闯入尸气之中,前来救护自己。泪珠儿啪嗒啪嗒,一路滚落下来。他也不擦拭,只扶着石壁,借着壁间磷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向前走去。

  他想起谢如璋说过:沈渊越靠近尸气,炼化越快,因此也不辩道路,只寻尸气稀薄的地方而去。但无论他怎么东穿西走,总能看见一丝半缕的漆黑雾气,自石壁石穴中飘浮出来,在沈渊身周飘荡。幸而沈渊在他背上歇了一刻,已经缓过了气息,呼吸慢慢平缓,探寻尸气流向,勉力指点道:“往左边走。”

  两人又走一刻,渐渐看不见尸气追踪近来。谢文朔稍稍放心,便听沈渊喘息几声,低声令道:“放我下来。”

  谢文朔在石道中寻了一处略为平坦的地面,小心地将沈渊放了下来,倚着石壁靠坐停当。看着他脸色又青又灰,又是担忧,又是伤心,轻轻地叫了一声“公子”。

  沈渊睁开眼睛,吃力地对他微微一笑,哑声道:“你……很好……别哭,你做得好极了……”谢文朔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道:“公子,你别说话了,再休息会儿吧。”

  沈渊费力地道:“没关系。你已经伤了谢如璋,他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捉你夺魂了……”说着,勉力支起身来,打量了一下身周情形,探问道:“我给你的那瓶伤药,还在么?”

  谢文朔连忙在怀中掏摸,掏了一刻,欢叫道:“还在!”伸手从内衣襟袋中将那个小玉瓶掏了出来。沈渊见他如此珍重收藏,满意一笑。见他要转开瓶盖的珊瑚珠,连忙举手止住他动作,道:“不……不是我要用药。”他歇了一息,嘱道:“这瓶儿,是步天教主步回辰的……瓶底有他的私印……你带着它,去寻步天军,他们便会带你去见步回辰……”谢文朔惊问道:“公子,那你呢?”立刻明白过来,急道:“公子,我不要离开你!”

  沈渊喝道:“住嘴……你敢不听我的话!”

  他虽然语调虚弱,但语气中威势不减,谢文朔一怔,果然委委屈屈地不敢开口了。沈渊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哑声道:“你不要回去……找小望儿了么?小望儿现在就在步天教总坛的天仁山中……”他说话略促,便岔了气,止不住地低低咳嗽起来。谢文朔连忙为他拍背顺气,又是惶急,又是忧心。

  沈渊狠命按住胸口,终于渐渐止了咳嗽,又歇了一会儿,方道:“你放心,步天教虽然行事带着三分邪气,但是他们——他——步回辰……不是坏人。你带着这样信物去见他,他必然会送你去见小望儿,护着你们兄弟俩好好地……好好地回到中原……”

  他见谢文朔又想说话,不耐烦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要我哄你?”脸色一沉,斩钉截铁地道:“不准问话,听着就是了……咱们是从峰顶进来的,尼坚摩嘉却能在窟中等着我们,窟底定然有路可以通往山外。我再休息一会儿,就带你去探路……尼坚摩嘉中了毒,又捉不住你夺魂,必须要尽快将我炼化。他已经丧心病狂,当会去调危须中军进窟。今天夜里,步天军必然会乘机偷袭危须王庭……”谢文朔一听得“炼化”二字,心胆俱裂,忍不住脱口叫道:“公子……不……不能!”沈渊一下支起身来,一掌拍在他嘴上,恶狠狠地喝道:“闭嘴!”

  他变掌为抓,钳住了谢文朔腮颌,冷冰冰说道:“你只要有一个字敢不听我的,我就在这儿杀了你!”他虽然脸色灰败虚弱,尸气浸体,但是一旦动了杀机,依旧是满身煞气,一字一顿地道:“我费尽心思,赌上性命,拼着魂魄不入轮回之苦,方才得了这个令中原军队剿杀危须王庭的机会。你要是坏了我的事,别说是你,就算是谢平章在这里,我也一样杀!”谢文朔摸不着头脑,问:“谢……谢平章?”沈渊一指按在他嘴角边的“地仓”穴上,捏得他喉舌一麻,喝道:“少啰嗦!你走不走?”

  他又哄又吓,谢文朔年幼无知,临事本就无多少主见,又在这诡异阴森的洞穴之中受了无数惊吓,哪敢违逆?受迫不过,只得张皇失措地点了点头。沈渊略微放心,松开手指,安抚地拍拍他的脸颊,便无力地垂落下来。谢文朔泪流满面,哑声道:“公子……”沈渊疲惫地道:“别多说话了,我要调息用功。”

  谢文朔不敢则声,沈渊盘膝坐起,勉力拓功,调理内息。他在尸气中来去太久,玄玉符早已浸淫其中,正源源不断地向周遭吸取尸气,现下便如一颗小小心脏一般,在他胸前微微博动。而步回辰为自己以血气温暖生发出的肉身,却在尸气中渐渐地冰冷下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有凝结僵木之状。气海间内息虽强,但却在跟着玄玉符跳动激荡,已经不大受他行功运气的驱使。沈渊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离尸化飞灰的时候,已然不远。当即扶住身边石壁,颤巍巍站起身来。不料石壁潮湿,壁上石乳松脆,他一攀之下,便即碎裂,差点儿摔倒。幸而谢文朔眼疾手快,抢上扶住。

  沈渊手中抓着一把碎石,忽一皱眉,推开谢文朔,站定身子,伸掌缓缓推出。身形步法,正是他与步回辰分别前夜所论的“四游掌”。步回辰使这套掌法来调理内息,天下掌法繁多,见多识广的步天教主偏偏选中这路忽快忽慢的“四游掌”练功,必有它的独到之秘。沈渊虽不曾向步回辰请教,但记心悟性都是上佳,看过一遍,便已将运掌之势全数记下,当即试演出来。

  果不其然,那掌法大有奥妙,力缓时运掌潇洒自若,力疾时掌风飘逸轻忽。沈渊紊乱的内息在掌势带动之下,竟如乱流归渊,慢慢收束在了一处。虽非圆转如意,但胸中畅快不少,精神也为之一振。他的武学根柢何等深厚,掌法未尽,已大有了悟,快意道:“以前只听说过‘四游掌’是华阴老祖依游侠剑意而创,讲究不论掌势,转折任意随心。难怪步回辰用来调理内息,果然大有道理。可惜没能看全,日后倒要叫他从头到尾的使一遍来瞧瞧。”刚想到这里,心中忽地一顿:“我胡涂了!我哪里还有什么‘日后’?”

  心神不定之间,最后一掌已行云流水地拍将出去。刚使到一半,忽地一愣,心道:“这一势切掌平挥便了,为何要圈转轻扬,与身法不属?”忆起当时情景,步回辰发现了自己站在窗下,因此掌风自然而然地拍向窗棂月影。陡然间脸上一热,暗道:“呸,练功打熬气力,也敢这般乱七八糟?这下半套掌法,不瞧他练也罢。”原来步回辰此掌似扬非扬,正好为窗外的他撩起头顶蔷薇架上垂落的花枝。

  他虽是一闪念间的想头,但是情不自禁,微觉羞臊,心血便已激荡起来,血气反冲。本是内腑冰冷将木的,忽有暖意微微,仿若破冰一般。他心知机不可失,连忙重又盘膝坐下用功,吐纳炼气,调和内腑,果然大有效验。待得功行周天,尸气渐退,方舒出一口气,睁开眼来,畅然笑道:“好了,走吧。”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秘术孤魂
  谢文朔在一边,眼巴巴地瞧着沈渊练掌运气。他的武学造诣只是皮毛,对于掌法中的精奇招数,大半看不出来。但瞧着沈渊掌若轻鸿,身法飘逸出尘。他瞧得心动神摇,偶尔被沈渊掌风柔劲拂过脸颊,亦不觉疼痛,只觉自己并非躲藏在阴暗潮湿的山洞之内,而是在岚气缭绕的群山之巅。直看得呆呆出神,直到沈渊又叫他一声,才猛醒过来。连忙上前,伸手要搀扶沈渊。

  沈渊推开他的手,笑道:“我没事,你把我当老头子么?”谢文朔一怔,扎着手不知所措。沈渊看他脸上怔忡,目光中又有羡慕之意,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喜欢这套掌法么?”谢文朔一听,连忙点头,沈渊微笑道:“我没练全,自己也不大通。你回去之后,叫步回辰指点你便了——”一语未完,又想起方才情形,心道动情炼气的功夫,只怕让天下武学名家闻所未闻。忽地想道:“啐,这种事情,想着便羞,还要让别人‘闻所未闻’?”连忙乱以别事,对谢文朔道:“别耽误时间了,走吧。”

  两人又向山洞深处走去。方穿出石道,走入一处乱石嶙峋的石洞之间,沈渊忽地止步。谢文朔猝不及防,鼻子差点儿撞在他肩上。沈渊轻轻嘘了一声,道:“有人来了。”带着谢文朔闪身避入乱石深处。谢文朔屏息静听,四下俱寂,只有石间水滴声声,哪有人声足音?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听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在山道中轻轻响起,显然还离得甚远。惟有沈渊的高深内力,才能相隔遥远便已听闻。他向谢文朔打个手势,示意他缩身在一爿山石之下,不可露了形迹,自己亦屏息静气,凝神细辩周遭的动静。

  不一时,便见一道幽幽光晕,一圈一圈地在石道中蔓延开来。一片暗淡的白影出现在光圈之中,原来又是一名窟中灵巫,一手举着一盏光闪闪的牛油大烛,一手执着明晃晃的长刀,腰带中插着嵌金镶宝的左相令信,戒备万端地穿过石道,向乱石丛中走来。沈渊眯起眼睛,瞧着他嵌在腰间的那粒珊瑚珠在灯光里映得通红透亮,心念微动,伸手入怀搓弄一刻在石梁边虏获的那粒灵珠,已有主意。不动声色地伏下身子,看着他走了过去,背影隐没在石岩之后。又待一刻,便见一队僵尸滑跃纵跳而来,显然是在卫护那灵巫行动。

  待石道里的足步声尽数消失,沈渊方对谢文朔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贴耳说道:“他们是到渊底岸边去的,你跟着便了。找到之后,在岸边躲起来等我。”谢文朔一怔,点头答应。沈渊拍拍他肩膀,道:“别怕,我会想法护着你。”

  谢文朔胆气骤壮,拨出匕首,见尸群已瞧不见踪影,生怕自己迷了路径,连忙要追。沈渊连忙将他拉将回来,低声嘱道:“别叫他们发现了,离远着些!”谢文朔瞪大眼睛,不知该如何行事。沈渊指指岩上潮气中熏染的淡淡烟痕,示意他沿途找寻。谢文朔恍然大悟,大喜过望,握紧袖中匕首,蹑行而去。

  沈渊见他远去,便也回身向上,往来路奔去。奔不多时,已见道中尸气纵横,他不敢再行碰触,当即轻身跃上壁顶,调匀气息,在石钟乳间纵跃穿行。青衫带风,身法如电,窟中虽偶有尸群出没,却哪里发现得了他?

  四下里巡绰一刻,果然又发现了几名灵巫踪迹,三三两两地驱着尸群,自石道中走过。沈渊居高临下,审量他们腰间珊瑚珠式样,皆轻轻放了过去。忽听履声蹀蹀,与尸群滑跃之声大异,竟是一群人往这边走了过来。沈渊目光闪动,心道:“这窟中尸多人少,能率着人众行动的,肯定是尼坚摩嘉那老妖怪。”果然不一时窟中火光熊熊,谢如璋率着一群白袍灵巫从一道石穴中走了出来。沈渊凝神看时,见他形容枯干,脸色铁青,步伐间掩不住一股萎靡之态,心中大喜:“老妖怪受伤不轻,这可好极了!”

  他仔细打量随侍在谢如璋身侧的几名灵巫,瞧见左侧一名捧巾灵巫腰间嵌的珊瑚珠式样,成水滴之形,其间镂出五条火焰的灵符形状,正与自己方才所见的那名报讯灵巫的巫珠一模一样。嘴角微勾,心道:“好小子,你果然在这里。”正在思索诱敌分散之计,忽听谢如璋咳嗽几声,沙声问道:“什么时候了?”一名捧着滴漏刻壶的灵巫听问,躬身禀道:“申正三刻已过,天快黑了。”沈渊在窟中行事,最担心的便是不知时辰,若是行事不及,埋伏在外的步天军队错过时机,莽撞行事。自己万般忍辱艰辛,付诸东流不说,还枉送了千骑性命。听得天还未黑,心中狂喜,知道尚有可为,便又悄悄伏下身子,想听谢如璋还有什么话说。

  谢如璋慢慢地在石道中走了一段,缓缓道:“现在窟中尸气不足,制不住邪灵。但是要调中军入窟,王上虽然许久不问军务,但是这样大的动作,只怕他也要生疑心。怎生想个法儿,让他不加阻拦才好。”身侧一名灵巫出声应道:“供奉沃神,求祀灵窟,那是我危须至上至要的国事,王上怎能阻拦?”谢如璋知道他们一世都在窟中苦修,丝毫不懂国家政事的微妙为难之处,也不多加解说,自行思索一刻,向那捧巾灵巫问道:“你的兄弟,如今到了那里了?”灵巫回道:“已布下尸阵,驾船出窟了。”谢如璋点头道:“甚好,惟有尸毒,才能阻住渊中凶兽。”沈渊听得此言,明白过来,暗道:“啊,原来那一大队僵尸,是派这个用场。”见谢如璋嘴上虽然赞许,脸上却殊无喜色,已明其意,扬声笑道:“四下里俱要用僵尸行事,这可好生为难呢。”说着,一式“飞鸿踏雪”,轻飘飘地从石钟乳上纵落下来。

  谢如璋一听沈渊声音响起,已知不妙。一个错步弓身,倏地移形换位,已将身后那名捧巾灵巫胳膊捞住,飞身向后退去。不料沈渊根本不是冲着那灵巫而来,在半空中双足连环踢出,劈啪两声,倒将另两名不及提防的灵巫踢飞出去,摔落在石壁之上,脑袋碎裂,眼见得活不得了。

  谢如璋见自己身边又折二人,心中恚怒,看定沈渊,冷笑道:“尸群虽少,但要制住公子,也不如何为难。”他身边的灵巫早已分散开去,喃喃呼喝,便听四下里纵跃之声大作,显然窟中僵尸正沿着咒术而来。

  沈渊并不惊慌,探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谢如璋听问,看沈渊一眼,答道:“些微毒药,不足挂齿,已经痊愈了。”沈渊点头道:“嗯,你的身体已败,再加一点儿毒水也算不了什么。不过谢文朔已经出窟。你只有另找一人换魂了。”谢如璋微笑道:“罢了,有公子在此,我何必再受那身魂不属之苦呢?”沈渊察貌辩色,问道:“你用了谢家七代血脉,应当早已习惯了吧,难道还会很难过么?”

  谢如璋听他温声相询,虽知绝无好意,但自己二百余年苦心孤诣,实也是孤寂无比。除了对面这个聪慧绝伦的生死对手,实也无人能解他的智谋;且这些许微事,说了也无伤大局,便笑道:“公子知道的可不少啊,换魂七代,确是比寻常肉身要活得长了许多,但终非长久之计。不过公子若肯用自家魂魄换谢文朔性命,老衲这生意倒也做得过。” 他们对答,皆用汉语,因此他公然便用尼坚摩嘉的口吻说话,料想那些危须灵巫也听不懂。沈渊微笑道:“不错,炼化玄玉灵符之后。你的肉身便能长生不死了——可是尼坚摩嘉的肉身,尚在采凉山中,你来得及去换回来么?”

  谢如璋听闻,大惊失色,道:“你……你胡说些什么?什么……肉身?”沈渊笑道:“你叫他们不要让僵尸靠近我,我就和你说。”谢如璋当即对身边灵巫下令,道:“你们自到十二星阵中布阵便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过来。”沈渊看一眼方才盯着的灵巫,见他驱尸离去,满不在乎地道:“啊,原来你们叫十二星阵。我说怎么与我汉家的三垣二十八宿不同呢,好几次都差点走迷了。”谢如璋干笑一声,道:“西域星象秘术,自然非中原天官书可比。”沈渊呸了一声,道:“不都是天上星辰么,改个名儿罢了,有什么稀奇?”

  谢如璋无心与他多扯闲话,只道:“公子带着我家两个小儿南去少林,又与步天教主做了一路,却不知是何时曾重回过采凉山中?”

  沈渊知道他在试探自己,心中冷笑,并不答他问话,却反问道:“你既用谢家七代血脉换魂,那换魂之后的谢家人,你又将他们怎么样了?”谢如璋心念一动,平静答道:“夺魂成功,原魂无用,自然是杀了。”沈渊长袖微微鼓起,显是有劲风拂出,冷笑道:“那些人不懂武功咒术,又当你是血脉至亲,受骗之时不知自保,只能是任你杀虐。可是有一个人,只怕你没那么容易杀了?”谢如璋一愣,戒备问道:“噢,哪一位高手人物,还请公子指教?”沈渊冷冷道:“谢平章!”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冤魂剧斗
  谢如璋微微皱起眉头,目光闪烁地看了沈渊一刻,缓缓道:“他?他却是最容易办的。谢氏其余诸人,被我夺魂之后,魂灵归于旧身。旧身虽败,好歹也是个身体。我还得多费手脚,将他们击死埋尸——”沈渊接着他的话,道:“惟有谢平章,你是万舍不得将你的原身给予他留魂再杀的,便任他魂灵飘荡东西,不入轮回——尼坚摩嘉,便是地狱恶鬼,也不曾有你这般夺人魂魄,残人性命的狠毒残酷,你便不怕遭天地报应么?”

  谢如璋听他直斥自己,不但不怒,心中反而暗暗高兴,想道:“你越是动怒,尸气侵袭越快。不需一时三刻,你就是在我的手心里了!”当即笑道:“天地岂会奈何于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不是你们汉地的圣人所说的话么?”沈渊冷笑道:“你四六不通,读了两本汉家经典便来现世,叫人笑掉了牙齿!你不依天理,以别人性命为稻草土狗,别人一般地瞧你如虫蚁蛇鼠,休想天地神明护你佑你!”说着,衣袖振风,右手陡然伸出,五指成钩,直向谢如璋面门抓来!

  谢如璋身体虽然渐次衰败,但未到全腐之时,因此尚有余力,当即挥拳挡格。口中笑道:“神明不佑,又是什么大事啦?既与神明无干,那我为刀殂,人为鱼肉,须也怪不得我本事高强。”沈渊怒喝道:“胡说八道,满嘴放屁!今儿公子爷便让你瞧瞧,看谁才是案上鱼肉!”衣袖挥处,左掌右抓,猛若惊雷,劲风猎猎,已与谢如璋斗在了一处。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又兼百年内力,功力已至化境。虽一个尸气侵体,一个肉身将败,但此时仇敌相见,上手便是剧斗生死,因此拳脚招式凌厉变幻,狠辣无伦。沈渊一抓不中,不待招势用老,已翻腕回转,骈指直取谢如璋双目。谢如璋喝道:“慢来!”右掌一立,一式“礼敬如来”,将沈渊指力隔在了外间。

  沈渊冷哼道:“还惦记着你那双狗眼睛呢?你便是取回肉身,也是个瞎子,要来何用?”谢如璋听他公然提起自己当年的旧恨,怒发如狂,双掌一圈,高举过额,迅若疾电地劈将下来。沈渊上半身全罩在他掌风之下,当即左肩一斜,右足疾蹬,衣袂飘飘,滑转开去,听他怒喝道:“玄玉符有长生不死之功,通灵造化之效。便是没了眼睛,一般的晓彻天地!”沈渊笑道:“胡吹大气!既然有这等重宝,如何你危须国中从未有人炼成过?”说话间臂如利刃,中宫直劈过来。

  谢如璋虽知他是以言语相激,但剧斗之中,心粗气豪,岂有认输之理?运功于臂,一式“阴风切”中的“龙须旋影”,回掌相应,口中喝道:“泥丸中宫,玄玉存魂,哀灵定魄,阴尸百炼,至符行功!”

  沈渊听得“泥丸中宫”一语,眉头一皱,脱口问道:“你……你是在说青岚心法?”谢如璋狞笑道:“是啊,你父天纵奇才,悟出的心法非僧非道,独辟蹊径。但他也不是无中生有的学来,他为破步天教玄功,曾西游昆仑,学过波斯大食等地的武功,是不是?中原玄学,合西方奇术,正合我意!”两人口中对答,拳脚功夫却无半分凝滞,倾刻间已经又斗了数十余招。

  沈渊唔了一声,左手虚探,右拳挟着劲风,一式南海派的“修鯢吐浪”,径击谢如璋左边“太阳”穴,恨道:“原来在危须皇宫之中,你便盯上我的武功了!”谢如璋格开他右臂,还了一招 “折梅攀松”,摇头道:“你的内功虽然特异,却不是天下独步。只以你的内力作基,也炼不出这天下至宝。”沈渊冷笑道:“不错,黑玉墨玉易得,玄玉却是稀世奇珍。连定泰皇家,也只有郑骧手里,才有那样的少阳山玄玉。你自以为命世奸险,能算计天下人,其实也不过就是‘投其所好’四字罢了!”谢如璋呵呵阴笑道:“少阳山玄玉,确是举世奇珍。可是制符定魄,心念公子的哀灵,却是百世难求!”沈渊怒喝道:“你是说郑骧?”飞起一脚,直踢向他膝弯。

  谢如璋闪身避开,见他突袭自己下盘之时,拳招中已露破绽,左侧门户顿开。知道是他提起郑骧,心神激荡之故,大喜过望,双切掌推出,长声笑道:“公子如何起了别意……” 左掌砰地一声,正击在乍听此言,凤目微惊的沈渊胸前!

  沈渊唔了一声,踉跄后退几步,唇角淌出一线血流。谢如璋见自己一击得手,欣喜若狂,伸手便去抓他的“大椎”穴。不料沈渊虽败不乱,左掌勉力一翻,运掌成风,破空劈下,掌风直袭他面门。谢如璋潜心中原武学多年,一眼便认出端倪,心道“四游掌?不使自家武功,倒使这套浑不相应的掌法,这小子当真胡涂了!”心下不屑,左掌疾掠,挥开他掌风;右掌毫不凝滞,依旧击向沈渊胸膛。

  不料此“四游掌”却非彼“四游掌”,沈渊拍出之时,已然变招,正是那夜步回辰手创的“撩花式”,除了沈渊步回辰,世间哪有第三人见过?步天教主当世名家,所手创的招式自然也是非同小可,后招绵密,法度谨严,径尺之间全在掌风笼罩之下,令人避无可避。沈渊掌风虽偏,但指间剑气不改,拇指与食指成鹤嘴之势,余下三指略弯,出手如电,已经狠狠地扣在了谢如璋右肩的“缺盆”穴上!谢如璋一着不慎,已然受制,手少阳明经脉俱被沈渊闭住,半身动弹不得。他惊怒交集,见沈渊右掌微微提起,凤目凛凛,显是立时就要狠下杀手,当即喝道:“那哀灵是谁,你还猜不透吗?”

  沈渊手掌一凝,却不受他逗引相激,并不答话,掌带劲风,破空劈将过来。谢如璋心知不好,吞声大吼,左臂一扬,搅起空中飘荡的尸气,向沈渊劈面挥来。沈渊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竟不闪避那阴毒尸气,右掌带着劲风,一掌斫向谢如璋的喉头!

  谢如璋被他的狠辣掌力斫中,喉间顿木,浑身一颤,几近窒息。但他体如坚革,沈渊拼尽全力的一掌,竟然没能斫碎他的喉头。他倏地吸气,忽尔狂吼乱叫,张口运力,呼地吹出一口劲风。口吹劲力,自比不上拳脚凌厉,但谢如璋在窟中许久,亦早沾得满身尸气。沈渊被这阴寒劲风罩住手掌,身体不由自主地便是一颤。谢如璋借的便是这一刻之机,口中呼喝,手中又搅起万端尸气,尽向沈渊身上推将过来!

  沈渊尸气浸体,双目赤红,恨不得把这死敌食肉寝皮。奈何尸气入了骨骼深处,举动不灵,已难占得先机。谢如璋嗬嗬狂笑,竟不急于挣脱沈渊如钢似钳的掌握,倒翻掌抓向他的胸膛。沈渊只得松手急退,便听得“哧啦”一声,被谢如璋扯落一片衣襟,沈渊怀中所藏的那粒珊瑚珠被劲风带将出来,被谢如璋一把捞住。顿时,他的掌中红光大盛,直灼沈渊面门眼睛!

  沈渊虽然心志坚韧,毕竟是僵尸之体,全抵受不住这刺目的亮光,闷哼一声,举手遮挡。谢如璋乘机猱身而上,左手钩拿,已刁住他手腕,狠狠向石壁上的一根尖细钟乳石砸去!沈渊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右掌顿时被那锋利石片洞穿出一个血孔!谢如璋笑声如山魈嘶吼,震动四壁。左手拨出沈渊血淋淋的手掌,右手作鹤嘴之势,捏紧那粒珊瑚灵珠,只听轻轻噗哧一声,那红艳灵珠已经嵌进了沈渊掌心的血洞之中!

  沈渊凄厉嘶叫,只觉右掌一线火焰腾腾,直烧入自已五脏六腑之中。玄玉符立生感应,在他的胸前扑扑乱跳,一寒一热,交替往袭,在气海间化作了一个无底旋涡,四面八方的尸气奔涌而来,直向他孱弱的体内无休无止地侵袭过来!

  谢如璋看着沈渊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挣扎,身形在浓黑尸气中若隐若现,嘿嘿厉笑道:“我聚万尸之气炼你,足以抵九年之功!公子,不必再作无谓挣扎了。你既敢入我圣窟之中,便当知道今日的下场——”说着,呼啸连声,便听四下里嘶嘶啦啦,一头又一头的僵尸从岩边石下,冒出了头来。他正在得意之间,忽见那只带血手掌依旧从尸气中伸了出来,颤微微地攀住了一根石笋,狠命定住。沈渊左手撑地,在尸气之中拼力支起身来,语气微弱地道:“咱……咱们方才的话……还没有讲完。”

  谢如璋微笑道:“什么话?”以为他必定是在临死之前,穷究那制符害了自己的哀灵是谁,不料沈渊剧咳数声,半跪起身,举手在四下里划了个圈子,吃力示意道:“你为一己之私,残害万千生灵,令他们死无善终,魂魄不轮回,这样的滔天罪孽,你……你这种恶毒妖怪,自然不会有思毫悔过之心。因此待你被怨魂缠定之时,也休要怨恨便了!”

  谢如璋不屑地垂眸看宁死不屈的他,冷笑道:“好一个‘怨魂缠定’,公子即将魂魄化尽,哪来的怨魂?轻澜公子半世纵横,现下只剩下嘴头功夫了么?”沈渊听他嘲笑,不顾手上伤处,狠命攀住石笋,道:“我魂魄受制两百余年,早就不当回事了。可是这世间还有一缕你种下的怨魂,今夜要来取你性命!”谢如璋哼了一声,问道:“谁?”沈渊咬紧牙关,森冷说道:“那不便在你身后么?”

  谢如璋微微一惊,回头四看,见尸群围在周遭,黑气浓郁生发,毫无异状。冷笑一声,转头正要说话,忽听脑后风声乍起,一道阴森森气息自后方扑来!心知不妙,立时前扑闪避,但身后袭来的这一扑是骤然暴起,又离得甚近,因此依旧没有避开,颈上剧痛,已被一副白森森牙齿咬住了咽喉!

  他大惊失色,举掌便拍上颌下那人的天灵盖!沈渊怒吼一声,竟然再度从尸气中涌身跳起,一掌架开他的手掌,喝道:“你……你恶贯满盈,今日有死而已!”说着,双拳并举,便向他脑袋上击去。谢如璋连忙挥拳架住,怀中的人体立时张臂将他紧紧锢住,令他脱身不得,牙齿发力,死死地咬住他的喉咙,撕扯不已。

  谢如璋方才被沈渊斫中颈项,如今又被狠咬,再是皮坚骨硬,喉管也被咬得咯咯作响,感觉抱住自己的,也是一头僵尸。情极拼命,忽地大吼一声,一把反抱住咬颈之尸,和身便向沈渊怀中撞将过来!

  那尸知道自己尸毒遍身,实不能碰触虚弱的沈渊,当即脚下用力,狠命顶在足下的凹凸石岩之上。只这么一分心,牙齿上的劲力稍减。谢如璋已经借上抗沈渊拳势之机,一势“力沉千钧”,身子猛往下坠。只听“嚓”的一声,他颈间皮肉撕开,喉管断裂,但身子却也钻到了那尸身下。沈渊本是要击打他额头的,不料拳下一空,招势使老,双拳向着那僵尸头上击去,连忙硬生生收劲回带。这样生死剧斗中,本就是拼尽全力的,这一下劲力全数反激至自己身上,禁不住连退数步,嘭的一声,撞上道旁的一根石笋,碎石四下里飞溅开去。

  谢如璋双足连蹬,哧地一声从那僵尸身下滑了出来。那僵尸也立时弹起身来,叼着咬下来的一小截喉管,恶狠狠地瞪着他。谢如璋借着壁间磷光,看清他鼻高面阔,身材壮健,正是自己的卫队长开牟!他大吃一惊,按住自己残破的喉头,狠狠地转头看向再次艰难从碎石堆中站起身来的沈渊。喉头带风,尖声问道:“这是……谢平章?”

  沈渊虽连遭狠击,却依旧吃力而不屈地挺直了腰身,满眼怜惜地看着侧身护在自己身前僵尸开牟,缓缓点了点头,道:“玄玉符聚魂凝魄,因此……亦能感应世间生魂……”他又伸手抓住石笋,支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刚烈说道:“采凉山内数百年中,最冤厉惊天的,不就是谢平章的生魂么?”

  谢如璋见他目光湛湛,逼视自己,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立时站定,将喉管重又塞回颈项之中,悍恶问道:“原来你已经悟出了招魂之法——那又怎地?”他喉管已断,说话时喉中带风,空空隆隆的极是难听。沈渊骂道:“说话跟倒夜壶一样,老妖怪,你的死期不远了!”右手一晃,左臂平举,握拳沉肘,气凝丹田,显见的又要扑上恶斗。那附了开牟尸身的谢平章见状,也张开蒲扇大掌,双臂挥舞,又龇出满嘴的牙齿,气势汹汹地瞪着谢如璋。

  谢如璋见沈渊虽然右掌受了重创,却依旧是一副与自己死缠到底的模样,暗忖道:“这小子不顾死活,闯入窟中,打的是与我鱼死网破的主意,我今夜重宝将成,何必要跟他多费周章?”当即喃喃念诵,缓步后退至了四下里蠕动穿行的尸群之中。料定沈渊一旦拼死撞入尸阵,立时就会群尸尸气所啮,自己正好四下里驱尸,折磨炼化于他。

  他心中打的算盘自是称心如意,念咒也越发的急了。谁知沈渊见他后退,目光一闪,忽地打个唿哨。谢平章一听那声响,立时长身跳起。谢如璋以为他要作先锋来袭自己,连忙大声呼喝,要群尸围护。不料谢平章根本不与群尸相抗,呼呼呼大步奔行,左奔右窜地向山道外跑去。沈渊早已纵身跃上顶间石钟乳,几下纵跃,兔起鹘落,刹那间两人便都消失在了石洞之中。

  谢如璋有些呆怔地看着沈渊倏尔来去,一时想不透他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却听山道间脚步纷乱,几名灵巫气极败坏地奔跑过来,叫道:“左相,五焰灵巫……不见了!”

  谢如璋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已中沈渊之计。那五焰灵巫一双二人,有心意相通之功。自己命其中一人出窟调兵,另一人留在身边,好随时侦知调兵情形。因此方才沈渊袭来,他最小心着意的便是五焰灵巫的安危。不想沈渊在自己面前明修栈道,暗里却命谢平章去渡了陈仓!若是五焰灵巫来不及调兵入窟,今夜不能聚齐万尸炼化沈渊,自己两百年的辛苦就要功亏一篑!他捏着自己被咬断的喉管,又按按臂间中毒后凝滞僵木的经脉,当即对窟中灵巫令道:“不能再让邪灵犯我圣窟!传令圣明殿:布尸气,动十二星阵!”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搅乱王庭
  沈渊与谢平章在窟中拼力奔逃。沈渊见无人尾随,也再无力运气高来高去地窜行,便落下地来,对谢平章道:“你可知道渊底怎么走?”谢平章占的是僵尸之体,不能说话,只指着自己的脑袋,点头示意。沈渊明白他是在说自己附了开牟的身,知晓开牟心思,因此认得路径。心中一宽,道:“我让谢文朔在渊底等我们,咱们这就去寻他。”谢平章点点头,忽地伏下身来,向沈渊连连叩了几个头。沈渊一惊,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连忙伸手相扶。谢平章一闪跳起,躲开他的手臂,比比划划地示意快走。沈渊明白他是怕身上的尸毒伤着了自己,叹了口气,跟着他往前勉力奔去。

  两人奔行一刻,谢平章止住脚步,钻进一爿岩石之下,将那个昏迷不醒的五焰灵巫拖了出来。沈渊见他忙碌,便伸掌查看自己的伤口,刚刚伸指一按嵌在伤口中的珊瑚珠,立时觉得掌心一阵剧痛。他受过多少折磨的人,也抵受不住,痛苦地唔了一声,只觉心促气短,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住,扶着一根石笋,微微喘息。

  谢平章负着灵巫,直起身来,担心地瞧他脸色衰败,扶着石笋的带血右手苏苏抖个不停。手臂伸缩,想扶又不敢相扶。沈渊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苦笑道:“没关系,谢大哥,你我都不能活着离开危须了。何必还要介意这一时半刻的尸气之毒呢?”谢平章一拳砸在石笋之上,震得碎石纷纷而落。沈渊温声劝慰道:“文朔还在渊底等我们呢。他年纪小,胆子也小,别让他吓着了。”谢平章沉默一瞬,点了点头,将五焰灵巫扛在肩头,当先便行。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窟中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听见暗中有水声鸣动,在窟中回荡激扬。沈渊精神一振,跟上谢平章,与他并肩而行。不一时,便听得水声轰鸣不绝,前面已是豁然开朗,一条阔大的暗河奔流不息,沿着石窟外的溢道向山外流去。

  沈渊四下里瞧看,见河边长着大簇苇丛,其间点点浮木游动,微有绿光,知道是满渊的鳄鱼。担心地叫道:“文朔,小朔儿!”四下里叫了半晌,方听到有人在顶上细声答应,谢文朔从一块粗壮的石钟乳上探出头来,急慌慌的小声道:“公子,是……是僵尸!”

  沈渊转头,见他指得是开牟的背影,忍不住轻轻一笑,招手道:“你下来,我讲给你听。”谢文朔再是害怕,也万不会不听沈渊的话,当即从石钟乳上攀爬下来。沈渊携住他的手,指指沉默看着他们的开牟,温声道:“他虽然用的是开牟的尸身,但是魂魄却是两百年前被尼坚摩嘉害死在采凉山中的你谢家先祖,谢平章。”谢文朔惊得眼睛睁得溜圆,结结巴巴问道:“什……什么?”

  沈渊吐了口气,三言两语与他说了尼坚摩嘉以谢家血脉换魂的由来,温和解释道:“谢大哥枉死,对那老妖怪恨怨难消;又兼他当年被生生拉离肉身,不是死魂,所以入不了轮回。我本就猜测他当在世间飘零的,这回在采凉山中试着用玄玉符召唤,果然一召即来。”他看着沉默不能言的谢平章,叹了口气,推推谢文朔肩膀,道:“还不给你的先祖公磕个头么?”

  谢文朔眼望面前人,此事虽然匪夷所思,但他这些时日,历经多少奇事,又对沈渊全心信任,自然也信了大半。但听沈渊叫他磕头,眼望那曾对自己百般鄙视的开牟脸容,再是对轻澜公子惟命是从的,也有些心障。犹犹豫豫地走上半步,又委委屈屈地转头去看沈渊。

  沈渊与谢平章都明白他的心思。沈渊叹息一声,正要说话。谢平章已经打了个手势,意思是“算了”。便即转身,对着渊边芦苇丛中探看,便听得苇荡里擦擦声响,几头鳄鱼已经晃动着身体,张着大嘴向他们爬来。

  谢文朔吓了一跳,却见谢平章大步向鳄鱼走去。他膝盖僵硬,走路甚是滑稽,但身体笔直,自有一股毫不回顾的决绝豪迈之意。一头巨鳄爬在最前,张着大嘴向他扑来。他不躲不避,伸出右掌一掌拍向鳄嘴。便听“咔嚓”一声,那鳄已经将他的手臂叼在了嘴中。

  谢文朔惊叫出声,却见鳄鱼骤然松开了大口,谢平章手臂上被咬得洞洞斑斑,却袅袅冒出一大股一大股的尸气来。那巨鳄骇得倒退几步,不敢再扑上前来。其余鳄鱼见状,也甚为忌惮,慢慢地向后退去,重又溜下了渊去。

  沈渊笑道:“渊中鳄鱼忌怕尸毒。只有靠着你的先祖公,你才能出得了这魔窟呢。”又问道:“你瞧着那灵巫出窟,可知道他们把船只藏在哪里?”谢文朔摇了摇头,道:“他从苇丛中拉了一条小船过来,可没见着第二条。”沈渊嗯了一声,走到谢平章带来的五焰灵巫身边,蹲身下来,在他身上戳了数下,封了穴道,吩咐道:“鳄鱼已经被尸毒吓跑了,你去想法弄点儿水来,把这家伙弄醒再说。”谢文朔扎手一刻,找不到装水的用具,忽地灵机一动,扒下那灵巫右脚靴子,将他的扎脚带和布袜都扯了下来。跑至岸边,吊下去浸水。沈渊见状,扑哧一笑,幸灾乐祸地赞道:“这法子极好。”

  谢平章生怕鳄鱼潜在苇丛之中,跟上去卫护谢文朔。眼瞪瞪地瞧着他俩胡闹,虽然僵硬脸容没法显出表情,但却在微微摇头,一副又好气又好笑,又微微辛酸无奈的模样。

  谢文朔将那只臭袜子浸饱了水,捧着回来,洒在那灵巫脸上。那灵巫被冰冷的渊水一浸,悠悠醒转。看见沈渊盘膝坐在自己身边,大惊失色,却苦于已被沈渊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沈渊笑眯眯问道:“这渊边当不止一条船,你们把船只藏在了哪里?”那灵巫闭目不答。沈渊温声赞道:“嗯,好硬骨头。”说着,右手接过谢文朔手中袜子,左手一翻,按上了他右臂,只听一声清脆骨响,那只手臂已经被他扭得筋折骨断。那灵巫剧痛之下,张口要叫,沈渊手中臭袜扑地一声,便快若闪电地塞进了他的嘴里。灵巫一口气全闷在喉头里,双眼翻白,又晕死过去。谢文朔见沈渊对危须人如此辣手,又是吃惊,又是快意。连忙又去弄了水来,洒在那灵巫脸上。

  那灵巫被冷水一激,又苏醒过来,恨声道:“你杀了我吧。”沈渊笑吟吟哄道:“杀了你,谁带我们出窟啊?”那灵巫恨道:“你还想出窟?窟中星阵已动,尸气沉积渊底,你出不去了!你是供奉我火沃神的人符,我宁死也不会助你出窟的!”谢文朔听着“人符”二字,又惊又怒,抬头看看沈渊。沈渊神色不变,微笑道:“谁说我要出去啦?我是让你出去啊。”

  那灵巫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瞧着沈渊。沈渊鉴貌辩色,已窥出他心意,笑嘻嘻道:“你不知道,你们那个左相,可是个大大的坏人,早就背叛了危须。你以为他炼化我,是为了供奉火沃神么?他是为了私得重宝玄玉符啊!”灵巫骂道:“你挑拨离间,我才不信呢!”沈渊慢条斯理地道:“我能被炼化祭祀火神,那是莫大的尊荣,自然想要危须王家前来主祭。可是如此重大的国祭,为何王庭中无人前来参加?”

  他看出那灵巫毕生苦修,一世奉神,心思单纯无比。因此说的每一句话,都顺着那灵巫心意,正正打到了心坎儿之上。那灵巫听得发愣,道:“那……那你想要做什么?”沈渊道:“让你出窟去寻你的兄弟,让危须王家派人前来窟中主祭啊。”灵巫半信半疑,问道:“你……你真的肯献身奉神?”沈渊只觉谢平章与谢文朔四只眼睛,都在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目光中的焦虑担忧,直要把自己灼个对穿。只能微微苦笑,自顾说道:“自然是愿意的。否则,我怎会助你出窟呢。”说着,举手向身后的谢平章指指,道:“连驱兽的僵尸,我都给你找来了。只要你肯出窟去向王庭报讯便了。”说着,慢慢地扭回头去,扫了呆站在一旁的谢家两人一眼,缓缓续道:“……你们,总当要为这天下江山安危想一想吧……”
第一卷、白云犹似汉时秋 新声旧声
  他如此舌灿青莲,果然说动了那灵巫,迟疑着点了点头,道:“你让我出窟,我便去王庭求见王上。”沈渊笑道:“好。”便为他接好骨头,解开穴道。虽明面上看着是在冶伤作好事,但是他的接骨手法极重,那灵巫剧痛之下,又晕了过去。沈渊乘机悄声对谢文朔道:“这傻瓜极好糊弄,又受了伤,不碍多少事了。你跟他出了窟去,想个法儿骗过他注意,逃走便了。”他与谢文朔说话,全是汉语,料想那灵巫便是醒了,也听不懂。便又向谢平章那方摆摆头,叹气道:“这窟中布了无数巫术星阵,你的先祖公方能附在活僵尸之上。一旦出窟,他就得离魂飘荡,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了。”说着,又细细交待他如何去寻找坐骑,如何躲在草场之间,观察战事。直听得谢文朔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含泪道:“公子……你留在窟中,就会被他们……被他们……”

  沈渊假装没有听见,只道:“步天军的骑兵统领名叫袁昌,很是忠诚可靠。我在入窟之前,便已与他将诸事都安排妥当了。你拿这玉瓶去见他,便是刀山火海,他也会带你回去见步天教主。”他长出一口气,又道:“你见了步天教主,求他让你到天仁山见小望儿便了。他要是问起窟中情形,你不必与他讲什么窟中祭神……什么炼化之事……”他眼望谢平章,道:“你对他说:这数百年来,危须屡犯中原,边关上无数军民枉死在战火之中。若今夜我军能够得手,危须国中必定元气大伤,危须王庭也只能西投绝地,再不能虎视中原,边关百年安宁有望……他若肯顾念我今番为国诱敌的功劳,就请大德高僧前来,在马衢城中作一场往生超度法事,超度那些枉死不能投胎的亡魂吧……”

  此时渊中阴风飒飒,寒波拍岸,芦丛叶子刷刷激荡连声。却俱盖不住沈渊轻缓平稳的语调,慷慨决绝的嘱托。谢文朔听他说话,眼泪宛若走珠儿一般,扑梭梭地滚将下来。又听得自己身边先祖公喉头嗬嗬,却发不得声,只能将一副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明白沈渊所指的亡魂,亦有自己的先祖公在内,心中震痛,忽地扑翻身跪下,向谢平章和沈渊胡乱叩头,大哭道:“公子……先祖公……我……我……”

  沈渊向谢平章示意,要他去相扶谢文朔起身。谢平章双手微微颤抖,扶住谢文朔双臂。谢文朔满心悲痛,投入他的怀中,放声大哭。谢平章搂住了他,虽不能言声,却满头满脸地摩梭不已,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渊,只恨自己的目光没有力量,不能将轻澜公子摄入其中,一齐永远离开这阴森可怖的异域他乡。

  地上的灵巫醒转过来,见沈渊将他的伤口也包扎得妥当了,大是感激。便自往苇丛中寻觅一刻,果然又拉了一只小船出来。沈渊微笑着将谢文朔从谢平章怀里拖将出来,又哄又拉地推上了船去。谢平章又看沈渊一刻,牙齿依旧咔咔咯咯地响个不住。沈渊知道他性情正直刚烈,虽知此时不能耽误时辰,却怎么也受不了与自己死别而去。当此之时,见此赤诚忠心,他心里也是激荡万分,终于抢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谢平章!

  旁边两人见状,俱是大惊,他尸气侵体已深,肌肤已经通透得近乎青玉一般,竟然还敢拥抱满身尸毒的僵尸?谢平章也惊慌失措,正要挣开他的手臂,便觉沈渊狠狠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道:“谢大哥……”凤眸澄明,看着他,一字一顿,语气坚定地说道:“当年的事,我累了你,可我不后悔!你今天能把文朔带走,咱们就再没后悔的事了!”

  谢平章身体僵立一瞬,吃力而坚决地推开沈渊,后退半步。看沈渊一刻,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脚下。沈渊以为他又要给自己叩头,连忙伸手相扶。谢平章挡开他的手臂,巨掌倏地张开,五指如铁,深深抓在了地上。

  沈渊怔住,看着他狠狠地扒过地面沙土,抓碎地下石块,肉粉,骨末与碎石同飞,在地上划出了一条深深的印痕来。一道又一道划过,原来他是在地上写字!

  ——“谢家人便为公子死一百次,也不后悔!”

  谢家两人终于登舟离岸。沈渊站在苇丛高处的一块岩石之上,眺望着那一叶轻舟顺流而下。终于目力穷尽,舟影掩入了黑暗深处。他却依然保持着遥望渊际的神情,怔怔地盯视着那浓黑深沉的化也化不开的暗夜。玄玉符在他的胸口跳动鼓荡,仿若一颗小小心脏,贪婪地汲取着沈渊的生命气息。掌心中的那粒珊瑚灵珠,更是肆无忌惮地闪烁转动,将阴寒浓郁的尸气汇聚入他的丹田气海之间,将他的孱弱身体化作了一个冰冷的熔炉。无穷无尽的尸气仿佛受到召唤一般,从窟中翻滚奔腾而出,一波又一波地往沈渊的身体里侵袭而来。

  沈渊支持不住,缓缓地坐倒在岩上,他数日奔波辛劳,一日之间又剧斗数场,已经是筋疲力尽,伤痕累累。一口气松将下来,几乎已无力转身爬下岩石。

  他伸手按住胸前的玄玉符,手指痉挛地想要将它抠将下来,但是又定住了。危须中军还没有入窟,尼坚摩嘉的阴谋还没有败露,危须国内的战火还没有点燃……他还不能断然离开这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人世间。

  沈渊咬紧牙关,忍受着尸气在身体中的肆虐,定定地望着谢平章留在山石上的“不后悔”三字。他想他已经没有什么要后悔的事了:他为他的阿籍护住了边关的平安,他保住了受苦两百余年的谢家血脉。他终于可以躺倒在冰冷的渊石之间,等待最后的结局了。

  幽冥途长,黄泉路冷,可是那一端,有他痛彻心扉思念着的人们。

  沈渊的意识已经逐渐地缥缈模糊,再一次在异域的可怖咒术之下,软弱不堪,冰冷苍白地倒了下去。他躺在异域的幽深谷底,迷茫的目光投向虚空高远的黑暗山腹,阴冷潮湿的山风,扑面而来的渊水腥气,重沉沉灭顶而来的暗夜尸气……

  ——这压抑的黑暗,与那日他被活埋入棺里的窒息绝望,一般无二。

  沈渊毫不犹豫地沉进了昏迷的黑暗深渊,他已经决心坦然地接受死亡。但是他再一次直面濒死时的孤寂境地时,却依旧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无论他经历过多少痛苦,他也还是那么的年轻啊……他曾经那么的无忧无虑,曾经那样地纵情欢乐……他游历过峻丽雄奇的名山大川,倘佯过繁华热闹的两京街衢,流连过花遮柳隐的江南春岸……那时的青岚少主,画舫歌吹,诗酒逍遥;貌美如花的歌妓相伴左右,眼波流转,莺语关关,曼声便和上了风流公子的裂云箫管……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新啼痕压旧啼痕!沈渊缥缈的意识在歌声中,忽地颤栗起来。新的,陌生的呼唤声透空而来,终于掩尽了两百年前的杳渺歌声。他便在是昏迷之中,手指也止不住的被那声音震撼得痉挛起来。那声音反反复复,斩钉截铁,在他的耳际回旋,久久不肯消逝——

  “你要回来……”

  前生已无余恨,今世犹有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