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默編年
作者:形草
【貳】
【貳】 第三十八章 父子兄弟
  「你還記得小姨子的模樣嗎?」朔當真有些懷疑……聽雲弟說起自己居然有四個老婆?然後那子翎又是戀童癖,這對兄弟真是出乎常人意料太多了……
  「自然不記得。」說得理所當然,大黑羚羊望著銀河渡口:「不過,見到的話應該會想起來吧……哎,反正是三男一女,我倒是記得自己岳丈的模樣啦,得好好向他們問問子翎的消息……都不知道確實怎樣了……」

  冬季的山間峽谷在後方,塚山朔與聶雲分別乘在坐騎上,眼前耳畔是銀河水流的奏鳴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寒冷的錯覺,朔覺得有些陰鬱,倒是聶雲因為很快能從岳丈與內妹那兒收到弟弟的第一手消息,心情大好。


  「別忘了,子翎有提過要特別當心你那位小姨子,甚至是你岳父都有可能是川城的手下。」朔到底心繫風菊二城,細心提點。
  伸長脖子巴望著,棕色的鋼絲頭依然散亂:「放心吧,只要是我弟弟交代我的事情,我一定……」話語至此,突然打住:「哎,不對,像那項鍊我就沒找到,怎麼還能說一定辦妥呢……」
  朔苦笑,望向身後峽谷之巔,看不清頂端的山頭上:「端弟埋伏在那邊沒問題吧?」

  儘管禮儀上,我這個名義上的外人接待來客有些奇怪,不過這種敏感時期,對方又是多年前的敵人,身份特殊……算了,這塊不大不小的土地上,城與城之間本就沒有永恆的友情與敵對,大家都必須學會見風使舵。總之,讓雲弟迎接自家親戚是合情合理,對方雖是洛城高官,我現在也是少主師父,差不到哪去……不過,端弟的確考慮得周全,深怕萬一來人在峽谷內發難,我跟雲弟沒有防備,被襲擊可不行……只是……

  我還是不明白,端弟會不會想太多了,即使子翎情報有誤,那四人一起動手,有雲弟在,什麼都難不倒,別說四人,四十人都不成問題,何須如此大費周章,上山埋伏?
  哎,我越來越不瞭解這些弟弟們了,倒是芳妹越發聰明伶俐,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不要緊啦,在這種峽谷上布陣,我已經教到不要教啦,」聶雲似乎在說著稀鬆平常的事情,依舊伸長脖子往銀河望:「畢竟這道峽谷是咱們風城最好埋伏兵的地方了,我們會這麼想,敵人自然也會這麼想啦,端少主這麼決定我倒是覺得沒什麼,他要是沒提,我也會反過來建議他上山埋伏呢……這種山頭其實好布置,反而是之前對付菊城取水那時候啊,端少主在平地布陣有些手忙腳亂的……大概還不熟悉吧。」

  朔眨眨眼,有些懷疑自己的聽力:「你們在應付我們取水時,也有布陣?我怎麼沒感覺?」

  「到你有感覺那哪還有用啊?少主都沒發現我們風城人雖然少,但也沒真的落敗過麼……」彷彿說著理所當然的話:「我是沒有什麼聰明心思啦,但是我師父好歹也是高人,學到他的一點皮毛還是有的……」
  「唉,你就是口快,又叫我少主……該直接叫我朔的,」細細回憶思量:「那倒是,看來你除了單打獨鬥,領兵打仗也不錯……說起來明明人口少菊城許多,卻總是勢均力敵。」要是給他青壯年,或者好些的兵源,說不定雲弟更能發揮。

  沒再細聽長少主說些什麼,注意到此時渡口有幾人上岸,都是風城的熟面孔,聶雲躍下馳電,牽過後面幾匹懷端早備妥的梅花鹿,忙讓他們乘上,盡速通過峽谷……免得捲入未知是否會到來的亂戰。
  ……果然端少主細心,聰明人就是不同……連這麼細微的地方都設想周到,是真的照顧城民。


  朔看著忙活的聶雲,幾個念頭轉了轉,想了想方才的對話:「拜託,雲弟……」突然哭笑不得:「你自幼跟著喬老先生,結果只學到皮毛而已?這都拜師學藝幾年啦?」
  「誒?」不好意思地抓抓鋼絲頭,再度躍上馳電,大臉憨憨傻笑:「你明明知道我資質魯鈍嘛……光是要學得一點皮毛,可真累死我了,別看我只會這些個體力活兒啊,子翎他可是常常誇獎我的!」說著,好像被弟弟誇獎是非常值得炫耀的事……一臉得意,又有些靦腆。
  朔笑了笑:「知道你們兄弟感情好,不過好歹你當哥哥的,也勸勸他,不良嗜好得改改。」真誠地建議。
  青山水畔,聶雲頂著大臉發懵:「不良嗜好……什麼啊?」一臉不明白。
  撇撇嘴,有些責怪的神情:「你們之前不都睡一間房?可別告訴我你不知情啊!別讓我說得這麼明白。」

  聶雲眨眨眼……本來看上去就不聰明的表情,現下看上去更傻了……

  而熟知自家雲弟性格單純的朔,愣了愣……
  「不會吧?雲弟,你當真不知情?」也對,不然雲弟如此正直,理當會規勸,子翎看上去又很聽哥哥的話,應該不會出現豢養小男娃的事情。

  「啊?」大臉一頭霧水,歪向一邊……連帶似乎連馳電威武的羊角也歪了。
  「就……就是……」這又怎麼好讓我開口提?可現在說一半真是騎虎難下……
  「是?」一知道是關於寶貝子翎的事情,聶雲頓時提起十二萬分精神,凝神細聽長少主說話。

  這會兒讓朔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說了怕是不是對子翎太過意不去,況且為何當時那小男孩會出現在卡馬房裡?雲弟到底知不知情?到底……會不會這之中有什麼誤會?可能那孩子只是菊城某戶……不對啊,哪有小孩子會自己跑到關嫌犯的房間玩的?大人都沒發現?家長沒發現就罷了,咱們菊城守衛雖說不是多麼幹練,但……溜了個小娃娃進屋卻沒發覺?會不會太離譜……自然是子翎相幫,不然誰這麼好身手?雲弟又不會做這種事……


  「……長少主?少主?」這都怎麼啦……是子翎怎麼了嗎:「少主啊……」
  「……」撫著下巴,年輕爸爸兀自在斑馬背上沉思。
  「少主?」還是我的稱呼不對,所以不理我?那……真要記得提醒自己改口,別老是記得一天忘記三天:「朔?」
  「……」可是……子翎也刻意在雲弟面前裝成弱不禁風吧?難道子翎不值得信任?可是……
  「朔!」
  「哎!?」總算還魂,有了反應:「什麼事啊?」

  大臉上,鬍渣依舊沒刮乾淨,一身邋遢卻一臉誠懇:「要是子翎有什麼做不對的地方,朔一定要告訴我這個做哥哥的啊,我說……人難免會犯錯,尤其像我犯得最兇,」頓一頓,誠懇賠禮:「弟弟他若是有什麼不對,給朔添了麻煩啊……朔一定要直說,我這個做哥哥的替他道歉,」說著還在羊背上深深鞠躬:「子翎他啊,自幼孤苦……現下就我這麼個哥哥了,他其實很依賴我的……這陣子是我不該,把他激走,他啊……受過許多委屈,我知道的,只是子翎從來不抱怨,其實他個性真的很好,朔,你一定要相信我……」

  「……嗯。」他們兄弟倆有很多互動,我看在眼裡,絕對不是虛情假意,但……

  「我的好弟弟到底?」難道不是子翎做錯事?也是啊……弟弟事事周到,也不大可能做錯什麼真能冒犯長少主的事……況且長少主又不是愛計較瑣事的人,除非是犯了嚴重的事情吧……可是要子翎犯大錯,不大可能啊。

  「呃……雲弟,」朔往銀河渡口看了幾眼,確定守候的對象還沒出現:「雲弟,我問你,你在我們菊城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過一個長得很……漂亮的男娃娃?大約四、五歲年紀?」
  歪頭,對這個提問相當疑惑……但仍照實回答:「沒有。」漂亮的男娃娃?
  「……是嗎,我想也沒有……我印象中,也沒見過菊城有這個孩子……」

  由於青壯人口不多,孩子自然也不多了……菊城又不大,看來看去都跟風城一樣,都是熟面孔,就算叫不出名字,也大約知道住哪兒、以何為業……但那麼漂亮的孩子,我若看過,一定有印象的……可事實上,除了那一晚他出現在沒有雲弟跟子翎的房間內,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不遠處,銀河水聲緩緩漸漸,冬季的渡客不多,但專做背人渡河生意的漢子們,依然因為河水冰冷而極容易疲勞,反倒是溫暖時節雖然常常一日往返兩三趟,都不以為意。

  「會是他們嗎……」聶雲瞇眼,彷彿一隻大鷹將視線聚焦:「看來該是了。」
  「這麼遠……」擅長弓道的武者果然不同凡響,我就什麼都看不到:「對了,繼續剛剛的……」
  「啊?」壓根兒已經忘了……
  看那神情,朔笑笑:「你跟你弟弟真是一對活寶。」互補不足吧。
  「哈,是嗎……」好像認為自己跟弟弟一起被稱讚,又是招牌的憨笑:「我只盼他快些平安回來,雖然我們也是立刻要前往川城,但……哎,總之,我擔心得不得了,得快些見他。」

  我得當面跟好弟弟解釋,解釋很多事情……我想我得寫一張紙下來,不然到時候說話怕忘東忘西,我有好多好多要說的……


  「雲弟,我問你,你坦白告訴我……反正現在都事過境遷了,你可得老實說啊……」
  「哎?少主有什麼就儘管問,沒問題!」又喊成少主了。
  對這一聲喊錯也懶得糾正,直接問出關鍵:「你們兄弟倆一起被軟禁在卡馬的時候,是不是有一晚偷溜了出去?」
  「喔,是啊,」倒是相當坦誠,隨即又覺得這麼說不妥……連忙解釋:「誒?也不是啊,就我一個人溜出去,不干子翎的事,我看他睡著了才偷偷出去的……你也知道我一直在找那條鍊子嘛。」

  「所以……雲弟,」好奇心驅使下,認真確認:「你只溜出去一晚?就你一個人?」
  想了想,點頭:「是啊……真的不干子翎的事,他很好,他沒偷跑出去,真的!」好像深怕弟弟被誤會,但卻沒想自己是為了弟弟才出去的,一點都不計較。

  朔靜默了一陣,雙眼盯著銀河彼岸,此時才瞧見剛剛據說已經開始渡河的幾人……
  雲弟當真眼力不凡,有他在端弟身邊,真不錯……倒是我好像誤會子翎了,可是這之中還是說不上來的怪異,總聯繫不上……不過,現在仔細想想,那小娃娃如此標緻我卻沒一丁點印象,哎……我今天是幹嘛呢?這般花心思在這些小事情上……


  「唉,子翎他那晚身體不大舒服……但他就是怕我擔心,你說我怎麼就被他唬嚨過去了呢?我以為他睡了……就是以為他睡了嘛,我才放心出門的,哎,哪知那天一回來,項鍊沒找著不說,還發現他其實病了,他啊……一直都很關心我,其實我也知道他很多事情瞞我……子翎他就是太體貼我了,老怕我擔心……」知道自己沒被怪罪,於是越說越多:「哎,其實他可以多任性些的嘛……他年紀比我小,本就該多對我任性的……」

  「他那晚不舒服……然後我就在你們房裡見到了個小娃娃……」朔盯著已經到銀河中間的一行人,翻身下馬準備迎接……也繼續自語:「可是這兩者間還是沒什麼大關連……大概是子翎那晚在你走之後自己也跑出去了吧。」
  「是嗎……」聶雲跟著躍到地上,此時以自己的身高,不用在馳電上也能看得見來人……隨即又覺得哪裡怪怪的,詢問:「朔……你剛剛說……你的意思是子翎在我溜出去後也跟著出門?然後房間裡沒了我們,卻多了個小娃兒?」
  點頭,繼續想:「嗯,很漂亮的小男娃,五六歲吧……怪了,到底是打哪來的……」

  水勢不急,河中的一行人看上去行囊也不多,畢竟算是半逃亡之行,孟氏父子、采蘋父女,都沒帶什麼贅物,在寒冷的天候裡,倒也方便。


  聶雲怔怔地看著身旁的朔:「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心中連貫上了……
  「『啊』什麼!?嚇我一跳……我們得上前點,可不能失禮。」
  「喔,嗯……我剛剛在想……」頓了頓……我該怎麼說比較好呢,弟弟不在這裡我也不能問:「……那娃娃跟子翎長得像嗎?」弟弟雖然不是妖怪,但他體質特殊……
  「這……」回憶的眼神,隨即:「你這麼一問,是挺像的……啊,原來子翎跟你一樣深藏不露啊!?一個有四個老婆,那另一個已經當爸了也不奇怪啊!」恍然大悟的表情,自覺有道理!
  聶雲尷尬地笑了笑:「嗯……我就是這樣想,說不定是子翎的兒子跑來找他。」
  「喔喔,這樣講就合理了,自己的兒子嘛,可能是從窗子那一面偷偷帶進來的……這麼小的孩子,後來又自己回家鄉了嗎!?」如此,子翎這位父親也未免狠心了……他們父子都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

  聽著身邊的長少主叨唸,聶雲在心中五味雜陳……

  好弟弟啊,我真是什麼都做了也什麼都沒做……還有,師父請您原諒我,我說謊了,希望不會天打雷劈,我不要被割掉舌頭……對不起!我明明就知道子翎他下弦月總有其中一天會避開我的,然後就像大病一場似的……

  原來弟弟不只是傷口會不見,還會變成小孩子……是啊,傷口都能不見,那他能變成小孩子也不奇怪……我覺得子翎走了以後我好像有稍微聰明些。哎!?那這麼說……天啊,我那晚真不該讓他獨自一人!誰知道變成小娃娃會不會不舒服?會吧……這麼大一個人要縮小,之後又要變大?不知道會不會痛……所以子翎每個月回來,都是一副很虛弱的樣子……我想肯定很疼……
  總之,弟弟沒同意前不能把弟弟的弱點說出去……就算是長少主也不行,畢竟子翎現在可是孤身在外,我可不想他跟我一樣,當細作馬上被射爛了肚子回來……那樣會痛死他的!我可不能再讓弟弟委屈了!
【貳】 第三十九章 四個老婆
  白石山群,通往銀河的峽谷頂端,寒冬樹木不太茂密,林間沒有多少能隱匿的地方。

  「少主,我們兩邊都搜過了,沒有可疑人物。」一名老漢氣喘吁吁地奔到懷端面前。
  少年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相襯的沉穩,點頭,環顧四周,朗聲:「嗯,辛苦大家了,都回來了嗎?」都是大把年紀的人了,情非得已,不然實在不想如此勞動他們。
  「差不多啦,」後頭跟上的彭佬已經累得走不到少主面前了……在不遠處費力地嚷著:「我們是最後啦……這大冬天的,山裡沒那麼容易躲人啦。」沒啥枝葉嘛……
  「嗯,你們先就地歇會兒,我……」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好像是某種大型猛獸的吼聲,驚動了山林間的一草一木,震耳欲聾,瞬間禽鳥驚嚇紛飛!

  「果然出事了!」聞聲,懷端皺眉,迅速交代:「大家聚在一起,別輕舉妄動,我馬上回來!」話音剛落,人已經沿著峽谷頂端,往銀河方向迅速奔了去,有如山中一隻靈敏的年輕羚羊,冷靜而充滿爆發力。

  「端少主這是……這這……」
  「不知怎的,咱們就圍在這兒等吧……」

  一群老頭子渾然不知下方已經開始了一團亂戰;時間拉回數分鐘前……



  渡過銀河有好幾種方式,小舟雖是普遍的一項,但由於水流狀態不論上中下游,都不太適宜,在沒有橋梁的情況下,多半來往兩岸的旅人都會直接坐在年輕力壯的渡者肩上,自己的頭頂上頂著行囊過河,這是最廉價的方式,當然也有兩位渡者抬著一位客人,類似坐在擔架上的渡河方式,但金額自然提高,更有四人擔架更加寬敞,也有六人類似轎子完全能隔絕濺水的計價方式……端看客人意願。

  天寒時期,即使是年輕力壯的渡者,也多半需要輪流休息,否則身體真會吃不消……居住在銀河畔的遊民們多會請熟識的同行彼此多多照顧,大夥兒輪番上陣,也因此……多為遊民的冬季渡者面孔不易被人記住……畢竟常常當了一次班,過了岸就自顧自地窩進山洞裡,歇息取暖去了,神龍見首不見尾。

  孟氏父子一行四人中三位是高級官員,即使實際上是在逃亡,也讓人用兩人擔架抬著,乘客加上渡者共十二人……

  「雲弟雲弟!你說……他們是不是……」不大對勁?

  不用朔提醒,眼力極好的聶雲早已注意到,銀河中央正在渡河的來客們,行為似乎起了變化,凝神將所有精力聚焦到洛城一行人身上……頓感不妙!
  「糟!渡者是川城的!」

  「什麼!?」朔也慌了,不用想也知道川城想滅了居於高位,且又正直能幹的孟策,況且殺了兩位仕者,其兩位能繼承的少主都如同斷了一臂,挑選過河間暗算,當真陰險毒辣!
  「雲弟!這太遠啦!如何是好!?」連忙左右張望著有什麼東西能輔助,完全拿不了主意:「哎!雲弟你做什麼!?」

  聶雲倒是不發一語,該說是腦子向來是一直線運作,無法分心回答,朔的話還沒說完,聶雲早已離開馳電的身邊,小腿發力衝了出去,彷彿才一個跨步便飛到銀河畔!
  彎身的動作流線到不像是身高兩米的壯漢,一瞬間大手抄起兩顆拳頭大小的石塊,接著以難以想像的音量虎吼:『吼吼吼吼吼!』並在幾乎同時,將其中一個石塊擲了過去!

  聲波所致,地動山搖,半點都不誇張。
  隨即,銀河中央已經有三位川城渡者,倒臥水中,順水流而逝……

  原來其中三位渡者站在聶雲的角度看來,正好排列成一直線,聶雲單手擲出石塊,接連貫穿兩人肚腹!第三人雖正好因聲波腿軟得以閃避,卻也打中胸口,頓時氣悶……至於三人死活,自然由他去。

  朔的斑馬同樣聞聲腿軟,就地跌坐,後頭幾隻備用的梅花鹿四散逃竄!山林間,寒冬本該歇息的禽鳥全都因吼聲驚嚇,在一瞬間振翅沖天!黑壓壓地遮蔽原本就不明亮的天色,並且驚聲通知同類!幾塊碎岩甚至滾落地面,隱匿在山洞中取暖的渡者們,連探頭都不敢……抱著自己的腦袋,大膽些的也只敢探出對眼睛看看究竟……

  只有馳電與其主安然無恙。

  「馳電!」
  只一聲發喊,大黑羚羊瞬間會意,馳電真有如閃電般動了起來!只一發足便如飛般躍至聶雲身畔,趁著主人一蹬,合而為一!直往銀河中受困的人們衝去!
  幾聲虎吼過後,河中的人們不分敵我,早成了軟腳蝦,不管是遇敵的還是執行暗殺任務的,動作都慢了好幾拍……聶雲在飛速接近中再度擲出另一塊石塊,立刻又有兩人順流而去。

  采蘋本是文職,躲在父親身後不敢輕舉妄動,酒吧老闆一身狼狽也只得拿著方才渡河的擔架當盾牌猛擋,護女心切,情勢危急!倒是孟戟在冰水中護著自己老爸還能再撐上一會兒,但獨自以一己之力對抗兩位川城殺手,又得照顧紙片般弱不禁風的父親,自然無暇顧及采蘋……

  『咻!』箭矢破空之聲,從極高處傳來!

  「端少主助援啦!」聶雲顯然相當高興:「真不愧是少主,我就知他聽得見!」
  「…………照你這音量,天庭地府都聽見了吧。」這是岸上剛剛回神的朔,內心雖駭然,但也對雲弟的單純有些無言。

  孟戟眼見攻擊采蘋父女的殺手,只一瞬間便被箭矢穿喉,死狀悽慘,不由得偷眼朝峽谷之巔上看了一眼,見到上方高遠處,渺小一隻黑影,隱約是剛剛放過箭的架勢,內心五味雜陳……
  記憶中,風城的懷端少主還不滿十三歲,當年朔在山中擔心的弟弟,如今居然有這等實力……
  雖然距離足足有三百步遠,但箭矢由上而下,藉著墜落之勢並不難到達目標物,但……他的師父就在目標旁邊,不是嗎!?這才是可怕之處!還是個孩子,遇事不亂,鎮定至此,對自己的能力如此自信,看來當初朔在山中,決意將風城世襲之位讓給這位弟弟,是真的相對人了……

  思緒在電光石火間掠過,這邊聶雲已經三兩下趕跑了剩下兩位殺手……
  「唉,放他們回去,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被滅口……」坐在大黑羚羊上,聶雲到這個當口還在擔心敵人。

  眾人皆是一身狼狽,天寒地凍又落水,自是顧不上引薦寒暄,草草招呼應對了幾聲,趕忙讓眼看即將倒下的瘦子孟策,以及已經冷得直打哆嗦的采蘋坐到馳電上去……孟戟正當青壯,不管捱不捱得住,總得自己涉水了。
  聶雲為人真誠,雖然只跟采蘋的姊姊做過兩日夫妻,還是蹲下身來……

  「岳父……我背您吧。」說著已經整個下半身都泡到冰水裡。
  「……這……哎,這都……唉,誰料到竟在這等情況下再相遇……」不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況且剛剛也受了幾處刀傷,趕忙趴到女婿背上:「眼下這局勢,真難為你了啊。」

  幾番折騰終於上了岸,朔已經將幾匹鹿給拖了回來,並且覓地升好火堆;通過峽谷既要一日路程,眼下這情況自是不可能讓一群落湯雞在寒風中趕路……
  與孟戟數月未見,兩人近十年前在白石山中相識,自數月前分離……彼此各自回到家人身邊,如今又再次相遇,卻又是與過往類似的一番景象……

  朔趕忙讓出了個位置,扶著孟父坐下……一邊不住調侃:「呵,都十年了,這回見你,還是跟上回相遇時一樣狼狽。」
  孟戟聞言,忙往聶雲處看了一眼,神色間頗為戒備:「朔!」
  「放心吧,子翎在信中跟少主大略提過了,雲弟知道你我是相識的。」轉過話題:「你們就這樣趕著出城,呃……雖然問這個好像不妥,不過你們不擔心洛城情況嗎?」

  「還好,」這邊烤火的孟策終於稍稍從剛才的險惡情勢中緩過口氣:「我有個信得過的老朋友在……等風頭過去,我跟戟得找時機回去。」得知自己的兒子數年來都是與眼前這位風城少主的語文師父,在山中彼此關照,頓時由原本戒備的心情,漸增好感,話多了起來:「不怕你們的人笑話,事實上我們早先已經過世的妍姬夫人,婚前也有一段風流韻事……總之我那朋友及他的家族,一定會幫舊情人的兒女……當然前提是要兩位少主主動求援……畢竟他也是個嚴謹的人,碇家的人若要動員家族力量,自是加倍謹慎。」
  「這……還有這種故事啊……總之城內有個可信之人,總是好些。」怎麼會突然把這種自家的事攤出來說……這對父子還真不是同一類人。

  而另一邊,又是另一番景況。


  「采苓嫁你兩天便去了,哎,當時我內心一直怪罪你……」
  「爸爸,那不是姊夫的問題。」雖然喪姊,倒是主持公道:「你自己也說過,姊姊他的命太旺,很可能物極必反,容易短命,才取了個『苓』字這麼苦的名字給他壓壓……又找了個同樣命旺的夫婿,希望能剋住他,願能避過劫難……」
  「這我自然知道啦,誰知道剋過頭了嘛……我知道其實一切都是命,可當時就想找個人怪罪……」看向原本可以不那麼狼狽,卻因為背自己過河而一身濕透的女婿:「哎……再加上你就是脾氣好,當時我才選了你……唉,都說相命的說話不能信,看樣子是真的,不管是不是意外,總歸采苓沒躲過那一劫。」
  「我也不好……」聶雲一邊烤火,一邊皺眉:「我心想那桃子挺新鮮的……哎,要是我弟弟當時在的話,就能救采苓了……我弟弟是神醫來著,不過就是噎到嘛,他定有辦法,也不至於兩人在樹上好好地吃桃子……就這麼給掙扎著落崖……我到現在都記得采苓那時很痛苦的模樣……」

  誒?讓子翎救我老婆?他會不會同意?會吧……子翎人很好,況且是我對他動了歪念頭,他可是很正直的,一直敬我做大哥……對我沒那種亂七八糟的意思,就算……就算子翎也心儀我,那……可是我總覺得他不是見死不救的人,嗯……好複雜,我怎麼就想不透。
  唉,算了,人死不能復生,現下瞎想這些也沒啥用……誒?我是幾時開始愛這樣在心裡邊胡思亂想?以前都不會想這些……好像是因為子翎離開後,我才開始想事情……


  「啊!是聶大夫,」采蘋忙向爸爸解釋:「對啊,之前提過那位救我的菊城藥者,你也見過的啊,我不是請他去通知你嗎?原來……就是姊夫的弟弟,雖然不是親的,但總歸爸爸……他們兄弟總算還是救了你女兒一回了吧,爸……你就別老耿耿於懷了,那樣對姊夫多過意不去?」
  「行啦,知道啦……就你這張嘴,像你媽一樣最會說話。」
  「子翎他救過你?」一聽到弟弟的消息,連忙打探:「那他現在……」
  采蘋一邊烘著自己的手,一邊回答:「喔,他化名采菊,代替我陪著鷲少主……怎麼?你們不是都有聯繫嗎?」
  大腦袋左右搖晃:「沒有,他只跟少主聯繫,所以少主沒告訴我的……我自然不知道了……」
  眨眨眼,有些驚訝……隨即倒也不覺得有何不妥:「也是啊……聶大夫看上去就是個比較內斂的人……」原本想說聶大夫為人比較冷漠,但實在說不出口。

  畢竟他其實活了快五萬歲了,大概經歷過太多感情了吧……情淡或者心累也是人之常情。

  「咳,後來你的夫人如何?有添孩子了嗎?」到底是酒吧老闆,馬上開始推銷:「我前些日子跟藥者合作,進了一種藥酒,喝起來味道不錯……男女皆宜,咳,就『那方面』嘛……哈哈,你有需要跟我說聲,保證沒多久就添丁,我算你便宜……」冷得哆嗦還在打算盤的商者。
  聞言,聶雲有些怔愣……隨即輕聲婉拒:「不用了……我這輩子應該都用不上了。」悲傷的模樣,瞬間讓整個人沉著了幾分,神情黯然。
  「呃?後來……你一年後不是有再……」
  聶雲搖搖頭,有些頹喪,更多的是難過:「所以我還是別再害人了……那位新娘我根本沒見過面呢,師父師母幫我下了聘,才剛離開……就在河邊洗衣時溺水……死了。」
  「啊?」
  「不是吧!?姊夫你也太……」難道他剋妻?

  聶雲一臉苦惱難過:「所以說我不能再娶了……其實采苓是我唯一一位有安全過門的妻子,說不定岳父大人,那算命的說采苓命旺是真的……哎,在他之前,其中一位是幼年時一起流浪的女孩兒,我們互相照料著,當時我還沒遇見我師父呢……有一天他問我,長大後要不要娶他做新娘……我那時還小,哪懂什麼啊……就答應了,也沒覺得不妥……誰知才一回頭,他就在我眼前被拉車的瘋馬給踏死了……」

  「這……未免……不過那都是孩子時代的事情,那時候有錢人霸道橫行,只是意外吧……」

  對小姨子的安慰恍若未聞:「我剛入師父門下的時候……你們也知道嘛,因為師父他極有威望,很多人知道師父收徒,立刻上門提娃娃親,師父給擾得心煩,隨意便選了一個……結果……」
  「結果?」父女倆異口同聲。
  「結果那姑娘我也是見都沒見過呢……就……好端端地生怪病,拖了兩個月還是無法康復……就去了……」頓一頓,無奈的大臉,望向火堆:「我大老婆被馬踏死、二老婆病死、三老婆好不容易真的過門了卻噎死掉下懸崖,最後一個被溺死……所以說我還是別討老婆了……」


  別討老婆,別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我只希望子翎好好的,就好了。
【貳】 第四十章 波光流逝的千言
  一行近百人,衣飾華貴,浩浩蕩蕩地出發,送嫁行伍前往川城。
  此時的洛城各處雖然因鷲少主出嫁,四處呈現一片歌舞昇平的歡樂景象,滿街都是喜慶的裝飾,但內城卻全然不是外頭百姓人家的熱鬧光景。
  司法相遠嫁他鄉,卻沒有任何人遞補這個職缺,加上行政相的連夜逃亡,如今整個洛城政務大權全都落在假黛姬的手裡,加上原本整個立法機構早被川城滲透,即使在立法機構隻手遮天的胡誠隨行送嫁,三權分立制度也已形同虛設。


  「我聽侍者們說,過了前面那道銀河支流,就入了川境,少主,」雕工精美的桃紅嫁車外,聶雁靠近車窗,意有所指:「你還好嗎?」
  「嗯,倒是你……采菊姊姊……」楊鷲雖然答了聲『嗯』,但顯然心態上不若表面鎮定:「你還好嗎?你一路步行……」
  「……走點路而已,沒什麼。」很輕鬆,一群必須邊走邊注意儀態的侍女能走多快?
  「這都走五天了!你這樣怎麼行!?你是我的仕者耶……那我多沒面子!」
  「面子問題嗎……」思索了片刻,聶雁笑了笑:「那好,到了川境內,我就會開始狐假虎威,招搖過市,少主可得有心理準備。」
  少女刻意裝扮過的妝容,笑靨如花:「知道啦!雖然不明白你幹嘛這樣,不過我好興奮!」就要開始逃亡大作戰了!
  「沒事記得熟悉一下我跟你提的計畫,」注意到胡誠在附近,此人武功深淺難測,壓低聲音:「還有屬於鴞少主的東西,沒到緊要關頭,千萬別用。」
  「知道啦!我這些天一直小心帶著。」說著緊了緊自己隨身的桃紅錦緞小包:「在這裡面。」
  采菊見楊鷲準備周全,微笑:「風大了,我把窗子帶上。」說完也沒管楊鷲樂不樂意,輕輕將小窗掩上。

  不遠處,已經聽得見銀河水聲,不知是否因隆冬氣候使然,水聲聽起來格外清冷……夕陽彩霞依舊美麗,滾著火輪子的落日卻無法滾燙流水……

  「鷲妹情況如何?」
  抬頭,看向乘在大紅羚羊上的楊鵬:「有些緊張,大致尚好。」
  「嗯。」

  兩人順著行伍的速度,不急不徐地走著,楊鵬其實不大確定聶雁此時在想些什麼……
  自那晚將子翎趕出『窗』外後,已經過了些天,期間又忙著孟叔叔逃亡前往風城事宜,無暇細想太多,再次見面時已在送嫁行伍待出發的一陣爆竹聲中。自己自是早已不在意那晚的一切……畢竟子翎這人脾氣就是這樣,能化解的自當盡力,不行的,其實就算再怎麼上心也不可能兩三天就讓他卸下心防……犯不著自亂陣腳,硬跟他的想法過不去。

  想法,是可以隨時間改變的,況且子翎擁有無限的時間,不是嗎……
  其實……仔細想來,子翎已經對我沒什麼設防了,比起孟戟、鷲妹,甚至他那位同姓義兄……我知道的已經太多了。

  另一邊隨著眾人步伐行進的聶雁,這幾日倒也輕鬆。
  除了走路之外還是走路,真正粗重的活兒輪不到他這位高級秘書身上,雖然冬天沒什麼亮麗的自然景觀,但就當走走散心,大口呼吸冷冽的新鮮空氣,偶爾心中盤算著到了川城後的一切,其實也不怎麼勞累。


  「你好像常常看著天發呆。」楊鵬沒話找話。
  「嗯。」
  「有那麼好看嗎?」同樣望向彩霞漫天的天邊:「不是每天都這個樣?」
  「……」視線依舊離不開那萬紫千紅的帷幕,卻沒回答。
  「喂……」這傢伙,該不是還生那晚的氣吧?明明是你先惹我……

  「公元三〇一一年的時候,不是這樣,」突然想說就說了:「即使是白天,看起來也跟夜晚沒兩樣,天空只有烏雲,並不是要下雨的那種,而是……」無法解釋何謂空氣汙染,換個說法:「而是當時只要是稍微虛弱的病人、老人……甚至小孩,根本無法在戶外自在地呼吸,就像燃燒東西的味道,然後所處的環境充滿那種味道,也有更難聞的氣味……這種帶著黑色的味道瀰漫整片天,所以看不到太陽跟月亮。」

  兩人六條腿,靜靜地向前,聶雁還看著夕陽,似乎在回憶很多事情,也好像什麼都沒想。

  「意思是燃燒東西的灰煙……覆蓋了整個洛城的感覺嗎?」
  眼珠子稍稍轉了四分之一圈,思量過後回答:「覆蓋的東西比灰煙更糟,範圍比洛城大得多……你知道除了這塊有洛、菊、風、川、洪城的土地外,還有其他土地嗎?」
  視線望向銀河方位:「有,銀河水道出海處是鹹水,記載上,曾經有過『大船』,載著皮膚黝黑的人們,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語,來過這片土地。」
  「嗯,那……那些比煙塵更討厭的東西,覆蓋範圍是從我們現在的這片土地,延伸到那些黑人的故鄉,甚至是更遙遠的地方。」
  「……整個地球嗎?」
  這回聶雁有些驚訝,終於拉回視線,看向楊鵬:「你知道地球?」
  挑眉:「幹嘛我不能知道啊!?好歹我原本也是要世襲城主的,別以為山賊沒讀書!」一副相當了不起的神氣:「我知道地球是圓的,古代文書上有記載,月亮其實也是月球,既然叫『球』了,自然都是圓的。」

  一段話,讓聶雁愣了愣……隨即笑開……
  「噗哈……」
  其實跟楊鵬在一起,即使只是這樣閒扯,也挺有趣,更重要的是保持這樣的相處距離,自己不會感到寂寞,對楊鵬而言也沒什麼不妥。

  「你終於笑了。」似乎很高興:「我怕你還介意那晚的事情。」
  「?」眨著美麗的大眼睛,不解:「哪晚?」
  「呃……」

  困窘的表情配上張揚的紅髮,很不搭調……卻在低頭看到對方那一臉壞笑,好像做壞事得逞的神情時,臉抽了起來……
  「靠,你又耍我,嘖……」不過看樣子他是真的不在意了。

  「是賢弟單純。」
  「喂!誰是你賢弟?」
  「楊鵬,」適時地打斷即將炸開的情緒,再度將視線投向遠方天邊:「我不可能在意那些的。」

  「騙人。」應該是說,即使在意也沒辦法。
  先不管這傢伙到底幾歲,但子翎的體質異於常人是真的……很多心情我們無法體會吧。

  對楊鵬的否定不置可否,心情依舊輕鬆:「或許孟戟跟你……會想提防我、會想跟我保持永久的友誼,但那些對我而言真的是過眼雲煙……」隨著羚羊的步伐,踩著最後的夕陽:「拿孟戟來說,雖然他在這次的事件上信任我,但對洛城與風城能否維持良好的外交關係,抱持質疑,也認為你我有一天會成為敵人。」
  「他考慮得很確實。」有點腦的人都會這麼想,所以我才希望你永遠在我身邊。
  夕陽已經落下,銀河支流的流水,在不遠處翻騰:「雖然確實,但他並不瞭解我,於我個人而言,你們幾個城如何鬥法,都無所謂,」抬頭,看向身旁的人:「或許你很難體會,但對經歷過文明末世,看過人類光是呼吸,或是光想存活,都萬分困難的我而言,真的不覺得城與城之間的各種競爭較勁,有任何意義。」

  若是事件圓滿結束,極有可能世襲洛城城主的楊鵬,仔細思考著聶雁說的『無意義』。

  「我們曾經花費大筆經費,想要攀上火星,但失敗了。」要是他能理解,少些戰爭也不錯。
  「火星……會失敗很正常,未免太遠了。」應該是某一顆星星的名字吧?很像地球?
  「我們曾想要用麵粉製出能吃的麵條,但也失敗了。」
  「這……」
  「大地乾涸,土壤龜裂,水源是黑褐色的,也有不正常的綠色跟彩色……」指向彩霞下,已經肉眼可見的粼粼波光:「像那樣清澈美麗的河川,根本不存在,所有有知識的學者們齊聚一堂,即使好不容易種出一粒米,也黑如焦炭,無法食用。」

  走在前端的行伍已經按照預定行程,在銀河畔紮營,準備過夜,周圍的侍者與衛者都各自忙碌著……地位稍高的官員指揮一切,楊鵬與聶雁,看著這些忙活的人們……繼續交談……

  寒風中,聲音很清澈:「人光是要出生於世、光是要活下去就必須經過千百種困難,只不過日常的你們不以為意,你可曾聽過,『一日之所需,百工斯為備』?」確認楊鵬點頭過後,指指自己身上的衣飾:「獸類若是沒有長成這麼大,根本無法製成溫暖的皮衣,牠必須吃下許多其他生物,接著獵者狩獵,用的是工匠製造的石器或鐵器,而這些石器鐵器,又由礦者冒著生命危險開採……」

  「……」靜默著,輕輕躍下羚羊,難得子翎今天願意說這麼多話。

  認真誠懇的眼神,望入對方眼底:「在你們這個年代,特別是生活富裕的階級,將得到的一切看得太過理所當然,已經漸漸不懂得如何『惜物』,」話語還是很輕,但是聽起來很有力:「我不明白,為何你們擁有了天堂,卻還有這麼多東西好爭,因為不明白,也就不會刻意站在任何一城的立場上處世,如此而已。」

  鷲少主已經由侍女引入圓形帳篷,篷外還圍了氈子保暖,四周營火紛紛點燃,頓時為寒夜帶來光明。
  一位衛隊長向楊鵬請示了今晚守夜的布局安排,領了指示後,立刻忙著監辦;侍女們進進出出楊鷲的大圓帳篷,或端水漱洗、或詢問飲食配置……


  「看樣子,我生活在這個時代很幸運。」大家都忙著,只為了莫名其妙的送嫁。
  「豈止是幸運,光是能出生在公元五萬年,能安穩地呼吸新鮮空氣,就已經是擁有了我出生的年代,那些人們所沒有的,億萬分之一機率的幸運。」
  「如果我說……有時人必須為了其他無形的東西而戰,你是不是會覺得很可笑?」楊鵬已躍下羚羊,大紅羚羊靜靜立著:「例如,父母會為了讓子女生活得更好,在工作上更加拼命。」

  「看情況;只是你極有可能成為城主,你所能掌握的將比一般的父母多上千百倍,下錯決策的瞬間,所帶來的毀滅效果也是他們的千百倍。」望著不遠處熊熊燃燒的營火,自語:「人,不管在任何時空,充其量是這片土地的過客……或許你聽了覺得很奇怪,但在我眼裡,所有的政權轉移、爭戰殺伐,根本是白費力氣,就算他們拿自尊、榮譽……等身而為人最珍貴的東西,貶低為戰爭的藉口,並且獲得想要的結果,卻也無法改變眼前你我所看到的一草一木、飛禽走獸……才是這一方水土的主人的這個事實。」

  「…………過客嗎……」或許在子翎內心深處,真的沒有歸屬任何一城的打算:「我想……我大概明白了,孟戟老摸不透你的來意……事實上,」恍然明瞭的神色:「其實子翎,你是站在全人類這一邊的,不管是哪一城的人,對吧!?」我想我真的很慶幸能結交這個人……真的。
  眨眨眼……隨即笑笑:「看來我又話多了。」
  對於自己的理解,顯然很興奮,頂著熱情的髮色跳到子翎面前,繼續:「所以……只要當父母的人能不隨意浪費,珍惜生活中的一切,就像你說的惜物……那麼他們為孩子再怎麼拼命,也就不會帶來『毀滅』?對吧?」

  「……大概吧。」領悟力真好,要是跟雲哥哥說,說一整年他也不會懂。
  「那……如果我成為洛城城主,只要一直確實做到尊重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不任意妄為,不殘害生靈,是不是……你會願意待在這樣的我身邊?」試探的眼神,不知道在期待個什麼勁兒。

  四目交對的時候,有很多情感……似乎……在眼中轉化,一方是醞釀,一方是昇華。

  「不知道。」我又不知道能存在多久,剛剛說的話也有可能是白費力氣,根本不存在。
  顯然會錯意,以為子翎在考慮:「……看不出來你這麼嚴格。」拉過大紅羚羊,翻身躍上……並朝子翎伸出手:「走吧,我們先過河探探,你我不是必須按計畫一起『招搖過市』嗎?」
  苦笑:「……對那川城的準新郎而言,你的確是個很好的引爆點。」年輕俊朗,風華正茂。
  「我倒覺得你的外貌才會刺激那二十七位夫人……你到底要不要上來?」什麼是引爆點?
  「為了確實執行任務,所以容我考慮要不要與你共乘。」
  「啊!?」抽臉:「我們不是要在他們的民間裝成熱戀情人嗎?你還要特別招搖,讓民間謠言刺激那些夫人才行……我看乾脆就散布『立楊鷲為第一攝政夫人』的謠言吧。」
  「我怕摔下來,你自己騎吧。」這點子不錯,管用。
  「我怎麼可能讓你摔下來!?再說你那什麼騎術還敢說我!?」
  「賢弟,我幫你牽馬。」
  「牠是羊!還有誰是你賢弟!?」

  銀河波光,流逝千言。
【貳】 第四十一章 相請不如偶遇
  「端哥哥!只論騎術的話我可不輸你!駕!」
  「機會難得!芳妹!哥哥也不會輸給你!」
  「喝!」
  「駕!」

  兩匹英挺的紅棕色羚羊,大角彎曲的弧度很威武,飛馳掠過銀河淺水處,只剩後頭另一匹大黑羚羊繼續黑著臉。

  「……哎?兩位少主!少主啊!」聶雲與馳電眼見兩人雙騎瞬間奔遠……無奈到了極點,自語:「那這堆給川城城主備的禮……唉,果然還是得我一個人扛著了……」

  雖說對只對人妻感興趣的川城城主水溢,如今過十歲的懷芳不必感到威脅,但聶雲、懷端、朔……甚至連短暫客居的孟氏父子都無法理解:難不成亓夫人病糊塗了!?讓小女兒去蹚這渾水做什麼呢!?
  而夫人雖然因天寒抱病,卻力排眾議……與女兒單獨密談了一夜,眾人才查覺到夫人是認真的,會談上一整晚,自然是另有要事要託付懷芳了,於是大家也不好多問,只得再三交代身為兄長的懷端與年紀較大的聶雲,妥善照料小姑娘,時常與小懷芳相處的藥婆,以及對亓家絕對忠誠的彭佬,更是對聶雲千叮萬囑。


  「……不管城主託付了芳少主什麼事……」七手八腳地調整一下馳電背負的一箱箱賀禮:「風城要說無人也真是無人了,但……若說有人,英雄出少年倒也是真的。」我好歹是青壯年,一路可得好好照料孩子們……這都才幾歲呢?還是童心未泯的年紀,讓他們背負這麼多……哎,就趁現在讓他們兄妹玩玩吧……難得嘛。
  亂七八糟感嘆了一陣……頓覺不妙,大叫:「喂!少主!少主等等我啊!」


  銀河對岸,洛城城牆高聳,值班站崗的衛者在寒風中,依然精神抖擻……至少眼力極好的聶雲對遠處上方的那些站得直挺挺的人,打從心底讚嘆……
  是那位瘦子孟先生手下訓練出來的吧,他年紀不小了,幸虧屬下中能人不少……不然要是我來練兵不知道能不能像這樣?他好像是行政相……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細分屬下的職務的……回頭見到子翎,可以請他跟我說說……說他在洛城的點滴見聞……
  呵,也是啊……弟弟跟我可不一樣,沒像我這麼不中用,一下子就被打跑了,但他這幾個月肯定挺辛苦……我要是在川城見著他,得比以前更多護著他些……別老是讓他照料我,怎麼說我都是哥哥才對……

  可他會不會惱我?我親了他又不理他,還對他兇……
  哎!不管啦,惱我我就……我就……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反正就算子翎生氣我也得護著他,反正都是我不好,所以我要想辦法對他好……這樣應該行,不行也得行。


  銀河河水流淌著年少光陰,翻滾的動態好像很熱情……似乎沒受到氣溫影響。
  懷端懷芳兄妹倆,難得一同出遠門,都異常歡快,老扳著張少年老成表情的懷端,難得笑出了聲音;懷芳一身嫩黃色輕裝,搭上翠綠色的保暖輕裘,乘在棕紅色的羚羊上,好像一陣能帶來春天的旋風……

  兄妹倆奔馳了一陣,正是少年風華,早把自家拖著一堆賀禮的大將軍忘得一乾二淨……

  「……呼……」
  「那裡好像有什麼……」

  寬敞的道旁,左邊看得見洛城高聳的城牆,右邊是銀河淺灘,此處有許多不知名的高大紅色林蔭,有如楓葉,紅綠交疊,繽紛錯落,沿著銀河往川城方向延伸……映襯此時落日將至,格外美麗。
  眼見前方夕陽紅火,兄妹倆正想一鼓作氣奔馳前進,卻在此時聽見大殺風景的呼救聲……
  互望一眼,雙雙放慢坐騎的腳步……循聲接近……

  「芳妹,別離開我身邊。」緊張地將妹妹護在身後,懷端屏息凝神,聆聽隱藏在樹林間所有違和的聲響。
  「嗯……好像很接近了。」下意識地拉緊韁繩,有點緊張。
  走在前方的懷端突然像是看到了什麼,止住步伐,壓低聲音:「芳妹,你……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回大道上吧,找子翔將軍,不要讓他錯過了我們。」
  「這……」除了呼救聲,還聽得見更多呼喝:「不如我上樹吧,」懷芳躍下羚羊,作勢趕開:「端哥哥不必擔心,我會躲好……說不定,我看前面肯定有人受傷了,還得靠我呢,可不能走遠。」
  「芳妹,慢,」忙把羊給拉回來,小聲解釋:「芳妹,我看那三人都是高手,被圍攻的少年跟我們差不多年紀,肯定另有隱情,哥哥頂多支撐一時,你快快回程找師父。」語罷,直往剛剛路見不平之處奔去。

  本來這趟出遠門到川城賀喜,途中是非自然越少越好,但懷端到底是十三歲的少年,都聽見有人呼救了也不可能冷漠到視而不見,更何況後頭那位自家大將軍肯定也不會見死不救……

  三位穿著一致花花綠綠色彩的……似乎是刺客,正在圍攻一位少年,少年衣著雖不華麗,但都是上等的獸皮魚骨裝飾,此時被殺得皮帽早落了地,一臉骯髒,最糟的是手上一點堪用的武器都沒有!眼見連束腰的皮繩都給當短鞭使了……當真是再沒其他辦法可想,拳腳功夫又比不過三個大人,招招之間都是險象環生!

  另一邊三位身著花綠的大人,那身衣著懷端見都沒見過,但似乎很適合在樹林間行動,色彩加上迅捷的動態,幾乎讓人跟背景融為一體。三人似乎是故意留住少年性命,不欲下重手,因此少年勉強還能耗著,但如此困獸之鬥若持續下去也不是辦法……

  「……這樣下去不行!」紅棕色大羚立在稍遠處,回首確認芳妹已經去搬救兵,確認短靴邊藏著的防身石刀還在,壯了壯膽,心下已有計較。

  樹林間寒風陣陣,火紅的葉子遮蔽了落日殘紅,讓風中的銀河水氣更添詭譎……疾風掠過時,懷端迎風馳過,羚羊活躍地閃避過土壤凸起處的樹木根脈,羊角依照主人的意願,平時昂然朝天的高角此時與地面平行,如刺突般往眾人前進!衝撞!

  「上來!」也不管對方是否意會,努力伸長手!
  本能的回應,佩帶魚骨裝飾的少年立刻搭上那隻象徵救援的手……足一點地,以手借力,利落地翻上懷端身後……

  三名刺客也不是省油的燈,早聽見蹄聲,已然避開致命的衝撞,見林中突然出現目標之外的少年,俱是一愣……這顯然在他們得到的指令範圍外,卻沒想到這一愣居然讓目標被救走,顧不了許多,立刻放箭!打算連人帶羊全都給射下來!

  『咻咻!』
  『咻!咻咻咻咻!』

  懷端趁趕忙掉頭往大道方向返回的一瞬,偷眼向後望了不到半秒,眼角餘光所見已經夠讓自己吃驚……短矢似乎是由某種機關發出,雖然自己仗著騎術高明,這匹羚羊又是當初菊城送來賠禮的上品,跳躍間避過不少箭鋒,但也因此看出箭頭上的不尋常藍光……

  『啪。』身後的落魄少年此時徒手硬是擋下一箭!
  「當心!箭上有毒!」懷端見此人徒手格擋,提醒。
  「……是麻藥,你來之前就已經……」聽語氣,明顯老早中招了……

  奔馳、跳躍……半迴旋踏步、閃避……懷端只得靠精湛的騎術在樹林間閃躲,盡快回到大道上與聶雲會合……不然載著個中了麻藥的傷患,實在不是辦法,所幸身後之人還緊緊抱著自己的腰,雖說中了麻藥,但可能是因為精神緊張,暫時還算有力,沒有摔下去的疑慮……

  『咻咻咻咻咻!』眼看兩人要逃出射程範圍,三名刺客發了狠般接連放箭!
  「完了!」少年忙扯下皮革外衣,一個甩手以右掌為圓心,以衣當盾畫圓格擋……卻是氣勁不夠,無法化解……到底只是個中了麻藥的孩子。

  「唔!啊……」痛!
  「你撐著點!就快到道上了!」

  眼見後方三人飛躍般地移動,緊隨羚羊的腳步企圖縮短射程,也沒判斷載著兩人的羊腳程快,還是三位刺客的腳程快,後方的乘客在左肩、腹部接連中箭後,把手一鬆……

  「不行!我連累你,你快逃吧!」說著已經鬆手!
  「哪有救人救一半的!?」放空韁繩,一手緊握住肚子上已經放開的手,拉回!另一手趁揚鞭之勢又擋掉後方一箭:「你要是敢放手我跟你沒完!」
  「你這人怎麼不講理啊!?再說我放手不就自己先完了你怎麼跟我沒完法!?」居然還有力氣吵架……
  「你還有力氣吵不如想辦法抓緊!」說著又是一揚鞭,一陣棕紅色的旋風衝出樹林!

  迎面似乎看到有紅黑二騎飛快地朝己方趕來,少年聽見搭救自己的少年喊對方『師父』,頓時安心了大半……眼前一黑,再也抵擋不住藥力,直癱在懷端背上,暈了過去……

  有些人,有些事,經歷的瞬間已經奠定了感情基礎……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哥哥,端哥哥,」懷芳一邊給昏迷的傷患上藥:「我想他就要醒了……」
  「幸好夫人讓芳少主跟著,不然我可拿這麼複雜的傷沒辦法……這箭都斷了三截,真是太狠心了……」

  洛城地界內,銀河畔,三人不像聶雁跟著的送嫁行伍般浩浩蕩蕩,雖晚出發,但輕裝迅捷,離銀河支脈的地界大約也就剩不到兩日的路程。此一路段人稱『紅樹林』,是遊民常聚集打工攢盤纏的地方,也有不少旅行商者、雲遊的武者……等,在此休憩,因此大大小小的卡馬林立在河岸兩邊,有些只供短暫喫茶歇腿,有些提供高級住宿服務,外加每間房都有自己安置坐騎的地方,草料充足(汽車旅館未來版)。

  聶雲昨日趕到的當下,由於刺客已經確認任務失敗,又有彩衣(迷彩裝未來版)作為掩蔽,早已撤退,沒見到什麼可疑人物,趕忙抱起受傷的孩子,前往就近處投店……自然也是整晚戒備著,深怕又有刺客來犯。

  身為兄長,懷端也對妹妹的技術自豪,一邊幫忙搗藥,一邊開口:「是啊……趁著麻藥未退,直接把斷在裡頭的箭取出來了……藥婆要是知道了,肯定高興!」
  「嘿嘿……這樣說起來我是子翎先生的師姐了。」
  「……嗯……痛……」
  聞聲,一屋子三人忙往床上看去,懷芳就著床邊的臉盆,擰了條溫熱的毛巾,敷上傷口:「你先躺著吧,這邊有哥哥的師父在,很安全。」

  昏沉沉的雙眼勉強對焦,見救助自己的少年就坐在不遠處的茶几旁,正向自己看過來,手上似乎還在不停地搗藥,看來是要給自己敷的……身邊有一位高大邋遢的男子,棕色的頭髮好像鋼絲般不馴,想來就是『師父』了……

  確認安全後,視線又拉回眼前的少女,這一看……居然看傻了……
  從沒見過的翠玉色雙眼,明眸皓齒,叮囑自己的聲音像銀鈴般好聽,好像女孩本就該長這樣,笑起來有甜甜的酒窩,還有一種奇妙的親和力……只是簡單的動作,幫自己整理汗濕的額髮,就有一種優雅又難以抗拒的溫柔力量……


  「你……」口乾舌燥……
  懷芳尚未意會過來什麼,懷端已經護妹心切:「你別盯著我妹猛瞧,真無禮。」
  「你!呃……痛!」動到傷口了……
  「矩成哥哥,你少激他嘛……真是……」少女對著哥哥噘嘴,回首面對傷患倒是一臉溫柔:「對了,我們該如何稱呼你比較方便?,順便幫大家的臨時稱謂都安排妥當,畢竟都是風城少主,身分特殊,除了風城之外,沒有其他城邦使用表字,如此正好。
  「……叫我小月吧。」





補充介紹川城家族:

水溢:年過六旬的川城城主,好色喜歡人妻。
水雅:第一夫人,擁有與水溢同等攝政權力,五十四歲。
水月:川成孫少主,下一任繼承人,十三歲。
湖潔:第八夫人,四十六歲,育有一子。
湖澄:八夫人之子,廿五歲,埋伏洛城多年,已然掌管了整個行政機構,
湖淋:八夫人之妹,四十歲,利用高明的易容術,扮演洛城夫人。
【貳】 第四十二章 據實以告
  「按照日程,明天川城方面會派遣官員在這邊迎接吧。」
  「嗯,過了地界,行為誇張之餘,相對要謹慎了。」

  送嫁行伍在銀河畔、洛城領地的最後一線駐紮,楊鷲由侍女服侍著飲食,扮成采菊的聶雁與楊鵬,兩人先過了銀河支脈探查……

  「我說你……就這麼討厭我嗎?」看著子翎膝蓋以下全濕的狀態,皺眉:「就情願涉水,也不跟我共乘。」
  「……」不知為何,就是莫名的不樂意。
  見子翎不答,撇撇嘴,轉移話題:「不知道戟那邊是否順利……」
  「端少主派雪鳶來過,一切正常,」內心斟酌了半晌,補充:「我義兄護駕兩位少主共赴川城喜宴,已經出發了。」應該到紅樹林一帶了。

  風城亓夫人有長子朔在,應該沒問題,那孟氏父子雖然多年前為敵,但都是明白局勢的人,唯一要防的只有采蘋父女,不過懷端來信有附註,經過試探,他們父女倆是真的連自保的武力都沒有,要論下毒,又有藥婆在,再說若跟雲哥哥有姻親關係,應該不必太擔心風城。
  只是我始終想不明白夫人為何把芳少主派了出來?或許……嗯,恐怕是看出了自己的兒子沒什麼社交能力,雖然我跟懷芳接觸不多,但女孩子這方面應該好些……是說,懷端跟雲哥哥兩人,一個少年老成,一個行事單純……恐怕隨意派個彭佬出場,交際上都比這兩位出色吧。


  「是指聶子翔?」突然有些好奇:「你跟你義兄是怎麼結為兄弟的?看上去感情不是很好……」
  「亓夫人安排的,對我而言多個名義上的親人也沒壞處。」故意說得漫不經心:「他人是不錯,心思單純,算好相處。」
  「這樣啊,我以為他真的也五萬歲,長生不老,所以你才願意稱他兄長。」
  「……原來你在計較這個。」

  只有最在乎的人是雲哥哥這件事情,我不想被太多人知道,風城的人也就罷了,就算與楊鵬再如何投緣,他畢竟是洛城的人,身旁還有個往後有可能會對我不利的孟戟……千萬別讓這樣的組合抓到把柄。


  「如果……」已到對岸的川城領地,河畔濕地上,楊鵬躍下羚羊,語氣認真:「如果有一天你哥哥有難,你會相救嗎?」
  「『如果』的範圍太籠統,無法回答。」
  「嘖……」
  看向身邊的人,黑曜石般的雙眼微彎了起來:「這種事我真的不知道,雖然我們以兄弟相稱,但……要論有默契的夥伴或知己,還真不如跟你的交情。」這是實話,但……

  我跟雲哥哥的羈絆,並不是默契或者知己可以比擬的……雲哥哥在我心中的地位,根本無人可以取代,不是單純的至交,或者信任的同伴可以詮釋……
  雖然這種刻骨銘心的情感,從今往後,只有我一個人守護,而我只能期待直至我消失的當下,這樣的心中記憶,屆時,那一瞬,還在。
  心,是常常被忽略的器官,也是最能記憶的器官……


  沒看明白子翎眼神中深刻的情緒,似乎很滿意自己在對方心中『知己』的地位……卻又貪心得患得患失……順著風,紅色中長髮隨風飛揚,輕聲卻認真……

  「若是我有難,你會相救嗎?」不知道在跟根本沒正式見過面的聶雲比較什麼,緊張……
  「會,絕對會。」這也是實話。


  夜裡寒風,呼嘯而過,銀河水脈,波光流逝。

  「回去吧,你啊……」楊鵬似乎想通了什麼:「真的是個彆扭的傢伙。」
  「?」
  牽著大紅羚羊,沒有乘坐的打算:「我幹了這麼多年盜賊,最擅長的就是找出別人想隱藏的東西……子翎,」
  「嗯。」不會吧……雖然多少需要演技,但也都是真話。
  湛藍的雙眼,望向夜幕星辰:「雖然你說的都是實話,但依然掩飾不了你心中,有個相當重視的、最重要的人事物的事實。」
  「……楊鵬,」他真的是個知己,有點危險的知己:「但我說若你有難,肯定相助,這點絕對不會改變。」
  「我明白,暫時……這樣,就滿足了。」
  「……暫時嗎?」呵,我又能有多少個暫時?

  足跡緩緩踏過濕地,腳印在銀河畔走著寂默。
  那些無法對任何人說出口的話,即使無法長存於我心中,我也只能期待消逝的當下,不能忘記,而現在,伴著每個關心我的人,若即若離的距離,不讓對方感到寂寞。


  「你上去吧,早知道你這麼堅持,不跟我共乘,就多拉匹羊出來。」示意子翎乘上自己牽著的大紅羚羊:「可別小看牠,牠是出名的『鬥雪紅』,世上罕見。」
  對那羊臉無所謂地聳肩,一笑:「你這人怎麼搞的?反正我都濕了,不差再涉回去。」
  「有差,我可不想讓人以為自己這麼不體貼……」瞇眼,湊著臉逼近:「別忘了我們應該正在熱戀。」其實對於這個扮演,我很高興,但子翎恐怕只是公事公辦罷了。
  「那,有勞你了。」話音剛落,人已經在鞍上了……好身法!

  而剛躍上鬥雪紅的聶雁,在下意識地低頭往銀河表面看去時……愣住……
  很清晰的倒影,映在水面上,背後繁星微光,跟自己那對眼睛交相輝映……也跟脖子上的兩顆寶石,共同形成璀璨的畫面……


  「怎麼了?」愣在這兒不動?
  「楊鵬……」指著水面,月明如晝,波光粼粼。
  「……」似乎意會了什麼,略顯驚訝:「倒影?可是上次在鏡前……這……這算好事還是壞事?應該是好事吧?對吧?」似乎很期待答案……雙眼緊盯著鞍上的人。

  聶雁微偏頭……思量,良久……

  「噗哈!」突然笑開了:「我好開心!」真的……哪怕只是再多一點點時間:「我好開心。」
  「喂!你說清楚啊!?讓我在這裡乾著急你很樂啊!?」
  「抱歉抱歉……哈,」對下面的人伸出手:「賢弟,上來吧,我倆共乘。」
  「啥!?」摸不著頭緒,不過依然把握機會,搭上手,借力而上:「真難得……你笑得連眼睛都不見了……所以有影子才是正常的對吧?所以……所以你的行為也會跟著正常嗎?」

  那樣……你是不是就能接受我那……更深更深的感情?


  「我一直都很正常,好比現在,我知道我很高興。」
  「正常人會因為自己有影子所以樂成這樣嗎!?胡扯!」
  「賢弟,抓緊了!」
  「喂……喂!這什麼方位啊?還有不要叫我賢弟!」
  「不知道,我就是想追風追得快些!」
  「不要虐待我的小紅!還有你的騎術……別摔我下來!」




  「前面就是銀河支脈了,過了河,就算是川城領地,下游處雖有石板堆砌的簡易道路,不過……我想我們的行囊不多,涉水過就行了。」
  畢竟授業恩師是川城人,聶雲也算是八成的川城人,一邊牽著自己的寶貝馳電,一邊隨口向三個孩子介紹了起來。

  「……」懷端看著乘在馳電上,傷口未痊癒的小月……莫名不高興:「這裡明明就有川人。」
  「呃……」小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魚骨裝飾,的確都是川城常見的配飾:「矩成應該讀過不少書吧?我的確是川人,那兒是水鄉,這類飾品很多。」對著幾乎算是一見鍾情的懷芳,溫柔一笑:「源馨,我……到了最熱鬧的總城,我選個給你,好嗎?」似乎深怕對方不接受,語帶懇求……

  聶雲自顧自地走,壓根兒沒聽出這些十多歲的孩子們的少年心事……畢竟是個自己的心思都拿不準的人,懷端不知是因為受到眾人託付,抑或是長兄如父的使命感使然,護妹心切……開始對自己出手搭救的小月戒備了起來……反倒是懷芳……

  「啊……這麼好,那哥哥,我們也去挑挑,給媽媽、藥婆……還有禮子……我覺得挺別緻啊。」
  「帶些小禮物回去自是應該,不過不急。」
  「……喔。」

  待得懷端的羊兒走到前方,懷芳才對著哥哥的背影扮了個大鬼臉……惹得小月笑得傷口差點又裂開……
  一行人稱不上是否和諧,總之一路倒也相安無事。


  「你們帶著這麼多賀禮,是要去參加川城城主的婚禮嗎?」真的很好奇……畢竟是自己爺爺的婚禮,感覺……很複雜,但這師徒三人竟能受邀,肯定也有些來頭。
  「是啊,」沒注意到懷端回過頭來使眼色,聶雲心思單純,直接回答:「我師父是川城……呃,你雖然年紀小,但可能也聽過,是喬先生,所以……我們自然得代替他老人家去了。」
  「這樣啊,這麼說……我記得喬老先生只有一個弟子……」看著為自己牽羊前進的壯漢,與傳聞的差不多,魁梧的體格,棕色的鋼絲頭:「您是聶先生?」
  「誒!?你知道我啊?」不知道在不好意思什麼,抓抓頭:「反正就是師父他脾氣怪,不願意去,所以……」

  「對不起,我什麼都不知道,名滿天下的您還把坐騎讓給我……實在是……」小月說著,就準備躍下:「牠應該就是馳電了。」
  「小月不可以走動,不准下來,」懷芳連忙催蹄趕上,對待傷患可是相當嚴厲:「讓你繼續旅途就已經很勉強了,怎麼可以下來!?給我坐好!」小姐脾氣一發,當真不好反駁,小月只得縮了縮脖子……繼續坐回去。
  「哼……假惺惺。」走在前方的懷端低聲碎碎念……自從知道小月打妹妹的主意開始,就沒事雞蛋裡挑骨頭。

  「抱歉,為了這種亂七八糟的婚事,害得各城的人都要大費周章……」小月倒是沒聽見懷端的不滿,一臉歉意……那表情,讓懷芳感受到不少憂鬱:「這麼說矩成跟源馨,你們應該是風城人吧?」
  聽說風城少主跟我同年……但應該叫懷端,不叫矩成……況且我也不清楚那位亓懷端是不是有妹妹,但聶先生收風城少主為徒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或許聶先生跟他師父喬老先生不同,收了比較多弟子吧。


  「嗯?為什麼要說是『亂七八糟』的婚事?」故意掠過家鄉何處的問題,懷芳機靈地模糊焦點:「怎麼說你也是川城人,這樣說自己的城主……不好吧?」
  苦笑,小月倒是沒注意到懷芳刻意掠過提問的心思,無奈地直言:「我豈止是川城人……既然聶先生在此,那我也不隱瞞,要娶第廿八位夫人的……是我爺爺。」

  「……」這是前面的懷端,聞言,不再無聊找碴,開始靜心聆聽。
  「啊?」這是懷芳……雖然知道水溢城主的年紀有些大,但……孫子跟自己差不多年紀,且活生生在眼前,批評著自己爺爺的婚事……感覺,很微妙……
  「嗯!?喔……啊!」聶雲不知道哪裡的哪根筋總算是銜接上了:「你就是自幼出海遊學的孫少主對吧?我記得是現任城主指定的下一任……原來你回來啦?」

  「嗯,回來給爺爺賀喜啊,」一臉無精打采:「我姓水,叫水月……不過我喜歡別人叫我小月,過世的父母都是這麼叫我的。」
【貳】 第四十三章 激將法
  雖說聶雲早跟寶貝弟弟提過,川城是個人人會游泳的城邦,但百聞不如一見。
  聶雲向來嘴笨,本身不是個擅長形容所見所聞的人,這幾日,過了銀河支脈,進入川城領地,不僅聶雁,那些未曾到過川地的洛城人都倍感新奇。有別於洛城十二道城牆的氣派規劃,川城雖有陸路,但棋盤式水陸交通更加發達,划槳撐篙,往來絡繹不絕。

  川城派到銀河支脈迎親的官員,自是沿途熱情地向楊鵬介紹,隨行一旁的采菊與嫁車內的楊鷲,跟著也增廣見聞,根據在地官員的描述,如此規模的棋盤式水陸規劃,早在擁有川城『水族』這個政權以前便已出現……從古至今,外界戰爭不斷(言下亦有譴責洛城方面老愛動干戈的意思),但由於川城城內地理環境特殊,步兵難攻、水軍又因水道不寬,亦無法大量湧入,即使湧入,也不如長年在水上生活的川人識水,每每躲過劫難。


  「如此嚴謹的規劃,當初建設的人真是神人。」楊鵬一路對川城的諷刺裝傻,還時不時地發出如此讚嘆與恭維,讓川城官員大為得意。
  「……」這是騎在裝飾華麗的大紅羚羊上的聶雁,眼中觀察的倒是不只這些,還有其他……


  對除了川城以外的這塊土地上的人們而言,川城的姓氏系統很奇妙,似乎隨時可以改名改姓,只要到特定機關登記,便能隨意更動……因此沿途常見住在鄰近的人們形成一個個聚落,聚落擁有共同的姓氏。

  「比方說一個姓張的人搬到一群姓陳的人們的居住地,如果他認同這裡,他可以選擇姓陳。」
  「……但若他以後又搬走?這樣……」
  「只要再去改就行了,當然他也可以一直都不改,人嘛……愛叫什麼很自由的,何必拘泥?」
  「……」這……是另類的屬地主義嗎?


  吃穿用度,大體而言與洛城雷同,只是獸爪獸牙、繡金飛禽走獸的花紋圖騰,變化為許多幻想生物的模樣,多半建築物上高浮雕木刻幻想生物,都能讓人看到長了鰭的耳朵,甚至魚鰓……按照聶雁的理解,很像是長得又矮又醜、齜牙咧嘴的人魚精靈(雖然沒見過精靈,但看過故事書)。
  此外,與洛城最大的不同是,化石貝類與水生物的骨骼,取代獸爪獸牙,成為川城在地人著裝的首選裝飾品,但並不像菊城與風城擁有高品質的紡織技術,沿途所見不論是旗幟或成衣,布料粗糙,還是以獸皮居多,讓聶雁滿懷疑惑……在這水鄉領域,這麼多獸皮從哪來?

  只是,川城的整體感覺並不富裕,從過了銀河,走入川城邊郊小鎮,已經可以明顯感受到貧富差距的懸殊,但好在自然資源豐富,自給自足的人不在少數,由於尚未進入最繁華的地段,還可以時時見到男女漁獵,感受到剽悍的民風……但眼見有人滿身綴飾,一身福態,卻也有不少兩鬢斑白的年長者連路都走不穩,卻勉強下水,撿拾牡蠣販賣……讓人不禁對『總城』的情況有些負面臆測。


  「我累了,叫前面停下來,」采菊從裝飾著美麗紅寶石的座鞍上,四處張望了會兒:「啊,我看那家卡馬花開得不錯,今天就走到這兒吧。」
  「……仕者大人,」領隊的其中一位伍長來到羚羊前,躬身致禮,建議:「現在還不到正午,我怕延誤了鷲少主的婚期,我們的行程已經延宕數日,再拖下去,怕是不妥。」

  高傲的表情,完全是睥睨一切的姿態,采菊由上往下望,仔仔細細地從頭到腳審視下面的人:「你叫什麼?」說著還打了個呵欠,語氣閒散慵懶……
  「碇海。」
  「幾歲?」終於出現了。
  「……十歲。」
  「職銜?」個子有點小。
  「伍長。」

  楊鵬已經自顧自地下馬,開始欣賞起明明天寒地凍,卻沿著卡馬牆邊爬滿的五彩九重葛,儼然是一副馬上要投宿的架勢。

  周圍的人們,一路勞頓的洛城侍者們、押送『特別嫁妝』的衛者、探前引路的快馬、川城方面派來迎接的官員……都屏息以待……
  原因是先前接連有人勸諫,洛城諫者一律打斷腿爬回洛城,川城官員雖然免了頓打,卻也被這位洛城仕者帶到準新娘面前,被新娘子罵得狗血淋頭,楊鷲總以川城不明白他身為新人的緊張不適,太不體恤未來城主夫人為由,讓川城官員閉嘴……甚至揚言以後他將取代現在的第一攝政夫人,官員們見楊鷲咄咄逼人,又說得煞有其事,便不敢造次。
  而縱容采菊,又要穩住川城官員情緒,時時負責恭維川城一切,並且還要裝傻的,自然是負責整個行伍的洛城長少主楊鵬。


  「你不知道前些天那些諫者都被打瘸了麼?」瞇眼,透出危險的氣息。
  「知道。」
  「你不怕?」威脅的語氣,壞心眼卻又曖昧的眼神:「你爸媽看你斷了條腿回去不知道會怎麼想呢……啊,或許還沒渡河,就先被凍死了……哈。」
  「……我怕。」頓一頓,十歲的少年好像很難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但我不能因為怕而不去做……」想了想,似乎又覺得這理由不夠充分,補充:「我爸是這麼教我的,我想就算被打斷腿……也沒辦法。」

  桃紅色的嫁車內依然沒有動靜,周圍的人們將視線集中在大紅羚羊上的采菊……懼怕的、不甘的、輕視的……就是沒有人敢竊竊私語,因為長少主楊鵬會第一個發難。

  「你父親是幹什麼的?」雖然還在微笑,語氣卻充滿不屑……
  「司法院,大法官之一,碇天。」
  「喔!你以為準新娘是司法相,你有靠山我就不敢打你了麼……最討厭這種小孩子,」轉頭,魅惑的眼神:「鵬,你說怎麼辦?」
  正觀賞遠處不畏天寒的五彩九重葛……回首時,一如這些天來遇事歪理一堆的情況:「怕延誤的話……不如接下來我們都換水路好了,應該快些……再說我也想體驗一下,不走也無所謂,我看就在這兒住到婚禮也行,」山賊當久了,是真想試試看小舟,看向采菊時一臉溫柔:「其他就照采菊的話辦吧……那邊的花好漂亮,走!看看去!」
  四蹄臨走前,瞥了依舊維持躬身姿勢的碇海一眼……用比寒冬更冷的眼神,輕聲:「打。」

  眾人只敢洩露出痛恨與惋惜的眼神,卻也不敢不照做……糟糕的送嫁氣氛讓人感覺洛城家鄉很遙遠,彷彿過了一道銀河支流,就再也回不去了……待得兩位賞花人走遠,才敢低聲抱怨……

  「唉,十歲就當伍長……可惜了……」
  「以前采菊大人不是這樣的,他常來我們廚房……以前他很親切……」
  「嘖嘖,這你就不懂了,此一時彼一時啊!」
  「這話怎麼說?」
  「哎,過河前一晚,采菊大人與長少主徹夜未歸吶!」將聲音壓得更低,左右張望,確認無可疑人等:「孤男寡女的,想也知道什麼事了……說不定他以後是城主夫人了!當心點!」
  「……我還是喜歡黛姬夫人當城主……」
  「說起來就是從黛姬夫人開始變怪的……」
  「是啊,這內幕之事……真是不平靜!」



  五彩九重葛,在水鄉的寒冬深夜中,或許是因為映襯了波光,繽紛亮麗。
  送嫁行伍被聶雁每日折騰,進度自然落後,暨川城官員被罵了兩回、多位洛城諫者被打瘸後,再也無人敢出頭……故今日碇海事件,更令人氣憤難過,加上他年紀尚小,整個送嫁行伍的氣氛低迷到了谷底……

  明月皎潔,讓水道表面有如漾著銀色碎屑……微風吹拂時,波光漣漪,緩緩漸漸。
  一位棕髮老翁,獨自撐篙,攪亂柔順的波光……

  楊鵬看了躺在床上,渾身是傷的碇海一眼:「依你看,腿接得回去嗎?」
  「可以,而且他必須好。」夜晚,聶雁已經換回穿慣的菊城靛色和服,並收回了在眾人面前的囂張態度:「接下來得靠他。」
  同樣一改白天『愚蠢少主』的神態,語聲嘆息:「……這些天難為你了,你應該是最不願做這種事的人。」子翎為人低調,讓他演得如此跋扈……是說他演得真好。
  「現在不是說那些的時候。」細心擦拭過碇海滿身傷痕:「這些水……」
  「嗯?」
  「沒什麼。」

  沒有靈丹妙藥,自然不可能馬上好轉,但剛才用來擦身體的水中,稀釋了少許我的血液……應該至少能在今晚康復到勉強能自主行動的程度……不過這種事情還是少些人知道妥當,對楊鵬,仍然必須要提防,特別是我很討厭被拿去當人體實驗的對象。
  至於雙腳,幸好楊鷲吩咐即時,讓那些打手留情,只是脫臼跟皮外傷,可以用手動的方式幫他接上……不然在楊鵬的眼皮下,我實在想不出什麼方法能不被查覺地消耗更多血液。

  一雙手定格了半天,一身菊城藥者裝束的聶雁沒動靜……

  「……我說你該不會……」狐疑的眼神:「不會接骨吧?你不是都能起死回生了嗎?」
  陳述事實:「沒幫十歲少年接骨的經驗,都是大人。」力道控制上……怕有閃失。
  「……庸醫,這都不會。」一臉得意:「這樣……反正他現在昏昏沉沉的,不如我來吧!」躍躍欲試。
  「……」雖然我沒意見……但……

  『啊哇!』原本不省人事的少年發出慘叫!

  聶雁思緒猶豫的當下,楊鵬一個快手,已經牽動了碇海雙腿,但很顯然技術不佳,第一次並沒有『喬』好,可憐孩子已經痛醒了!
  對眼前的情況著實無言以對……只得摀住碇海的嘴,讓楊鵬繼續殘害洛城年輕生力軍。
  幾番折騰,腿是接回去了,但十歲的伍長就差口吐白沫……


  「喝口水。」
  「……謝謝……」這位好像是長少主特意為我請的藥者?為什麼?這是什麼情況?
  「咳,沒什麼時間耽擱,直接進入主題,」楊鵬坐到床邊,試探性詢問:「現在身體如何?」
  「很好。」雖然我很想說……就差沒被少主你給弄死!吼!
  「……雖然我覺得你應該還需要休息,不過我們真的沒時間,」開門見山:「我們想請你辦點不能聲張的事,你必須以『被打斷腿之後走丟』的身分,脫離送嫁行伍,我還要請你保護一個人,送他返回洛城,你……做得到嗎?」
  「?」少年一臉問號,但到底是高官之子,隨即會意:「喔!原來先前那些人都跟我一樣被救起來了?父親說這次鷲少主聯姻肯定有問題,果然是這樣。」

  楊鵬與聶雁對視一眼…………看來內城的大法官早已心中有數了。

  「別誤會,」最後是由聶雁發話:「被救的只有你一個。」
  「那先前那些諫者……」不理會眼前的陌生人,看向自家長少主:「難道被滅口?」
  「不,那些人都是川城人馬,當然一開始我們也沒把握辨別敵我,所以鷲少主便以『婚期將近,不願見血光』為名,讓動刑的人稍有留手,但跟蹤的衛者回報,他們最後沒有一個是往洛城方向返回的,全都入了川城總城。」

  少年愣住……好半晌:「……怎麼會?為什麼……」不應該這樣啊……

  「事實就是這樣,自己人方面,直到今天才有你勸諫……沒辦法,雖然我覺得你太小,但我們也沒別的選擇。」楊鵬一副『沒得挑了只好用你』的神態,激將法。
  少年伍長果然單純,立刻上鉤,但話倒是說得得體:「……我碇家世世代代都為洛城人民,盡忠職守,或司法、或軍旅,數代以來為了親戚間所任的官種職位,必須避嫌,整個家族少有團圓,但我自小就懂得以民為先,別說是保護一個人,保護所有城民,是我碇家的榮譽。」

  楊聶兩人再度對視一眼……目的達到了。

  一段話讓聶雁想起了懷端,另外也對楊鵬的手腕感到佩服,不知是不是錯覺,聶雁眼中,楊鵬原本張揚的紅髮,好像柔順了幾分……
  他真的很懂得理解別人的心態跟處境,而且懂得掌握人心……如果這是懷端以後的對手,嗯……很恐怖,所以我必須盡可能阻止這種敵對情況發生。

  「子翎,湯藥。」這傢伙看著我愣什麼?該不會以為我的專長是哄小孩吧?
  「嗯。」這傢伙現在肯定在臆測我的想法,而且多半很怪異……算了。
【貳】 第四十四章 信與信
  外牆爬滿九重葛的卡馬總高三層樓,像個四合院一般四面建築圍繞著中庭,中庭是客人用餐的地方,此時碇海清醒不久,夜已深沉,樓下中庭自是一片漆黑,只有掌櫃微小的燈光在入口櫃檯處象徵性地點著。
  房裡,藥者裝束的聶雁默默配藥,傳出輕微響動,這些藥都是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碇海看了一陣,汗溼的瀏海下,睜著雙大眼睛……盯著室內這位靜默忙碌的藥者,直到一碗湯藥喝下肚,暖和了肚子,依然很……疑惑……

  「……你是……仕者采菊大人?」幾乎已經半肯定了。
  「嗯。」其實看到碇海,會想到參與聯邦受訓時的自己:「楊鵬不可以太久不露臉,目前大家以為我在鷲少主房裡,因為這整間卡馬是臨時起意駐進的,沒有被川城官員包下,所以相對安全。」停止手中的微響,接過碇海手中的空碗,靜靜地擱在茶几上:「你把握時間休息,若有人來,有我這個陌生面孔應付,才說得過去,順帶跟你詳談任務細節。」

  「……喔。」
  這個人……現在說話都沒表情,到底在我們洛城內城很受歡迎的仕者采菊是真的他,還是最近囂張跋扈的是真的他……還是現在眼前…….哎?我不知道怎麼跟這樣多變的人相處耶。


  冷空氣有些乾燥,夜裡氣溫驟降,讓人有一種戶外棋盤式水道說不定早已結冰的錯覺……
  楊鵬還沒離開,似乎成日的偽裝也有些疲憊,與子翎二人輕聲談起大致需要十歲的碇海辦的事情,委任的時候,似乎不覺得這樣的年齡有什麼不妥。


  「什麼?」碇海坐臥在床頭,一臉驚愕:「呃……你們……少主,您是要我護送鷲少主回去?那新娘怎麼辦?」
  「若繼續前進,總會有人來暗殺鷲妹,所以其實現在鷲妹在我房裡,避免真被暗算。」
  「………為什麼……我完全聽不明白。」碇海覺得自己被打一頓之後真的變笨了。
  「前面不遠處就是他們第一攝政夫人– –水雅,避寒閑居的小樓『望穿秋水』,我們預測,按照整個隊伍招搖的程度,加上鷲少主口口聲聲要廢了水雅夫人,自己攝政,現有的廿七位夫人中,肯定有人會發難。」

  「……嗯,嗯?嗯……」懵懵懂懂,好像有些明白:「所以鷲少主一路發脾氣,采菊大人入了川境後刻意囂張……都是為了……」挑釁,要對方先動吧。
  「只要對方出手,我們就能理直氣壯,如此儘管鷲妹突然失蹤,也就會變成是他們的責任,我可以辯解說是妹妹害怕被殺,所以逃走,」楊鵬懶懶地賴在椅子上,是真的很累,稍晚還要繼續行動:「若他們欺人太甚,我甚至可以說是他們的某一位夫人已經除掉了妹妹,要水溢那老頭將自己的夫人們正法,怎麼說,我都名正言順……白天我見你出現,於是當眾說出若要繼續前行,便改換水路,推測,他們今晚該有行動了。」

  頂樓有個好處,就是莫名其妙經過的人不多,會上來這一層的,不是住戶就是卡馬店員……此時密談雖然刻意輕聲,但以楊鵬與聶雁兩人的聽力,早知道沒有人竊聽,因此精神上也格外輕鬆。
  只是聶雁沒有告訴楊鵬,為何自己執意要選擇三樓。
  ……直到蘆葦編織的窗外,傳來大禽的撲翅聲……楊鵬才驀然醒悟。


  「原來是方便跟風城聯絡……」不知為何,心中莫名地不是滋味。
  「啊?呃……我對剛剛的任務還有疑問……」這是碇海,已經被落在一旁了。
  「……」這是聶雁,將雪鳶接了近來……先是四目交對,瞪著眼睛確認對方是哪一位(隻),隨後親暱地柔聲說話:「……這回換你來了?真虧你找得到我。」以後就叫你『二號』吧。

  「……咕……」親暱地挨蹭。
  「呵,好乖。」

  見到子翎對待動物如此溫柔的神情,屋內另一大一小兩人俱是一愣……
  碇海越發覺得自己不瞭解大人的世界了,而楊鵬則有更多的失落……特別是當自己意識到子翎並不打算在自己面前拆閱風城的消息時,更加難受……再次證明了對方是短期同盟的事實,雖然一切早已明白,卻相對於自己的坦誠相待,比較起子翎的諸多保留……

  「我先出去了,不能太久不露面。」內心所有的負面情緒,五味雜陳。
  「嗯。」
  「記得今晚之內跟碇海解釋清楚。」已經伸手推門,卻又欲走還留。
  「嗯。」還在跟雪鳶玩。
  「……你……沒有想要對我說什麼嗎?」終於還是問了。
  「嗯?」繼續玩……
  「嘖。」隨即聽見門掩上的聲音,由外帶上的那種。


  室內回歸寂靜,只剩下雪鳶親暱地挨蹭聲,以及聶雁看著雪鳶的溫柔神情……因為每次見到雪鳶,就好像能稍微感覺到雲哥哥的近況……雪鳶總會帶來一些安慰。
  楊鵬,我知道你希望聽到什麼,但我卻不能說出那些你想聽到的話,這就是我接受你的方式。
  還有,我根本不介意任何人看到風城的信,因為除了我跟懷端,沒有人能懂。


  「嗯?牠身上好像有……寶藍色的羽毛?」目送長少主離去,碇海終於發現自己能插上的話題:「我家的傳信鷹就是寶藍色的,今天白天老看到牠在這一帶飛來飛去……」
  「……」沒有多說話,順著碇海的手指方向,找到側面一根突兀的顏色。

  輕輕捏起,來到碇海床邊,將藍色羽毛遞給碇海……順帶也拆閱了來自風城的消息。

  「這真的是我家的景泰藍呢……」細細凝視手中的羽毛,坦言:「這種色澤很少見,是來自遙遠熱帶南方的品種,顏色豔麗又很美,我超喜歡!都叫牠景泰藍……不過牠今天飛來飛去,應該不會有其他人用這種稀有的鷹吧……牠們要適應這裡的冬天很辛苦的。」
  「……」逗著雪鳶的手指頓了頓,無奈一笑:「的確,你家的人是該傳信給兩位少主了。」
  「啊?喔……」
  「或者……是孟氏父子借了你家的傳信鷹。」若是最近到的信,會寫的內容大同小異。
  「啥?」為何我越發不明白了?

  十歲的碇海一愣一愣地,摸不著頭緒,只得繼續剛剛少主還沒離開前的任務內容,掩飾尷尬。
  「要讓我護送鷲少主回去,主要是過了楓橋就稍微安全了吧……但到了洛城要藏哪兒安全啊?」皺眉,繼續看著那根美麗羽毛:「按照你們的說法,內城現在也有不少敵對勢力吧……」

  「你先帶著鵬少主與鷲少主的親筆信函,找你父親碇天,」一邊說一邊又看了手中的信一眼,眼神有些悵然:「然後你跟鷲少主一起藏到鴞少主房裡。」想了想,補充:「要你帶著信是怕途中真有意外,你不慎把鷲少主搞丟了,得有信物才行。」
  驚訝:「……鴞少主房間?呃……對啦,就算是親人,我爸也不會隨便動員全家族的力量的。」我看起來這麼不可靠嗎……怎麼可能會把少主弄丟……

  「……畢竟萬一假夫人識破了我們的行動,很可能會隨時對你們碇家發難,」再度掃過一眼懷端的密碼信,隨即摺了回去:「假如讓夫人給你們家扣上個『監禁少主』的罪名就糟了,還不如讓你跟鷲少主主動出擊,先擒了假夫人再說。」
  「哼,明明就是那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假夫人軟禁鷲少主,雖然我爸什麼都沒跟族人說,可大家都看得很明白。」
  「母親軟禁女兒,跟城臣監禁少主,是不同的意義。」視線看向十歲的伍長:「同理,你最好保住鷲少主,因為女兒『騷擾』母親,跟衛隊裡面的伍長『暗算』監城夫人,也是完全不同的意義。」

  目光交對的時候,聶雁發現碇海有雙跟自己一樣的,黑曜石般的明亮雙眼,端詳之下,突然發覺,其實……碇海長得跟小時候的自己居然有七成相似……或許小時候,自己在雲哥哥眼中,差不多就像現在自己看著碇海一樣……黑髮黑眼睛,明明小小軟軟的,卻又因為天不怕地不怕,脾氣很倔……

  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別過臉……不甘願地努努嘴:「……好啦,我會想辦法偷渡鷲少主去鴞少主那邊暫住啦。」好奇地繼續詢問:「但是我們要怎麼制服假夫人啊……還有,那夫人真的是假的嗎?」
  「嗯,確定是假的,」起身,將信放入油燈裡,燃燒:「鷲少主到了鴞少主那兒後,我已經交代過他要如何做了,你只要跟著就好,主要是你們倆聯手將假夫人制住的『時機』,另外……」
  「嗯?喔……所以我的任務,一是要護送鷲少主回洛城,二是要帶信給爸爸,三是要逮住假夫人就是了。」我好歹是個伍長,制服個女人應該沒什麼問題,嗯。

  「請你務必要記得,一定要請你父親聯合孟家的勢力,肅清洛城內部……不能只由碇家或孟家任何一方單獨來做,這一點我相信只要你說了,你父親便能明白。」這樣可以讓孟碇兩家彼此制衡監督,不至於其中一方因為居功而立刻造反,加上鷲少主本人在洛城,孟家雖然人少,但孟戟才是楊鷲的正牌夫婿,應該沒問題。

  「喔……」依舊拿著藍色羽毛,碇海聽得頭都暈了:「那我跟鷲少主什麼時候出發?」
  「今晚,你稍微休息一下,」看了一眼櫃上的油水滴漏:「吹二響壎時出發。」
  十歲孩子馬上會意:「這麼趕……」
  「……嗯。」頓一頓,隨即望向床上的傷患,有點類似剛剛看雪鳶的眼神,突然溫柔了起來:「雖然你可能還沒完全康復,不過今日稍早因為臨時入駐這間卡馬,鬧得沸沸揚揚,百姓們都是人證,看著鷲少主住進來,反而明天上船後我們洛城人不熟水路,怕無法逃脫……所以沒辦法讓你休息到明天了。」楊鵬說的沒錯,今晚會有狀況。
  「……沒關係……呃……那個,」這個人……好像:「為什麼……你要道歉?」突然的提問。
  「?」道歉?
  歪頭,傷患有些彆扭地縮回棉被裡:「……呃,雖然你沒有說出道歉的話,但……這個……剛剛說到無法讓我繼續休息時,感覺上……你好像在說對不起。」

  讓雪鳶從窗外飛出去,聶雁知道自己的內心不斷反覆咀嚼剛剛碇海說的話。
  年紀越小的孩子感情越敏銳豐富,好像是真的……

  窗外細雪漸漸,隆冬時節偶爾降雪……總能回想起往日的美好。
  戶外水道依舊緩緩流逝著夜色,一位棕髮老翁給自己戴上斗笠擋雪……繼續撐篙……


  「你會想休息到明早嗎?」
  「?」不解地眨眨眼睛,將羽毛擱在枕邊:「不會啊,開什麼玩笑……這麼大的事情,我哪還敢休息……碇家以民為先嘛,我叔叔說我們吃公家的飯,不管做什麼都是應該的,要是我嚷累說想休息,四個哥哥知道了也一定會恥笑我的……我才不要呢,那多沒面子!?我大哥跟我爸一樣死板就不說了,二哥碇瀑是外城的武者團長,若知道我喊累肯定笑我,還有家裡的碇泓、碇湧雖是文官,但牙尖嘴利的我又說不贏他們……反正他們一個個都會看不起我……」數著家裡的兄長,越說越順。
  「……你比我堅強多了。」聽起來很亂,但他們真的是一門忠烈,可以放心了。
  「啊?」
  「你養精蓄銳,過楓橋即使有鵬少主相送,也絕對危險,」隨意一抬手,風壓滅了几上的油燈:「我守著,二響壎行動。」
  「……喔。」天……這人好強……

  窗外細雪紛飛,聶雁只是倚窗看著……
  我跟他差不多大的時候,不……是比他大一些的時候,雲哥哥離開我,然後我開始接受特訓,每天都好想休息,但是不敢休息……從來不像森或者其他同期生,有什麼保衛地球、保護人類……之類的高尚理由,我只是為了再次見到雲哥哥時,希望他的生活能更方便些……
  不敢休息,只是為了這個。

  剛剛收到的那封信,應該是懷端事先寫好,等到確定情報後,才請亓夫人送出的,由前些日子的信看來,他們目前應該也到這附近了,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影子再度出現的理由,如果是這樣的話,小木盒裡面的項鍊不知道是否會再次出現?
  我根本不敢打開看……果然,是個懦弱的傢伙。

  根據懷端透露,曾見孟戟與洛城聯繫,比較令人懷疑的是,他父親孟策以及采蘋父女,似乎都不知情;因此懷端設法讓另一隻凶狠的雪鳶與那羽色特殊的藍色大鳥接觸,鬥上幾回,大概這些天才取得了一根羽毛,隨後亓夫人細心地貼在這隻溫馴的雪鳶上,立刻託雪鳶二號交給我,目的是若我在送嫁途中看見一樣羽色的大鳥,可以找出孟戟私自通信的對象。
  ……雖然懷端不清楚孟戟是跟洛城的什麼人聯繫,但正巧今天碇海替我解答了。
  如果這邊雪鳶到了,碇家的藍鷹這些天飛來飛去,也就很容易明白了。

  總之……現在,難得真能說上話的楊氏兄妹,應該正在討論信的內容,該如何除掉我。
  那我到底該信任自己與他們之間的情誼,還是信任楊鵬與孟戟之間的信賴關係?
【貳】 第四十五章 諜對諜
  「哥哥,雖然我早已料到……可是我不想傷害采菊……」

  離開碇海養傷的房間,楊鵬帶著滿腔失落,一回房,便見既熟悉又陌生的妹妹,一臉苦惱……隨即接過妹妹遞過來的書信,隨手攤開,馬上注意到文末的地方是碇氏一族,族長碇天的落款。

  「嘖,是戟……」煩躁地將信拍在茶几上,楊鵬沒好氣地坐了下來:「真沒想到他人都到風城了還來這招,依我看說不定是孟叔叔默許的吧。」
  「你是說孟大哥要害采菊?」楊鷲一臉不解與懊惱:「可是……可是這些日子以來……只有采菊陪著我啊,他總是為我著想……我也是真心的!」
  聞言,楊鵬對這其實不算太熟的妹妹抽起臉來:「你……你真心什麼!?」別跟我搶好不好?你有孟戟了耶……
  「當然是真心的好姊妹啊!」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氣,大小姐嘴巴嘟得老高:「不管你們怎麼說,也不管碇天怎麼想,反正采菊跟采蘋都是我的好姊妹……哼,說到底碇天還是我手下呢!」
  「好姊妹……」

  楊鵬盯著自家妹子,隨即眼神轉了幾轉……順帶將手上的信件焚毀……
  唉,兄妹倆都淪陷,無關男女。

  「……哥,雖然你可能覺得自己在白石山當山賊夠不幸了,可是……被留在內城的我也沒好到哪兒去……我對黛姬夫人的感情很複雜的。」說著還撇撇嘴,又回歸一臉懊惱。
  無奈地看了楊鷲一眼:「……這好像是長久以來,我們兄妹倆第一次,在同一張桌子上說話。」拿起桌上的壺,自斟自飲了起來:「……這什麼?好酸……」
  「是梅子啦。」
  「嘖……大冷天喝什麼梅子……」

  看著楊鵬抱怨,妹妹楊鷲先是愣了愣……隨即噗哧一笑……

  「……」沒好氣地白了妹妹一眼。
  「……哈,有親人真好,」楊鷲誇張地伸了個懶腰:「只有在自家人面前才不會注意一堆禮節,你到山裡生活固然多有不便,可我真的也沒好到哪去……」
  「那倒是,唯一會站在你這邊的官派只有一天到晚都很忙的紙片人孟叔叔,碇家的人又過份老實……」想來妹妹這些年在內城,就算有什麼苦也頂多就是跟采蘋說說……
  少女支著下巴,有些懶散,甚至翹起二郎腿……一副自己是這間房的主人的神氣:「所以啊……采蘋跟采菊對我而言可重要了,」雖然語氣閑散,但聽得出多年來的高官不是白當的,意圖明確:「就算是孟大哥也不能這樣,你們好歹也是短期同盟吧,搞不清楚狀況就亂告狀……哼。」

  看著自家妹子,與自己同樣的紅髮藍眼睛,白皙的皮膚,高高的鼻梁……楊鵬突然感到恍如隔世……

  「印象中,十年前吧,我跟戟一起被流放時,你還好小……呵,」無奈卻又回味:「說不定是喝一口這種梅子茶就會酸得哭出來的小鬼。」
  「哼……」少女豪邁地抄起哥哥沒喝完的那杯梅子茶,一飲而盡:「我還覺得味道挺不錯!」邊說,又豪邁地放回几上。
  調侃:「呵,真像小孩,賭氣什麼……」
  「你自己現在不也在惱著孟大哥,」又繞回原話題:「是說我自己現在也很惱他……你確定這封信背後其實是孟大哥的意思?」
  無奈,嘆息:「肯定,因為碇家原本不知道此事,子……我是說采菊也不是那種會露餡的人。」靜靜地呼吸著夜裡的氛圍,輕聲問著可以不問的問題:「所以鷲妹,你原本就知道他其實是風城的人?」

  冬季的星座向西移動了些許,遠處還聽得見水道中,有人在細雪紛飛裡撐篙的聲音……
  若不論背後這一連串大殺風景的事件,川城,整體而言是個雅致的好地方。


  「沒刻意去猜想他是哪個城派來的,但他畢竟是由孟叔叔引薦,所以……我知道他至少跟我們有短暫的同盟關係,而采菊他……其實最清楚這一點吧……卻還是對我這麼好。」突然像是在懷念很久以前的事情似的:「他啊,其實可以不必對我這麼好的,有時候……我也滿心疼這個姊姊的。」
  看著妹妹一臉鬱悶的神情,楊鵬突然感到有些洩氣:「……他也待我不錯,甚至對戟也不錯,可有時候……我不禁會想,他會不會就是看透了戟過於理性,早晚會除掉他,所以才……」話未說完便被自家妹子打斷。
  「你是說采菊利用我們倆對他的感情!?哥……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有些責怪的眼神,蹙眉:「你不懂,采菊做了很多其實一般同盟不必做的事情……我老看他不開心,卻又勉強自己陪著我說笑……一般以後有可能成為敵人的短暫同盟,不會讓人知道自己的情緒吧?還有……他總會幫我梳頭,說他小時候,他爸爸如何對他好……」
  「他爸爸……」子翎的父親?沒聽他特別提過…...不過人總有父母,也不奇怪。

  可是他不是什麼『終極兵器』嗎……終極兵器會不會有自己的父母?
  會吧!?
  很多關於子翎的事情,我真的……全部都想知道。


  「是啊,呵呵……」自顧自地又滿上一杯梅子茶,好像頗欣賞這種微酸的口味:「我們總有聊不完的話,不過……我看得出來,采菊其實本來不多話吧!?」期待確認的眼神……
  「嗯。」事實,子翎話極少,即便有事,用詞也簡短。
  又是一飲而盡後,放下茶杯:「可是他怕我寂寞吧,總是勉強自己陪我聊天…...我……我長年在內城其實很寂寞,特別是在連采頻都走了的這時候,真的很感謝……有他在……」
  「…………嗯。」

  細雪在寂靜中漸漸亂狂亂了起來,楊鷲起身,將蘆葦窗掩上……回首時卻見哥哥自己倒了一杯茶,沒喝,只是看著……深深地看著……那眼神中充滿了眷戀與悲傷。

  「哥,」彎腰,瞇著眼湊近觀察:「你喜歡采菊姊姊啊?」
  「……不知道。」
  「你騙人。」雙手叉腰,站直身體,一臉不信。
  「我沒騙你,」指尖輕輕沿著杯緣畫圈,聲音聽起來很遠:「我不怪戟,多年來他每每助我,丟下自己的父親陪著我一起被流放、趕跑原本盤據山頭的盜匪……他這個人做事就是這樣,一絲不苟的理性,」抬起頭的時候,無奈中帶著調侃:「你若順利嫁他,要有心理準備,他的感性完全計算在他的理性裡面。」
  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坐回原位:「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他企圖表現出正常的一面……重點是,」又是瞇眼湊近:「你現在懷疑采菊對你我的好,也跟孟大哥一樣,是經過層層計算的結果?」
  「不知道。」

  其實就算是又如何?那也不過代表他聶子翎想保住自己一條命,這也是人之常情,但為何我心中有這麼多空洞?是擔心過往的那些交情都是演戲?還是因為自己放了真感情下去,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回饋?

「……你太擔心了,子翎其實很好收買。」
「對,只是要賠上感情。」
「……當他是自己人的話哪有什麼賠不賠上感情的問題?換個立場,他對我也一樣。」
「就怕即使量一樣,質也不同。」


  對了,戟那時的確說了『質』的不同……難道他也認為我對子翎是那種感情?
  說真的我不知道……很多時候我只想把子翎當朋友,雖然很想獨佔他,霸著他不放,但好像也不是真的愛情,至少聽他說把我當知己的時候,我是真的很滿足了,唯一的遺憾應該是他沒有將心中真正重要的一切與我分享……讓我覺得這個知己好像很不稱職。

  或許我心中的空洞在於,子翎真以為我會聽孟戟的建議除掉他……嗯?等等,我幹嘛預設立場認為子翎已經知道孟戟要除掉他了?可是……


  「誒!哥,你想什麼呢?愣這麼久的神……」手掌在楊鵬面前晃悠:「喂……」
  「鷲妹,」突然回神。
  「……幹嘛?」私下裡完全沒有端莊形象,說話粗魯。
  認真詢問意見:「……你覺得采菊他……知道你孟大哥要除掉他嗎?」

  油水滴漏的齒輪在矮櫃上繼續轉著時間,是該回房準備逃脫行動的時候了……楊鷲歪頭,凝視哥哥的眼神好像對方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
  「這要看他跟孟大哥的交情而論了。」

  「他們的交情……」一邊回憶一邊形容:「一般,但我知道這兩個人都能在某種程度上猜透彼此的心思,甚至有時候我還有被排除在外的感覺。」現在想來……的確是這樣,至少那天在城中飯館,他們倆人能好像毫無芥蒂地坐在同一桌吃飯……聊著玉米筍這種無聊的話題……況且我也的確提醒過子翎,孟戟防著他;說不定他們能相安無事至今,並非光是為了我,而是因為時機未到,事件未結束。
  ……難道,還是只能是短暫的同盟關係?

  「都到你會有被排除的感覺了,我敢打賭采菊絕對早已經知道孟大哥想除掉他的心思了啦……就算他是為了風城留下來吧,可是他為我們奔走都是事實啊……就算同盟關係結束,過河拆橋的事情我可做不出來。」本來就是嘛……孟大哥到底在想什麼……這些男人做事就是不圓滑。

  楊鵬平時明亮的湛藍雙眼,此時看上去有些呆滯:「……為什麼你這麼肯定他早知道了?」其實我……私心希望他是不知道的,這樣……他就不可能為了自保而說我是知己,如果他沒預料到孟戟的意圖,那麼對我的感情,就只有可能是真的!

  「為什麼……」沒領會哥哥那複雜的心思,直接分析:「因為你都說了他跟孟大哥差不多都能看透彼此啊……唉,不然我這樣跟你說好了……」好像在教小孩似的語氣:「你知道我潛回內城鴞哥哥房中後的計畫吧?」
  雖然話題跳得有點遠,依然點頭:「嗯,跟碇海一起控制住假夫人,他應該還畫好了密道圖給你,並且要你記下後銷毀吧。」這很正常……
  定神,深深望入哥哥眼底:「那你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告訴我這項計畫的嗎?」
  「……什麼時候……不就是他出城過後又回去那些天,」就是變小那天開始醞釀的:「直至之後他發現了軍火庫,送嫁行伍出發前他又出來一趟,立刻擬定了整個計畫。」

  楊鷲只是一直看著哥哥,隔著蘆葦的窗外,似乎能聽見細雪融入水道的輕微聲響……

  「鵬哥哥,」一臉不可置信:「別告訴我你還沒看出風城擁有多優秀的人才。」
  「……」完全沒意會過來……
  「啊!」煩躁:「算了,不跟你說了,省得你疑神疑鬼……」說著便要起身回房,準備逃亡兼執行任務:「我現在回房時間該差不多了,其實我不覺得會遇上刺客耶……夜裡這麼多人守著。」
  「鷲妹!」追著站起身,緊張:「你還是告訴我吧,不然我反而胡思亂想。」
  猶豫地看了哥哥一眼,事先聲明:「告訴你也不是不行,但是傷害采菊的事情我做不出來,這點我要先說清楚,不管他是為了他自己要保命,還是為了風城,他給予過我們幫助是事實,過河拆橋的事情,本少主不屑!」

  「……嗯。」鷲妹說的,不無道理,戟的確是有些小人了,但他一向都在千方百計維護我,畢竟他有他身為仕者立場,以輔佐我為第一優先。

  「要拆穿高明的易容術,對我們這種根本不懂易容術的人而言,你想什麼是制住假夫人的最佳時機?」
  幾乎不太需要考慮,這是常識:「沐浴更衣的……時候……啊,不會吧……」
  「嗯,」點頭,已經站到門邊:「采菊怕我被那廿七位夫人謀害刁難,安排我這個回城的任務,是逃離,另一方面也是執行把假夫人趕走的任務中,他很清楚男女有別,再者……他『今天』才安排『十歲』的碇海陪我。」
  瞪大澄藍的雙眼……嘴唇微微張闔:「……他,早料到碇海遲早會忍不住,一邊行為囂張,一邊等著碇海出現諫言……」

  因為十歲的碇海算是孩子,鷲妹又是女人,即使假夫人正在沐浴的當下,他們依然抓不到把柄,任務失敗……也不至於被治下『偷窺監城夫人沐浴』這種罪名……說不定他甚至早已算出先前那些諫者的動向,故意早早讓鷲妹吩咐手下留情,就是要他們帶送嫁行伍中的所見所聞,回報給他們各自在川城的上級,屆時將計就計……那些被打斷腿爬回去的,現在想來……廿七位夫人,各個有分。

  「……看樣子哥,你應該全部都注意到了……從這種細節裡,足以看出采菊的『預判』能力有多優秀,搞不好還在孟大哥之上,」頓一頓,開門的時候,輕聲卻堅定:「可是……采菊是個很好的人,我感覺得到,至少事態推演上,他即使預料到了,也裝作不知道,他從沒建議你回內城制住假夫人吧?明明若我們兄妹倆爭奪城主之位的話,先回內城的人有地利之便,但,他明明能引誘你這麼做,卻沒鼓動你回去……也就是說,他輕描淡寫地維護了你的安全,不是嗎?」
  「……」思緒未停,依然未出聲。
  「那是因為采菊知道,打擾夫人沐浴這種事情,身為男人的鵬哥哥失敗了,跟身為女子又有『假女兒』身分保護的我失敗了,將會遭到天壤之別的待遇。」
【貳】 第四十六章 孩子們的事
  「哥哥,睡不著嗎?」
  「芳妹……」

  戶外細雪淹沒了視野,還聽得見水流的微響,懷端依稀見到一位頭戴斗笠的長者,在寒夜中撐篙而過。
  沒有特別在意陌路的老翁,蘆葦編織的窗邊,懷端回頭,見妹妹拿著厚衣立在身後……

  「謝謝,我只是在想那是什麼聲音……」
  「聲音?」懷芳不解,一邊將厚衣搭上哥哥肩膀,一邊側耳傾聽:「這麼一說……好像真有聽到些什麼,嗯,從沒聽過,不規則的聲音……」
  「前面是一片野生動物的保留地,」一把聲音突然闖入,小月拿著兩大盒糕點,從戶外入內:「外頭好冷啊,我們剛剛去買了這些,都是名產,這是梅子口味的。」
  「啊,有宵夜吃,真好!」少女歡喜地跳了起來,立刻來到桌邊:「這顏色真好看!粉嫩粉嫩的!樣式也好漂亮!」

  懷端看著興高采烈的妹妹,苦笑了一下,另外見到自家大將軍很顯然嘴裡已經塞了一堆食物,暫時無法說話,只得從善如流,一同坐到桌邊開始吃起宵夜。
  事實上自己心裡明白,小月是個個性不錯的人,光看他命在旦夕時不願連累自己,情願鬆手喪命,也不拖累人,就明白了……可是眼見他對自家妹子情不自禁的眼神,還真有些火大……於是一路刻意找碴,但……畢竟不是真鬥,倒也鬧得歡快。


  「那些動物啊,我聽師父提過……」聶雲終於吞下一大口點心,弟子懷端趕忙送上一小杯茶:「謝謝……很久很久以前在興建水道橋梁的時候,因為工程浩大,這些動物們無處可去,但又不好殺了牠們,於是全都趕到一塊兒,所以那邊那塊區域,一直都保留了森林的面貌……」
  「這樣啊,好可憐……活動範圍變這麼小……」懷芳有些不忍。
  「沒辦法,總比殺了牠們好些吧。」這是懷端,比較現實。
  「嗯……」

  「其實那算是個野生動物小島了,」比起身邊的聶雲,小月吃起糕餅甜點顯得優雅得多:「三年前我離開川城的時候,那邊已經變成囚犯們嚮往的地方了……」
  「囚犯?」風城一向沒有什麼囚犯的問題,懷端接話:「你是說白天看到的前面那棟監獄?」
  「嗯,犯刑輕的就在裡面工作,所有的紡織品都是由人犯們製造的……手銬腳鐐一套上,想當然品質不會好了,我們川城一向也沒什麼在使用紡織品,反正是給他們做點事,大多數人服刑期滿就出來了……可也有些罪刑重大的,不知怎麼處理,就……」
  「……就?」懷芳有些緊張。

  聶雲一口梅香糕一口茶:「就把重刑犯往動物區擱著,聽天由命。」
  「啊?那樣不是死定了嗎?」
  「不一定啊,那上面也有不少人活著,畢竟又不只是猛獸,也有些小青蛙小兔子……」小月努力想要描述,讓心儀的女孩聽懂:「很像一個什麼都有的島,有森林有小河……不過那周圍看守得非常嚴謹,重刑犯要是能在那上面生存下去,就很像活在山裡的野人吧……只有在上面活著或者死亡,兩種可能,不可能逃出來……說是這麼說,還是有人無所不用其極想逃啦。」
  「原來如此。」懷端已經明白了:「有很多時候,不知道如何制定標準去制裁惡徒吧。」
  「矩成對這方面有研究?」你明明就是風城少主吧……幹嘛不承認?
  歪頭,覺得很難措辭:「……也不是,但應該是往後需要思考的問題之一。」

  感覺上……把重刑犯扔到島上自生自滅是逃避的做法,可是……有刑罰是直接把人殺死的嗎?那樣要由誰來執行?執行的人感覺應該會很怪……可能不會有人想做這樣的工作。
  往後風城的人越來越多,不但要辦學、制定貨幣標準,看來也必須弄出一套『法典』,趁著這次出遠門,也學學別的地方怎麼處理這些問題……人,果然一多,問題就跟著多,到哪都一樣。
  「對了……」突然想到:「……」

  「哥哥?」
  「不,應該不至於吧……沒什麼,」懷端笑笑,伸手捏起一個藏青色的甜點:「這是什麼口味?」是對著小月問的,難得和善的語氣。
  「綠豆,很甜喔。」
  另一邊聶雲的大手已經塞了好些個綠豆糕入口:「對了,我說小月……你不先回總城沒關係嗎?我是說……你好歹也是繼承人耶……」聶雲總算問了大人該問的問題。
  聞言,立刻苦了一張臉:「……當然有關係……可我真不想回去……」要是被知道我其實已經回到川地,大概早來催了吧……唉。
  「也對,自己突然有了第廿八位奶奶,肯定心情複雜……」懷芳一語道破。
  「就是啊……居然還是洛城司法相,拜託……」小月的臉已經埋到桌子上了,明顯相當鬱悶:「怎麼看都是鬧劇,我還聽說那第廿八位奶奶要取代我親生祖母,成為第一攝政夫人……唉,可想而知,我若一回家,那個場面會有多亂……」

  一段話讓旁邊的兄妹倆互望一眼,隨即……

  「噗呵……小月好可愛……」
  「啊?」一臉懊惱:「唉,你們不明白啦,你們不是也看到了,我人都還在洛城附近就被追殺了,你讓我怎麼敢自己回祖母身邊啊?真是麻煩……這邊有喬老先生的弟子聶師父在,我自然緊緊跟著了,保命要緊……要我真的繼承城主,就娶一個老婆就好了,省得搞這麼多複雜事情。」說著還意有所指地看了身旁的源馨一眼,看起來……是真的很喜歡懷芳。
  「對了,你知道那天追殺你的人是誰嗎?」好像沒有意識到小月的鍾情,懷芳順勢丟出了個大家都想問大家都沒問的問題。

  聶雲又吞了幾個梅香糕,卻已經開始認真傾聽……直覺上,這事很重要。
  懷端也用期待的眼神望向小月……這人的言行可信度多少,就看他怎麼回答、回答的程度了……幸好是由芳妹問出口,若是子翔將軍或我來問的話,多少有些突兀。


  「那個啊,我想是湖族吧。」
  「湖族?」
  聳聳肩,不確定的口吻:「我是這麼想啦,八九不離十……因為我一接近洛城腹地就接連遭受攻擊,照顧我的一位侍者和三名衛者也……」語聲至最後弱了下去,即使不說完,也知道了個大概……

  窗外細雪還在,盒中的各色糕點還剩些許,茶自然早已冷卻……
  聶雲見孩子們各個失落,雖然是對不認識的侍衛,到底也是幾條無辜人命……突然想起弟弟無法原諒塚山先生殺害仁美夫人的神情……不知道人命在弟弟眼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是不是比自己所想的還重?或者……該說體質特異的弟弟是不是對『人』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複雜的問題自己自是向來不多想,倒是覺得自己越發想念子翎,是肯定的。

  抓抓大腦袋,見孩子們還在失落,單手抓過茶壺,每人給滿上一杯……冒著溫暖水氣的茶。

  「哇,熱了!」
  「聶師父真的好厲害……」小月第一次見識,讚歎之情溢於言表。
  懷端倒是有些無奈:「我要練到這種程度,不知道還要多少年……謝謝師父。」其實子翔將軍他,只是不擅長說話,但總是有很溫暖的一面:「對了,剛剛說的湖族……」
  「喔,他們啊……」聶雲在憨笑的當下,小月繼續:「湖族是我們川城的大族,嗯……第八夫人湖潔就是爺爺的寵姬,但……我聽過其他幾位祖母談論,當時他們或許以為我還小,聽不懂……可我卻字字明白……」
  「他們說什麼?」懷芳像是聽故事似的,很有興趣。
  無奈:「就說千萬不要跟湖姬一樣,雖然成為我祖母的左右手,但……同時也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事情,要是我的祖父跟祖母無法彼此制衡的話,一旦攝政的祖母完全掌權,湖族將會被我祖母消滅吧……因為他們知道太多我祖母做過的壞事,祖母絕對是那種會過河拆橋以自保的人。」

  「不至於吧……」懷芳不認同:「小月為什麼要這麼說自己的奶奶呢……」
  苦笑:「我祖母……是一位稱職的攝政夫人,但也就僅此而已……我……也只是尊敬他,但……就是……真的無法愛他。」
  「……這樣啊。」很難想像。
  「規模越大的城邦,權力中心的人際關係越複雜,」懷端結論,順便發問:「水夫人的攝政權……不會因為丈夫的失勢而消失嗎?我是說……」萬一真把自己的丈夫鬥死……
  搖頭:「不會喔,歷代的攝政夫人權力都是獨立的,我們跟洛城的三權分立不同……」歪著頭努力想用簡單的話解釋:「比方說要確立一件重要的事情,就一定要城主與攝政夫人通過,城主死亡由下一任繼承,但……這麼說好像有些太直接,不過……即使我祖父過世了,我立刻繼承,但攝政夫人依然是我祖母,所謂的『攝政夫人』是川城的夫人,不是指城主的夫人……除非等到祖母過世,才會由我的妻子成為下一任川城的攝政夫人。」

  亓家兄妹眨眨眼,理解片刻,這對聶雲算是舊聞,在吃宵夜的嘴巴依然不停……

  「然後……剛剛說到,喔,對了……」有點渴,喝口茶:「呃……話說早年湖姬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算叔叔吧,湖澄,到洛城工作,日子久了,就在那裡做了個高官,所以我在想,自己經過洛城範圍就被暗算,多半是湖姬下令的吧……」
  「為什麼?」聶雲想不通……
  懷芳倒是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因為湖族的人知道自己有太多攝政夫人的秘密,怕被攝政夫人給過河拆橋,所以想趁早抓到把柄,拿小月的命來交換全族安全嘛!就是人質啦!你們不是說那些花花綠綠的人沒有要拿小月的命的意思嗎?」
  「……」
  「……」

  一桌另外一大兩小三人,用詭異的目光看向說得清楚明白的懷芳……各有所思……
  懷端似乎有些理解為何這趟旅程,母親非得派妹妹跟著……小月則是對源馨另眼相看,一邊在內心盤算著這女孩往後成為攝政夫人的機率,與攝政後的情況……
  而聶雲只是再度確認自己資質魯鈍的事實,雖然很多事情好像不知道比較快活些。


  「……雖然問這麼多有些奇怪,不過……」懷端似乎思量著什麼,幾經斟酌……
  小月眨眨眼,見對方似乎很難開口,終於受不了這種彆扭的態度,於是語氣直接:「我知道你是亓懷端啦。」
  聶雲比起少年兄妹來得吃驚:「小月是怎麼知道的啊?我……我明明沒有露餡啊……」說著還看向自家少主:「真的不是我啦!」也沒人冤枉便馬上喊冤……

  懷端用手指揉揉太陽穴,不答……又是懷芳接話:「你這回不就自己招了嗎?再說了,大家都知道你的弟子是哥哥好不好?小月又是聰明人……」這話又捧了小月,又順勢把自己的隱瞞給推了出去……不過面對小月時,倒是真有些歉意:「其實也是因為……看你被人暗算,知道你背景複雜,我們風城雖小,但到底也是一城少主,所以……」
  「我明白,是我也會這麼做的,不過往後我還是叫你源馨吧,」不知為何,心情豁然開朗:「身在城邦的中心地位,大家都同病相憐,你們不用介意。」
  「月哥哥真是好人!」

  這一聲『月哥哥』讓懷端與小月雙雙噴茶……不過一位是不以為然,一位是喜上眉梢;聶雲自是不懂這些少年心思、兒女情懷,見茶似乎又冷了,趕忙用手掌給孩子們加熱……
  ……怎麼說臨行前夫人都再三交代,我自然得照顧好兩位少主,可不能讓他們凍著了,小月也是傷口未癒,剛剛又隨我天寒地凍的去張羅宵夜,自然不能再受寒……

  可不知道我的寶貝子翎……現在是不是也好端端地沒凍著?記得他愛看雪……今天的雪就很好看,端少主說弟弟也隨送嫁行伍來到川城了,可也沒說我們能否見上一面……所以我才藉故買糕餅,出去多轉兩圈嘛……唉,還是沒遇上。
  要我說,幸好剛剛買的時候請老闆另外包了份起來……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子翎,但我總覺得這味道子翎會喜歡……至少看上去挺好看的,弟弟喜歡這些美麗的小東西,定能討他歡喜……


  「你剛剛到底想問什麼啊?」一副知無不言的表情,自顧自地把自家醜事端上桌加料:「如果你是想問,湖澄突然對我出手,是不是因為湖姬判斷我祖母有把握鬥垮我祖父了……那個我真的不知道,畢竟我也是剛從外地回來。」說著自己的祖父母相爭,說得像家常便飯。
  「……我的確是想問這個,不過,」懷端翠玉色的雙眼看起來若有所思:「這樣想來,我覺得你還是跟著我們行動比較妥當,這裡畢竟有子翔將軍在,我想現在入了川境,你雖在自己家鄉,卻反倒越發不安全。」所以第一夫人才把自己孫子往外地送……應該有很多其他的夫人想拿小月的命來要脅他的地位吧。

  吞了口茶:「我不就正在這麼做嗎……」我又不是傻子。
  「嗯,對了……」懷端繼續若有所思:「子翔將軍,你想見『他』嗎?」意有所指的眼神……
【貳】 第四十七章 一觸即發
  夜更深,細雪還在,堆積在道路上形成雪白的世界。
  雪鳶沒有帶上聶雁的消息,也沒回風城,在川城領空盤旋的時候,聽到聶雲熟悉悠遠的哨聲,歡天喜地地降落,沒有人察覺到另一邊的領空,有一隻穿著熱帶鮮豔羽衣的大鳥掠過天際。

  「對喔,既然說洛城的送嫁行伍在那邊的卡馬休息,子翎混在他們裡面,自然也跟著了……」聶雲顯得很開心,趕忙將自己特意另外買的那份梅香糕小心收起來,揣入懷裡:「若真能見上,我有好多話要說。」
  懷端似乎囑咐了雪鳶好些話,隨後才在大路旁放開牠:「幸好沒錯過雪鳶,也幸好有您的哨聲,要是我的話,聲音傳不了這麼遠,而且會很突兀,驚擾不必要的人。」

  待懷芳與小月雙雙入睡,兩人便趁夜趕忙到了戶外,利用聶雲遼闊悠遠的聲音呼喚雪鳶,若沒有雪鳶,還真不敢貿然前去找聶雁,儘管打聽之下能得知暫住的卡馬,但子翎在洛城的身分特殊,若被不該發現的人發現跟風城有這麼深的聯繫,恐怕很不利。


  「行了,雪鳶會請子翎先生自己出來跟我們會合,我們先去約定的路口吧。」還是讓子翎先生有空的話自己出來比較妥當,我們貿然出現,他即使不危險,也很難做人。
  「知道知道,少主快走吧!」早已隨著雪鳶的飛行軌道邁開步伐。
  開始覺得無奈,好像自己才是大人……懷端有些頭疼地揉揉眉心:「待會兒若真見到他,先讓我談正事,有時間你再慢慢道歉吧。」

  先前不明原因,總之似乎是子翔將軍把子翎先生給激走了,現在悔不當初……早知如此,為何做什麼事情前都不事先想想……每次我寫信都在旁邊折騰我,以為寫密碼很容易麼?累死我……


  夜雖深沉,雪卻映得四周光亮如黎明前夕,水道早已沒了白晝時絡繹不絕的小舟,流動的水面泛著澄藍幽光,整座川城在更深時分顯得靜謐異常……一位戴著斗笠的老翁卻在如此深夜,在水流中擺盪。
  細雪時緩時疾,聶雲此時思念情切,腳步自然比平時趕路還要快上許多,懷端雖不遜色,但時間一久,難免吃力,可聶雲還是非常著急……漸漸的,懷端有種想暈倒的無奈錯覺……
  ……那腳程說不定跟馳電有得比了。


  「少主,你們約在哪啊?我怕弟弟已經到啦!」回首對勉強跟在後頭的人吆喝:「不如我背您吧,那樣快些!」
  「……不要。」我都十三歲了,還要你背?
  「誒!?」腳下緊急煞住,連忙回首……確切也不清楚自己急那短短些許時候做啥:「又沒關係,當初子翎受傷我也照樣扛起來,少主你還小……」因為說到地雷,馬上被懷端打斷。
  「夠了,你先去吧,」無奈自己快喘不過氣,已經懶得爭論:「約在『望穿秋水』與他們那邊的卡馬群相交的第二個水道口,子翎先生若有辦法就會到,這時候雪鳶應該已經到他那兒了。」
  「……哎?那就……可雖然一直走下去就到了,但我不能不顧著您啊……」看著站在面前喘息的弟子……現在小孩子都在想些什呢?
  低嘆一聲,回首望向來時路:「師父你什麼都好,就是不明白很多小心思……」似乎是在等待什麼的眼神:「你先去吧,我隨後就到,還要等個人。」

  「……喔……」原來是有其他事情,可能是放心不下芳少主吧……但我們一路都不敢聲張,應該還好才對……
  「我是要等小月。」看出自家大將軍一臉疑惑,懶得解釋:「行了,說不定等我到了你們私事也說完了,抓緊時間也好,別給子翎先生添麻煩,但要是他出不來你也別大驚小怪……」
  「喔,那……那我真走啦,我是真想念弟弟,少主有什麼萬一就大聲嚷嚷,」指指自己的耳朵:「我別的不行,四肢挺發達,聽力眼力你都知道的!等等見啊!」說完已經奔出了老遠。
  「唉。」雖然我是晚輩,這麼說實在不恰當,但這對兄弟真是一對活寶了……

  懷端時而放眼望天,雪花由天緩緩飄零,時而低頭,注視著水道波光,不急不徐地水流持續流逝著光陰……著實等了好一會兒,甚至以為自己所料有差,正想放棄,繼續往約定的屋頂前去時……終於見到來人。

  「……真沒想到你會等我。」小月緩緩走近:「是在等我吧?」
  「……真慢。」算了,若子翎先生有空,先把時間留給那對兄弟吧。
  「我受傷嘛!又再三確認源馨是否無恙才出來……」待兩人比肩,一同前行:「你幹嘛要約不好好約,故意在吃宵夜時那樣說,惹得我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覺得身邊的人莫名地好笑:「居然怪我?」邊說邊走,腳步倒隨著傷患放慢許多:「不然你要我怎麼說,明目張膽地約你這位川城繼承者來參與我們風城自家事?」
  「知道啦!可是你又覺得我或許能幫上忙,所以就那樣說了……搞半天就是把問題推給我,要我決定……嘖。」
  懷端沒好氣:「你也可以選擇不來,子翔將軍一樣會護送你到總城。」
  「這不就已經來了,還這麼囉嗦……」




  碇海一身傷,加上兩腿剛接回去,所有任務細節一說明白,十歲的孩子躺在床上不一會兒便鼾聲大作,聶雁今晚第二次接到雪鳶來信後,只回頭往少年伍長看了一眼……確認了矮櫃上油水滴漏的時間,便將蘆葦窗一掀,躍了出去……

  赴約是打算赴約,自己也確實有些話必須跟懷端當面說,可阻撓不小。
  木屐剛在微微積雪的屋簷上站定,立刻感覺到附近同樣是屋簷上,有不懷好意的目光帶著挑釁的意味,直直投射過來。
  是胡誠(湖澄)。
  原本天寒地凍穿著深色衣服出門,已經相當醒目,對方似乎又觀察許久,因此立刻被發現……想來要不是不清楚自己的戒備範圍,應該會更加靠近……


  「這兩天川城領空很不平靜,」話語聲很輕,至少不會吵醒周圍住宅中在夢鄉旅遊的旅人……恐怖的是雖然輕聲,話音卻有如在耳畔響起:「有藍色怪異大鳥,還有品種稀有的白鳶兩度出入同一扇窗。」一句話剛說完,人居然已經到了聶雁面前,速度之快,有如幻影。

  「……」到今天,這人終於有動作了……糟的是,他很強。

  蘆葦編織的屋簷上,立著兩人,碇海還在窗內沉睡……聶雁不發一語,一邊在心下盤算若懷端此時正好到來,自己護得住兩個小傢伙的可能性,一邊仔細打量湖澄這號人物。
  體型大約在雲哥哥與自己之間,手腳修長,一如本名湖澄,淺色清澈的雙眼,卻好像深不見底,瘦削的面頰,薄薄的單眼皮,很難給人親近感,淡灰色的長髮使人有一種溫和的錯覺……

  先前不是沒有試探過或留意過,湖澄一直給人文質彬彬的印象,且辦事效率良好,行事從容得體,一直到送嫁行伍出發前,自己都探不出這人武力方面的實際狀況……甚至自己有一種錯覺,覺得湖澄很可能是跟自己完全不同的類型,主要是文職方面,情報匯集,資料整合的間諜,況且既然川洛兩城都有武器交易了(不管洛城方面是否自願),再不然也有製造一般火槍的技術,即使湖澄手無縛雞之力,只要藏著把槍,在這個年代可以算是絕對無敵了。

  同樣是間諜身分,跟自己的立場完全不同,雖然自己被風城派來,但……因為朔與楊孟二人間的交情是真的,自己實質上是洛城後繼者的短暫同盟,心態上相對放鬆……甚至有閒工夫想些諸如『何時會變成不存在』之類的麻煩心事……
  但,一路從最基層官員爬上高位的湖澄,跟自己截然不同……光是調查得到的升遷經過就能看出這人足以寫成一本自傳的謹慎努力。

  可是令人不解的是……那晚在火藥庫的房樑上,我時時注意自己的呼吸就算了,依照他剛剛發話地氣勁悠遠,功力深厚看來……他至少也該發現那間房裡有楊鴞在,就算不能掌握位置,也該有所懷疑,為何當時會沒動靜?

  他知道楊鴞在,但是刻意忽略!?是因為他認為楊鴞不足以威脅任何人嗎……還是他認為楊鴞出現在那裡是很正常的?他知道多少密道?會不會已經設下埋伏,等著碇海跟楊鷲自投羅網?
  如果他設下陷阱想要滅口就糟了,不過我也給了楊鷲防身武器……碇海好歹也是個伍長,即使最後任務失敗,楊鷲畢竟不是楊鵬,不至於被如何懲處……


  「一路招搖過市的采菊大人怎麼不說話呢?如此低調地從窗戶外出,不走正門?」
  「……」碇海還在裡面,目前的情況很危險。

  身為特工的第六感,我知道就算啟動終極兵器,也鬥不過他。
  風城賦予的任務最終目的是保障風城的安全,只要楊氏兄妹其中之一順利繼承,我這一陣子的努力就不算白費,他們都不是過河拆橋的人,但,湖澄滅掉我後,裡面的碇海恐怕難逃一劫,如此楊鷲就得真的變成第廿八位夫人,楊鵬就算有孟碇兩家相助,在權力早已被川城滲透的洛城中,成功率最多也只有六成。

  意思是我若在這裡敗了,風城有近半的機率安全不保,偏偏湖澄在武鬥方面等級,明顯高出我太多,且從他剛剛釋放出的氣場判斷,他接受談判的機率太低,所以眼前的情況變成,風城託付給我的任務,成功率趨近於零。


  「在想什麼?」依然是文質彬彬的形象,但聶雁知道,現在非常危險。
  輕輕搖頭,仰頭看向月亮:「今晚是半月。」
  「嗯?」
  「沒什麼,說說而已。」我好像常常在緊要關頭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若有來生,不知道這壞習慣能不能改改。
  「顧左右而言他,對我沒用喔。」笑容,透著曖昧與危機。
  收為望向夜色的視線,看向近在咫尺的強敵:「無所謂,終歸是我對你的能力誤判。」
  忽略獵物說的話,直接問:「你是哪裡派來的?或許你有生還機會。」
  「呵,」說謊不打草稿的傢伙:「你的氣場告訴我,你不會放過屋裡屋外任何一人。」但我應該還有餘力讓碇海順利離開。
  這回湖澄瞪大了薄薄的單眼皮雙眼,微微有些驚訝,進而轉為嘉許:「你連這個都感覺得到,真可惜了,天妒英才嘛……」

  最後一個語氣詞尾音還沒結束,人已經到了聶雁身後,空間有如魔幻一般,在敵人超強腿力之下縮小成為絕對不利於己的空間……此時聶雁真的背脊發涼了。

  『啪!』完全是條件反射救了自己,四十五度回身,抬手撥掌!化解對方向自己脖頸砍來的手刀!隨即立刻感覺到自己的右腕大概碎了……正利用能力迅速復原中。
  最後的保障居然是那見不得人的治癒能力,嘖……真是諷刺!

  「喔!?擋得好。」立定在四步之外,以獵物的體型無法主動奇襲,自己卻又能立刻藉由爆發力奪下對方性命的距離:「也對,你生得這麼漂亮,我該完整保存你的頭顱,做為日後玩賞才是呢。」
  「……」所以川城還有福馬林防腐技術?
  「唉啊,你話這麼少,心思倒不少,」語氣溫柔卻讓人渾身顫慄:「把你的腦袋切開,不知道能不能看見你想些什麼呢?」

  一陣細雪紛飛而過,散亂了兩人的視線,但兩人知道彼此都沒動,聶雁是因為靛色和服在雪地裡過於明顯,而湖澄則是氣場太過強大,讓人無法忽略。

  狂風回歸平靜後,悄聲回覆:「……不能。」面對未知的敵人,最忌多言……幸好你話多,我大致能掌握到你的情緒,進而可想辦法拿捏分寸,爭取時間讓自己身體復原。
  「嗯?」
  淡笑著,歪頭,一臉認真與天真:「隨著你切開的地方不同,會看到不同的部分,卻不可能看到任何文字記載或是聲音傳送我的思路,另外,以你的氣勁估計,即使有利刃輔助,要切開一般成人的頭蓋骨,在沒經驗的前提下,至少需要一頓飯的時間。」


  蘆葦編織的屋簷上,卡馬三樓窗外,對峙,持續。
【貳】 第四十八章 十面埋伏
  「那孩子在做什麼!?怎麼給停下了?」

  兩條街外,一處地勢較高的茶樓,在深夜裡燈火通明,十來位環肥燕瘦,姿容各有千秋的美貌婦人們都拿著望遠鏡,擠在窗檯邊,頻頻往同一個方向張望……

  「潔姊姊,到底行不行啊?我可不想在水溢死後就被滅口啊……」
  「雅夫人不會放過我們的,要是她孫子順利繼承,那……那我們……」
  「唉!我前些日子還幫他把自己的堂弟從獄裡偷天換日過,」某一位玉容憔悴的夫人,擔憂自己的未來:「要知道雅夫人的堂弟可是犯了得『上島』的罪的……」
  「誒?這事你也幹得出來?是貪污那件事?那後來誰代替他上島?」
  「就隨意找了個戶籍不明的年輕人……」
  「會遭天打雷劈的……幹這種事……」

  「行了!大家別吵了!」帶頭的湖潔持續拿著望遠鏡觀望:「不過我明明是要澄兒力保楊鷲的嫁妝送到我手上,怎麼突然跟個……好像是菊城的藥者對上了!?」
  「潔姊姊有另請兒子除掉誰嗎?」
  「也沒什麼……」還在觀望遠方那動都不動的兩個小小人影:「就是那位楊鵬的情人采菊吧?我怎麼打探,都覺得他是水溢會喜歡的類型……」
  「是啊,我派的人回報說,要是城主見了采菊,定成第廿九位……要真那樣,還不如當初他看上潔姊姊的淋妹呢!要我說……湖淋弄不好也是雅夫人除掉的,這一年多都不見人影。」
  「可水溢都病入膏肓了,管他廿九三十……老頭現在雖看不出來,聽總城藥者說也就剩那麼一口氣了,過一陣子會連走路都很困難……」
  「風城那位亓夫人不也是不良於行?再說了,就因為丈夫只剩一口氣了,怎麼還能讓別的女人害他『過度操勞』!?」

  為首的湖潔聽著眾人七嘴八舌,緩緩放下望遠鏡,露出描繪成深紫色的黛眉,雖然年過四十,依然看得出年輕時代的丰采……一屋子女人見為首的湖姬沉默了,大家也跟著沉默……
  「……雖說水溢用情不專,但……他對我們每個人著實還挺不錯的……」揉揉眉心,輕嘆:「要是他能活長些,我犯得著讓自己兒子去幹這些勾當嗎……」就連妹妹也因為擅長易容,被我委派了出去……而且據澄兒回報,那位采菊幾乎快知道真黛姬在哪兒了……不滅他是真不成!我也不過就是想保咱們湖族與眾位妹妹們的安全……但……澄兒怎麼在一位莫名其妙出現的藥者身上浪費時間呢?


  「……那倒是,現下水溢是不成了,就剩潔姊姊了……唉,當初水溢就是欣賞我這頭長髮……」
  「可不是嗎,他也常誇我這雙手很漂亮……唉,三姊姊突然懸樑自盡,我看也不單純……」
  「唉!你們大家別感傷了!」一位胖夫人還端著望遠鏡踮腳觀看:「我說這到底是在做啥了?沒事巴著個藥者幹嘛呢?」
  「唉,澄兒有自己的想法吧……可能那藥者另有來頭。」也只能這麼想了……


  細雪還在飄搖,茶樓外的水道,一位老翁卻摘下擋雪的斗笠,露出一頭棕髮,隨手搧了搧,似乎因為一直不斷撐篙而有些發熱,隨後舒了口氣,似乎很享受在水鄉的下雪天……
  其後,再度戴回斗笠擋雪,在小舟上靜坐著,好像在等待著什麼……而兩條街外,屋簷上,寧靜的氛圍一點都不像一觸即發的戰場。

  遠處壎聲吹了兩響,聶雁感覺到,屋內的碇海很守時地醒了……以更衣的摩擦聲響來判斷,很可能已經察覺了戶外的緊張情勢,但好歹是個伍長,記得自己的任務,於是聲音聽起來有些匆忙,像是要快些把自家鷲少主送回洛城。


  「屋裡的人有動作了。」湖澄即使目不斜視,也能感覺到。
  「他跟少年時代的我很像,」耳聞碇海即將離開風暴範圍,聶雁接話,幫助轉移湖澄的注意力:「以任務第一優先。」而且長得也很像。
  淺色的眸子帶著不屑的冷笑:「……此行只要取你性命就夠了。」這人很可能已經知道真黛姬在哪了,要是所料不差,他只是還沒想通。
  聞言,聶雁有些驚訝:「……你的任務是取我性命?」應該是護送嫁妝到水雅手上才對吧?難道我弄錯了什麼?
  「任務?呵……你真有趣,為何說是任務……算了,那不重要了。」

  又是話音剛落人已到了面前,聶雁本能性地連退三大步,卻無法避過已經伸到面前的五爪!反射性地舉起雙臂防守,成爪形的五指立刻將和服大袖撕爛……手腕馬上多了像是被猛虎利爪劃過的傷痕!

  「看你還能守多久!」湖澄冷笑,但心中卻也疑惑……
  早先采菊回身擋格的時候,自己很確信他的右腕不碎也重傷了,沒想到才談一會兒話,這人手腕居然好像沒事一樣抬起來防禦面門,原本按照自己的判斷,剛剛這下該是無法防禦,洛城長少主身邊的這位絕代佳人,應該立刻毀容了才是!

  另一邊,雖說由於湖澄指力駭人,聶雁雙臂已被鮮血染紅,但也不可能乖乖捱打等死!
  趁湖澄疑惑當口忙就接近順勢,左手電光石火間制住對方右上臂,賭命般搶身跨步迴身錯腰,拚了個接近戰有利位置,小腿勾絆緊抓住湖澄衣領……

  『喳砰!咚磅!』

  蘆葦屋簷承受不住湖澄的體重加上聶雁的摔力,接連壓壞樓下兩層屋簷,與地表進行親密接觸……而原本其上的兩人居然在屋簷毀壞的一瞬,皆如靈貓般躍上了屋頂。



  遠處的十字水道路口,聶雲左右張望了起來……
  剛剛弟弟所在的卡馬那邊,發出好大的聲音……而且他都超過時間了,還沒到呢……難不成……難不成子翎出事了!?哎啊,不好!端少主我不能在這兒乾等啊!

  另一邊,戴斗笠的老翁一點都不見老態,足下輕點,小舟微晃,人已經躍上岸……隨即……

  「哎啊!別看啦失火啦!」原本專注於遠處的胖夫人神色慌張,連望遠鏡都拿不穩了。
  「潔姊姊!失火啦!」撩起裙擺以免被燒到……
  「哎!大家快各自散了!小聲點!」
  「哎喲!我的頭髮!」

  茶樓大門外,老翁早已回到小舟上,細雪紛飛中,孤單的身影沒有惹來任何人的注意……留意十來位夫人各自由信得過的親信接走,老翁笑笑,喃喃自語……
  「接下來其實我也不清楚能不能讓你們看……就……抱歉啦!哈!」



  屋頂上,湖澄擦擦嘴角的血:「看不出來你挺粗暴的。」個子小小的,破壞力驚人!
  「那是我自己研發出的過肩摔,適合我的體型。」他速度是怎麼搞的!?我原本以為碇海出發了,我可以藉機逃跑,居然被跟上了!?
  「的確特別,我從未見過這等招式。」湖澄整整自己的衣領。

  而下一刻,聶雁感到背脊發涼……
  無視於就近一帶因為巨響而點燈探頭的居民,七名送嫁行伍中的熟面孔此時居然同時出現在附近的屋頂上!一種特殊的直覺告訴自己,他們是那廿一位當代PS中的七位,跟那些被打瘸跑回各自上級身邊的一般細作完全不在同一個檔次,基本上每人實力都不弱。
  平時面對這七人絕對有勝算,但如今外加一個自己本就打不過的湖澄,情況危險至極!


  「誰讓你們出現在這兒的?」顯然這隊人馬的出現不在湖澄的意料之中,見七人都到自己腳下的房頂,便出聲詢問。
  「楊鷲跟楊鵬都不在房裡,潔夫人派了一隊衛者去追,讓我們過來。」
  「衛者追得到滅口自然最好,但其實不用太在意那兩人死活……」的確是一點都不在意的語氣:「嫁妝都還在吧?」反正還有十四位在洛城供阿姨差遣,暫無大礙。
  「在。」

  半月依舊,白雪縹緲,附近住戶見似乎有流氓鬧事,忙掩緊門窗躲避騷動,眼見包圍網已經形成,聶雁心頭盤踞著理不清的疑點……
  潔夫人?就是湖澄的母親?不是水雅?為什麼?他們只派一般的衛者去追,也就是說附近的高級實力派應該都被派來對付我了,如此唯一的好處就是在楊鵬護衛下,碇海跟楊鷲應該能順利度過楓橋……也算是調虎離山,可我不明白他們為何如此慎重,派這麼多高手對付一個『采菊』?
  雖然把注意力從楊鷲身上轉到我身上是好事,也在我的意料中,但,也未免太過了。


  「你好像很疑惑,為什麼我們對你這麼慎重?」湖澄笑瞇瞇的眼神,對應唯美的細雪,很詭異。
  「……」一面倒的情勢,讓聶雁全身進入真空般的戒備狀態。
  微笑:「其實我已經注意你很久了呢,一如你注意我一樣,」一陣寒風呼嘯而過,捲起灰色的長髮,有如鬼魅:「不同的是我對你可沒有誤判喔,我這人是很謹慎的。」不管采菊是誰,他很可能快要想通真黛姬在哪了,必須在他想通之前滅掉他。
  「……」環視四周一眼:「他們七個一起上,頂多對我打個平手。」說平手已是保守估計,畢竟我是終極兵器,隨時隨地善用並任選武器,還是佔了不少優勢,況且以一敵多的戰略我實在太熟悉了……威脅最大的還是湖澄。
  「喔?」真的很驚訝:「你不但很粗暴,還很自負。」
  「事實如此。」環視一周身著同樣輕便裝束,形成嚴密包圍陣勢的七人,淡漠地挑釁:「要試試看嗎?」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來到公元五萬年之前那晚,在將軍漁港對付TM時的情景……
  當時也是獨自一人面對整隊特工人員,不同的是當時被中子束包圍,而今夜,細雪紛飛。
  那一晚是為了保護文物,那現在呢……目前能做的就是利用這七人製造大些動靜,這樣懷端見事態不妙,應該就不會冒險靠近……雖然這七人各自單打獨鬥絕對不差,但先不論他們之間默契如何,顯然他們不可能有TM的各種裝備,所以整體戰力也勢必打折。
  如此,即使懷端靠近了才察覺,至少還有時間回頭,但他擅長弓道,眼力應該很優秀,一時之間保住他這位風城少主的機率相對提高……好歹……那也是雲哥哥長年效忠的城邦,這樣即使死在這裡,哪怕只是幫他們爭取一點時間,也好過什麼都不做。

  其實我只是……很想幫雲哥哥做些什麼,才會這麼想吧……


  「你想製造大騷動,讓你原本想會見的人得知情勢不利,安全逃脫。」
  「……」要說心機深,這人跟孟戟是一掛的。
  「你這人真奇特,」淺色的眼睛,湖澄還是一樣多話:「跟第一回合一樣,明明手腕該斷了,卻完好如初,現下血也止住了。」視線穿透被自己抓爛的和服袖口,湖澄第一次變了臉色……

  只見原本是獵物的人,似笑非笑地舉起手臂,刻意讓自己瞧得一清二楚……
  白皙的手臂完好如初,不見半點自己爪功造成的傷害……

  「你說想保留我完整的頭顱,的確是個好辦法,」彎眉淺笑有時候是一種恐嚇:「說不定把我的腦袋摘下了,我真的能死成吧。」
  「不死之身?」另七人因先前未見采菊負傷,不明原由,但簡單的一句話對照剛剛的打鬥細節,卻讓湖澄數度變臉,但理智讓自己開口:「不可能。」
  「那就試試看吧。」話音剛落,突然來了個先發制人!

  基於私心以及謹慎性格使然,湖澄不敢再親身犯險,雖然理智上清楚眼前的獵物不是自己的對手,但因不知采菊是人是妖,依然小心地退出包圍圈,讓七名屬下捲進一場被雲豹獵食的浩劫!
  的確是被獵食……

  一個跨步飛身,靛色和服已到最遠端的敵人面前,在所有人愕然注意到同伴受到攻擊,並移動各自位置發足支援的當下,包圍陣勢也自行宣告瓦解!
  「呵,上當了。」這種以一對多的戰役,我打到不想打了!

  見血封喉,沒有人看見僅僅是捏住同伴喉嚨的手掌,為何會讓脖子有利刃切開的傷痕……六人無暇細想,紛紛從袖中或靴中抽出兵器!此時湖澄亦以鬼魅般地神速殺至聶雁面門!
  人才訓練困難,此時正當母親用人之際……不可浪費,我不出手這些人以後都沒命幫我辦事!

  以湖澄為首,另六人如虎添翼,本就修長的四肢加上精湛的爪功……還有空間魔幻般地在攻擊動作中縮短距離,聶雁光是閃避便已左支右絀!轉眼間臉龐眼角、左肩都已滲出血跡……另外又要應付不時攙和的六種不同兵器,短短不到六十秒便已多次險象環生!

  「子翎!」
【貳】 第四十九章 動員戡亂時期
  「哥哥,怎麼了?」

  楊鷲一行三人策著英挺的羚羊,披星戴月,沒了累贅的送嫁行伍,也沒了采菊時不時地胡亂拖延,三人輕裝迅捷,轉眼已到了川城外圍,四周房舍稀疏,約莫再一日半便可到銀河水道,此時見哥哥頻頻回首,對照著如今正在逃跑的情境,楊鷲內心自是七上八下……

  「碇海!」四肢百骸都能感覺到空氣中充滿殺意,狀況不妙!
  「在。」到了,就是這座橋!
  「現在起鷲少主就交到你手上,」羚羊高角迴身時畫出了美麗的弧度,立定時足見屹立不搖的氣勢:「我來擋住他們,你們趁現在突破!」
  「是!」明明還很累卻又很振奮:「少主,我們快過去!」

  明知沒多少時間蘑菇,楊鷲本也是個性格剛烈果斷的女子,但此時危機四伏,又為怕走漏風聲並無多帶衛者,見哥哥居然孤身為己斷後,自己即便是留下來卻一點幫助都沒有,不禁有些懊惱……眼見四周不多的房舍間,道路橋樑陰影下,已有不少蓄勢待發的武者正在接近,看不出是何人手下,只知來者不善……已經無暇細想……

  「快過橋,你們一通過我就斷橋,碇海,」
  「在。」
  「若我無力支援,你定要斷橋,護少主回城。」從腰間抽出鋼刀時……心下一軟,語調也在一瞬間溫柔了起來:「……鷲妹,去吧。」想了想,又覺放心不下,見暗影們將至……快語交代:「若途中旁生枝節,洛城回不去,天大地大隨意吧,別太死心眼……雖說孟戟他們也很難長久待在風城,但若有萬一,往風城去找一位『塚山朔』,他個性敦厚溫和,只要你肯隱姓埋名,他尚有能力護你一生平安。」

  若說讓妹妹犯險,命碇海護送楊鷲回洛城制伏假夫人,是為了洛城將來大權不致旁落,那最後這段交代就是純屬私心,單純是兄長對妹妹的關懷罷了……即使沒回洛城攙和那些是是非非,也不打緊,自家人到底是自家人,只要平安就夠了。


  「哥哥……我……」很想多說些什麼……羚羊健壯的身形卻也在此時感應到周圍靠近的惡意,開始不安躁動……進退之間,猶豫不決。
  「鷲少主!」碇海也感應到了,抽出靴裡的短鋼刀,並將箭囊中削尖的鐵箭搭上:「我們得快!」

  這是個漫長的夜晚,與兄長分離多年,再次相見已是在莫名的送嫁詭計之中,剛剛才與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哥哥一同喝茶,難得片刻交心,隨即又將分離……
  知道沒工夫多話,只得催起羚羊,與碇海往楓橋去:「……謝謝。」

  最後這句『謝謝』,雖是含在嘴裡沒說清楚,但順著風勢,加上楊鵬此時感官神經已經敏銳到極致,自是聽得清楚……
  ……笨蛋,謝什麼!?

  『錚!喀!』鋼刀舞動將遠處投來的箭矢揮落,嘴角不自覺地笑了一下……
  ……說到底還是親妹妹,應該的。


  兩頭羚羊只一躍便到了楓橋正中央,與此同時,狂風大作,原本靜謐的細雪撩亂了視野……如同孟氏父子與采蘋父女逃往風城一般,不管是渡河還是過橋,都是到了中段才發難!遠處箭矢破空之聲鳴響不絕!箭身如閃電流星般紛紛發至!虧得碇海真的被聶雁交代得一清二楚,早被警告過將有此番情況,否則真會手忙腳亂!

  「趴低!」小碇海倒是真的挺可靠,放開韁繩,左手持鋼刀,右手居然將已搭上鐵箭的硬弓當盾牌使!硬生生將所有透雪而來的飛箭全都擊落!
  「……」好厲害……楊鷲不禁在心中讚歎這位十歲的少年伍長,同時也終於明白采菊總是深夜外出打探消息,都是打探些什麼……

  什麼人在哪一方面有過人的技藝?什麼樣的性格在危難時堪用?又該如何運用這些人才?如何讓人為另一個人心甘情願賣命,卻又不讓人有心理負擔?
  原來采菊不但能算計,還有管理與領導的能力,要是把這種能力運用在對付我們洛城上……這樣我就能理解為何孟大哥這麼想除掉他了,因為未來的確很有可能與其他城邦為敵,屆時采菊絕對是個可怕的敵人。
  可是……雖然理解,卻絕不會這麼做……絕不會謀害采菊,也說不上原因,真要說的話……

  因為我們是好姊妹嘛!




  另一邊聶雁被左右、身後六種不同兵器攻至,已經命在旦夕,卻偏偏此一當口正前方的湖澄跨步進逼,再無路可躲!本想硬接下那攻至面門的利爪,卻見對方這下雖說是爪功,卻連上臂肌肉都撐緊了皮衣,與剛剛過招已經不是一個等級!明顯這回是要痛下殺手立刻結果了自己!

  四面楚歌,沒得選了!
  當下直覺性地用拳擊手常用的防禦姿勢互住臉胸,準備硬生生捱下!

  「子翎!」聽見不遠處熟悉的聲音……根本就不用抬頭確認,永遠都不可能認錯……
  「誰敢動我弟弟!」一副霸道的口吻,平時憨厚的聶雲此時難得的語氣暴躁!

  原來聶雲站在路口傻等的當下,突然聽見巨響從寶貝弟弟待著的卡馬群方向傳出……當下顧不得與端少主是如何約定,立馬往聲源處奔去……也幸好拔腿當下毫不遲疑,又以不下於馳電的腿力奔馳,才險險地趕上!
  一陣叮叮噹噹亂響,聶雲大手也不見怎麼揮動,轉瞬已繳了六人兵刃!馬上將子翎護在懷裡!一臉沒好氣地瞪向素昧平生的湖澄!

  「……雲哥哥……」幾乎是含在嘴裡的聲音,至少眼睛瞪得比嘴巴大……顯然相當驚訝。
  「弟弟受傷,別多話!」

  聶雲見寶貝子翎愛穿的靛色和服已經爛了好幾處,眼角臉龐都是乾涸的血跡,屋頂明亮的白色積雪上也被鮮血染紅了大片……當真怒了!
  「你們幹嘛欺負我弟弟!?」問出的話卻挺蠢……

  且不說在大難臨頭之際見到雲哥哥,就說是平時哪怕能遠遠看到一眼……聶雁肯定滿心歡喜,眼下雖未脫困,但雲哥哥一趕到,不但解了數月來的思念之苦,更是來了強援,當下像是吞了一整打的定心丸,整個人安定了下來。

  「雲哥哥,他們是川城人……這中間……」好像很難三言兩語讓雲哥哥明白。
  再說,也不知懷端平時都跟雲哥哥提過哪些細節?且似乎有很多疑點我自己沒搞清楚,剛剛只顧保命,或誘導對談或見招拆招……都無暇細想,現在是真得好好想想……我肯定是忽略了什麼重要部分,而顯然湖澄或者他的上級比我明白,所以想殺采菊滅口,甚至不惜一夜間派出這麼多高手,卻只派一般武者阻撓楊鷲。

  「嘖!我管他是哪裡人!他們以多欺少就是不對,」聶雲這話說得在情在理,可下一句完全是沒道理可循的偏袒:「而且居然欺到你身上了,那就更加是一萬萬萬萬個不對!」
  話沒說完,已經掩飾不住整身怒氣,屋頂一眾人等……特別是湖澄這等高手,盡皆駭然……

  夜色中,細雪隨風翻飛,可聶雲此時的確盛怒異常,以聶雲為圓心,周身近二十公尺的完整球狀空間裡,居然再無落雪,連風都無法透入毫釐……氣場強硬至此,湖澄不敢小覷,頓時戒備了起來,另六人也明顯感應到勢頭不對,原本呈包圍之勢的陣型,腳步緩緩往後挪……不敢貿進。

  狂亂外圍吹雪持續狂亂,半月兀自明朗當空,只是地上的人看不見。
  夜色中,寂靜中的寂靜。




  「小雲趕上了嗎?」陸路上,一位身材嬌小的婦人,背著張與身材比例很不搭調的大弓,在水道邊等著棕髮老翁。
  「算來該是趕上了,」一躍上了岸:「柒月,你說我們要不要去幫幫另外一邊?」
  婦人探手,為夫婿撢了撢肩上的積雪:「你是說洛城長少主那邊……還是……」

  戴斗笠的老翁雖看不清面容,但就寒風中的朗朗話語聲,以及在水道陸路蹤上躍下的俐落身手判斷……絕對是身強體健,精神硬朗,身旁的妻子看神情雖也是歷練風霜,身在寒夜裡卻也直挺著背脊,腳步穩健,勻稱的身形看得出曾經風華。

  「讓你戴上斗笠出門,又不聽我的……」見到妻子髮上積雪,喬老先生皺眉:「嘖……」
  「呵,我就這頭烏黑的髮看上去能年輕二十歲,自然要趁還能見人時拿出來現現,幹嘛要遮遮掩掩的……」
  「我是怕你凍著,愛美也該有分寸。」
  婦人渾然不以為意,聳聳肩:「你不覺得能頭上能頂著積雪也是種樂趣嗎?」
  「那你就別撢掉我留在肩膀上的樂趣啦!真是……」說著左右張望了會兒,詢問:「回歸正題,『小』雲那兒我們當然別去了,那現在……」
  「你放火的當下,我往亓懷端那兒探過,他倒是跟水月處得不錯……看情勢應該不成問題,」被喚作『柒月』的妻子已往城郊處邁開步伐:「還是幫幫洛城少主吧,那些武者衛者雖都不是精兵,但我怕他寡不敵眾……還有你幹嘛特意強調那個『小』字?」

  「噗哈!你不覺得那塊頭叫『小雲』挺可愛的嗎?」說著還一臉爆笑的表情……
  「都老大不小了,還是愛玩愛鬧的脾性,說什麼世外高人……」無奈搖頭:「根本就是懶得與外人打交道而且又行為滑稽罷了。」
  「哈哈哈哈哈!就你瞭解我!水溢那傢伙宴客我又不是沒見過,沒啥好吃的,我幹嘛去活受罪啊?」爽朗的笑聲,隨風送入夜色,腳下不停,轉瞬夫婦倆已掠過數個大小水路交通要口,往銀河支流處邁進:「哎,柒月……」
  「嗯?」持續前進中……
  「你說我怎麼就那麼有耐性居然認了個笨徒弟?」問這話時一點都沒有疑惑的表情,反倒是一臉討打般的期待被老婆誇獎的調調……

  無視丈夫的心眼,佯裝思考……一邊在雪地裡疾風般前進,一邊回答:「……要說耐性,你的確被小雲磨出了不少,但就我看啊……真有耐性的是那位『賢弟』吧……要我說亓懷端也挺有耐性,居然能讓小雲教……哎,你說小雲會不會打不過湖澄?」轉移話題。
  「不會吧,」身為師父,喬老先生莫名自信:「他是我徒弟耶,不可能,再說賢弟會幫他啦!」
  「只有後半句是真有用腦子的回答。」
  「喂……」



  「雲哥哥,不用護著我……」
  這邊依照聶雁判斷,若在正常情況下,湖澄與雲哥哥的實力約在伯仲之間……但雲哥哥如今單手護著自己,自然落了下風,旁邊又有六人虎視眈眈地包圍,於是當機立斷……
  「雲哥哥,那六人交給我,你專心對付湖澄,啊,記得別殺他,有很多問題要問他。」

  也不是很在意後半句比較重要的託付,只在意前半句:「子翎!你是我的寶貝……我怎麼可能讓你負了傷還犯險!?」
  聽雲哥哥話語真誠,且從方才出現至今自己也的確被保護著……就連盛怒都是為了自己,心中感動:「沒事了,你剛剛也看到了,他們不是我的對手……況且如今又被你繳了械,」說著,眼神犀利了起來,掃視一周:「根本不堪一擊。」
  「弟弟,你……」有好多話想問,但也知道現在不是時候……

  雖才過了三兩招,聶雲已經清楚地知道湖澄確實不是自己能一邊護著弟弟一邊打發的對象,且從傳出巨響,至剛剛奔到子翎身邊前,自己還沒上屋頂便聽得見打鬥聲……可弟弟卻獨自支撐了這麼久……絕不光是『傷口能痊癒』就能辦到,加上地上還躺著剛被封喉的屍體……

  「弟弟,要是你力所能及,為兄勸你少傷人命……明白嗎?」子翎到底是怎麼長大的?雖然我也不是不明白……有時候不痛下殺手,自己反而綁手綁腳的……難以發揮,除非相當高明,否則若對上實力差不多的人,若處處容情往往反陷自己於困境……但我還是不希望子翎背負太多人命……更不願他輕賤人命。


  「剛剛是真的萬急,只要哥哥一句話,子翎從今往後,絕不傷人性命。」話音剛落,背脊貼上好哥哥背脊,共患難的覺悟表情,精神振奮:「我說到做到。」
【貳】 第五十章 各自思量
  「不知道哥哥那邊怎麼樣了……」楊鷲頻頻回望。
  「……應該沒問題,況且就算長少主有任何閃失,我也得護送鷲少主回洛城。」孩子堅定的眼神,完全不像孩子。

  細雪早已停了,兩人過了楓橋的當口,楊鵬在流箭中勉強撥空,鋼刀寒光一閃,斬斷了縛緊兩邊橋墩的繩索,『哄嘩』聲在寧靜的夜色中接連響起,彈指間這座平時還算穩固的木橋便成了廢棄木材。
  楊鷲與碇海兩人,見狀再無暇顧及其他,兩人拼命趕路,碇海更是直到射程範圍之外才敢稍作喘息,一個十歲的少年伍長,白天被毒打一頓,沒多久又被庸醫接腿,最後三更半夜還得撐起身體護駕逃亡……要不是碇家向來以絕對忠誠的家風聞名,加上一股倔強的少年脾氣,尋常十歲孩子早已甩手離去。

  「……嗯,我們繼續趕路吧,」楊鷲雖然不捨,但到底也是事件主角,見大家為自己忙碌奔走,自己自然不好壞了全盤計畫,再度拉緊韁繩:「我希望黎明前趕到銀河邊。」
  「遵命。」



  另一邊,雪地裡絡繹不絕的武者不要命般地往楊鵬殺來,雖說程度都不是頂尖,但人海戰術確實執行下來,獨自一人難掩疲乏……

  『錚!』又是鐵箭被鋼刀撥開的聲音!
  嘖……這樣下去沒完沒了,這到底有多少人!?除了剛剛有一隊是正規軍,其他根本……他們這麼拼命幹嘛?鷲妹不是都跑了嗎!?
  難道說……靠……這些人壓根兒原本就是來取我性命的!?也是,如果沒有我,水溢想要以女婿身分接管洛城才有可行性,他們即使追上鷲妹也不敢用強,必須留他一命,可我就不同,那老頭若沒除掉我,肯定食不安寢!

  『噹錚!』一位身著襤褸皮衣的漢子手執鏽了的鐵刀,往大紅羚羊上的紅髮青年砍去……嘴裡不住嚷嚷:『減刑!十四夫人答應我!讓我兒子出來!』

  ……聞言,楊鵬一邊擋掉大多數羽箭,一邊皺眉……也在瞬間理解了為何眾人不要命似地往他砍……至少有位第十四夫人用了某種詭計,告訴這些有親人在獄裡的武者,許以親人出獄之類的利誘,讓他們賣命。
  而水溢的夫人,現有的就有廿七位……不需要多,每位雇用五十名也是上千人的陣仗了!

  「可惡!來啊!」精鋼打造的利刀又數度護住自己跟坐騎!卻也已經險象環生!

  又戰許久,郊區某一四層樓高建築忽有一支棕紅色羽箭射出,破空之聲,不同凡響,轉眼間,接近楊鵬的數名武者盡皆駭然……所有人都是右腿中箭,無一例外,箭矢連發,無一落空,急速發箭使得夜幕上出現了一道棕紅色箭鍊!堪稱奇觀!
  楊鵬霎時間得高手暗助,心下稍定,暗中高手又緊接著颼颼兩箭,盡皆釘入襲擊者的右腿!至此,眾人盡已瞭然,雖不甘願,卻也只敢包圍楊鵬,忿忿怒視……只想把大紅羚羊上的青年拽下雪地!

  『……咩!』鬥雪紅險些中箭!受驚不淺……立刻邁開四蹄狂奔!倒也將楊鵬載離混戰之地!


  半月下,高樓上,柒月顯然頗為光火!杏眼圓睜瞪著丈夫!

  「你在幹嘛!?都什麼時候了還玩!?」
  「唉喲!人有失足,馬有亂蹄嘛!」喬老先生給老婆賠了個燦爛笑臉:「我又不是故意的……瞧你那連珠箭箭無虛發,這麼神奇……我也想試試……」我傳給小雲的也是一箭一箭慢慢發的嘛……
  「嘖!」不接受丈夫的恭維,柒月依然火大,一把奪回自己慣用的大弓:「他那胯下可是上等的『鬥雪紅』,比起小雲的馳電可一點都不遜色,你給我當心點!哼!」
  喬老先生垮下一頭棕髮,落寞的模樣像是要蹲牆角畫圈圈去了:「你到底愛那些羊兒多些還是愛我多些啊?」
  「自然是羊兒。」斬釘截鐵。
  「……嗚,我好受傷……」
  「你閉嘴!」



  持續奔出一陣,大紅羚羊『鬥雪紅』,緩緩放慢腳步,雖是寒雪深夜,楊鵬依然一身冷汗……方才若不是高手暗助,按照那千人撲來的陣勢,自己有九條命都不夠用!

  ……夫人們想助水溢除掉我雖是情有可原,但整體上不合理……按照他們的人員調度,能夠一次動員這麼多人(不論是否是正規軍),為何沒死命把鷲妹追回?沒把鷲妹追回,水溢不可能成為洛城女婿……吃醋!?不可能……水溢不喜歡少女大家都知道,子翎一路招搖,要吃也吃采菊的醋,況且他們都有廿七位夫人了,不差一個鷲妹,還是說……事前放出要讓鷲妹成為第一夫人的效果達到了?那樣也不對……若是如此,他們一樣會盡全力追趕鷲妹,差就差在追回後會殺了他。況且鷲妹成為第一夫人,地位被威脅的只有水雅,與什麼……第十四夫人應該無關,但剛剛很明顯是所有夫人連成一氣,想要除掉我……

  『采菊的預判能力有多優秀,搞不好還在孟大哥之上。』


  雖然我很不想這麼想……但會不會被戟說中了!?子翎有某些重要環節瞞著我?剛才若不是高人出手相助,我八成會命喪黃泉……會不會子翎也算計好,借刀殺人想除掉我?若真如此,他是借誰的刀?這隱藏在幕後的主使者目的又是什麼?還有剛剛暗助的高人又是何方神聖……
  ……子翎他……把我當知己,是真的嗎?會不會同盟關係早已結束,而我不自知?
  ……有什麼情況是可以放過鷲妹,卻務必除掉我的?到底是什麼目的?這跟那些軍火有何關聯?那些軍火真像子翎說的這麼危險?

  子翎說的話,我到底能信幾分?



  這一夜,半月向西移了半邊天,細雪停歇復又飄零,飄零遇風又數度狂亂……數度止息。
  隆冬映雪下的九重葛在夜色中牆垣上,沉澱著豔麗,聶雲與湖澄相鬥的卡馬房頂上,聶雁也兀自跟六名當代特工對立著……附近住戶掩緊門窗,即便有好事者多看,也不敢多言……

  『喀。』不算響亮的聲音,一片緊張的靜默中,雲豹彷彿電源突然啟動般,毫無預警地動了起來,抬足一絆便卸了敵人小腿,膝蓋脫臼。
  聶雲原本很擔心背後的情況,而此時當真傻了……眼角餘光加上心理反應尚未跟上,只見子翎已經藉著左手反手,甩了上前遞補陣位的敵人左臉頰一個巴掌,倒地時不但吐出好幾顆牙,看不能說話的模樣……下巴應該也落了,而寶貝弟弟只是順便將剛剛抬足的重心拉回,依舊定位在自己身後,背靠著背。

  「……」看起來好像真的不用擔心弟弟……
  哎?說是這麼說……但也不可能不擔心吧?怎麼說都是我唯一的弟弟了!不過他的外功真的練得挺好……加上人聰明反應又快,剛剛子翎半步都沒離開我呢……過些天等事情過了,我教他一些養息的法門……是啊!那樣說不定弟弟每個月病痛能減輕些,他資質好學得也快……將來就能比我強了!嘿,真好!誒?那我最厲害的弓道跟槍法他學不學啊?我想我還能教他摔角……
  嘿嘿……師父收了我這麼個笨徒弟,要我就別跟師父一樣了……教我這種笨徒弟讓他氣得半死……我教子翎不就好了?子翎總是能聽懂我在說什麼,教他就一定不會有問題!真難得我聰明了一回啦!將來他不但遇到高強的壞人也不用怕,又能把師父的武功傳下去……

  嗯?我自己教他,好像還不如師父教他?對喔……我悟性差,師父很多本事我也就學了個七七八八,要是師父願意親自傳授……嘿,那我又聰明一回啦!這樣師父收到聰明徒弟會高興,子翎身體又能變好,說不定師娘願意親自傳授他弓道,師父又傳他槍法,嘿嘿!那可比我教管用多上百倍不止啦!


  這邊聶雲雖然瞪大眼盯著對面的湖澄看,但其實滿心都在打著『為弟弟好』的如意算盤,一心只想著要讓弟弟的本事更加高明,當真疼愛有加,只是一張大臉一向表情不多,除了平時都在傻笑或疑惑之外,就是少有的生氣……在這等緊張情勢下,自是不可能蠢到傻笑了,於是一時間面無表情,湖澄探不清對手在盤算些什麼,又忌憚聶雲悍猛威武,小心謹慎的性格竟使凌厲的爪功不敢貿進……只得眼睜睜看著手下在極短的時間內倒下……

  六秒,見對方面門快攻,磋步避過竟同時推掌,頓時多一人倒地,看樣子是腹部重創。
  七秒,左側崩步捶,饒是屋頂上積雪,敵人倒地時骨頭才沒粉碎。
  七秒半,快手摟、打、騰、封!直接將來人甩下屋頂,一聲慘叫。
  八秒……

  「別過來!」最後一位川城特工怕了……兀自退步……
  「……」明明從剛剛開始我都沒移動半步……
  「……為什麼……會這樣……剛剛明明……」
  不解:「你們被繳了兵器,我現在又不必擔心背後,動作自然加快。」單就拳腳功夫,他們其實比擅用各類儀器跟軍火的TM優秀,是因為年代不同,側重訓練項目不同吧。

  『瘋子!啊啊啊啊!』嚷完也沒管隊友,竟自己逃跑……邊跑還邊嚷,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
  「……沒禮貌。」說我怪物情有可原,可論神智,我明明比你清楚。


  另一邊湖澄早已展開數輪攻勢,灰髮淺眸讓快捷的身手在雪夜裡一改平時辦公的斯文形象,更添鬼魅般的氣息,聶雁解決六名當代特工,退到風暴圈外後,聶雲再無後顧之憂,立刻展開反擊!
  疾風般欺身而來的利爪狠辣之中亦透著虎威,有掌法的靈活又兼具雙拳的威勢……不過聶雲到底身形大了一號,不被近身切入基本不易傷著要害,體格上占了大便宜,這讓在一旁邊調整氣息邊思索事件疑點的聶雁微微一笑……

  ……雲哥哥出手過於正直,為人忠厚的性格不但影響言行舉止,自然連帶影響他的動作,幸好有體格優勢,不然湖澄一看就是狡猾派的,雲哥哥肯定吃暗虧……不過,整件事情是真的不對勁,當然雲哥哥到來可以解釋成懷端有意讓我們兄弟會面,可是我還是不明白今夜一幫高手來找采菊滅口,所為何來?
  就因為吃醋?
  不至於吧?雖說女人心海底針,但就因為是海底針,所以普遍而言並不短利……像是水雅這種地位能維持在廿七位夫人之冠的女性,通常心機深遠,也正因如此,他若真的吃醋,頂多隨意派幾個人先行打發我……嗯?不對。

  依照水雅的地位,肯定不會把連第廿九都還不是的采菊放眼裡,就算他小心眼,也不該……
  啊!我想我明白了……應該是這樣的……

  一定有某位夫人基於吃醋(可能也有一些)之外的某種因素,要殺采菊滅口,但絕對不是水雅,因為殺我對水雅沒好處,他若對水溢有真感情,就會助丈夫迎娶楊鷲,以便奪得洛城,那當然就不會殺身為楊鷲秘書的我,至少暫時不會,以免旁生枝節,況且就吃醋面而言,水溢已經一堆姬妾了,其中自然不乏他鍾愛的幾位,又不差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受寵的采菊。
  水雅若對丈夫沒感情,甚至憎惡,那也不會殺我,因為他這樣死了孩子的女人,還能長期居於高位,顯然不是性格淡漠的人,肯定一生都在權勢中鬥爭,才能維繫地位,那麼他還是會助丈夫取得洛城,等洛城落入水溢之手,他甚至會想除掉自己的夫婿,這樣……洛城川城,都將屬於水雅一個人。

  所以我一開始就想錯了,雖然第一夫人擁有獨立的攝政權,但也因如此,他反而是暫時對我們沒有敵意的,可是……想當然其他夫人跟第一夫人之間的情感糾葛就很難說了,對了……楊鵬不就說過,湖澄是八夫人之子!?
  所以……整件事情……雖然還不知道八夫人的目的,但……其實想要軍火的是八夫人,不是水雅!這就可以解釋為何當我以為湖澄在執行『任務』時,他不以為然……因為……他只是在幫母親做事而已。

  「……只是幫媽媽的忙……呵。」跟以前的我很像,不過他倒是心甘情願的。
【貳】 第五十一章 同臺演出
  五爪發動時,指勁不同凡響,聶雲心中也不禁佩服,湖澄的爪功當真厲害,鎖、打、拉、戳,迅若流星又夾帶山崩之勢……聶雲又想著弟弟交代不可傷他性命,一向不靈光的大腦這下可犯了踟躕……

  「哎。」如此下去不是辦法,先不說這屋頂給咱們踏得快要塌了,萬一少主到了,我就沒法好好跟子翎說話了……看來得想個辦法快點打發他……
  一想到沒時間好好跟寶貝弟弟說話,思緒剛過,馬上發狠了起來:「都是你不好!」

  「?」湖澄一向機敏謹慎,靈蛇般的爪掌間,竟當真抽空思索對手的話中含意……
  「就說是你不好!」誰讓你欺負我弟弟!浪費子翎的精神又浪費我們說話的時間!
  「……」此人不但武功高強,且莫測高深……需要嚴防。
  「哼!」想到弟弟滿身是血,還要幫著對付六名敵人,總覺得自己不但學藝不精無法呵護子翎,又讓子翎身處險境,不是兄長當為,著實懊惱自己的無能,當下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湖澄的氣,一聲大喝:「注意腳下!」

  『轟!』大腳一踏!緊接著亂七八糟聲響不絕於耳………………
  卡馬房頂終於垮了,而剛剛那聲『注意腳下』顯然是為警示弟弟發出的。

  湖澄當真傻眼,不為摸不清敵人『高深』的思路,而是……

  氣勁貫透柔軟之物,達到防禦效果,雖不是不可能,但實為罕見,像小月短暫地以皮衣當盾,已經耗費了當時這少年的全副心神,需要源源不絕的豐厚氣勁,還有不可少的專注力與凝聚力……以小月的年紀加上當時中了麻藥的情況而言,能做出簡單應變防守已屬相當優秀,至少懷端即使拿著稍硬些的斗笠都未必做得到……然,此時湖澄看到的卻是更加恐怖的光景……

  「看棍!」也不管手上隨便就地取材抓到的一把蘆葦其實比較像掃帚,反正聶雲就是大爆發……一整個火大!蘆葦透過氣勁貫穿,竟硬如棍棒!如此揮舞耍動看似毫不費力……內功深厚精湛,當真駭人!
  ……哼!欺負我弟弟……居然欺負子翎!我打你,我就打你!就是你不好!害我到現在不能去看看他!害我不能好好跟他說說話!就是你不好你不對!子翎這麼辛苦,你還來欺負他!就是你不對你不應該!以多欺少!恃強凌弱!哼!你愧對教你武功的師父!愧對一身高明武功!你就是不對!我打你!我就打你!


  聶雲雖然想的事情很單純,單純到有些蠢,可一出手便氣勢如虹,一把硬蘆葦進退之間都是名家風範,一點也不負其師喬老先生的威望,不起眼的蘆葦帚出手時自成一格,戳、挑、轉、刺間,招招皆具力拔山河之勢,搭配腳下移形換位的緊密步伐,又在威猛中添上靈動騰挪之巧,加上一臉『面無表情』……

  「……」不妙!此人不但深諳武功,心思更是深不可測!我已少了助援,又驚動了眾人……這些聞聲趕來的侍衛多半認得我,對了!
  湖澄心念電轉,已生計謀,當下佯裝狼狽並大聲嚷嚷:「快來人!把這兩位來路不明的武者拿下!」想來自己在洛城身居要職,采菊此時又已不是采菊的打扮,這大塊頭更是壓根兒沒人認得,便大聲發號施令!

  誰知此時聞亂趕到的侍衛們由於黑燈瞎火,光源不足,加上湖澄與聶雲實際上動作迅捷如電,常人根本看不清楚……壓根兒不知道是誰在發號施令,就算認出湖澄的聲音,也不認為平時斯文的政務首腦會有這般身手,大夥兒心中都是一個心思:八成是聽錯了。
  然,一旁靜止不動的聶雁腦子也動得快,立刻變出針來刺穴,雖然不大確定啞穴在哪,但是手腳奇快,多刺幾個總會中,除了原本那位下巴已經脫臼的當代特工,剩下四人無一倖免,接著開始裝好人……
  聶雁本就一身藥者裝束,雖然襤褸,但深色和服在光源不足的情形下,與戶外映雪不同,看不出血漬,一張本就俊秀好看的臉馬上佯裝成偶然投店,深夜聞亂趕來的藥者,開始救人,還不時對經過的侍者衛者們求助……

  「這位大哥,幫忙抬一下他的腿……唉,小心,輕點輕點!」

  另一邊聶雲看弟弟應變得當,稍稍放心,心知洛城官員與投店的百姓們紛紛聚集圍觀,如此下去不是辦法,卻苦於拿不定主意……出手間便也跟著遲疑……

  「攻他面門,毀他容貌。」懷端的聲音適時出現,一片人聲混亂中,卻不知身在何處。

  「……知道啦。」要是尋常時候,聶雲肯定不願如此,傷在人臉。
  可一見到湖澄便實在對此人沒好印象,腦中不停重複上演他聚眾欺負弟弟的畫面……弟弟如何可憐,渾然忽視子翎早已收拾了那些手下,如今見子翎治療傷患,還想著是弟弟心腸好,應變得宜之餘,還以德報怨……轉念又想弟弟是神醫來著,別說是臉上負傷不致命,再說一個大男人幹嘛計較臉傷?說不定弟弟若是心情好還可以還他個斯文小生的容貌。


  「哇,看不出來你這麼壞。」這是立在懷端身旁的小月,輕言細語,壓低頭,不讓人認出。
  「……時勢所逼,無可奈何,要是眾人幫他可糟了。」心想小月畢竟是傷患,此處又是川城地盤……算準子翔很快能達成任務,便拉著小月到偏僻處稍歇……才詢問:「那位就是湖澄?」
  「嗯?你知道啊?」無所謂地聳聳肩,碎碎念:「這塊陸地上各城間還真沒什麼秘密……」間諜處處有,權者身邊特別多。
  「你……」懷端見小月一副『管他去死』的態度,想到子翎先生信上所提的湖澄以及稍早的談話,立刻明白:「就是他派人在紅樹林殺你?」錯不了。
  「八九不離十,」小月倒也不隱瞞,自己是當真欣賞這對兄妹……況且目前也沒什麼需要敵對的,甚至自己還受他們的師父一路護送:「就算不是也是他母親或者阿姨吧。」
  「阿姨?」抓到某個關鍵字。
  點頭,卻也驚訝:「嗯!?你不知道洛城監城夫人被掉包嗎?我以為你連湖澄的事都知道了……」

  懷端看向不遠處,眾人手忙腳亂,點燈的點燈、護著城民的護著城民……在自家大將軍連連強攻下,已經毀容且連衣衫也都襤褸的湖澄……隨即同樣壓低聲音……

  「不,我雖然知道是假夫人,卻不知道假夫人的來歷……這麼說來……嗯?」懷端心思轉得極快:「是誰把你從海外召回來的?就只是為納妾?」
  「幹嘛你們每個城都出面了,我這位繼承人不能出面啊!?」沒好氣,雙手抱胸倚在還沒塌的一面牆上:「再說了,不管是我祖母讓我回來,還是某位夫人偽造文書,想在途中陷害我……我都得回來不是嗎?哪還有得選……啐……」
  懷端不解,眨眨翠綠色的雙眼:「就算新娘是洛城少主,你若早知有詐,為何還要回城?」待在海外遠離是非,觀望著等風波過去,不是挺好?

  小月盯著懷端一陣……那眼神讓懷端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不是厭惡,也不是喜歡,有點像是在評估,也好像只是在斟酌如何開口……
  幾片失了家園可以攀爬的九重葛隨著寒風掠過……小月才壓低聲音開口……

  「我祖父將不久於人世了,患了重病。」這才是一切風暴的根源。
  「……」他為何願意直接告訴我這個?是真?是假?
  「他雖然目前看起來還硬朗,但也只是看起來,這事千真萬確……」小月好像在思量,也好像很難過……最後只是無奈一笑:「祖父疼我是真的,我雖然人在海外,但都會與祖父通信……這次其實我同時收到祖母讓我回來,還有祖父讓我別回來的信。」
  幾乎不需要思考,懷端已然明白:「你祖父心想你羽翼未豐,不如就待在海外,少些風波,平靜度日……而另一封要你回城的信,我看八成不是你祖母寫的,應該是第八夫人吧……看樣子你們的幾位夫人間內鬥得很厲害。」

  若小月說的是實話,其實水雅夫人這時候讓小月回城的機率相當低,小月是他的孫子,而且是順利繼承城主也無害於他的地位,甚至可能會助他掌管更多權力的孫子……若換做我是水夫人,肯定不願此時小月有任何閃失,天曉得若小月有個萬一,繼承城主的人換成水夫人的反對派,那水夫人日子又不安寧了……再說,既然老城主目前看起來還硬朗,水夫人說不定還希望其他夫人不知道城主的病,省得密謀剔除小月的計畫,甚至反對派會扶植其他人繼承……
  水夫人若讓小月回來,等於是宣告了城主的某些情況有異,才會千里迢迢要小月回城,所以這麼做的機率實在不大,只不過看來城主的病情還是讓其他夫人知道了……但,小月為何告訴我這個?難道就因為我們一路相處不錯?或者因為子翔將軍是川人?總不可能是因為芳妹……


  「唉……那是他自作孽啦,」沒留意到懷端的懷疑,自己說自己的祖父,倒是一點都不留情面:「要是他別老是拈花惹草,不就什麼亂子都不會有了?唉……說是這麼說啦,但他也是真疼我,讓我別回來,但你說……我怎麼可能放下心嘛,我祖母是否盼著他死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其他夫人希望祖父活著,也僅僅是希望他們夫妻彼此制衡罷了,這樣他們能在夫妻的鬥法間求生存……呵,我離開時也就十歲,就已經是這情況了,廿七位夫人的感情在這三年中又經過醞釀,應該更加『濃郁』了吧。」

  懷端微歛了眼神,想要嘆息,卻又有些無力,是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妥當……自己雖然年幼喪父,失去兄長,但風城民風純樸,母親雖久病纏身,但治理能力強,周圍的人都很愛戴,實在體會不出小月心中的真切感受。
  思來想去,只得拍拍小月的肩……示意安慰,卻真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又……說不定我懷疑太多了,小月或許是真的有心結交……


  「謝了……其實家家有本難念經,也沒啥,」知道懷端尷尬,也就轉移話題:「湖澄終於支撐不住了,你……要露面嗎?我看不要比較好。」
  「嗯,暫時觀望吧。」懷端的眼神穿透人群,看向自家將軍與湖澄……
  此時湖澄已經被聶雲盛怒之下的『神棍掃帚功』給打得落花流水,臉上掛彩斑斑,模樣狼狽,加上他深夜出門找采菊麻煩前,自是換了一身平時不穿又便於發狠招的衣服……以至於如今終於放慢了步伐,眾侍衛總算看清楚了,也不認得他是哪位……


  「這都怎麼回事!?」楊鵬此時適時出現,一旁的聶雁注意到,這位長少主刻意換了一身睡衣,卻明顯氣息不穩,像是剛剛激戰過……
  「長少主來了!」
  「少主,有莫名其妙的人鬧事!」
  「少主不好了!鷲少主不見了!」

  最後一個回報傳入眾人耳中的時候,在場人等都傻了……
  這回可是聯姻,大家的任務是送嫁,這、這……這都該如何是好?一時間眾人你望我,我望你,都拿不定主意……

  「你們不……啊!」湖澄終究被制伏,卻掙扎著想發話,可惜被看似來自菊城的藥者搶先了一步……
  聶雁一身襤褸地接近,早拿出針來硬刺啞穴……臉上倒是露出職業笑容:「這位壯士別亂動啊,瞧……動到傷口了,一會兒我抓副藥給你煎上。」

  聶雲眼力極好,雖然不是很懂狀況,但見寶貝弟弟這麼做了,定有他的道理,心想這湖澄功力不淺,要是給他以氣勁衝破穴道,弟弟的用心就白費了,連忙又是大手一揮,補上兩下子…………湖澄只得悶哼一聲,再也發不出聲音,只剩乾瞪眼的份兒。


  另一邊楊鵬見子翎亦是一身狼狽,此時燈火已經明亮,見他肩上胸口都是血漬……雖知道子翎體質特異,傷口能復原,但能傷他至此,想來也是經過一場浩劫……怕是自己當真不該懷疑他,想來就算能力再強,總有失算的時候,他自己都搞成這麼狼狽了,自然不會再多加懷疑……
  ……甚至心中偷偷升起一點快樂。
  ……至少子翎沒有背叛我,至少還是同盟,說不定……他說我是知己,的確是真的。

  當下開始演戲:「什麼!?我才睡會兒就出這麼大亂子!?幹嘛不早早通報?這裡可是川城,有什麼人敢跟新娘子過不去?我們可是來送嫁的,還有!那邊那些受傷的搞什麼!?打群架啊?衛者們幹什麼吃的!?」
  「……這……」其實大家也才剛到,搞不清楚情況:「……我們有通……」
  「我沒聽見你們就不會通報大聲些嗎?還找藉口!」
  「……」無言以對,畢竟……其實大家都在狀況外。

  楊鵬繼續演,表情看上去很火大:「飯桶!以為送嫁是出遊啊!?還不快去把鷲妹找回來!?沒有新娘子怎麼聯姻?還不快去!」
  「是!是!」
  「還有那邊那些亂七八糟躺著的,怎麼那麼巧鷲妹一不見這些人就出現?全都很可疑,都給我綁了!」
  「是!」
  「那邊那位菊城來的藥者是吧?我看你醫術還行,就照料這些橫七豎八的人,」他們八成是子翎打傷的:「一個都不准讓他們死,也不准讓他們活得太痛快,錢你不用擔心,報酬翻倍!」
  躬身回覆:「……是。」這傢伙比我能演。
【貳】 第五十二章 難為知己難為敵
  一棟原本擁有絢麗花彩外牆的三層樓卡馬,深夜裡被聶雲大腳一踏,屋頂坍塌,如今淪為沒人能住的危樓,老闆只能抱著官方給的賠償金一邊協助疏散人群,一邊在內心怨歎……
  這麼大的騷動,川城官員自然趕來詢問細節,卻反被『愚蠢少主』搶先發難,說是川城定有人不願讓自己的鷲妹順利聯姻,從中搞破壞……對此,一幫率先趕到的官員倒不敢打包票說『沒這回事』,畢竟廿七位夫人的地位在前面擺著,難保其中哪一位當真醋勁大發,對新來的夫人不利……似乎可能性很高。

  在川城官員的堅持下,以安全考量為由,讓來自洛城的送嫁行伍住進了官方投資的卡馬,對此核心相關人等都不推辭……反正該逃跑的鷲妹早跑了,剩下的人住哪兒都無所謂,隨後在楊鵬一陣『受害家屬』的不滿抱怨中,一句『我累了,等我心情好了再說』,將川城官員給打發走……
  至於那被綁的五名當代特工,以及湖澄,則在楊鵬的堅持下,分開監禁,暫時由洛城衛者在川城官方的卡馬就近看守,雙方暫時都無意見,預定次日再由兩城協商發落。

  一陣折騰,已近黎明。

  安頓好了新的住房,『菊城藥者』將一干人等隨意料理了,便匆匆辭別雲哥哥,立刻趕到楊鵬房裡……

  ……這時候千萬不能留在雲哥哥身邊,因為不能讓楊鵬知道,什麼是我心中重要的一切……
  「楊鵬,你的狀況……」雖然穿著睡衣,但看上去很累……雖說趕來探視是心計所推動,但關心卻是真誠的。

  「不礙事,你……」見子翎衣服都還來不及換,便趕了過來,果然心中溫暖,所有的猜疑似乎都成過眼雲煙:「你與義兄數月不見,怎麼……不先……處理風城的事情?」他們到底自家人,跟我立場畢竟不同,應該有自己的事情待處理吧。
  笑著用破爛袖子擦擦眼角的血痕:「別傻了,以地理位置來看,若不先保洛城,唇亡齒寒,風城菊城會跟著淪陷。」說得十分現實,語氣卻透著關心。
  「……果然是個彆扭的傢伙,擔心我就直說吧。」雖然很累,但很多事情必須先處理:「老實說,剛剛我被預料之外的人潮襲擊……該怎麼說呢……是人海戰術,不過鷲妹他們是順利過橋了。」拉過把椅子,示意坐下說話……
  「人海戰術……果然如此。」雖然疑點還不少,但這麼說來一切就合理多了……
  楊鵬瞇眼,抓到關鍵詞後瞬間變臉……言詞犀利:「你早知道了,故意陷害我?」
  「……」


我到底該信任自己與他們之間的情誼,還是信任楊鵬與孟戟之間的信賴關係?


  坐在同一張桌邊的兩人,因這短短的一句提問,氣氛凝滯了起來。
  棕髮老翁與柒月,緩緩滑過水道……黎明將至前,抬頭看了卡馬外圍一眼……順流離去。


  見子翎不答話,楊鵬自顧自地拿起桌上的茶壺,滿上兩杯:「喝吧。」
  「……嗯。」

  川城的梅子茶泛著理所當然的酸味,且隆冬時節,自沒有那夜楊鵬用手掌溫過的紅茶溫暖。
  不過,這次,聶雁一口氣,喝乾。

  「……你先休息吧,」冷茶入口的同時,整個喉嚨與胸腔……似乎都在刺痛著。
  既然被懷疑的話……如今從我口中說出的一切情報,也對楊鵬無用了,還不如先離開,比較實在,最關鍵的行動,幫鷲少主逃跑一事,已經落幕,洛城內部自有孟戟與碇家負責……這邊以楊鵬的能力,與川城周旋綽綽有餘,該不須有什麼牽掛。
  「……這一陣子,謝謝。」言罷,起身離開……

  而聶雁不知道,直到自己將房門輕輕掩上……踏入卡馬迴廊前,楊鵬都一直注視著一切,一舉一動,全都落入眼底……
  ……先是凝視的滴水不剩的茶杯,指尖摸摸上頭美麗的貝殼花紋,然後將茶杯擺回原處……在被滿上前的原處,連角度都一模一樣……好像……從來沒被添滿過似的,乾淨地站在原本該站的地方。
  隨後,靜靜地起身,拉起椅子,將椅子輕聲放回原來的位置……小心的動作好似深怕破壞了什麼看不見的東西一般,擺出同樣好像從未被使用過的角度……最後,才用有些不捨的眼神,手終於離開了椅子……視線也隨後離開。
  最後,是聽起來很乾脆的一句謝謝,最後……身影消失在門的另一面。


  「……唉。」楊鵬對著空洞的室內,抓抓紅色的長髮,無奈煩躁……隨後看著那空茶杯,喃喃自語:「嘖……不但很彆扭,而且還很倔。」
  你就不會大聲喊冤嗎!?就坦白說我誤會你了不就好了?幹嘛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真是……就這樣隨便一句話就能逼走你?唉……這傢伙…………

  不過,確實證明戟是真的多慮了,可惜證明的代價,太高了。
  在這片陸地上,在我的人生……有孟戟這樣互信的朋友,有子翎這樣體貼的知己……有碇家這樣的忠臣,也有現在還待在內城,不論真假都很討厭的敵人……有時候,有很多很多時候,我不是真這麼自信擁有識人的眼光。

  煩躁地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手指開始蹂躪自己的紅髮:「原來你,是真心的。」嘖……



  半月即將西沉,朝霞尚未絢麗。
  戶外有不少洛城與川城雙方的衛者看守,聶雁只在迴廊的窗外瞧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進入分配給『菊城藥者』的房間時,愣了一下:「都在。」
  「嗯,這位是川城孫少主,水月。」懷端抓緊時間,直接介紹……很快就要天亮了,怕不能再多耽擱:「子翎先生……你……還是先療傷吧,歇會兒。」平時一向是英俊斯文的形象,現在真是狼狽……他為風城犧牲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也沒跟子翔將軍解開誤會,其實我真想多留些時間給他們……母親常說要體恤下屬,但就怕現實無法實踐。

  「謝謝。」不知為何,聽了楊鵬那句問話後……整個人好累。
  不大的屋內聚滿了人,雲哥哥一臉擔憂牽掛……可剛才一陣混戰時還好,現在靜了下來,自己想起在菊城分離的情況,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聶雲倒是一點兒也不尷尬,見寶貝弟弟總算回來了,忙蹦上前,結結實實地緊緊擁抱……嘴裡還不住叨唸:「子翎我的天啊,你就扔下一句馬上回來就不見蹤影……哥哥我好擔心啊!不過你放心,我跟他們說我是聶雲,他們因為敬重我師父,就沒為難我,」說著,稍稍放開,一張傻氣的大臉仔仔細細地端詳好弟弟:「你這都怎麼搞得弄成這樣啊?來!端少主把芳少主叫醒帶來了,還是從窗子進來的……快來給芳少主看看!來!這裡坐好!」
  邊說邊挪出張椅子,忙把弟弟往上放,一邊動作還繼續絮叨個沒完:「怎麼幾個月不見你好像瘦了?都是我不好,我笨!把你氣走了!看你這樣洛城的東西怕是不合你胃口了……我……唉啊!瞧我都忘了那麼重要的東西……」蹲在寶貝弟弟的椅子前,大手忙往懷裡摸:「我包了點心給你,我找找……這家餅店川城很有名的……我想你在行伍裡面忙,肯定沒時間吃這好東西……它挺精緻的,你看了肯定喜歡……」

  一室靜默中,只有聶雲絮絮叨叨的聲音……懷端眼見自家將軍說話真切,關愛之情溢於言表,加上子翎先生滿身傷痕,一臉落寞……便不忍阻止,與小月往窗邊站去,假意留心戶外動靜;懷芳眼見子翎先生一身血跡,原本的睡意全嚇跑了……也不管自家大將軍正在跟傷患說話,立刻開始忙活,卻發現……

  「明明這麼多血……為何……」懷芳不明白……一邊把脈,一邊蹙眉:「好像除了有些累外,一切還好……」
  微笑:「都是敵人的血,我沒受傷。」

  這話明顯是騙小妹妹的,聶雲聽弟弟這麼說,雖然心裡明白,卻也不好揭破……畢竟不能把子翎體質異常的事情說出去,倒是一隻大手往胸口掏了半天,仍掏不出個所以然……

  「怎麼了嗎?」注意到自家師父的不尋常,懷端終於出聲:「出門前,我看著你帶上的。」
  「這……我……呃,唉!我……我給忘記在桌上了,哈!」傻笑著抓頭,一臉心虛又是一臉歉意,蹲在寶貝弟弟面前賠不是:「都是我不好,忘東忘西的……對不起……」

  一陣靜默……

  「噗……呵,」雖然很累,但聶雁突然笑開了:「雲哥哥,行了,你不擅說謊。」
  「哎?」死命抓鋼絲頭的大手定格過後,抓得更勤快了:「我……我……」卻是語不成句。
  聶雁將身子探前,卻見好哥哥要躲,便柔聲威脅:「不准動,你動就是欺負我。」
  「我……我沒有,我絕對不會欺負子翎!我、我對天發誓!」說著還真舉手宣誓:「我聶雲絕對不欺負弟弟,絕不會!」

  看著雲哥哥傻傻地蹲在自己面前宣誓,挺著胸膛,真心誠意……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泛潮……
  探手往哥哥懷中摸索,搜出一個小包……

  「還說不會欺負我?這不就撒謊騙我?」揭開那已經不成形的小包,一團爛了的點心,各種口味都糊在一起了……可卻是一份心意:「帶著好吃的卻不給我吃,還說沒欺負我……」說著責怪的話,卻流下溫暖的淚水:「傻哥哥,是你帶給我的,爛了我也吃。」
  「我……哎!?好弟弟別哭啊!我我……哎!就是我學藝不精!才害你哭……」聶雲是當真懊惱:「我……我打那個灰頭髮的挺費力……要是早點收拾他,就……就不會讓弟弟吃爛東西了……」越想越鬱悶:「我……對不起。」耷拉著大腦袋,沒精打采……
  「我是因為哥哥對我太好,才哭的,」已經吃起那些爛了的點心:「這是梅子味的,對吧。」
  「味道肯定沒變的!店家今天剛做的!可是……」見弟弟真的吃了起來,一身血腥味,卻很認真地辨別味道:「子翎……你待我真好。」
  「雲哥哥才是對我最好的人。」
  「是麼?你不惱我?不生我的氣?」
  搖頭,繼續吃著:「從沒生過雲哥哥的氣,我知道哥哥疼我,我永遠站在哥哥這一邊。」



  「……子翎先生……就連斷了手,連中三箭……都沒哭過。」懷芳決定退出那兩人的結界……
  「是啊。」一開始覺得不好意思,但想了想……懷端倒也坦率地看著桌邊的那對兄弟:「真好……我想……子翎先生那不是哭,只是掉眼淚吧。」那是不一樣的吧……大概。
  「是啊,」這是小月,一樣感嘆:「我家親戚多,卻沒有誰跟誰感情是真好的。」
  「……要是我大哥還活著,不知道我們兄弟的感情能不能像他們一樣。」

  懷芳聽了哥哥此言……愣了一下,隨即凝視著哥哥好一陣。

  「芳妹?怎麼了嗎?」
  「不……也沒什麼,」很多事情,還是讓哥哥自己感覺吧:「臉盆有水,我去弄條毛巾給子翎先生擦把臉。」
  「嗯。」懷端繼續望著那對兄弟,隨口應了一聲。
  小月也同樣看著……看著……看著,也想著,隨後似乎決定了什麼:「矩成,」
  「嗯?」
  決定後,又猶豫,而後又是一次決心:「……對不起,我先前利用你。」

  也對……我幹嘛要跟那些親戚一樣,勾心鬥角……況且矩成跟源馨都還救過我,我若要他們幫忙,直接說出來不就好了?他們願意也好,不願也是他們的選擇……我幹嘛設計他們?那跟那些我討厭的親戚不是一樣了嗎?我不想變成那樣……
  像那對聶家兄弟,聽說不是親兄弟……可是比親人還更像親人,不是挺好的?


  「喔。」懷端只是懶懶地應了一聲:「其實我有大略想到……想你為何直接告訴我們你是水月,想你剛剛為何直接告訴我你祖父重病……」
  「……呃……你已經知道了啊?」雖然相遇真的是偶然……但我的確打算利用他們。
  「我也是位少主,雖然風城規模不大,但……將心比心,還能理解。」似乎是真的不在意,翠玉色的眼睛,盈滿笑意,望向身邊的人:「你是認出我師父嗎?」
  搖頭:「我是認出馳電,那種大黑羚羊,相當稀有,事實上牠是小時候我父親送給喬老先生的,我還騎過呢……所以我很確定。加上他自己很快就承認自己是子翔先生……也就八成猜到你們兄妹的來歷……呃,不過……」看了不遠處還在敘話的兄弟兩人:「不過……我……我雖說想利用你們,可是……卻是……這……」

  「卻是真心當我們是朋友,」懷端笑笑,當真被現實擺在眼前的真情打動,沒計較:「我能感覺到,而且我認為即使是朋友,說好聽些是互相幫助,換個難聽的說法也是互相利用,那沒什麼,」頓了頓,又將視線望向桌邊的兩人:「不過想不到你是這麼容易被氣氛感染的傢伙……」
  「哼,那也要我認為你值得。」眼下被氣氛感染,露出真性情後……不再拘禮。
  「是我寬宏大量不計較。」誰怕誰啊……我就喜歡找你碴。
  「你又想吵架!?」嘖,別以為我怕你!
  「誰讓你每次都不跟我吵。」
  「你這人真莫名其妙!」
  「你才是沒腦子不打自招。」
  「……」
  「……」
【貳】 第五十三章 終極兵器
  「是嗎……果然跟小月說的一樣,原來幕後主使是湖姬……」

  懷端跟小月兩人,在室內來回踱步,左左右右,右右左左……看得懷芳都暈了,雖然仍舊聽著,眼皮卻漸漸闔上,而另一邊那個大塊頭也沒好到哪去,雖然狀似很認真聽另外三人講解情況,卻明顯不在狀況內……一臉很努力想要理解,卻是無法明白的表情。


  「端少主,我現在比較擔心那些軍火。」這才是我真正不放心的東西。
  小月也直說:「那些嫁妝的數量驚人,我在海外見識過他們的彈藥,根本不是我們這片陸地上的火槍能比擬的,那些東西是真的危險。」
  「那有什麼辦法處理掉嗎?」懷端畢竟不熟悉這類毀滅性武器,尋求建議:「子翎先生,你畢竟親眼見過,有何方法可想?」
  已經將臉擦乾淨了,白皙清秀的面龐,搖頭:「數量實在太多,短時間內,我一個人無法全都引爆。」

  當初聯邦政府怎麼沒銷毀這種東西?太奇怪了,就算聯邦政府沒下達命令,身為PS的隊長,哪怕只有其中一人想到,也該會集結所有隊員去進行安全引爆,只有確實消耗掉它們才算安全……或者是末日世界到來時,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毀滅文明,所以根本無暇行動?嗯……可能儀器沒偵測到即將毀滅,畢竟儀器偵測災難僅限於天災,萬一是人禍,並非不可能……可能性太多了。


  「引爆?」抓到關鍵詞。
  馬上向懷端解釋:「據我所知,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找個不影響別人的地方,把這些危險的東西全用光,而且……」無奈的眼神:「這個時代,大概只有我做得到。」
  「?」小月頓住腳步,看向這位風城派往洛城的細作……不解:「『這個時代』?」好怪的用詞……雖然也不是不通順,但總覺得哪裡怪。
  「嗯。」是這個時代,沒錯。

  舉凡處理炸彈、爆裂物、生物武器、化學武器及輻射核武器,PS一定受過專業的爆炸品處理訓練,且只要有適當裝備,隨時都必須要有能力處理陸上和水底的這些危險物品……但,姑且不論那些炸藥,單就要消耗掉彈藥、手榴彈……這些,依我估計至少要三十個專業人士,連續二十個工作天不眠不休才行,再說,那些東西目前沒有任何安全防護,就算放著不管,氣溫驟變或者有其他情況,自己炸起來也很有可能。
  送嫁這一路上,難免顛簸,卻沒意外,當真運氣太好……其實我真不想主動接近那些東西。


  「這樣啊,」懷端倒是沒想太多,繼續來回踱步:「如此,暫時不能動它們,但又不可以讓湖姬拿到它們,雖然不知道湖姬的目的,不過……很可能是要趁小月羽翼未豐,除掉小月,如此湖澄就有很大的可能因為順位,繼承川城城主。」其實小月原本想利用毫無關係的我們,讓他順利繼承,其實以風城來說,無論川洛,只要扶持『對的人』當上城主,風城便暫無憂患,只是湖澄上面……應該還有兩位兄長,就算不是才能出眾的兄長,但要說順位,也……很難輪到第八夫人的兒子,他真的只是想成為川城城主嗎……

  小月也繼續踱步:「嗯,他甚至很可能幹掉我祖母,自己當攝政夫人……不過我想還有另一種可能性,或者該說是進階性……但是……聽你們說他們讓準新娘回洛城了,沒有追得特別凶……」

  「沒有加緊追趕不代表沒追趕……這方面我認為他們對洛城內城的伏兵相當有把握,所以楊鷲可能到了洛城內部才有危險……你剛剛說的『進階性』是?」

  懷芳見小月似乎還在評估,小妹妹睡眼惺忪,打個呵欠……

  「不就是因為子翎先生說過的,洛城從官員到城民,從城民到官員,幾乎都被滲透了嗎?或許一開始滲透不是湖夫人所為,但他可能利用了這個先天的人為條件,自己的兒子正好在其中,做了高官……」伸伸懶腰伸伸腿:「我想月哥哥的進階性是指,湖夫人初步是要鬥垮水夫人自己攝政,次要是趁城主未死,順利聯姻,等城主死了,兼併洛城。」

  一段話聽得不大的室內另外四人目瞪口呆……大的小的,都盯著懷芳。

  「?」依然睡眼惺忪:「我只是把你們大家的情報歸納一下而已,很奇怪嗎?」剛剛說的話題根本一直重複,他們只是沒連貫上吧。
  「……不,不奇怪。」是芳妹你比較……出乎我意料。
  「……很強大。」這是小月的評價。
  「……」都說女人不好惹,十歲就這樣,簡直是終極兵器文書版。
  「哎?你們是不是都說完了啊?」聶雲還在狀況外:「總之就是那湖夫人野心很大,可要我看洛城如果完了,我們風城也不保……」最後這句倒是為結論下了個重點。

  小月轉了轉眼珠子,試探性地向已經趴在桌邊,眼看就要進入夢鄉的源馨詢問:「源馨,問你喔……如果湖姬希望楊鷲順利嫁給我爺爺,那為什麼沒有拼命把他追回來?」雖然我已經知道答案了,但還是想知道源馨他……即使是我真心所愛,但……立場上,我也必須選擇一位有能力的攝政夫人,才對得起城民。

  咕噥著說話,語聲含糊,卻也大致清楚:「……與其娶一個極力反抗的洛城新娘,不如娶一個乖乖的洛城新娘……讓楊鷲逃回去……不在川城這麼熱鬧人多的地盤上,反而容易滅口啊……搞不好天一亮,就會有另一個『乖乖的洛城鷲少主』出現了……都能易容……假夫人,當然能……易容鷲少主了……」語聲至最後,已經成了睡意……

  室內靜默了,在懷芳微小均勻的呼吸聲中靜默了……直到懷端與小月又開始來回踱步,腳步聲在地板上規律地移動著……

  「厲害。」聶雁輕聲真誠的讚嘆,但不等於讚美。
  「子翎,天都要亮了,」聶雲不知何時離開桌邊,也不知是何時弄了套乾淨衣服回來:「你一夜沒睡,也沒空洗去一身血,至少換套乾淨衣服,來!快脫下來,至少讓哥哥幫你擦擦。」
  「我決定了,」這邊聶雁正因好哥哥即將扒了自己的衣服,因而石化的當下,小月突然下定決心:「現在就去找那位鵬少主,我來當楊鷲,扮新娘。」斬釘截鐵。
  「我贊成,」懷端也附議:「那走吧,事不宜遲,得搶先在湖姬之前聲明新娘找到了。」

  如此小月不但能妥善隱藏身分,就算見到城主,因為是感情甚好的祖孫,小月還能告訴爺爺夫人們的陰謀,就算水城主早已知悉,只是無力管理,至少也讓小月平靜地好好跟爺爺話別一段,說不定還能以新娘的身分,陪祖父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相信新人如膠似漆躲在新房內,小月不露面,一兩個月過去也頂多是一些閒言閒語,不至於有人懷疑,最後再想辦法救小月出來,甚至可以在第一時間,讓他安全繼承城主之位,新房就是最好的掩蔽。



  正當懷端與小月在室內來回踱步,影響樓下住店房客的當下……

  一匹身形疲瘦的斑馬,踩著黎明前尚未明朗的影子,楊鷲與碇海趕了一段路後,換掉太過顯眼的兩頭大羚羊,也改了裝束,穿上一般城民的服飾,到了川洛兩城交界後,又為防範有埋伏在洛城等著對己方不利,便讓碇海上馬,身為少主的楊鷲反而步行,途中以姑姪相稱,免人懷疑。
  準備涉水渡過銀河支流時,碇海明顯感覺到打扮成武者的旅行人變多了……內心雖感不妙,但也不意外,所幸鷲少主不是嬌慣任性愛擺架子的脾氣,碇海仗著自己還有張娃娃臉的本錢,一路上凡感到有人觀察自己,便對『姑姑』撒嬌耍賴,甚至為了想睡覺而哭鬧不休,楊鷲也頗為配合,省了不少麻煩……

  「可是我好想睡!我們投店嘛!」那幫人好像走了……
  「笨蛋!你浪費成性!我就偏不!哼……」這麼演戲其實還挺過癮……呵。

  涉水渡河都在淺流,因此兩岸都聚集了不少人潮,市集因而生成,旅行的人們多在此添購乾糧,打打牙祭,也有幾間小型卡馬與牲宿(寄放牲口用),此時楊鷲低聲詢問……

  「那幫人還在注意我們嗎?」畢竟自己半點武功都沒有,什麼都感應不到。
  搖頭:「沒了,」此時碇海已腳踏實地,拉著瘦馬,有點可憐兮兮的模樣倒不是演戲:「我說……姑姑啊……」
  「嗯?」這兒真是熱鬧,逛街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我說我們可不可以吃點熱食啊?」雖然身上有乾糧,但我是傷患耶……
  楊鷲眨眨眼,有些疑惑……彎身看向少年:「吃早餐要上哪兒?是……茶樓?還是飯館?」似乎很期待,星星眼閃閃發光!畢竟沒去過,這趟出嫁光能住卡馬就很新鮮了。

  這一問碇海當真傻眼,都忘了自己帶著的是位少主,難怪需要人跟著這大小姐一起回洛城了,護送只是其一,鷲少主壓根兒不知道怎麼在平民社會中生活……照顧他才是重點。
  銀河水邊,清風拂面,卻是一陣濃郁的香味飄過……

  「呃……啊!」碇海饞久了,鼻子靈,連忙指向前方不遠處:「那是燒肉麵包!」說著便拉著少主的手,一點也不怕生:「姑姑!咱們就吃那個吧!」
  「唉?」不去飯館嗎?我好想去一次啊……
  「老闆!我姑姑讓我來買兩個麵包!」已經擅自點餐了。
  「嘿!就來就來!」

  看著燒肉跟麵包在炭火上烤著,老闆熟練地翻面慎防燒焦,一陣陣香味與木炭特有的煙味漸次傳出,楊鷲頓時心滿意足。
  喔喔!這就是『吃路邊攤』,對吧!?嘿……這體驗挺新鮮!況且還能嘗試『邊走邊吃』,如此一來也能一邊趕路,這個小碇海還真不錯!武功不弱,人也機靈,算來過不了幾日該能見到他父親了,是該在碇天面前誇獎誇獎小碇海!
  嗯?那位是……


  來往旅客中,楊鷲注意到一人衣衫襤褸,倒坐在小巷中,倚著牆垣……不知死活……
  可楊鷲的視線透過往來穿梭的行人,直直盯著似乎陷入假死狀態的對方……

  「……他為何在這裡……」
  「麵包好啦……謝謝啊,」老闆注意到這位客人的視線,跟著回頭望入小巷……隨即會意:「唉,也不知哪來的癡兒,前些日子才出現的,說來也怪可憐……我們這些賣吃的商販是會接濟些食物給他,但他塊頭這麼大一個,我們也不大敢靠近……」
  碇海聞言,也立刻意識到了重點:「這錢剛好吧,老闆您好心會有好報的,對吧?姑姑?」
  「是啊,祝您生意興隆!」楊鷲甜甜一笑。
  「但願應客人您的金口啦!」

  兩人頗有默契,先是無所事事般地邊走邊吃了一陣,楊鷲看看路旁菊城商販販賣的精美漆梳,接著又看看物美價廉的風城長袍,碇海覺得看衣裳是女人的事情,恕不奉陪,在另一小販買了些濃湯邊走邊喝……
  長袍……反正是從頭到腳都被罩著,非常時期,尺寸自然就不用太在意。
  濃湯,營養價值相當高的食物,同時補充水分與所需養分。


  「繞過這裡可以了吧?」兩人切換好幾條路,才又繞到那條巷子的另一端,楊鷲牽馬步行:「有人跟著嗎?」
  碇海閉上雙眼,屏息凝神傾聽了一會兒:「沒有,反正……其實也沒人認得『他』吧。」連我也沒見過,只是看鷲少主的眼神,對照當前情況……的確有可能吧。
  「那倒是……可是……說真的,我們多帶一個人到底該怎麼辦……」可又不能放著不管。
  「看看情況吧?身上也沒多少錢,也不可能就近雇人照料他。」

  煩惱間,一大一小已經轉入那條小巷,楊鷲走到近處,才看清真是楊鴞……
  雖說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妹說起來沒啥感情,放著不管讓他自生自滅,甚至裝作沒看見,也不會怎麼樣……但一想到曾經這位二哥的生母也待自己不薄,雖說那女人另有圖謀,但到底也是朝夕相處……再加上怎麼說都是有血緣的兄妹,放著不管,還是良心不安……


  「呃……這個……鴞哥哥?」這好像是第一次這麼稱呼。

  楊鴞沒反應,兀自背倚牆垣,眼睛是睜開的,還有呼吸,身旁還靠著個大木箱子……
  楊鷲與碇海對視一眼,又轉而觀察巷子外的大街,確定沒人注意……

  碇海收回視線,建議:「要不要直接叫名字試試?說不定直接些會有反應?」大概吧?
  「好像有道理,說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跟他說話……呃,楊鴞?」楊鷲試探著,見這位二哥的眼珠子似乎往自己這兒聚焦過來了……欣喜:「哎哎!好姪兒你真行!」
  「快讓他喝些湯吧,我這距離都聽得見他肚子在叫了。」

  碇海忙想將剛買的濃湯奉上,少年雖然平時說話不算恭謹,危難之際倒見忠誠,雙手捧著湯碗,雖說與楊鷲兩人都是半蹲半跪,自己拿著碗面對鴞少主,明知對方不會在意,卻也躬身行禮……而,將防灑的蓋子掀開的同時,楊鴞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猛然往那碗湯撲過去!
  動作雖大得嚇人,捧著食物的力道倒是控制得當,端得很好,沒灑……

  原本這對假姑姪以為楊鴞真是餓壞了,誰知,楊鴞卻做出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貳】 第五十四章 相聚一刻
  「衛者們好像沒特別看守『菊城藥者』這一層,」懷端稍稍探頭,隨即回身面對小月:「走吧,盡快。」
  「不讓子翎先生幫我們引薦嗎?我是說……有點唐突。」
  懷端看了一眼桌邊已經沉睡的芳妹,還有那對一個準備扒光某人衣服,一個正在逃避的兄弟一眼:「不了,讓他們休息吧。」
  「也是……細作的話突然介紹兩邊老闆彼此認識,也挺怪……」
  「小聲,有人巡邏。」
  「我們走那邊吧。」

  兩位十三歲少年剛剛消失在門後,室內馬上響起聶雁慌張的指揮聲……

  「這……雲哥哥,衣服放那邊就好,」指著懷芳身邊的椅子:「然後別過來,我自己來。」
  「啊,」聶雲好像做什麼都在狀況外,察覺窗外隱隱透入朝霞的色彩:「對喔,芳少主一個女孩兒在這裡,你突然脫了是不妥,萬一他醒了……」
  「……」不妥的是你不是他。
  「那沒問題,」說話間,聶雲已經把小妹妹安穩地抱到裡間的床上,掩好被子……回身時又是一臉傻笑:「子翎,沒時間了,你快把血跡弄掉……你一身那樣真是不妥。」
  「……我知道不妥。」夜裡還好,川城官員等一下用心查起來,我身上的血都是證明我不單純的證據:「可是我自己來就行了,」伸手:「雲哥哥,那毛巾給我。」

  「不行的弟弟,」似乎在懊惱著什麼,本就不大好看的臉,皺起眉頭更顯鬱悶,語調真誠:「你得讓我幫你做些事……不然做哥哥的過意不去……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後啊我想了好多……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害你生氣,你在洛城工作,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卻安全地待在風城……我……」
  好像也不是真的很能表達自己想說的話,聶雲一手抓著毛巾,一手又開始胡亂抓起鋼絲頭……一臉憨樣,卻也是一臉歉意、懊惱與落寞……是真的很想為寶貝弟弟做些什麼……
  「我原本寫了張紙,哎!」打打自己的腦袋:「就是沒帶出來……上頭寫了想跟你說的話,我知道自己嘴笨,怕說錯話……就……我……」


  寂靜的黎明空氣中,好像有些許生氣從窗外朝霞透了進來……蘆葦編織的屋簷與棚頂,在潮濕的朝氣中傳來淡淡的香味,兩人保持著安靜的距離,相對而立。

  「那沒關係的,雲哥哥……」經過你的一番噓寒問暖,就算滿身是傷,也不那麼落寞了。
  雖說上回與雲哥哥分離時,心情十分沮喪,待在洛城的數月期間也沒好到哪兒去……但再次重逢,或許是因為許多人在場的緣故,反而沒多少尷尬,或者該說,因為雲哥哥的性格使然,根本沒有尷尬的必要。
  楊鵬的事情雖然很可惜,但……也是人之常情,自己明白沒愧對過他什麼,也就夠了,剩下的就是看他周旋,若沒意外,采菊的任務這幾天內就能結束,難得能跟雲哥哥好好相聚片刻。

  「雲哥哥,」看著眼前的大個子已經懊惱到快要蹲到地上畫圈了,聶雁笑了出來:「呵……」
  「弟弟……沒時間了,你讓我為你做些什麼吧!?」說著又大步踱了過去:「子翎……」
  「雲哥哥,你誤會了,」這次倒是沒躲,如同在海邊的那個黃昏……將額頭貼上令人安心的胸膛:「我真的沒生過氣,當然也沒怪過雲哥哥……沒想到你也有胡思亂想的時候……」真是大開眼界了。
  「子翎……」好像跟那時候,在海邊,一樣……
  「我只是不好意思,所以還是我自己來吧。」只有雲哥哥,不可以。
  大臉歪向一旁:「啊?」
  「噗……哈,行了,我的好哥哥,」伸手索要:「別耽擱了,給我,」頓一頓,繼續接話:「雲哥哥就當我是個大姑娘怕羞,行了吧?」
  「誒?」好像哪兒不對……以前在菊城,子翎總在湯屋洗澡,也沒避諱過什麼人……


  一行冬雁隨著朝陽升起般,掠過蔚藍天際……彷彿昨夜的惡鬥不曾存在。
  九重葛還在,只是高牆倒下,紙花般的薄片在冬雪中招展,等待新的天堂……

  「子翎,」用力抓緊毛巾,力道好像在忍耐著什麼很難受的心情:「你在躲我。」
  「……」這麼敏銳?看樣子……這幾個月雲哥哥看似沒變,卻改變了很多。
  「以前在菊城的時候,你不都在湯屋沖澡的嗎?哪有過什麼不好意思的問題……真要說的話,子翎,你只有在躲我而已,對吧?」
  「……」雲哥哥還是一樣,因為關心,所以會注意到這些小細節。
  難受的心情更加難受:「而且……我知道的,子翎一直對我好我是知道的,所以現在很難受……對不起,剛剛我也騙你說忘了帶點心……我……」
  「?」雲哥哥有時候……思路很跳躍。
  「弟弟騙我一定有理由,大概……嗯,跟我騙你也是一樣的吧……」突然鼓起腮幫子:「可是……你比較聰明,一下子就拿到點心了,還一副開心的模樣吃下去,哄得我也很開心……所以我想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了?因為我真不知道你想什麼……你猜得到我我卻猜不到你,如果就連唯一的兄弟都要彼此欺騙,就算……就算是為對方好,那還是很難受啊……」

  迴廊上響起了卡馬侍者開始準備一天忙碌的輕微響動,多數客人還沉睡著……
  朝霞已經繽紛了冬季清晨,聶雁此時又落淚了,卻也笑了……很開心的那種……

  「噗哈……雲哥哥,」
  「誒?我的好弟弟,我……我是認真的啊,你怎麼老是又哭又笑的啊?」
  搖搖頭,笑得眼睛都彎上了:「我是在躲你,對不起。」能這樣也好,能不用對最親愛的雲哥哥有更多隱瞞,是最好的事:「對不起,我好像……性格很彆扭。」
  「誒?才沒那回事!誰說子翎性格彆扭?」一臉不滿:「我去好好跟他說道理,子翎人最好了,哪彆扭了?哼……」
  「哈,雲哥哥,不是我要說你……你道理說得贏別人嗎?」說著,輕輕伸手,將和服腰帶解了:「那個……哥哥別嚇到,也別難過……因為怕你心裡難受,所以我才從不跟你一起去湯屋。」

  『啪紗……』染血的深色和服落到地上的聲音,而聶雲拿著毛巾的手,同時在空中定格……

  傷痕。
  傷痕在聶雲眼中不可怕,自己從小到大習武,哪天不是大傷小傷?可是這回即使是神經線相當健壯的聶雲,也嚇到了……
  傷痕是整齊排列的。


  「為什麼……」傷痛與憤怒,讓原本不善言詞的人更加結巴:「為什麼……是有人、有人!一定有人……是……怎麼可以這樣!?」
  苦笑:「沒事的,雲哥哥。」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躲著……
  「什麼沒事!?怎麼可能沒事!為什麼……」繼屋頂之後,六小時之內第二次暴怒:「是什麼人膽敢欺負我的子翎!?」心疼地用指尖輕觸那一道道傷痕……好像這些舊傷很可能還會痛一樣:「怎麼會……怎麼有人捨得這樣對你?子翎,你要好好告訴我,你不是有個很疼你的人養你長大嗎?為什麼還搞成這樣!?怎麼會有人做這種事情……我、我……我無法原諒!太過分了!太過分了!」邊說邊緊緊擁住,好像再也不願讓寶貝弟弟離開視線了……

  「……雲哥哥,」雲哥哥身上,總有我說不出的溫暖味道……是因為真的愛惜我吧:「……雲哥哥,不是要幫我擦身體嗎?再不動手,不但沒時間了……我也會冷喔。」
  「子翎……」大手帶著毛巾的乾淨味道,雙手捧住寶貝弟弟的臉:「我……我……」
  「嗯?」
  「我馬上開始,」說著真的立刻動作,濕毛巾擦過的地方,露出乾淨白皙的顏色:「可是、可是你得告訴我……小時候照顧你的人怎麼會不生氣?他不是很疼你的嗎?怎麼讓你受這種苦?簡直不像話……太過分太過分了……」說著,大臉都快哭出來了……
  感受著,也享受著……來自雲哥哥最真摯的呵護:「嗯,他很生氣喔,也很難過……」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眼前正生氣的人,兩種時空,雙眼有些泛潮:「……他啊,天生就很魁梧,不知道的人以為他很可怕,可其實雲哥哥脾氣很好,只要我受委屈,他就護著我……從沒有一次是例外的,每次都護著我,真的喔……」

  「……」似乎又抓到某個關鍵詞,聶雲的動作定格了一下,接著,歪頭……好像在想事情。

  注意到哥哥的不對勁,聶雁輕聲詢問:「怎麼了?」雲哥哥他……用氣勁,把毛巾弄熱了……真的……什麼都為我設想,只要一回到雲哥哥身邊,我就覺得好溫暖。
  「……也沒什麼,只是……想起師父說過的話……」歪著頭,一邊想一邊伺候寶貝弟弟:「當初他們讓我去風城為亓家效力……然後,唉,是說我覺得想不通的話太多了,也不差那一句。」
  「你師父他老人家畢竟是高人,說的話自然是比較難以琢磨了,也沒什麼。」
  「那倒也是……」仔細照顧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子翎……」
  「嗯?」好舒服的感覺……像小時候一樣,讓雲哥哥愛護著,真好。
  柔聲詢問:「你……這麼靠近摸摸,才能感覺到……氣很弱……」外功這麼好,過些日子真得讓師父收子翎為徒,這樣子翎能更好些。
  「嗯……一方面也是有點累,借我靠著小睡一下。」

  說完,依然站著,卻已經倒入溫暖的胸膛……睡著了。

  「……子翎?」肯定很累很累很累……畢竟流了這麼多血……唉?我剛剛怎麼沒想到?
  輕手輕腳,萬分珍惜地將弟弟輕輕抱到椅子上,仔細擦拭血跡的時候,認真觀察那些傷痕……思緒很混亂……

  好像有刀傷,也好像有燙傷……沒有一個是自己熟悉的傷痕,都是自己沒見過的,完全想不出是用什麼兵刃弄出來的?而且一想到弟弟身手不差,怎麼可能乖乖讓人弄成這樣?居然還能整齊排列的……而且居然傷到無法用能力痊癒的地步……現在留著的就這麼多了,那那些之前痊癒的呢?還有……

  「子翎……」七手八腳,幫忙換上一身乾淨衣服時,好像在問自己,也好像在期待弟弟回答:「子翎,記得以前就問過……我們是見過的……是吧?」
  剛剛子翎說著小時候照顧他的人呢……說著說著就突然說出『雲哥哥脾氣好』……
  我記得,當年出發前往風城前,問過師父幹嘛突然讓我去風城……那時候師父說過的……


  「去等人啦。」
  「誒?」
  「讓你去就去!這麼囉嗦!」
  「我、我不是不去啊……可是師父您也得告訴我……等的是什麼人啊?」
  「這個嘛!待我掐指算算……」
  「喔……」
  「唉,我今天風濕痛,手指算不動啦!」
  「啊?那我等誰啊我?」
  「反正你該等的人認得你啦!」
  「喔……原來是認識的,那師父,徒兒這就告別師父了。」
  「慢!你別一廂情願啊,『你不認識他但是他認識你』,記住了啊!」
  「……這……徒兒不明白。」
  「嘖,我又沒讓你明白,我是讓你記住!等你明白……等到啥時候啊……」
  「喔,那……那徒兒沒明白,但是記住了。」
  「行了行了,去去!」



  「……原來……是這樣啊?」盯著好弟弟陷入沉睡的面龐,聶雲喃喃自語。

  雖然我好像還有很多沒弄懂……可是,弟弟肯定就是師父說的那個人了!定是定是!因為師父說他認識我,我不認識他,就好像是我跟子翎一樣……這麼說師父認識子翎?嗯?可是子翎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哎啊!說不定師父就是從前養大弟弟的人!?對啦!定是這樣,師父人很好嘛,收養小孩很正常……可能是後來因為變故失散了?所以……所以子翎才給別人欺負了,對喔……應該就是這樣啦!
  所以師父早就教過弟弟武功啦,只是可能……學了外功沒學內功,所以氣勁弱……結果他們失散了,也沒來得及教,應該就是這樣了……
  嗯?哎啊!是我疏忽!雖說結義兄弟年齡分長幼,但……師門可是看入門先後的……


  「……嗯……雲哥哥,」掙扎著想清醒:「我睡很久了嗎?」別耽誤大家的事情。
  「沒很久,」傾聽戶外響動:「大師兄放心,時候差不多我會喚醒你的,也會幫你端水洗臉,師弟定當效力。」雖然他功夫不如我,但到底是我師兄,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我做師弟的又同時是義兄,自該更加更加關照。

  「啊?」醒了,睜眼:「什麼大師兄?」
  「你是我大師兄吧?我都想通了!」
  「?」
  「師兄想要什麼儘管吩咐。」
  「…………」
【貳】 第五十五章 一往情深
  楊鷲與碇海這對假姑姪,對眼前楊鴞的行為完全不明所以……於是面面相覷……

  只見楊鴞大手一掀,開啟身旁的大木箱,箱蓋一揭便能聞到一股惡臭……楊鷲蹙眉,起身,捏著鼻子探頭往那大箱裡面看去……
  卻見裡頭都是發臭發酸的食物,但每一樣都是完整的,有已經生蟲的燒肉麵包、有餅乾,也有幾碗排列整齊,半點沒灑的濃湯。

  「啊啊……嗚咚噠……」楊鴞滿臉髒汙,難掩表情失落……
  「呃,鴞少主……」碇海也已經看到箱內情況,捏著鼻子建議:「那碗是給你的,你喝不夠我們再買,不必屯糧了。」
  「嗚嗚嗚……叮咚噠……」只是一直對著箱子喃喃自語,對碇海的建議,恍若未聞。

  楊鷲與碇海,再度互視一眼……
  渡口邊的市集隨時都很熱鬧,堆放的貨物不少,這口大箱來歷不明,約莫是某位旅行商者將貨物售出後,廢棄於此……天空此時已是大亮,陽光照入小巷後,熱氣使發臭的食物更加難聞……

  「怎麼辦?」碇海著實煩惱了:「我們必須快回洛城耶……」得逮住假夫人才行……
  「我也不知道……」楊鷲也拿不定主意:「我比較在意的是……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啊?會不會與這次送嫁有什麼關聯?」這背後到底意味著什麼……
  「關聯肯定有吧,只是我們就這麼站在這兒猜也不是辦法……」
  「嗯……不可能帶著他,又沒錢僱人看護他……而且他好像一直黏著那口箱子。」楊鷲憑著多年審理案件的直覺,推論:「我覺得他的行為有問題。」
  碇海汗了一下:「少主……全洛城的人都知道鴞少主有問題……」
  「不,我的意思是他的行為應該是某種暗示……」撫著下巴思索,紅髮少女蹙眉:「箱子、箱子……箱子裡裝食物,還是自己都沒動過的,他應該很餓啊……」到底為什麼呢?

  碇海自認腦子不可能想通這麼懸疑的問題,見小巷無人,便拿過姑姑手中的長袍,七手八腳地幫鴞少主換上……碇海年紀小個子小,幸好高頭大馬的楊鴞沒掙扎,兀自重複著沒人能懂的語言……

  「……到底是我不懂你呢,還是你不懂我……」楊鷲看在眼裡,內心千萬般滋味……
  自幼沒多理會這位年長自己多歲的二哥,如今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卻是在緊要關頭……見他明明年長,卻不會自己打理穿著,無法正常言語,對照起黛姬千萬般作為……諸如流放哥哥、計謀性地對自己愛護有加……
  「其實黛姬他……只是想要保護自己的親生兒子吧。」因為兒子不能自己照料自己,所以比別人更想獲得權勢……說到底,黛姬夫人是為了兒子掌控政務,還是兒子促成了母親掌權的動力……好像不是同一件事,卻又相輔相成。


  「少主,這樣耽擱下去不行,快拿主意吧。」光是幫忙換個衣服就累死我……
  「……沒辦法,帶上他吧,他演你爸,也就是我哥。」
  「……是。」
  楊鷲頓一頓,使勁拉拉揚鴞:「鴞哥哥,走吧,」轉頭面對碇海:「今晚該能趕到紅樹林,那邊有洛城所屬的鳥舍(未來郵局)吧?」
  「嗯,租一隻,要通知誰?」說著,一同上前扶住『臨時演員爸爸』。
  「先通知風城的孟大哥,讓他們在進入洛城前就來會合,」思來想去好像沒別的法子:「就算暫時不能帶鴞哥哥回城,至少讓采蘋看護著他……好過讓他一個人流離失……啊!」

  兩人才剛把大塊頭的楊鴞扶起,楊鴞便用力一挣!立刻掙開!隨即趴回大箱子旁,專注凝視著箱內……眼神期盼……

  「痛……天啊,力氣真大,原來他有武功啊……」碇海已經經由這一掙,感覺到了。
  「我也痛……看樣子是拉不走他了……」不管他有沒有武功,我都不是對手啦!

  楊鷲一邊思考接下來的計畫,一邊走路,渾然沒留意楊鴞的情緒,莫說平時楊鴞就力大無窮,單就是猝不及防之下,正常人都會被摔出去,碇海也沒多好,雖說能自由行走,但畢竟是傷患,腿也才剛接回去,連夜趕路護衛少主已經是極限……假姑姪二人組吃鴞少主這一甩,當真一齊摔得灰頭土臉。

  「姑姑,我看都早上了,真得快些渡河……你快拿個法子啊。」我疼啊……
  「這……嘖!」他幹嘛一直盯著那箱子啊?那裡面啥都沒有!嗯?

  有什麼東西好像連貫上了,思緒剛過,已經問出口……

  「我說姪兒,」拍拍身上的塵埃,起身:「你我都覺得那箱子沒什麼……但……會不會其實有什麼?」
  「啊?」碇海抽臉……少主你走是不走?我可是要護衛你的安全耶……
  「嗯……你想想,我們現在看起來箱子裡只有食物,嗯……需要食物的就是動物了……」繼續撫著下巴,蹙眉苦思:「動物…...動物……嗯……或許在我們到來之前,那箱裡有豢養什麼動物?那就是時間的問題了,在我們到之前還在,現在不在了……當然楊鴞可能無法理解,認為牠還在……不過以食物發臭的狀態看來,動物已經不在好些日子了……嗯……」
  碇海歪頭,黑曜石般的雙眼明亮卻無奈:「姑姑啊,我承認你說得很有道理……但你要知道,我們晚一刻渡河,就多一分危險……現在我們還在川城地界呢。」原來爸爸的上司是個審案狂啊?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查案?

  沒理會碇海的警告,大小姐兀自繼續在小巷裡苦思,撫著下巴……思量許久,時而咬著指甲,時而來回踱步……另一邊,楊鴞已經小心翼翼地將箱蓋給掩上了,動作溫柔,神情依戀,一身剛換上的乾淨長袍就這麼直接坐回地上,恢復原本遇見楊鷲前的姿勢……倚靠在箱子邊的時候,神態有悲傷也有滿足……

  「……我的天。」碇海覺得自己快崩潰了……這都什麼情形?
  「動物……動物……有什麼動物是楊鴞在乎的呢?沒聽說他有什麼喜好的寵物……」
  「鴞少主不會在乎什麼啦!」拜託……先拿主意再破案吧:「他頂多在意城主夫人吧?畢竟是他媽……」說到此處,碇海猛然摀住自己的嘴……

  楊鷲也意會過來了,瞪大雙眼……看著那口箱子……
  的確是足以容納一個人的大小,而且也能合理解釋,為何楊鴞出現在此,很可能楊鴞從一開始就知道母親被封在箱子裡,然後……然後常常拿食物接濟母親,以他的能力的確有可能無法救母,偷渡食物應該算是勉強……對了!采菊提過,軍火庫的箱子……他也是在軍火庫遇上楊鴞的……


  「可是我的嫁妝箱子,都裝飾得很華麗……這口箱子……」手掌擦去箱壁上的細雪與塵埃,這才露出原本的色彩:「嗯……雖說是桃紅色的,卻沒什麼裝飾。」
  「……對一個癡兒來說,能追出洛城,甚至都過了邊境交界,已經很極限了吧?這種比較細節的……恐怕很難分辨吧……」碇海真有些吃驚,姑且不論黛姬夫人的作為,但鴞少主護母的行為,真令人極為動容:「鴞少主就這樣……一路追在送嫁行伍後頭……一路上……自己根本吃不飽也穿不暖……卻……」卻還是偷渡食物給自己的母親……

  「……我想應該錯不了。」楊鷲盯著那箱子,復又觀察楊鴞的神情……心中真有千萬般感觸:「所以……我想是這樣的,本來他追著箱子,追得好好的,可是到了這渡口,往來商者太多……貨物也多……他很可能認錯箱子了!再說就算送嫁行伍裡混入一口顏色差不多的箱子,大概……也沒多少人懷疑吧。」況且又有這麼多川城人馬混在行伍裡面掩護……
  「嗯……總之,最後鴞少主只覺得黛姬夫人突然不見,但……還是不斷拿食物放入那口箱子……期待母親出現……這……唉!」

  看著單純癡傻的楊鴞,一臉依戀地依偎著那口箱子……楊鷲與碇海,百感交集……
  巷子外聽得見小販叫賣的吆喝聲,銀河河畔,渡口處人聲逐漸聚集,旅行商者們也開始在各類商鋪補充所需,準備展開新的旅程……

  日出時分,巷裡巷外,兩種世界。


  「鴞哥哥,我們一起走吧?」明知無用,卻又忍不住多說:「你母親已經不在那裡面了啊……」
  「鷲少主,」碇海思量片刻後,開口:「要是鴞少主一直認為母親在裡面,他又力大,我想我們是真拖不走他了……」
  「鴞哥哥……鴞哥哥,唉……」不理會碇海陳述的事實,楊鷲繼續嘗試呼喚。
  碇海皺了皺眉,同樣一臉苦惱……隨即,突然站到少主面前,極為慎重地躬身諫言:「鷲少主,碇海奉命必須完成三項任務,一是要護送鷲少主回洛城,二是要帶信給父親,三是要制住假夫人,三項行動都必須成功,也都必須兩人共同執行……」
  雖然已經意料到碇海想說什麼了,卻還是輕聲詢問:「……你想讓我捨棄鴞『少主』?」

  碇海嚥嚥口水……自己也十分難受,先不說鴞少主也是少主身分,理當是自己服從的對象,此外,雖說是癡兒,卻反比一般人家的孩子更加孝順母親,其行令人感動……但……
  「我們繼續扮做姑姪,快速前往紅樹林,發信給長少主與在風城的孟大人……越快越好。」

  「……」看著楊鴞,依然對箱子一臉依戀……楊鷲輕嘆:「唉……」的確,其實楊鴞這麼多天都活過來了,這附近商者也算有善心,多支撐個三兩日,該不成問題……加上他又力大無窮,我跟碇海,的確無法強行帶走他。
  「……少主,請三思!」
  「事不宜遲,快渡河吧。」楊鷲亦當機立斷:「必須快馬加鞭,趕到紅樹林鳥舍,鴞哥哥的情況不能再耽擱了。」
  「是!」

  朝陽燦爛,照著毅然決定再度踏上旅途的二人,小巷中,深情依偎著木箱的人,依舊。


  而假姑姪二人卻渾然沒注意到,自己剛踏出小巷,牽了瘦斑馬繼續踏上任務之旅的當下,巷內有人如靈貓般,從天而降……
  是前一晚因懼怕聶雁堪稱恐怖的攻防力,而從屋頂上逃走的最後一位當代特工。
  而他此時全然不知自己即將踏上黃泉之路,反倒是前一晚在屋頂上沒丟下同伴的話,刺殺對象還會因哥哥的一句話,對襲擊者手下留情。

  「你就是楊鴞?」剛剛那位小姐該是準新娘了,小的就不清楚……想來是照料起居的人。
  「叮叮咚……」對自己的名字雖有反應,但依然依偎著那口大箱子……

  嘖!同伴一死五重傷,我卻落荒而逃,這川城是待不下去了……若要拿夫人的解藥,肯定不能空手而回……洛城方面自有另外兩小隊守株待兔,等著楊鷲回去,我自是不好中途破壞他人功勞,那樣以後一樣不好混……可這個楊鴞,到底會不會派上用場?現在把他帶回去,能不能將功贖罪?

  或者我乾脆就這麼離開川城?
  不!不要……我不要就這樣死去!打不過,用要脅!那人化名采菊,自是與洛城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楊鴞好歹是位少主,就算夫人不需要楊鴞,我也能拿楊鴞威脅那人!管他的兄長厲不厲害?人質在手,怕他不成?
  我不要等著毒性發作腸穿肚爛,我要活著!


  「鴞少主,」湊合出一張和善的表情:「過來吧,我帶你去吃些好吃的。」
  「……咚。」髒污的大臉,湛藍的眼睛……疑惑地觀察眼前突然出現的人。
  「鴞少主,」神態溫和,上前扶起:「來吧,你妹妹棄你於不顧,要記得……是我,」指指自己的臉,企圖讓癡兒辨認清楚:「救了你,把你撿回川城安居……記得了嗎?」

  大臉只是觀察著扶自己起來的人,接著憨憨一笑……

  「嘖,走吧。」伸手攙扶楊鴞的時候,斜睨了那口桃紅大箱一眼……想著自己的處境,煩躁異常:「這種東西,要它幹嘛!」說著就是一腳踹爛……
  「啊啊啊啊!噠啊!」驚慌失措地看著那口大箱,楊鴞雙眼圓睜,隨即瞪向傷害自己母親的人!
  「……你!」看著自己被扣住的手腕,已經感覺到不妙………剛剛從高處觀察,不知此人原來氣勁深厚悠遠……手動不了!
  「啊啊啊啊啊!」沒有多餘的言詞能表示憤怒:「嘎啊啊啊啊啊!」因悲憤而充滿爆發力的雙臂直接緊紮住破壞者,下一步就將人往牆上砸去!


  清晨,銀河依舊波光粼粼,優雅地徜徉在大地上,渡口的小巷內……充滿喜氣的桃紅大箱已經毀壞,裡頭腐敗的食物還在,守著箱子的人也還在,只是眼前多了具腦漿迸裂的屍體,隨著陽光,在繚繞的水氣中,準備跟食物一起變質……一起腐敗……
【貳】 第五十六章 粉墨登場
  「……他們……」來自菊城的藥者提著官方提供的藥箱,站在卡馬一樓,監禁湖澄等人的廊上,往門內看……不禁疑惑:「還在睡?」這裡對嫌犯太過寬鬆,我都沒得睡。

  「啊,嗯?我還以為是藥者大人下藥讓他們睡的……原來不是啊?」看守的衛者一臉疑惑:「可是我們不論潑水還是棒敲都無用……」
  「是啊是啊,不是我們不叫他們,真的!」一個晚上出了這麼大的事,實在害怕被怪罪。

  聶雁眨眨眼……怪了,我並沒有給他們除了跌打損傷之外的治療。
  似乎想通了什麼,看向一旁的雲哥哥……

  跟在弟弟身邊想護衛弟弟的某人,無辜地抓抓自己剛被梳理整齊的頭髮……低低囁嚅:「我……我想讓你多歇歇……下手重了些……」
  「……」看來是被雲哥哥敲暈了,也好,省得他們此時添亂,擾亂視聽:「那湖澄那邊呢?」那人武藝高強,卻明顯不是雲哥哥一路的。
  「喔,他的話很難說……」頓一頓,低頭詢問寶貝弟弟:「要不我再去補上兩下?包準他繼續睡到中午?」完全以心愛的弟弟要休息為第一優先。
  「不必。」

  談話間,來到隔壁單獨關押湖澄的房外,瞇眼由門縫看入室內,楊鵬也在,湖澄是半清醒狀態,厚重的鐵鍊桎梏下,少了張牙舞爪的威勢,加上臉上都是膏藥,形容狼狽,但想當然口風很緊,楊鵬明顯問不出個所以然……


  「子翎……」見到子翎身後,結義兄弟也在場……本想對黎明前的試探道歉解釋,卻又把話吞了回去……有些話,只想兩個人的時候說。
  「鷲少主找到了嗎?」言下之意是問:川城水月假扮新娘的計畫,你是否同意?
  「正在化妝,畢竟是新娘子,儀容不可忽略。」暗指:風、川、洛三城的少主一輩,在這件事情上已經達成某種程度以上的共識,三方在這次事件上,都是同盟關係。

  而這次風城賦予的任務,只要讓楊家兄妹之一,與水月各自順利世襲,就能結束了。
  這片土地上,洪城的狀況不清楚,菊城只有族長議會,不存在世襲的問題,風城也沒有繼承方面的憂患,性格寬厚又有遠見的懷碩,已經放棄自己的身分,隱姓埋名,懷端是大家心中唯一正統的繼承人。

  「……」偏偏都在為別人家的事情忙:「他有說出什麼嗎?」
  「看也知道沒有,我問的問題應該也是你想問的……」對剛剛的試探以暗示的方式解釋,湛藍的雙眼,歉然:「我問他為何執意滅『采菊』跟我的口,畢竟我倆……是在一條船上。」你應該聽得出來吧?
  深黑的雙眼,凝視著話中有話的楊鵬……好半晌:「嗯。」

  聶雲自是不明白那兩人心裡各自彎來繞去的一堆心思,在他聽來,只是很一般的對話……雖然先前進來過,但此時藉由空檔,仔仔細細檢查四面密封的牆,跟關押五位手下的房間不同,關押五人的房間隔著面牆就通到戶外,牆壁上方也有一個小小的通氣窗,但湖澄這間只有一扇門,四面圍牆結實,沒半點縫隙,原先是提供給往來卡馬商者囤放小型貨物之用,官營後客商減少,這次這兩間房正好派上用場。

  聶雁不想對楊鵬的話太過在意,經歷這一晚,真的很累,雖說剛剛有小睡片刻,稍作休整,但畢竟事情沒解決,實在不安穩,知道楊鵬問不出所以然,於是來到湖澄眼前……觀察……
  淺灰色的眸子對上黑曜石般的深邃,寂靜無聲……

  聶雁突然眨眨眼,回頭面對楊鵬:「他不是能屈打成招的人,況且說的不是實話也沒意義,」回首無法動彈的湖澄:「你有權保持緘默,但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將成為呈堂證供。」
  「啊?」這都在說啥?楊鵬呆滯:「你該不會是稍晚讓他自己在川城官員面前胡說吧?」
  「他能說什麼?」反問:「說新娘跑了?但那只是受到驚嚇,現已尋回,沒說不嫁。」
  「呃……」現在看來是這樣。
  「還是擔心他說我男扮女裝變成采菊?」

  「啊?弟弟你男扮女裝?我先前怎麼不知道啊?端少主沒跟我說……」聶雲天外飛來一筆,忙拉回四處檢查牆壁的視線:「那……還真是辛苦……這可不是容易的差事啊,要我就肯定不成。」說完繼續檢查那些鐵鍊,對高手,完全不敢放鬆。
  對雲哥哥的直接反應……微微一笑,隨即看向楊鵬:「即使揭破采菊的身分,那也是洛城跟風城之間的事,要說我臥底也是跟正統的洛城一派合作臥川城細作的底,川城要是計較反而承認自己滲透洛城,別有所圖。」雲哥哥扮成女人,肯定是相撲階級的……呵。

  「你……果然在生氣。」子翎從沒那樣對我笑過,聶雲這位義兄,對子翎而言,恐怕比他自己所想的重要:「你不但很彆扭,還很不瞭解自己。」
  聞言,聶雲比弟弟率先不滿:「就是你說我弟弟彆扭,原來就是你!」一臉『子翎才沒有彆扭』的反駁表情。
  「雲哥哥,先別說話,」溫和地請求配合,看向楊鵬時眼神認真:「第一,我沒有生氣,第二,還是我沒有生氣,第三,我很瞭解自己,至少比你瞭解,只是多半時候縛手縛腳,無法為之。」我當然知道雲哥哥在我心中的地位,只是不想讓你知道而已。
  「……」好冷淡的語氣。
  「我不會天真到認為你我之間能存在永恆的同盟關係,天真的是你,孟先生的顧慮完全正確,我也完全明白他的作風與立場。」
  楊鵬睜大湛藍的雙眼:「……你是在賭氣說這種話嗎?」明明前些天才說過……


……要論有默契的夥伴或知己,還真不如跟你的交情。


  「但我能保證對你有永恆的友誼,因為我無法控制局勢跟立場的變化,唯一能保證的是至少於我個人,這份情誼不會改變,」輕聲,寂靜凝視:「即使剛才你對我做了那種試探也一樣。」
  「……我現在……很想揍你。」真是……讓人想氣氣不起來,讓人無力的彆扭傢伙!
  「誒!?弟弟,你們有話好好說啊。」聶雲聞言,立刻站到寶貝弟弟身邊……雙眼緊盯著楊鵬……一臉『敢動他我就跟你沒完』的神氣。

  ……幹嘛你們說話這麼複雜?聰明人就是愛跟自己過不去……聽起來你們是朋友嘛……為什麼要吵架?嗯!?好像也不是吵架……他就是洛城少主了,以前被流放當山賊的那個……搶了不少旅行商者的錢財呢!我都還沒算帳……其實我真覺得弟弟交友有問題,怎麼跟山賊做起朋友來的?人再怎麼走投無路,也不能搶他人錢財嘛!回頭得勸勸子翎,跟他保持距離才是……就算是我師兄,不對的事情我也自當盡力規勸。


  這邊聶雲又是一臉『莫測高深』的胡思亂想,另一邊湖澄因為過度勞損(拜聶雲之賜)腦子還在昏沉中,壓根兒不是不配合偵訊,楊鵬持續一副想揍人卻又捨不得下手的表情,聶雁則是覺得該交代的已經交代完,一臉無事人的模樣……不大不小的關押房中,各懷心思。

  直到聶雁瞥了兀自頭痛昏沉的湖澄一眼,開口:「盡可能讓他維持這狀態,別全恢復也別傷他,我去幫鷲少主開副安神藥(幫小月上妝)。」算算時間,也該變成采菊了,懷芳也還不到化妝的年紀,大家都不善易容,懷端應該是連化妝都不成,有必要去看看。


  「喔。」聽好弟弟這麼說了,心裡也沒覺得什麼不妥,加上自己本就對欺負過弟弟的湖澄沒好感,又是兩下手刀往湖澄後頸砍下,隨即輕聲:「你放心,我力道有算過的。」



  「我想你應該不會被識破,」懷端看著眼前的小月,真是大開眼界:「順利的話就能好好跟你爺爺相處一段時日。」
  懷芳也幫忙,將美麗的珠冠往小月頭上戴:「看到月哥哥這樣,我完全清醒了呢……要是我會化妝就好了……真是驚豔。」
  小月汗:「你們兩位……雖然是稱讚,但我實在高興不起來。」自己對自己的決策有些後悔了,把華麗的珠冠拿下來:「不過這東西真別緻,正好面前就是一簾珠簾,看不清相貌。」
  不理會小月的抱怨,懷端看向門口:「若沒料錯,子翎先生該回來了,」真是個緊湊又手忙腳亂的早晨:「芳妹,請子翎先生幫忙吧。」

  懷端語聲剛落,自見面起就形影不離的一對兄弟便像應驗預言般出現在房裡,幾人鬆了口氣……畢竟相較於湖夫人高明的易容術,己方實在很容易被識破,唯一的優勢就是那幾位在上位的夫人以及城主本身,根本沒見過楊鷲。


  「月少主,」找了張矮凳在小月面前坐定後,一邊拿起粉撲,一邊談話:「楊鷲的性格高傲,自尊心強,嗯……講義氣,但絕對不是隨和的人,一旦他認定的事就會義無反顧,對人也一樣。」
  「瞭解。」本想假扮不會太難……但的確,離婚禮還有四天,也就是說必須跟熟悉楊鷲的洛城官員相處幾日,即使細節做不到,大方向也必須拿捏得宜:「還有嗎?」
  「他很喜歡吃玉米筍,討厭冷菜,喜愛熱湯類的食物,但是很討厭把玉米筍加在湯裡……」開始描起眉型,暗紅的暖色系微微舒緩了少年的稜角輪廓:「如果有人這麼做,他雖不會大怒,但肯定會心情不好。」
  「瞭解,這位鷲少主也挺怪的……我就什麼都吃。」
  「另外你的身高不夠,盡可能坐著,靴子我會幫你墊高些,服飾也要用錯覺處理……」仔細端詳月少主的臉龐,畫起另一邊眉型:「我是你的仕者『采菊』,等幫你畫完了我也會改變現在的樣貌,但我們畢竟只用簡單的化妝術做出視覺效果,無法跟高明的易容術相抗衡,所以生活細節請您務必做好……原則上,楊鷲從前的仕者采蘋是我……」

  在聶雁輕聲交代的細節聲中,可以聽得見戶外人聲逐漸沸騰,上午進出卡馬的旅人與街坊們,互相談論著昨夜的騷動,真是事多繁雜,想來接下來幾天也差不多,另一邊聶雲閒著無事,師父是川城本地的名人,自己本身又為毫無利害關係的風城效力,走到哪兒都受到禮遇,自然也沒多少煩惱……只覺看弟弟給小月上妝挺新鮮有趣……
  再說弟弟或者兩位少主需要什麼,吩咐一聲自己照辦就是了……複雜的事情自己從不願多想……


  「雲哥哥,怎麼了嗎?」
  「沒什麼……哈,看著弟弟給人化妝,覺得很新鮮……」看著看著,竟入神了。
  懷端此時接過閒聊的氣氛,說出自己的想法:「趁現在大家都在……我想,小月跟子翎先生要假扮新娘與仕者,我跟子翔將軍也不好閒著,趁著還剩幾天,去探探真黛姬在哪會好些……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個疑點沒解開,我有點不安。」十三歲少年,說著冷酷現實。
  「同感,」聶雁仔細端詳了小月,隨即輕聲:「嗯,畫成這樣是我的極限,畢竟我也不專業。」我也得快點變成采菊。
  懷芳拿過剛剛那頂珠冠,戴在小月頭上:「嘻嘻,真是漂亮的新娘!」頓一頓,少女撫著自己的臉頰:「好希望我成婚時也戴這麼漂亮的珠冠。」
  小月聞言,雙眼放光:「真的?你喜歡珠冠?」
  「是啊,月哥哥真是漂亮,要是我也這樣就好了。」似乎是真的完全沒意識到小月的心思。
  「咳……咳!」這是懷端,身為兄長,頗不樂意:「回到剛剛那話題……」

  「喔,好啊,」聶雲這回倒是馬上進入情況:「有我跟著少主也好,川城的風土民情您畢竟不熟悉,況且好像會是很複雜的事情。」
  「芳妹,」懷端交代:「離婚禮剩四天,我聽說菊城的人跟賀禮也都到了,況且昨晚子翔將軍一露臉,你我也不好不出現,我想盡快入總城,一方面探聽消息,一方面也不會於禮不合,但我自然必須常常往外跑……」
  懷芳點頭表示明白:「明白的,端哥哥,我會用少主的身分應付眾人的。」
  放心的眼神:「母親這回讓你跟著,真是太好了……不然真是分身乏術。」危險的工作我自然不可能讓妹妹做,但少主的身分卻只有妹妹能取代,都十一歲了,讓他周旋應酬,倒也可行……我只要偶爾露面即可。
  「……呃……」聶雲突然愣了愣……不知道在鬱悶什麼:「子翎……」

  看著從裡間走出的寶貝弟弟,儼然是個十足的女人,雖然很漂亮……但聶雲不樂意了起來……

  懷芳興奮地跑到子翎先生身旁繞圈圈:「哇!真棒!真的好漂亮……好想讓媽媽也看看!」頓一頓,又看向月哥哥:「等月哥哥長高些,是不是也能這樣啊?」一臉期待……
  「……不清楚。」
  「我並不想。」
  「芳妹,別鬧了,子翎先生也是萬不得已。」不過是真的很好看,真的……震撼到了。

  聶雲上前,拉拉寶貝弟弟的手……一臉心疼憐惜:「我覺得弟弟原本的樣子最好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才不好呢……」伸手摸摸子翎脖子上戴著的鍊子:「這個弟弟一直都戴著,其實……我老覺得沒有東西配得上你……要是我能找到原本那條就好了……」
  聶雁愣了愣……隨即:「那條項鍊……這……」這該怎麼說呢……
【貳】 第五十七章 關於明天
  川城的官員來過,以表關心,楊鵬與采菊應付過,小月戴著珠冠不語,一副『飽受驚嚇不便被打擾』的模樣,勉強將一幫滯留到下午的達官顯貴打發走……窩囊的模樣惹得躲在隔壁房的懷端摀著嘴想笑卻又不敢笑出聲,懷芳則是忍得連眼淚都憋出來了。

  「呼,我就說這樣時間太趕了……」偷眼見到那些官員放下表示關心與歉意的禮品後,又各方探問了許久才離去……聶雲難得覺得自己做對了一件事:「幸好那些人犯暫時醒不了,要不大家肯定累壞……夫人讓我照看大家的嘛,該早睡早起的,最近太不正常了……」
  「是啊,要是他們今天審問,真是手忙腳亂……」懷芳也拍拍胸口:「今天光是讓月哥哥坐在那兒,就已經很驚險了……誰知道會不會被拆穿呢。」
  「師父,」懷端每次一換稱呼就沒好事:「這回真多虧了您,晚上換我們忙了。」
  「啊?少主該早點睡……」
  「不行,大家都為護衛風城的安危忙著,我身為少主沒有身先士卒,絕對不可。」一臉認真。
  懷芳不以為意:「可月哥哥有月哥哥的意圖,那位楊鵬也有他的意圖……反正真要說為了風城,也就只有我們風城出來的四人。」
  「……」這是真的,也是人之常情。



  夜色深沉,戶外還聽得見水道傳來的聲響,甚至月光徜徉波光的聲音,都能聽見。
  很靜。
  偷空拿出小木盒呆呆看著,在這個動員戡亂時期,是很奢侈的事情,基本上根本沒時間……

  「采菊……」即使沒人,還是繼續扮演吧。
  「嗯。」將小木盒收入懷中,倚窗而立:「什麼事?」

  小月實在悶得發慌,一整天當個待嫁的閨女乖乖躲在房裡不敢亂動,甚至不敢亂說話,實在很折騰年僅十三歲的少年……可是大局在前,萬一被識破,輕則是不能跟爺爺好好敘舊,嚴重的話會導致廿七位夫人及其族人的內亂,外加面對洛城的全面性亂戰……

  「也沒什麼……就想說說話。」挺悶的:「你說他們去找黛姬,進展還行嗎?」
  「不知道。」這種問題不切實際:「等他們回來就知道了。」
  小月汗……坐在床沿,一臉鬱悶地望向窗邊的麗人:「你跟自己哥哥說話的時候,明明不是這樣子……對別人就這麼冷淡……」
  聶雁愣了一下:「……是嗎。」倒也不是疑問句,自己很清楚,在這個時代,雲哥哥是自己唯一的憑藉,即使是在三千年時,也是唯一的希望。

  「對了,聽說你們不是親兄弟?」隨便聊些什麼吧,很無聊耶……
  「嗯。」可以適度回答,他應該是太悶了。
  「那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很一般的問題,卻很難回答:「莫名其妙就認識了。」也是事實。

  反正是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口口聲聲嚷著子翎子翎,之後又告訴我,說我的名字叫聶雁……
  然後就是我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口口聲聲喊著雲哥哥,這一切不是莫名其妙是什麼……
  對了,我一直沒想出來,到底是為何轉移?時空轉移的契機為何?


  「喔……莫名其妙就認識了啊?大概就跟我認識矩成一樣吧……」夜裡拿下珠冠,小月清秀的臉龐也望向窗外:「唉,希望我們不會成為敵人才好……我雖然兄弟姊妹多,但……沒一個能說上幾句話的,感覺好像跟矩成認識了很久似的。」
  「你們年齡相仿,又都是一城少主,自然有許多共同之處……對了,」想到個麻煩的問題:「你的兄弟姊妹,會不會來擾亂?」畢竟這次的事情我想盡快結束。
  直接往床上躺,一邊伸伸腿:「我倒希望會……」
  「?」
  「我爺爺原本有卅四位孫子輩的,因為我祖母在的關係,很多不是出海往外地逃跑,就是死於非命……唉,」翻了個身,在床上滾滾滾:「我若是能繼承城主,也不會開心吧……就算不是我自己願意,但踩著一堆兄弟姊妹的命坐上城主之位,也是事實啊……唉。」
  「……」

  這個水月,相處下來感覺他不笨,發生的事情他都很清楚,但卻是個很隨心所欲的人……如果懷端是屬於戰戰兢兢型的領導人,那他大概繼任之後一切都會『突發奇想』,這樣的個性,稍有不慎就會被經驗豐富的攝政祖母玩弄於掌心……他也不傻,到底有沒有想過?


  「那你為何這麼想繼承城主?待在海外,遠離是非,不是很好?」趁他還小,刺探一下想法,像是楊鵬孟戟那個年紀,要刺探,很難。
  「當然要繼承啊,」說完,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站在床上:「我繼承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解散川城!」
  扮成采菊的聶雁著實有些傻了:「……」解散什麼?我幻聽嗎?

  一邊發表政見,一邊興奮的小月,穿著女裝在床上跳來跳去,模樣相當滑稽……

  「我要說服大家……風城、菊城、洪城……還有現在亂七八糟的洛城跟我們川城都解散了,然後我們讓在這片陸地上的所有人都來進行一些考試,這樣……讓第一名的人統治這塊土地,不要分這麼多城邦,也就不會有戰爭,這樣不是挺好嗎?」一邊說著天真的話,一邊自鳴得意。

  「……你有把握優勝?」況且菊城語言不通,洛城雖然洋人也說漢語,但真會寫漢字的怕也不到半數,要考試,不容易。
  「沒有。」小月突然跳到聶雁身前:「你一定覺得我在癡人說夢,但我就是希望這片土地能由一個人統治就好了,大家也就沒有再動干戈的理由。」
  神經戒備了起來:「……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突然說這個,應該有目的。
  「因為你跟風城還有洛城的少主都有接觸啊,我想從你口中推算出我這項計畫的成功率……」小月很認真,也很樂觀,孩子氣的眼中充滿對現實的誠懇:「即使不是我得到第一也無所謂,就算我一開始就不參與也沒關係,我只是希望不要再重複十年前那種戰爭,當時幼小的我即使身在川城總城,都能感受到因為戰爭而物資短缺,甚至有人必須冒險潛入野獸區打獵為食……即便我們當時並沒有涉足那場戰役,但也受到影響……更何況像是矩成跟源馨,他們這些身在戰爭城邦的小孩……」

  聶雁看著小月……沒說話,也不知道如何回應這種天真到愚蠢的辦法。
  可是小月是認真的。

  「不管要花多少年,十年,三十年……都沒關係,反正只要去做就對了,所以……至少我希望維持跟矩成兄妹的友誼,因為我知道,十多歲的我們才是接下來這個時代的主人,再說,我自己也很清楚,以地理位置來說若川城聯合了風城,就能制約洛城……」少年用手指摳摳自己的臉,有些靦腆:「其實這是我第一次這樣說出來……我覺得,這種怪異的想法,跟你說應該沒關係……就算……就算你不認同,應該也不會說出去,我就是有這種直覺……」
  「……」他瞭解現實,又不滿於現實,所以想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情。
  「呃……」見聶雁不說話,更加不好意思……低聲:「如果你覺得我很蠢,就……當我沒說吧,不過……我是希望別讓矩成知道啦……我不確定他會有什麼反應。」我覺得自己很有創意啊……


  看著有些侷促不安,坐到桌邊自斟自飲的少年……思緒轉了幾轉……
  進入川境前,銀河河畔,我也曾勸過楊鵬,往後少動干戈,做任何決策之前務必三思。水月的想法雖天真可笑,弊病一堆,但正因他是孩子,所以天真又有源源不絕的行動力……楊鵬本身個性固然不錯,卻有太多現實與人情的牽絆,遠不如才剛從海外歸來的小月,只對他不久於人世的爺爺有所牽掛……

  那,要試試看嗎?給小月一些我們三千年文明時代過來人會有的建議?時間經歷了四萬七千年,如此遙遠,人們的本性依然沒變,能制衡的方式不外乎那幾種,小月既然已能如此前衛地想到要解散城邦,或許……
  說起來我來到公元五萬年到底是為了什麼?除了找到雲哥哥,跟雲哥哥相聚之外,是不是還有其他使命?以現況來看我跟雲哥哥也不是時常能相聚,雖然影子是恢復了……嗯?
  ……難道只要我待在雲哥哥附近就不會消失?嗯……列入可能性之一,以此為發想點的話或許會有新突破。
  不過當下應該有些我能做的事情……過去總是一心想著雲哥哥,從沒有真心為聯邦政府做過什麼的雲豹隊長,是不是能在嶄新的時代,真心地為人類出一些維護和平的義務任務?


  「月少主,」在公元三千年,我只為期盼見到雲哥哥而執行任務,從沒將什麼保衛地球、維護和平真的放在心上,那麼……至少現在讓我做些什麼吧。
  「嗯?」早已蹦到桌邊,自己喝了一杯梅子茶。
  「我想聽你自己說出,自己的計畫其中最困難的地方在哪?」若他太笨,我怎麼說都沒用。
  「喔……那個啊,唉……不外乎人都有私心吧……」小月嘆息,擱下茶杯:「所以其實我也知道不大可能,可是又想做,你想……他們每個人將來都是一城之主,擁有統治一大片地盤的權力,誰會想要放棄現有的東西,然後參加一個極有可能全盤皆輸的考試。」
  「嗯,」第一題答對了,接下來:「那你有沒有過,就算真的讓你完成了這項不可能的任務,這片土地會變成什麼模樣?」
  眨眨眼,不解:「天下息兵啊,反正沒得吵了嘛。」
  聶雁……或者該說是磊隊長,搖頭:「你再想想。」




  「呼……這樣該行了。」
  「是啊。」

  楊鷲與碇海這對假姑姪,趕著瘦馬快馬加鞭,好不容易才在夜裡趕到紅樹林,氣都還沒喘口便直奔鳥舍,租了兩隻限時快遞(比較大隻的)鷹,簡要地提示楊鴞所在及近況,分別放往來時的川城與風城方面,川城由於地近,期望能早些派出援手,而風城方面有采葛、采蘋父女暫時屬於無事人,較有人手關照……

  拍拍手上的鳥類塵埃,楊鷲望向剛剛兩隻大鷹升空的天際:「……這是我第一次用鳥舍的鷹,也是第一次自己寄信。」
  「……這樣啊,」碇海轉了轉眼睛,都沒上過飯館了,聽到這說法自是不意外:「咱們洛城的鳥舍郵遞水平算是挺好的,你放心,鳥舍快遞,使命必達。」
  稍稍了卻了樁心事,寬慰的眼神:「……這也是孟叔叔管轄內的事情吧。」
  「是啊,孟大人真的很忙,很多雜事支不開身,」同樣望天,輕聲:「我父親的標準很高,且言行謹慎,從不輕易稱讚其他大小官員,但也曾說過類似……洛城幸虧有孟大人在,這類的話,所以我平時見了孟大人也都特別恭敬。」

  「嗯,到碇天那石頭人會說出這種話,孟大人是真的了不起……其實我真想減輕一些他的負擔,但又怕他以為我有意削權……」
  「……不至於吧。」其實上面的人也不好做,做不好裡外不是人,讓人誤會:「若我們這次平安回到洛城,事件結束,你可以讓長少主的仕者孟戟先生分擔一些他父親的瑣事,那樣,畢竟是自己的兒子……我想孟大人就不會亂想了。」
  「是有這打算,不過……屆時不用我這麼做吧,」聳聳肩,微笑:「不管真的黛姬是否回來,哥哥都不會放棄這次繼承城主的機會,我啊……」

  碇海收回視線,望向身邊年長自己九歲的鷲少主……
  兄妹相爭嗎?鵬少主名正言順的長少主,而鷲少主長年待在洛城,較具人望……


  「我自是不會與哥哥爭什麼的。」少女淡淡一笑。
  「……真的?」有些意外。
  「幹嘛我像是那種人嗎?哥哥名正言順啊……再說了,我的未婚夫是孟戟耶,要是我當城主,哥哥的立場不就尷尬了嗎?我啊……看哥哥的態度,我應該可以繼續待在內城生活,他也不至於流放我,呵……我要是能無憂無慮地繼續審案就很愉快啦!」說著,還踮起腳來轉了兩圈,張開的雙臂模擬著大鳥滑翔的姿態……
  「唉?」

  碇海抽臉……雖然不必兄妹相爭對洛城而言是好事,但鷲少主還真是不折不扣的推理狂……

  「好啦,辦完要緊事,」雙眼閃閃發光,望向矮自己一截的護衛者:「要上哪?飯館?茶樓?我們今晚投店嗎?快帶我去吧!」
  「喔,那……選個隱僻的地方落腳吧。」左右張望一下方位:「那邊應該不錯……走吧。」
  「呵,趕快飽餐一頓,然後接著推敲夫人的去向……嘿嘿……」
  「……遵命,姑姑。」
【貳】 第五十八章 只是確認
  「少主,端少主……」聶雲雖然腳步較快,卻得跟在懷端身後:「你確定我們要上那猛獸島?」
  「……」


  半月削減,星光燦爛。
  聶雁與小月在(原)鷲少主的房中談著關於未來的規劃藍圖、楊鷲假姑姪寄完信在紅樹林飽餐時,聶雲大腦轉著無盡疑惑,跟著自家少主兼徒弟來到紡織監獄與猛獸島的交界路口……
  雖說聶雲天天都有想不透的事情,但這一切實在太奇怪了……

  「少主……」抓抓自己被梳理整齊的腦袋:「為什麼你會知道要守在這裡等啊?你確定那位黛姬夫人真的會經過這裡?」為什麼知道卻不跟弟弟說?弟弟肯定也想知道……
  路口,懷端領著師父轉入暗巷……沉吟了半晌:「沒為什麼,就是知道。」
  「喔,」不大理解,但也跟著監視巷外的一切:「其實我說吧……黛姬夫人要是自個兒活得好好的,那就罷了,我們也犯不著一定得抓他。」

  懷端抽了一下臉:「不是抓他,是救他,」耐心向自家大將軍解釋:「黛姬夫人自是不可能自願經過這裡,一定會被脅持……唉,這種檯面下的作戰不比與菊城的一小撮人對陣,您就聽我的吧……」
  「啊?被脅持嗎?那可不好……」
  「況且假夫人還是川城的人,要是換做你是正牌,你會願意讓假冒的胡作非為嗎?」
  「喔,總之黛姬會經過這裡,而且是被脅持的……」轉個念頭,又回到原話題:「可是少主,你怎麼知道他們肯定會經過這裡?是因為要監視猛獸島所以才投宿在先前那間卡馬嗎……」聰明人果然有計畫。

  「……不是,不是為了監視,只是想就近觀察獄所以及猛獸島,」繼續看著巷外,即使身邊有個超強保鑣在,也不敢鬆懈神經:「當然在小月提及之前,我就從文獻上看過川城的情況,但是聽當地人說以及實際觀察自然比書本有用。」
  「喔……可是,」又是大腦一歪,皺眉想不通:「你還是沒說怎麼這麼肯定?再說……弟弟他們的送嫁行伍都進入川地好些天了……你怎麼知道是今晚會經過?啊!我懂啦,事實上今晚沒經過,往後我們每晚都來守著就是了……誒?不對啊,那萬一是白天經過呢?也不是沒可能哎……」

  「……」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一雙翠玉色的眼睛,盯著自家師父……
  「哎?我……又問蠢問題了嗎?」不好意思地傻笑:「我只是覺得既然少主如此確定,也該跟子翎說說嘛……他的脾氣我知道,就怕事情沒做好,你要是早知道黛姬下落,也該跟他說說……讓他心安……」
  「不行。」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能讓他知道。」
  「哎?」完全不明白了……

  懷端看著師父的眼神,很複雜……接著似乎欲言又止……十三歲的少年站在暗巷裡,幾經斟酌、幾經猶豫……反覆思量……最後只好不容易憋出一句……

  「您怎麼說都是我師父,我自不會害您,也不會害子翎先生……只是,希望你們也能相信我。」
  「誒?這是哪兒的話啊?」聶雲見少主這麼認真,真有些不好意思:「我們自然相信少主啊。」
  懷端苦笑,微聳肩:「那也得子翎先生相信才行,他與我相處的日子其實不長,會有隔閡也是理所當然。」
  「喔……那是,」這麼說其實也是個道理,回頭我得找時間跟弟弟說說,少主是好人:「不過我想不要緊,弟弟很信任我,若有什麼萬一,我想他會聽我的。」就算他是大師兄,對的跟錯的不能混在一起,有錯我也會規勸的……這樣才是真正為他好。

  懷端仰頭,側耳傾聽冬夜裡清冷的流水聲,看向削減的半月……以聶雲長期的相處可以感覺到,弟子是有些緊張了……好像今晚要處理的事情遠比自己所想的重要。

  「有人。」聶雲到底聽力範圍極廣,馬上認真聆聽還在遙遠之外的響動,提醒:「不少人……嗯,六個男人,都是訓練有素的衛者,至少也是伍長或什長階級……好像帶著很重的東西。」
  「那肯定是了,今晚主要是觀察,」懷端伸手檢查自己藏在靴裡石刀,凝神:「我們先跟著,不要驚動那六人,萬一被發現就靠您了。」希望不要,今晚的行動只是想確認很多事情……
  「明白,少主。」
  「……」但願是真的明白。


  獄所與猛獸島間的十字路口,的確出現了六個男人快速行走的身影,夜深人靜下,從洛城方向而來,疾速往川城中心移動,行為更添詭異,其中兩人扛著大木箱子,聶雲目測那口箱子大約可以容納一人,綽綽有餘……

  「端少主,會把人裝箱子裡嗎?」看樣子該是。
  懷端汗:「我不會,但是箱子裡的是黛姬沒錯。」大將軍,你說話常有語病……
  「反正我們就跟著?真不用做什麼?救人要緊啊!」不過為啥端少主如此肯定?
  「要救人的時候我會說,但不是今晚,今晚只是確認。」
  「啊?不是今晚?確認?」

  師徒二人屏息凝神,靜待六人從自己面前經過,此時細雪飄了下來……

  「糟,雪地不利跟蹤,端少主,你我上屋頂吧!」平時雖說沒在用大腦,一旦扯上人命關天的事情,倒是很謹慎。
  左手一拎少主後領,雙腿輕蹬,替懷端發力……聶雲很清楚懷端單憑一己之力躍不上去,彈指間,兩人已經穩穩站上高處,居高臨下,壓低身形,窺探……

  「……他們這是在……」
  「嗯,為了怕囚犯逃跑,所以猛獸島沒有橋樑外接他岸,看樣子渡往猛獸島的小舟並不是時時都有……」懷端瞇起翡翠般的眼睛,繼續觀察那一干人等:「他們似乎跟獄所的人會合了,正在交談……我想靠近些。」
  「知道了。」說完又是大手一提一帶,半面月影下,師徒二人飛簷而過……

  轉瞬換了個地盤,趴在日前投宿的卡馬屋頂上:「此處我們在下風,少主將氣勁凝於雙耳,該能聽清楚。」不忘教徒弟一些訣竅……
  側耳傾聽,隨即微點頭:「聽見了。」此處我們住過,甚好,有個萬一還能躲進去,不至於全然不熟悉……

  只聽見話語聲隨風飄來,斷斷續續,饒是聶雲功力深厚,懷端又占了個好位置,才能聽清個大概……

  「這會兒可趕上待會兒的上岸時間吧。」
  「尚早,我這邊也有幾名囚犯,」獄卒模樣的守衛撢撢自己肩上的雪花:「這幾天都會下雪吧,島上好像鬧飢荒了,除了無人有能耐獵捕的猛獸,再無他物可食。」
  「啐,那也不干我們的事,」大腳踢踢一旁的木箱:「把這人扔上島就行了。」
  「說起來水夫人想什麼呢?這裡面的人什麼來頭?」


  懷端聽得真切,心下尋思:嗯?這麼說軍火雖是湖姬要的,而黛姬卻是水夫人要綁來的?這麼說來湖澄事實上是多面人,替兩邊服務了?原來如此,若照子翎先生先前所言,他與楊鴞接觸過,那麼要殺采菊的理由可多了,大概就跟我今夜不願帶子翎先生一同行動是一個理由。
  湖姬自然不希望子翎先生(采菊)知道黛姬的下落,因為子翎先生肯定會救出真黛姬,那麼在洛城的假黛姬就會被拆穿,若小月說的假夫人是湖姬的親妹妹,那自是護妹心切,那麼理所當然湖澄要下手了……但,剛剛聽他對話,綁票的卻是水夫人,所以……
  算了,先繼續聽吧,雖說我跟水夫人一樣,不願讓子翎先生得知真黛姬的下落,但那也只在今晚,今晚過了就無所謂,本質上我跟那兩位夫人的立場可相差十萬八千里。


  「上面的事情最好少問。」
  「啐……我看你們也只是賣命辦事,啥都不知道吧!」獄卒採用激將法!
  「……就算知道也不會多嘴,哼。」
  「行了,別吵了,」六人之中,傳來較年長的聲音:「以下是我的臆測啊……」

  莫說一眾人等好奇,屋頂上的懷端也挺好奇,只有聶雲直盯著箱子想救人……

  「那裡面是個女人,我見過長相,猜想還是咱城主的舊愛……至於什麼身分我就真不知道啦。」
  「哈!就你會說,要說咱成主的舊愛那可是遍布這整塊陸地啦,哪還綁個女人回來?再說了水夫人什麼身分?後頭近三十個都沒計較哪來計較這個?這不,過幾天又要娶位美嬌娘了!」
  「就說你們太年輕了……唉,」較資深的夜行衛者,順順自己的山羊鬍,拍拍那口大箱:「我見著這女人的時候傻了一下……隨即明白為何水夫人如此對他了,竟要將個沒罪的女子放上島去。」
  「喔?長得挺美?」
  「……不是。」
  「那是?」

  眾人此時雙眼發光,只待聽內幕消息,屋頂上的懷端也嚥了嚥口水,屏息凝神……

  「那廿七位夫人,一個個我都見過,或遠或近,這些年節慶什麼的時候都見過幾次……可是啊,這該怎麼說呢,箱裡的女人有他們的全部吶……」
  「啥意思?說明白些……」
  「就是……我想想,他有水夫人的眼睛、琴夫人的長髮、湖夫人的膚色……呃,幾位夫人我也沒細看過,大概還有……梓夫人的雙手吧……」
  那位獄卒聽完……搖搖頭:「合著我還是沒聽明白?也就是長得像嘛!犯得著上島麼?」
  「哎!怎麼咱老大說了半天你沒弄懂!?就是……」


  聶雲此刻往自家少主看去,亦是一臉疑惑……懷端此時心中卻已瞭然,整個心頭沉甸甸地傷感……
  小月……你恐怕誤會你爺爺了,我想水溢老城主並非用情不專,而是……太過專一,顯然他年輕時代因緣際會之下,愛上了黛姬夫人,卻因種種因素情深緣淺,於是……他收集一個接一個,哪怕只是跟黛姬長得有些許相似的女人……
  水雅貴為攝政夫人,得到了全部的權力,至高無上的地位……可偏偏也不過是水溢心中的一個替代品罷了,數十年夫妻,其中有多少情愛就有多少憎恨……不難想像抓到黛姬夫人後想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扭曲心態。

  我們風城……我和芳妹,當真是生在好人家了。


  這邊屋頂上聶雲繼續疑惑,懷端兀自感傷,下面已經有了新的動靜,只見一整排約十來個戴著手銬腳鐐的囚犯,有老有少,排排站好……下方眾人已然換了話題……

  「唉,這種小鬼能犯什麼罪啊?這也要送上島?」
  「管他什麼罪,我可是當場逮住他!從島上溜出來的!」
  「喔!?」一位衛看了那小鬼一眼:「嘖嘖……莫不是有地洞?要不怎麼大人沒跑出來小鬼頭倒能出來?該不是島上存活的男女生下的種吧……」
  「哈!就你會想這些亂七八糟事兒,倒也不是沒道理……」


  屋頂上,聶雲火大,咬牙切齒,幸好人在下風處才沒露餡:「少主,那孩子也就五六歲年紀!犯得著嗎?有什麼錯事還是可以管教的嘛!看他落魄成那樣!難不成我們就真看著真夫人還有小娃兒被運上島?上去了可難救啊!」
  「噓!」懷端盯著自家將軍,語氣嚴肅:「若需要救人我自然會說,今晚,他們不會上島。」
  「啊?可是……」聶雲緊張地又往下望望,只見已有兩隻小舟靠岸,撐篙的人已經身手俐落地往岸上躍……慌張:「哎!少主你行行好吧!說什麼他們不會上島?都來接人了!真要上了島,我一個人去救勉強也還行,你可是千千萬萬別上去啊……那上面聽說危險得很,我可不見得護得住你……要不我現在衝下去打他個落花流水!」
  「慢!」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神已經透出領導者的威儀:「我說過,今晚他們不會上島。」
  「這……」

  聶雲與懷端正僵持不下的當口,一匹健壯的斑馬飛蹄奔至!長嘶一聲劃破寧靜的雪夜……
【貳】 第五十九章 潘朵拉之箱
  「攝政夫人有令,」斑馬還沒來得及止住前蹄,其上的人便急忙躍下:「洛城死囚跟箱子裡的人暫時不要送上島。」說著,伸手遞過正式文書,想來該是令狀。

  半月下,屋頂上,細雪紛飛中……聶雲睜著大眼睛一臉驚訝,看向身旁的端少主……
  不是吧?難道少主是神人?


  聶雲正在驚訝著,下方已經接下了指令:「……我看看,喔,都是洛城在我境內犯案的死囚吧……我猜是因為城主與洛城少主聯姻的關係……」
  「這不意外啊,我猜是大赦吧?前幾位夫人入門時都沒有……」
  「也是啊,按照咱們城主娶親的那個神速,可不是一天到晚特赦了!?那還得了……」
  「哈哈!那是那是……但這次對象有來頭,洛城少主嘛,自是要釋放一些洛城罪犯了……」
  「所以說這箱子裡的女人也是洛城的?」獄卒問向抬著箱子來的幾名衛者:「嘖……真不明白水夫人在想什麼呢,一會兒抓人,一會兒大赦……」

  說話間,其他獄卒已將洛城的死囚們區分開來,由於川城貧富差距懸殊,造成不少社會治安問題,本地亦有不少人得上島……於是眾人忙著作業,直到輪到安排那名年約五歲的小男孩時……

  「唉,我說啊……」水邊撐篙者傳來的聲音。
  「怎?你有啥意見?我可是當場抓著他從島上溜出來的!」獄卒一臉不把他押上島不罷休的神氣。
  「是沒錯……但他也未免太小了,該是島上男女生出的種吧?」另一名一直沒說話的掌舟人說著,看向那孩子:「四周這麼多人看守,也虧他能逃出……算得上是手腳靈活了,他爸媽有罪他可沒罪,就讓他在你們獄所裡幫襯些雜務吧?」
  「誒!?那不成!我說老周你就是心軟!這法令上可沒說島上若有新娃兒出生該怎麼辦啊,你讓他到我那兒幫忙,那萬一追究下來……我……我也是要養家活口的哎!」

  屋頂上,由於趴伏時間久了,聶雲背上覆著一層霜雪,往旁邊的少主看了看……懇求……
  懷端只是輕輕搖頭,便繼續凝神細聽……

  名叫老周的掌舟人撇撇嘴:「都說法令沒規範了,那就是不論如何都沒人管吧?」看了周遭眾人一圈……嘆息:「唉……咱們都差不多在一艘船上,大家夥兒日常幹的都不是啥好事……年輕時是還很鐵齒,現在都這把年紀了……還真有些怕,想積點陰德。」
  「啐……平常怎不見你這麼囉嗦。」
  「就是……」
  眼看眾人似乎沒意願救下那男孩,聶雲又要忍不住……那位和老周一樣比較年長的山羊鬍衛者,此時開口:「要不這樣吧……那名單上近十位說是要被大赦的洛城犯人,猜是猜大赦,那也只是我們私下猜測……要我說水夫人這兩年行為透著古怪,單就箱子裡的女人他都拼命抓來了怎麼可能輕易放過……喂,小鬼!我問你!」轉向那名小男孩:「你自己說說,你是打哪兒來的?」

  這提問,聶雲這老實頭兒自是在心中替孩子回答『島上來的』,但懷端與下方一眾人等倒是聽得明白……言下之意是讓孩子自己決定,他若說自己是洛城來的,便有機會留在這邊岸上,是特赦、是另類死囚或是服刑……大家都不知道,總之是跟命運一搏;他若說自己是本地人或是他處來的,就得重回猛獸島上。


  孩子倒是機靈,雖只是個四、五歲的娃兒,眼珠子一轉,回答得挺恭敬:「我是洛城人。」
  「喔……大家夥兒都聽到啦,」領頭的山羊鬍衛者向眾人發話:「是他自己說自己是洛城來的啊,可不干咱們的事!」
  獄卒聳聳肩,順水推舟,也說著撇清關係的話:「嗯,他這麼說就是了,我們也不過就是資料不大齊全罷了,沒什麼。」
  「行啦行啦!該上島的上島,隨老周去,洛城的!」剛剛騎快馬奔至的傳令者上馬,一臉威風神氣:「等會兒都押到望穿秋水來,攝政夫人說啦,一響壎前要送到。」言罷,揚鞭離去……

  「啐……」獄卒不屑:「在夫人身邊當差就這麼了不起麼……」
  「就是……」

  聶雲兀自在屋頂上搞不懂狀況,但見小娃兒貌似不必跟著死囚上島,內心稍安……卻見身旁端少主一點兒都不驚訝,內心真是有千萬個不解之處……

  「走吧,我們去望穿秋水。」見下方眾人已經各自忙活散去,懷端起身。
  「啊?現在?」拍拍身上的雪,沾了一身白的聶雲也起身。
  「怎麼?」轉念一想:「不去也可,反正今晚不能救他們,但你不是擔心夫人跟那孩子嗎?」讓子翔將軍多看幾眼,也好讓他安心。
  抓抓腦袋,疑惑卻又不好意思:「是嘛……我就是這麼容易被看穿……」換過個語氣,試探:「少主真不救他們?」
  「不是不救,是時機未到。」換過一個鄭重的語氣:「師父……或許我的決定真的讓您很疑惑,但......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希望您能明白。」

  聶雲不解……但與懷端亦師亦友多年,深知這孩子秉性挺好,定不是惡徒,今夜不止一次見他如此為了怕自己不理解而誤會,不禁有些心軟……怕是有什麼困擾之事……

  「好吧,雖說我是不怎麼明白,但我想端少主是有自己的道理。」轉念又交代:「我這人在這方面是鈍了些,但我想少主該可以找子翎商量,弟弟他比較靈光……指不定真能幫上忙。」
  聞言,懷端只是苦笑:「我就怕他幫忙的時機不對。」
  「哎?這又是為何?」
  「行了,我們快走吧,」屋頂上,細雪飄搖中,四處張望了一圈:「望穿秋水聽說是水夫人的小樓,但……在哪個方向?」幸好有子翔將軍在,就我一人還真分不清這些水路南北。
  「啊!是啊……要去望穿秋水,」大手帶過十三歲少年的手:「走吧!跟去看看……」



  一響壎嗚嗚鳴動,窗外風勢漸強,夜空中的浮雲已然遮蔽了半月,冷空氣中細雪狂亂不安,聶雁與小月在川城官方安排下的卡馬房內,繼續談著未來的城邦走勢,直到楊鵬現身……

  「湖澄清醒過,我派人到湖姬那邊打探,那邊早已亂成一團了。」一邊進門,一邊自顧自地坐了下來:「你們剛剛在聊些什麼?」希望子翎不要再介意……但應該很難吧。
  沒理會楊鵬後面的那句提問,采菊輕聲:「……虧湖姬能忍住,兒子被抓後沒有第一時間就殺過來。」但這也理所當然,一個會企劃這種大型走私勾當的人,不至於沉不住氣。

  這裡說起來暫時是小月的『閨房』,為盡地主之誼(本來就是川人),見楊鵬一坐定,假新娘忙給添茶,比起那位假仕者,小月顯然友善得多……

  「……喂,你還在生氣?」
  采菊眨眨眼:「?」這傢伙真不會問點別的,早知我會介意當初為何要試?
  不清楚楊鵬與聶雁之間的心理糾紛,小月只得就比較重要的問題接話:「我們抓了湖澄,接下來要怎麼辦?湖姬也不可能一直沒動靜……他應該只是今天還拿不定主意。」
  楊鵬接過了茶,也沒來得及道謝,眼見子翎還在想事情……便脫口而出:「我想先把湖澄藏起來。」
  「有道理。」如此楊鷲與碇海萬一失手被假夫人所擒,我們還能拿湖澄來交換人質。
  小月聳聳肩,反正雖然說是叔叔……卻是個要他命的叔叔,自是不對湖澄的下場有任何上心,於是隨口問問:「那要藏哪?川城你們又不熟,我們也不可能讓他一直關在那房間……關久了,湖姬定會設法要人。」

  沉默的風雪聲在蘆葦窗外揮灑著寂靜的狂烈,屋內悄然無聲,明亮的油燈微晃……看著矮櫃上的油水滴漏,不斷轉著齒輪轉著時間,對剛剛還在與小月談論文明制度的聶雁,有一種奇幻的錯覺……好像這一切都不是真實世界。


  『啪噠。』夜色中,猛禽掠過天際的聲音……


  三人往窗外看去,一隻看似是洛城鳥舍所出的大鷹好像找不到目標,在空中來回盤旋了好一陣……找不到目的地可以降落,大翅撲騰間左顧右盼,有些迷惘……

  「會不會是找我們的?」楊鵬的直覺:「原先的九重葛卡馬不在了,鷲妹萬一……」
  「……」聶雁也拿不定主意,事實上還不清楚這時代的鳥舍是如何傳遞信息。
  小月果然是個行動派,忙往窗邊一站:「就看牠過不過來了,」說著還對大鷹招手:「過來吧!過來!」
  「……」看來郵遞用的禽鳥好像很少像雪鳶一號這麼兇惡的。

  『鳥舍快遞』所用的大鳥也不是容易信任人的角色,洛城在這方面確實訓練有素,一般大眾公用的鳥類自然不可能熟悉每個人的面孔,通常都是指定地點,這些鳥類會飛到該處負責人身邊,比方說茶樓掌櫃、卡馬老闆……由負責人將信件交遞給收信對象,正是『認地點不認人』,有些店家針對這一項服務還要另外收費;像是雪鳶與碇家的景泰藍,則是屬於私人訓練,服務對象只限族群內少部分的人,與鳥舍公用的大鳥們相反,是屬於『認人並認大區域範圍』。

  此時只見大鳥撲翅兩下,在雪中浮沉一陣……看了一眼室內,兀自展翅飛遠……的確是往先前的九重葛卡馬方向前去……顧盼之間,看似已遍尋不著很久了。


  「不好,用的是洛城的鳥,又在這種時候接近……」楊鵬立刻起身:「偏偏又往那方向飛去,我去九重葛那邊攔牠!」這鳥是認地點,我先到的話該能收到信……若不是我們的信件再另託人轉送倒也無妨,但若有萬一,萬萬不可錯過!
  楊鵬語聲未歇,已經噌地一聲,跟著大鷹,飛窗而出,走壁飛簷,細雪紛飛中,轉瞬沒了蹤影。

  「……」見那人走了,不知為何竟鬆了口氣……
  「你想真是洛城的重要文書嗎?」小月又是聳聳肩:「鵬少主會不會太神經質了……」
  采菊微笑,帶著點無奈:「畢竟他親妹妹才剛剛逃亡似的離開,多有牽掛,在所難免。」
  望著遠方,所有屋頂都成了白茫茫一片,小月將窗子掩上:「兄弟姊妹嗎……我果然很難理解這種感情,鵬少主雖說自小被流放,但好歹跟妹妹一起生活過些時日,洛城也就他們兄妹二人罷了……要鬥也沒多少好鬥……」

  「……就他們兩人……」心中好像有什麼東西聯繫上了……聶雁突然伸出手指,揉揉太陽穴:「……就他們兩人……」不對,還有楊鴞……但他理所當然是被排除在繼承人之外的……我怎麼突然想起他?按照特工直覺,當突然想起某個看似無關的人或事件時,最好再謹慎分析一遍……
  因為有很多時候,人的直覺並不是真的直覺,而是腦子已經幫我們分析過,在一瞬間經歷多重篩選,得到的一個間接性或者決定性答案……只是沒有換算成具體的數字或者畫出具體歸納圖表罷了……

  「……小月,你知道楊鴞嗎?洛城二少主?」
  最好有個對象跟自己對話,給腦子一些刺激……我好像忽略了什麼,對了……就是昨晚湖澄執意殺我的某個決定性理由。湖姬方面的人有千百個想殺采菊的理由,但是這些理由依我判斷都不足以構成實際行動,就像通常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抱持恨意,即使口口聲聲要殺了對方、要砍了對方,也不會真的付諸行動……
  可是湖澄要滅口是動真格的,不但自己出動了,還聚集了一幫高手……那幾位手下絕對是當代高手,只不過我實在強過太多,其實他們的確有TM水準。

  「喔,聽說過,但他好像不大正常……經常被大家忽略,要是他繼承我就可以慶祝了,洛城馬上解散,我就實踐了計畫的一大步……」改不了異想天開的本性。
  「常被忽略……」用力揉揉自己的腦,微蹙眉:「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鴞少主是……」

  在洛城黛姬園子裡,被充當軍火庫的屋樑上,當時他像大貓一樣躲在樑上……楊鴞的智商不高,不能用正常人的邏輯去思考他的行為……可是現在想來他很奇怪……
  他怎麼知道要躲在房樑上?好端端不在地上走,特意從密道出來後上屋樑?是因為他知道軍火危險嗎?不是,因為他曾經重摔過一整箱WE709的榴彈,就算他目睹了母親被綁的經過,他依然不可能知道軍火的可怕,畢竟對付一個女人需要多少軍火?頂多幾把槍,很可能根本用不上……所以楊鴞絕對不知道軍火的可怕……他跑到樑上,是因為……

  湖澄,他肯定溜進去好幾次,然後他知道要怕湖澄,知道要怕很可能是因為被抓到過,甚至修理過……不然他剛見到我就毫無芥蒂地把我當朋友,根本不怕任何人……所以他怕的是湖澄……
  那他為何還要往軍火庫去?熟門熟路?去過好幾次?被修理了還要冒險前去?

  「嘖……楊鴞『又』打翻東西了吧?」
  「『這幾個月』來常這樣,明早侍者會收啦,一個晚上老是這樣乒乒乓乓……擾人清夢……」
  「就是,簡直是吃貨,『吃得多居然睡不多』……好歹也讓我們睡會兒……嘖……」

  不會吧……
  吃得多,代表他需要至少超過一人份的食物;一定要去軍火庫的理由,持之以恆地前往……代表他相當重視去軍火庫這件事情,對他來說有無與倫比的意義……能讓他這麼重視的……

  「叮咚咚咚……咚咚咚叮。」
  「……咚叮咚叮咚叮。」


  ……那該是,用鐵製的釘子,還有金屬製的槌子,封箱,的聲音……
【貳】 第六十章 黑暗中的呼喚
  幾乎足不點地,腳下翻飛,半月下躍過高高低低的民房,屋簷、棚頂、水道……聶雲幾乎把懷端提了起來,甚至比押著一群犯人的衛者們更早抵達望穿秋水。師徒二人由師父做手腳,弟子動腦,一個晚上為了所謂的『確認』,幾乎幹盡雞鳴狗盜之事……
  饒是聶雲一心想救人,懷端另有所圖……一人壓根兒沒意識到,另一位完全沒放在心上。

  「少主,窗裡那位就是水溢城主啦。」
  「嗯,聽聽他們說什麼。」

  由於早到,兩人已經趴在一樓屋簷上,頭低腳高,向下望……


  「來者是客,無禮!」水溢看起來……至少目前聽說話聲,還算宏亮。
  「很快就不是客了,」水雅的眼神很冷漠,暗指即將聯姻的兩家不再算是外人。
  「你!」年過六旬的老城主一句話接不上來……緩了老半天:「我不信你會備什麼厚禮!那位洛城少主離鄉背井,兩家聯姻,以和為貴,往後城民不再害怕干戈,前天居然還有人刺殺!?你不要臉川城還要臉!」
  「說得倒好聽……」水雅倒也不是很在意多娶或少娶,言詞犀利:「呵,要我說那楊鷲早跑了,我這兩天就來試試洪城送的巴巴里,呵……幫洛城把假少主給吞了,順帶處置了那些人犯……當個大婚前的餘興節目也挺不錯……哈哈。」

  水溢一頭半白的髮與八字鬍,當真吹歪了:「你、你這些年老愛挑事端!我到底是哪裡虧待你了!?你倒是說說!再說沒有人會想在喜事前見血!」略顯臃腫的身材,已經有些喘息:「就算那楊鷲是假冒的,找出真的也就罷了,我們光明正大地質問,犯得著麼!?」
  「呵……大家是不習慣,但誰讓我是攝政夫人呢?洪城見到賀禮派上用場,該會樂意的,」水雅看著丈夫,勾了勾唇角……笑聲很冷,也很乾澀:「你的確待我不錯,不過……呵,這些事端並不全是我挑起的,要怪怪你自己的風流債吧,哈。」

  聽到自己結髮多年的妻子算起花花草草的帳,水溢默然良久……
  看著這位如今看待自己,瞳孔中已全無喜怒哀樂情緒的夫人,有的只是無盡的漠然……神情慘澹,終歸是自己把這些個夫人搞成這樣吧……


  「那些人犯中,你肯定安了些能激起洛城官員怨恨的人吧……絕對不單純,」聲音很輕,但由於距離頗近,聶雲與懷端聽得還算清楚:「我太瞭解你了。」
  「不,你太不瞭解我了……」水雅索性自顧自地坐了下來,正好背對著竊聽的兩人,高高的髮髻端正地坐著:「雖說平時我會考慮很多,但這回我真覺得無所謂,呵哈哈哈哈!我很喜歡看著人在我眼前掙扎死去,因為我覺得挺有趣,可我又不大喜歡人在我面前血流成河,因為那樣我會難過……不管我是否認識,呵哈哈哈……你是不會明白的,永遠不會……永遠不會……」

  看著端坐在椅上,冷靜卻又瘋狂的夫人……水溢終於顯出老態……
  至少懷端覺得好像在一瞬間蒼老了十來歲。


  「……是我害了你,以前你雖然心狠手辣,卻也明白事理。」那年……到洛城拜訪的時候,讓雅發現了我對黛姬的舊情意……之後就變得殘忍暴戾……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害了他們……
  「怎麼我們的新郎官兒如此落寞?那楊鷲可是你舊情人親手調教出來的……」起身,緩緩跨步來到水溢身前:「雖然相貌不同,朝夕相處,舉手投足間該也十分神似,不是嗎?你不就是衝著這一點允婚?呵,別跟我提什麼城邦大事,」雖然只看到背面,但依然能由動態感受到水溢被水雅的話語逼得直往後退:「你從來就不是個治理的能人。」

  自始至終,水雅沒有特別提高聲調,展現凶狠,但懷端知道這位攝政夫人非同小可。
  接著懷端看見水溢呼喚侍衛,緊皺著眉,說不上是生氣或者痛心的神情……或許都有,一大幫人不緊不慢地離去,而那端坐在小樓裡的背影,現在到底是什麼表情……就只有水夫人自己知道了……

  「端少主,來了。」
  「……」也該到了,押解不少囚犯,也用了比原來多的人手。

  聶雲壓低聲音,隨即忙將弟子往三樓帶,畢竟是押解死囚的衛者,聶雲認為必須保持更遠的距離,以免被人發現,一開始運箱子就用了六名衛者,如今雖然眾人犯都是手銬腳鐐戴著走,又多添了七名人手押運。
  只見水雅夫人向小樓外的眾人瞥了一眼,剛才那名山羊鬍老衛者上前稟報過後,揮手讓眾人退下,人犯個個押往小樓下方……

  「下面是什麼?」懷端悄聲詢問。
  「一般公家機關下方是水牢,臨時關押的人犯腳都泡在水裡,說起來監獄只做紡織勞動算好地方了,」聶雲畢竟在川城長大:「不過這裡是水夫人私人寓所,據說他的興趣是豢養寵物,還飼養了鱷魚在水牢中……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懷端皺眉:「……什麼?」不過就是臨時關押,也就是還有些可能未定罪,居然……
  「我說少主啊,」見一幫衛者押著犯人已經開始行動,聶雲又著急了起來:「下面萬一真有鱷魚……那水雅夫人的性格……呃……我說黛姬夫人跟那孩子……我怎麼想都不妥啊……其他人原本就真是犯人也就罷了,可這兩位犯不著啊……」
  翠玉色的雙眼,在三樓屋簷坐直身形,堅持:「……今晚不行。」

  「誒?」聶雲這回可要好好說說弟子了:「這也不行?萬一那兩人熬不過今晚怎麼是好啊?那夫人裝在箱子裡多少有點遮蔽,可那娃兒哪受得了啊?要知道,鱷魚可是非常……」話沒說完便被懷端接了過去。
  「我自然知道鱷魚是很兇猛的動物,」懷端真有些無奈,坐在屋簷上,雙手帶著難以言喻的溫度,放上自家師父的肩膀:「相信我,他們不會有事,現在我們該回去了。」
  「可……」少主今天真的很怪……
  十三歲的少年努努嘴,隨後嘆息:「早知道剛剛直接回去……」我還是因為怕子翔將軍擔心,才想讓他多看幾眼的,誰知弄巧成拙。

  「少主,你就老實說了吧,」雖說深知懷端不是壞孩子,但始終不放心:「你該不會是交了什麼壞朋友,教你見死不救吧?」都說小孩子容易受周圍的人影響……亓夫人將少主們託付給我照料,這段旅程中我得盡心負責才是……
  「子翔將軍,」懷端用手指揉揉自己的眉心,一整個頭疼……隨即:「你讓我想想……」
  「唉?」這又是怎麼著?

  細雪時而亂舞,時而柔軟繾綣……十三歲的少年雙眼清澈,望向削減的半月……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在什麼解釋都沒有的前提下……要人相信很難吧。」語聲竟沒有平日裡的少年神氣,全是一副懊惱洩氣的模樣。
  「哎!?」聶雲見狀,更加摸不著腦……緊張:「我、我也不是罵你啊少主!」說完,意識到自己太大聲,忙壓低聲音:「行了,少主,我想……那……唉,我們先回去吧?指不定子翎跟月少主可能會有狀況呢?」既然少主不許,要不……我自己今晚再多跑一趟,多少探探水牢的情況,可行的話就把人救出來,嗯!就這麼辦!

  沒察覺師父的念頭,懷端起身,下意識地往下望了一眼……便輕聲允諾,吹雪狂亂中,大小兩個身影,同時離去……遠離了望穿秋水。



  九重葛在雪地裡蔓延,霜雪增添了繽紛紙花的艷麗……白色的背景下,為一頭紅髮的人陪襯點綴,靜止不動的色彩在隨風翻飛雪花中,成為靜謐與狂熱的畫面。
  楊鵬迅速拆閱來信,一見是碇家的落款,指節便捏緊了幾分……回過頭來看到前文才發覺是碇海寫的信,稍稍放鬆…………自己實在不想再聽任何人的計畫,謀害子翎。

  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已經將那人的情緒放在第一順位,或許是一種補償心態,儘管傷害已在問那句話的當下造成;有很多東西看似沒有變,卻已經質變。

  「楊鴞?」風雪夜,楊鵬獨自立在九重葛蔓延的寒風中。
  ……這信是大約是剛入夜時寄的,這種天候……楊鴞有可能到了川城嗎?這信上說得很隱諱,但我想是這個意思,鷲妹怕寄信不妥當,所以讓碇海寫成暗示,八九不離十……如果今晚連夜趕路,黎明時不知是否有辦法將楊鴞帶過來我們這裡?
  不,帶過來我們這裡不妥……不如指派個人在那附近照看,況且信上說的意思,該是楊鴞不願離開該處了……

  「這該如何是好……」回去找子翎參詳有用嗎?



  「對了,你們還沒說要把湖澄藏哪?」夜深人靜後,小月突然想到……
  兩人同睡一寢,扮成采菊的聶雁怕小月第一天扮演楊鷲,半夜出狀況,謹慎起見便決定趴在桌上睡一晚,不說小月本來就是少年,就算是楊鷲這樣的妙齡女子,聶雁也半點不尷尬……原本眼睛就要闔上,聽見這一問,倒是認真思考了起來……

  洛城人在川城要關押川城人……不說是湖澄,單就另外那幾位就很麻煩,畢竟不是自家地盤,但又不能讓他們天天昏迷下去,若照雲哥哥如此手法,一天敲一下腦門,我想大家都真傻了,也不必怕他們招些什麼無中生有的東西。
  說到傻,不知道城裡的楊鴞會是什麼狀況?要是持續被忽略就好了,我想不至於有人害他,但剛剛才想通箱子裡面裝著真黛姬,我還真有些擔心了……正因為楊鴞傻,不知道會有何意料之外的舉動,要是換做我被關在箱子裡,雲哥哥大概會一路追隨吧……

  那楊鴞該不會已經離開洛城內城了?不……我不知道他的能耐,有可能一個沒跟緊便被落在城裡,也有可能跟到半路……總之他跟出來的機率其實不低,送嫁行伍這麼多人,他遠遠跟著,誰也不會察覺。
  想來這次若任務圓滿達成,我回風城時,楊鵬與楊鷲定有其中一位繼承洛城城主,黛姬經此一事件,恐怕很難東山再起,只不知道孟戟是否會放過黛姬與楊鴞母子……這一切雖說是之後的事情,卻也要在這半個月內分曉。


  「其實我對楊鴞滿有好感的。」無端端冒出一句。
  「啊?」側臥在床上的小月一臉不解……我問你啥你回答啥?
  「只是有感而發。」
  「喔。」

  思來想去,推測川城動向……送嫁途中縱使有川城埋伏照看,但畢竟路途遙遠,不甚妥當,但自新年入川境算起,至今也有些日子,想來原本裝著黛姬的箱子該早已運往別處,或是箱子還在,人已經被另行綁走……很可能長期給黛姬服用麻藥或迷藥之類,使其無法掙扎脫困……
  唉,楊鴞的能力,終究不足以救助自己的母親。

  ……是自何時開始,我居然會在心中為雲哥哥之外的人嘆息?
  來到這個未來世界後,我也變了很多……

  「我不放心,」采菊突然起身,將椅子靠回桌邊,看向床上的少年:「無論任何人來你都別出聲,我去停放嫁妝的地方探探,順帶去看一下湖澄,盡快回來。」
  「喔……」來去像陣風似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我不就問了句要把湖澄藏哪嗎……



  停放軍火的地方自是有人特別戒備,僅管湖澄已被制伏,但畢竟入了川境,川城方面影響力甚巨,行伍中川城的爪牙依舊無所不在……聶雁沒有換下采菊的淺色裝束,直接展開行動,繞至卡馬外圍,月白色的官服在雪地中倒是個良好掩護,只是漆黑的髮色依舊。
  潛入停放嫁妝(軍火)之處時,由於自己相當清楚這些物品的破壞力,因此格外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儘管自己是十二萬分不願意,但還是來了。

  嗯?糟,有人的氣息,需暫避。

  正待躲開已然不及,對方已經先發制人;一方面聶雁不願在隨時會炸開的地方動手,一方面對方出手旨在擒拿,沒有致死意圖,心下稍寬,矮身閃開直襲脖頸的鎖喉功,順勢用力蹬對方膝蓋……

  『嘖!』不甘的聲音在黑暗中輕響:「……子翎。」
【貳】 第六十一章 劣根性
  雙方停手,聶雁才有工夫凝神確認來人,是楊鵬。

  「鷹?」不是去追了嗎?
  「你怎麼會在這裡?」不答反問,一邊單腳跳:「哇,差點碎掉……」
  「……我沒機會辨認你就出手了。」不過他是怎麼認出我的?黑暗中他應該看不見。
  「是,又是我不對……你跑來這裡做什麼?我是來找黛姬的。」看這出手的狠勁就知道是誰了……

  黑暗中,見楊鵬摀著膝蓋單腳站著,聶雁在心中嘆息:「幸好及時認出,不然另一隻腳也廢了,」彎腰將楊鵬的手臂往自己肩上搭:「我也一樣來確認。」
  「……你也來確認黛姬的下落?什麼叫另一隻腳也廢了,你以為我無力反擊嗎!?」為什麼他會有黛姬可能在此的情報?沒道理……風城方面不應該會知道,知道的只有川城才是。
  「事實證明……」一句話說一半,最後只看了看那隻大概短期內最好別亂動的腳。
  注意到子翎的視線,真有些尷尬:「好吧,這個回合算你贏。」
  「……」真無聊:「你在一旁坐會兒,我檢查箱子。」也好,省得楊鵬不懂這些,隨意亂動,那未免太危險……


  半月又向西移了少許,星座隨著季風推移。
  霜雪用動感繽紛了寂靜的夜,白茫茫的艷麗,外頭輪班的衛者換過一批。


  「……你怎麼知道黛姬有可能在此處?」幾經猶豫後,楊鵬還是問了。
  「……」半月在窗外,透著淡淡的寂寥,雪正飄零:「……我以為你不會問了。」因為不再信任,根本不必要問。
  「……子翎,我……」這是個溝通的機會:「很多時候,我不是那麼確信自己有識人的能力。」

  沒對楊鵬的立場多做理解,漆黑之中,從堆積箱子的走道間,走向靠坐在牆邊的人……卻沒扶起,反而在身邊的地上比肩而坐………注意房間外的衛者動向,輕聲:「黛姬不在這裡,若所料不差,早已運走了。」
  「運走……」嗯,畢竟入境好些時日了……
  「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扶著你再來回確認一回。」
  「子翎!」臉抽了起來,煩躁地拎起身邊人的衣領時,對上那雙無所謂的眼神……突然洩了氣:「……嘖,可惡……你果然不可能原諒我。」他是真的認為我不再信任他了!
  「……無關原諒。」背倚著牆,感覺到隆冬的冷意透過衣服,傳到背脊:「我明白,放心。」楊鵬有自己的壓力,無可避免……但至少此刻,我們還能比肩而坐。
  「……你這人真是彆扭到極點了!」
  「謝謝。」這不知算不算楊鵬對我的精闢理解。

  漆黑的冷空氣裡充滿熟悉年代的火藥味,窗外卻是乾淨清爽的白雪……真的是白的,很乾淨的白,沒有空氣汙染,自然的結晶,屋裡屋外,彷彿兩個世界。

  「好懷念第一次看雪。」是在白石山上時,轉眼已是一年前的事情,那是來到這個世界後,雲哥哥第一次牽我的手……在那之前,是更早以前,好像正好是十五年前,牽手。
  到底我懷念的是掌心的溫度,感受到的厚實脈動,還是美麗的雪?
  到底我不捨的是親吻的真摯,感受到的顫抖與情意,還是海闊天空的浪濤聲?
  雖然再度見到雲哥哥,他還是老樣子……我知道他永遠都會真心照顧我,但……有些感情必須回收吧,現在因為事情還忙著,所以不覺得如何,但等事件過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感情收好……其實我真的沒把握,就像楊鵬也沒把握信任我一樣……畢竟連我都不大信任自己。

  儘管如此,力所能及,還是要把該收起來的感情收起來,不知道……這樣是否是一種付出方式?


  「啊?」怎麼突然提起雪?
  嘆息的笑容,很淡:「鵬,以後我能不能這樣叫你?」雖然我也不知道,即使我不會消失,你我還有多少個如此交談的機會。
  「……當然可以。」
  「謝謝。」

  這個世界,跟公元三千年一樣沒改變的,就是人心難測,我好不容易把楊鵬兄妹當朋友,可是……立場艱難,對孟戟而言,知道太多的我即使現階段無法除去,往後也必定找機會除掉我,他既然已經聯合碇族企圖說服楊鵬,往後就不可能放棄殺我的念頭;他是楊鵬的至交,又是楊鷲的未婚夫……反倒是這對兄妹若信任我、若想與我保持長久的友誼,會失去孟戟吧。
  我不願讓這對兄妹難做人,孟戟沒有錯,對從小失去家人的兄妹而言,孟戟是個相對重要的存在,身為仕者,我能明白他無所不用其極地護衛著他們的立場。


  「鵬,我今晚跟月少主聊了很多,」很安靜的聲音,好像很疲倦,卻又清晰:「現在還活著的夫人包含湖潔,只有十五位,多半集中在這一兩年間死亡,當然也有成功逃走的。」
  「……將近少了半數?」手還揉著膝蓋,皺眉:「太荒謬了,其中有鬼。」
  將後腦也貼上冰冷的牆壁,仰頭看著上方:「嗯,那些女人平時沒浮上檯面,但他們肯定有某些事情發生,一口氣死了這麼多夫人,竟沒人查出原因……」
  靈光一閃,定睛看向身邊的人:「是水雅?」只有他有這等權力,直接把不順眼的人殺了。
  「因為我怕接下來短短幾日內,其他夫人又會添亂,所以……細問了一下,不過……」
  「我想那些夫人經過少了半數的安全威脅,至少暫時該不至於了……」
  好像是在自己問自己:「我在想……會不會湖姬背後有這麼一大群智囊團?十五人是否也跟你我一樣,短期同盟?雖是不大不小的勢力,可若連帶他們各自的家族,甚至已故夫人們的家族……到底有何圖謀?」

  靜靜地陪伴一屋子強大軍火,聶雁也覺得奇怪……為何要在此處做不必要的逗留?理智上自己該馬上回到小月身邊,或者安排一下湖澄的去處……


  「……你就是這樣自行抽絲剝繭,推測出黛姬可能在此?」試探……
  「嗯,」靜默之後,輕聲發話:「你信不信都沒關係,但事實就是這樣。」
  聞言,楊鵬真煩燥了起來……揉著膝蓋的手換蹂躪己的紅色中長髮:「……真是夠了。」
  「不然你指望我怎麼說?」側過臉,寒夜中對著身邊的人,很輕的聲音:「說希望你能相信我,然後到最後你又不相信,搞得我更難受?」
  真是無力到極點:「所以在別人開口之前自己先捨棄自己被信任的機會?」
  「我從沒有自己放棄過,」繼續看著,眼神很淡:「也不需要你信或不信,我是風城派來的,襄助你們旨在保障風城,只要目的達到即可……額外的事情原本就不必須。」
  「你這傢伙真的很欠揍。」已經沒力生氣了……膝蓋很痛。
  「謝謝誇獎,」他到底能不能走……算了:「我都二十多了,也不是小孩,自己會衡量什麼時候該收起對別人的各種感情,包括信任。」

  即使原本再如何投契的朋友,當我認為不再值得,便會收起笑容與信賴,但……其實有更多更多時候,是不想讓你們付出太多代價,想讓大家都過得輕鬆些……不願讓身邊的人最後感到悲傷,所以……情願你們現在受傷。
  對楊鵬,對雲哥哥,都一樣。


  紅髮湊近身邊的人,近得能嗅到采菊的胭脂淡香,聶雁還以寂默,回視的目光亦然。

  「……你說的話是真的,但卻刻意不提最重要的部分……所以會讓聽的人很受傷。」說到最後變成喃喃自語:「……又彆扭又不老實又很愛當壞人。」要是子翎真不信任我,現在不會坐在我身邊,應該會在這裡直接殺了我,之後銷聲匿跡,在鷲妹當上城主之後,同樣保了風城的安全。
  對了……鷲妹剛剛的信……


  「鵬,」斟酌過後,還是問了:「楊鴞在哪裡?」
  「……為何這麼問?」他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後腦感受著冰冷的溫度,仰頭看向屋頂……安靜:「我第一次遇見楊鴞,是在房樑上,剛剛回憶起他總是發出叮咚的聲響,配合遇見他時的種種情況,推測出黛姬至少曾經被困在嫁妝中。」
  「……」真的假的?那晚的情形我也聽子翎提過,當時他親眼確認了湖澄是首腦之一,可我卻不認為有任何線索。
  沒有收回看著屋頂的視線,幾乎已經無力解釋:「……很多事情,若從思考出發,什麼都看不見,只有用心去感覺,才能明白……只要稍微站在楊鴞的立場體會,就能明白……事情,事情,事是理性,卻得用情的感性去看待。」對了,雲哥哥那時……


  我師父常說眼睛是用來看路的,看人看事情都要用心的……


  「……你竟然會說這種話……」已經驚訝到忘記膝蓋疼痛了,睜大澄藍雙眼:「比那天在銀河河畔對我的勸說,更加讓人驚訝。」當天那樣說的目的很明確,今晚倒是很……奇特。

  「所以你到底是否願意告訴我楊鴞的近況?」再度側頭看向身邊的人:「在地界支流附近,是吧。」幾乎肯定的語氣,好像是理所當然的結論。
  剛剛那個時間遇到鳥舍的大鷹,追出去後又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軍火庫,我不認為人在風城的孟戟會有黛姬的情報,所以只有可能是剛離開的楊鷲,算上路程與時間……仔細推測,對照楊鴞的心境,就能明白了。

  楊鵬聞言,皺眉……隨即見身邊的人似乎要繼續說下去,突然出手,動作快到采菊幾乎沒反應過來……楊鵬摀住身邊人的嘴:「子翎,夠了,別說,而且千萬不能讓戟知道。」
  此時,此刻,我才切身體會到為何孟戟一直想過河拆橋,這麼想滅口!?這個人,根本……他知道的,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多恐怖,卻還是執意進行著他覺得對大局正確的決定。

  雙眼靜靜地看著激動的對方,直到楊鵬撤手……聶雁居然笑了出來:「沒想到你這麼善良。」他怕他自己跟孟戟一樣吧:「所以……你出現在此處,是已經安頓好你弟弟了?」
  「趕過去並非不可,但我對楊鴞的感覺很複雜……若平時就算了,坦白說,就他母親流放我這一點看來,現在這情況,我真不想理會他。」
  「……是嗎。」人之常情,即便是找到真的黛姬,就算楊鵬不會加害,但也絕不會多加理睬,可是孟戟說不定會想滅口了事:「我想你妹妹應該也同時通知了風城。」外頭天冷,我真有些擔心楊鴞了。

  結果人好像越傻越能交到真朋友,擁有真感情。


  「你真的關心他比關心我還多。」不知道是在比較什麼,總之不高興:「哼,這麼怕孟戟傷他?我倒有個提議。」
  「?」
  「快馬加鞭,去把他接過來,然後把他跟湖澄掉包,」輕鬆地說著惹人厭的計畫:「如此『湖澄會一直無法辯解』,我們再將真正的湖澄藏起,至於那五個……放他們回去也不是不行。」
  聶雁突然起身,彎腰扶起跛腳的同伴:「這個計畫我當沒聽到。」我做不出這種事情,居然利用身為智能障礙者的弟弟。
  一邊緩緩前進,一邊瞥了支撐自己的人一眼:「你是當真關心他!?」
  「奇怪嗎?」
  「不奇怪,或許你會覺得我對黛姬有任何不滿,直接衝著黛姬即可,他兒子是無辜的,可我就是辦不到,那女人已經讓我失去夠多年輕歲月,即使我得到了在山林間的自由,卻也不是我想要的。」

  兩人三腳,避開衛者的看守有些不便,卻也勉強過關。
  聶雁沒多說,很多事情說了不如不說,況且自己沒經歷過楊鵬的心境,也沒立場說……送過跛腳的人後,自行到關押處確認了湖澄一眼,不見異狀後便回到小月身邊,繼續守著寂靜無聲的深夜。
  只是聶雁此時還不知道,楊鵬的計策固然可恨至極,但湖澄即將不見人影,卻是事實,要不要找人頂替這時還是未知數……聶雁前腳才剛離開關押處,已有人不費吹灰之力地帶走湖澄,劫走前夜臨時押入這間卡馬拘留的六人。

  寒風亂雪,兀自深夜。
【貳】 第六十二章 神人
  「……嗯?你回來了……」小月頂了個貓熊眼,用力揉了揉,顯然很睏。
  「你在等我?」有點意外……
  小月往床上一躺,滾了幾滾順帶用被子把自己捲好……語聲含糊:「嗯……我現在是假冒的,多少會怕啊……你回來了就好。」到底還是個很多人想殺的少主。
  「……你好好睡吧。」

  壎聲過了兩響,風雪漸漸……
  似乎是一種習慣,倚窗而立時小心側身,觀察窗外,也好像不是在觀察窗外,半月削減的夜裡只有映雪微光,若說是向光性,比起白晝,如此行為好像有些勉強。
  ……不知道雲哥哥的狀況如何,先前估算黛姬凶多吉少,但眼下看來應該還有救,畢竟老遠裝箱運來了,該是另有目的,楊鴞如果跟到銀河支流一帶,算算由此處往返最快也要將近兩天,到底有沒有辦法救他?還有,剛剛我在看那些軍火的時候……歸納出了幾個問題……

  第一是,湖姬要軍火做什麼?就因為想要等楊鷲嫁給水溢後刺殺水雅,然後丈夫死後先取川城後奪洛城?但在他的計畫中好像不太需要大費周章地動用到軍火,洛城早已被滲透,按照他的計畫,只要成功刺殺水雅,幾乎萬無一失,那軍火要拿來做什麼?

  第二……他為什麼不直接把黛姬滅口?那樣不是更萬無一失嗎?只要黛姬還活者,被人發現,他就無法名正言順地奪下洛城,因為即使沒有楊家兄妹繼承,黛姬依然是監城夫人……他到底把黛姬運來此處做什麼呢?

  第三,是見到楊鵬後想到的,我有沒有辦法幫助黛姬與楊鴞?如果楊鵬兄妹順利繼承洛城,這兩人定要有去處,雖然對黛姬沒感情,但私心上我對楊鴞有些不忍……多少也算同病相憐,但以孟戟的性格,黛姬、楊鴞,以及像我這樣全程參與的人,肯定是要滅口的。


  「子翎?」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聶雁還沒應聲,聶雲便悄悄地推門進入:「幸好你還沒睡……可我又想你該早些休息……」自相矛盾,昏暗的光線中掃過室內一眼:「月少主睡了嗎?」
  「嗯,」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鼾聲均勻的少年……向哥哥走近,心情也跟著安定了下來:「你平安回來就好。」沒有什麼事情,比能見到雲哥哥平安,更重要。
  「嘿……」感受到弟弟溫暖的情誼,聶雲傻笑了一下……隨即拉過弟弟的手:「出來一下,跟你說些剛剛的古怪事兒……」

  兩人確認了小月安然無恙後,避開了所有人,躲到聶雲房裡說話……
  燈小如豆,光亮異常,聶雲用不算很清楚的詞彙,拼拼湊湊地說著剛剛的一切,連帶獄卒們的對話也反反覆覆說了兩三回,聶雁總算將這複雜的前因後果聽明白了,重複的時候條理清晰了許多,聶雲反倒由演說者成為聽眾……瞠目結舌……

  「……弟弟也是神人……」握著弟弟的手,直接坐在地板上,一邊抓抓自己的腦袋:「其實少主讓我別告訴你的……可是我又覺得這樣不妥,我知道你擔心黛姬嘛,想想也是啊……好端端一個人被關在暗不見天日的箱子,總會擔心的吧,雖然我跟少主相處時日長,知道他不讓你知道定有其他想法……可我總看不過你這麼煩惱……大家都知道的話不是挺好的嗎,所以想說……要不你就暫時裝作不知道就是了……」

  聶雁眨眨眼……最後只開口:「……我是擔心沒錯。」但好像不是因為關心黛姬而擔心,雲哥哥就是人太好了:「這樣嗎……端少主不想讓我知道,意思就是他不想讓我去救黛姬,至少現在不想。」
  說起來,亓懷端……雖說因為他是風城人,又是雲哥哥的弟子,所以沒放心上,剛來到這世界時也是他第一個對我伸出友善的手……所以不曾對這位風城少主起疑過,但……仔細想來他有很多行為不合理……
  比方說,最奇怪的一點,他一開始對我的戒心很重,甚至不放心讓他敬重的子翔將軍跟我同去菊城,可是卻在之後同意我去洛城臥底?雖說是有接應與同盟性質的刺探,不算危險工作,但……回復風城的情報若有誤,對他們也相當不利,為何他會信任,讓我去?難道就因為亓夫人?若真如此,亓夫人會不會太好說話了?

  簡言之,亓夫人憑什麼信任我?從一開始?


  「是啊,只是現在不想,他沒說以後都不讓你知道。」聶雲自是不知寶貝弟弟在剛剛那瞬間的幾番心思,只是聽了弟弟的話後,一邊抓腦袋一邊點頭,表示少主的立場。


  斜對角楊鷲的房間依然漆黑,空氣中沒有不當的氛圍……看樣子小月沒有危險。
  聶雁解除了一個疑惑,接下來又有新的疑惑……

  所以……黛姬的人是水雅要的,原因是嚴重的心理扭曲,不過他若只針對黛姬一人,其實跟兩城之間的走私以及相互吞併,推測上應該沒多大關係,他很可能知道湖姬所為,但不想阻止,現在的水雅只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可怕的是他有足夠的權勢與理性處理自己的歇斯底里;另外就是湖澄,湖澄其實是幫兩邊做事,一邊幫自己的母親湖姬取得軍火,一邊幫水雅將黛姬運來。
  也就是說,雖然采菊很惹那些夫人們討厭,但……真的構成實際行動,想殺我的,卻是水雅,原因無關吃醋,而是湖澄回報過我跟楊鴞有接觸,進而怕我提早得知黛姬還活著,救走黛姬。

  不過湖澄是什麼時候知道我跟楊鴞有接觸的?是那一晚在軍火庫?不對……那一晚雖然以湖澄的功力,肯定知道屋內有人,但應該只以為是困在箱中的黛姬,我畢竟是屏息凝神,該不至於被發現,楊鴞又怕他,搞不好根本停止呼吸了,所以他那晚應該以為是黛姬才對。

  ……嗯,是送嫁途中,因我錯估湖澄的能力,有幾次跟楊鷲說話時,他都在附近,雖已刻意壓低聲音,但在確定了他的功力的現在看來,肯定聽得一清二楚了。



  「唉……」忍不住拍了自己的額頭:「終歸是我錯估湖澄的能力,惹得後續麻煩不斷。」
  「誒?」聶雲摸不著頭腦:「弟弟原先以為湖澄不會武功的麼?」
  「是啊……」突然換成一張孩子氣的臉,在雲哥哥面前竟洩氣地撒嬌起來……鼓起腮幫子:「一開始懷疑過,但後來他又隱藏得極好……要是早點識破他,在洛城就解決他不就好了……」
  見弟弟沒計較端少主隱瞞的事情,聶雲放下一百顆心:「我才不要弟弟先識破呢……萬一你去找他打,那肯定打不過的……不是我要說你啊,以後見到他這種高手,還是躲遠些比較安全,你那樣哥哥很擔心啊!要不是我正好趕到了,現在………現在……我就沒有你了……」語聲到最後,想起當時弟弟重傷,已經一臉心疼又是一臉鬱悶……


  這幾天一直沒什麼休息,聽到親愛的雲哥哥又開始熟悉的叨唸,開始覺得心中幸福滿溢……
  或許不能擁有雲哥哥的愛情,但是能像這樣相處,倒也不壞……總是能在雲哥哥面前稍稍耍點小性子,露出本性,大概也只有在雲哥哥面前,我才覺得放心吧……
  因為我比誰都清楚,只有雲哥哥絕對不會傷害我,絕對不會。
  絕對,不會……嗯。

  地板很涼,坐在雲哥哥身前卻很溫暖,雖然很想像在菊城被軟禁時一樣,窩在哥哥腿上,但是自己已經知道不能再那麼做了,總覺得自己的個性很討厭……居然在現在這種能跟雲哥哥獨處的珍貴夜裡,想起這種心情,實在是太對不起每次能短暫相處的美好時光。
  可是……不可能不想起吧?明明在意,明明想起了卻還對內心的遺憾不聞不問,或許最討厭的是自己那不想過問,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能不能少想一點?能不能放開一點?能不能即時行樂一點?

  到最後,自己懷念的日子,竟是在菊城被軟禁的時光,只有那種時候不會被外界打擾,理所當然是兩人世界……說來真的很可悲。


  「子翎,在想什麼呢?怎麼好像你有想不完的事情……」大手帶著珍惜的溫度,撫過黑髮時,好像止息了雜亂無章的思緒。
  「……這……我還是不明白,湖姬為何要這麼多軍火……」隨意丟出了一個疑問,接著握住雲哥哥輕撫自己的手:「雲哥哥,你剛剛不是說今晚想去救黛姬?」雲哥哥的手,很溫暖……有練弓道的繭,有練槍棍的繭……
  點頭如搗蒜,半點也沒察覺握著的手充滿無盡依戀:「是啊,就是先回來問問你的意思……因為端少主不讓我跟你說,所以我前前後後想了想,有些擔心又不知道找誰商量,結果……唉,自個兒想不透,還是只能找弟弟商量了……你給想想到底那些什麼的該不該知道?我想不通啊。」
  「其實我還想請雲哥哥幫我救楊鴞。」
  「楊鴞?」不解:「誰啊?我好像聽過……要說救人的話救幾個都沒問題,應該的嘛!」反正一個是救兩個也是救……不都一樣嘛!?
  「是洛城的二少主,事情是這樣……」


  夜依舊深沉,各方人馬懷著不同心思,計劃著不同的事情……聶雁稍稍解釋了楊鴞目前應該所處的境況,細說了他的年齡相貌,以楊鷲的行徑路線推測楊鴞目前的所在……與唯一信任的哥哥在雪夜裡仔細盤算思量……正確來說聶雲只是陪伴與稍後動員出力,聶雁這兩天則是不斷在腦中模擬各方人馬的心思……

  「那行,」聽了好弟弟的煩惱,聶雲一臉自信:「你是說自己不便離開月少主身邊嘛,也是啊,連我也看得出來……這兩日湖姬或是水夫人該有行動了……但又想救楊鴞。」
  「真有辦法嗎?」驚訝……一向是自己辦法多,不知道雲哥哥有何打算?
  抓抓頭:「我想拜託師父幫忙……從這裡讓馳電飛快趕去,天亮師父就該收到我們的求救啦……這樣就有人救鴞少主,弟弟也不用離開此處,我也能去救黛姬……救人嘛,我想師父該很樂意。」
  「這……」微蹙眉,覺得有些不妥:「喬老先生畢竟是長輩,就算有任何請託,我們小輩理當當面懇求應允才好……只是修書託馳電前往,總覺得不妥……還有,你剛剛說少主不讓我知道就是怕我去救黛姬,要不……我看緩一天試試,照常理,他們大老遠擄黛姬過來,定有利用價值,不至於一兩晚就會有危險。」
  聶雲倒是很樂觀:「弟弟,你跟師父相處的日子短,不瞭解師父的脾氣……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是大師兄你出現,肯定樂意。」隨即又非常猶豫遲疑:「當真今晚不救?鱷魚這種動物是很威猛的……弟弟,你若不小心踏上牠的地盤,那還真不是謹慎就能活命的!」

  聶雁汗了一下,沒理會關於鱷魚的話題……盯著寶貝哥哥:「……我一直想問,所謂的『大師兄』是哪裡來的?」雲哥哥的腦子到底都在想些什麼?大師兄是怎麼回事?
  「誒?弟弟,你不是嗎?」搖曳的燈火中,大臉疑惑地湊近,要多蠢就有多蠢……
  「……不,我想不是。」
  「是嗎……」懊惱的表情:「我還想你是呢……你比較討人喜歡,師父師母肯定願意幫你,可要是我的話……幫是會幫我,但肯定下回見面又要罵我了,是說……唉,被罵事小,人命關天,我還是快快讓馳電送信去……」

  左思右想,拿不定其他主意,聶雁只好點頭應允……隨即見哥哥迫不及待地振筆疾書,龍飛鳳舞不知道在寫些什麼,當真又無奈又好笑……
  也只有之後,若有機會見到喬老先生,當面向他老人家賠罪了……他是養育雲哥哥的人,等於是我的恩人的恩人,又是長者,不管他老人家是否答應幫忙,我都該為無禮賠罪。

  然後……若見到雲哥哥的師父,也會見到雲哥哥的家人吧……


  「雲哥哥,你……有孩子嗎?」這樣問好怪。
  一邊在紙上塗改,一邊搖頭:「沒有,就是大小老婆四個……回頭見到師父師母,也帶你去見見他們。」雖然我老早忘記大老婆的名字了,但還是立了個碑紀念……畢竟自小互相照顧過,也是份真感情,我總不好忘記人家。
  摸摸自己脖子上的黑曜石鍊墜……輕聲:「嗯。」

  原來有四位嫂嫂……不過我只要安安分分,乖乖當個弟弟,應該還是可以留在雲哥哥身邊,或許有時候哥哥不是那麼細心,不懂女人想什麼……我可以幫幫他的忙,讓他們和諧一些,想來雲哥哥長年外出,嫂嫂們應該都很寂寞,以後我也該勸勸雲哥哥別冷落他們……
  ……所以順利的話,我會被叫……嗯?該是小叔吧?如果有了現成的家人,說不定這樣也很好,那些沉澱在心中的感情,只要放著……放著,就能以另外一種形式,守護雲哥哥吧。


  「這樣寫該行啦,」攤開自己寫完的信,看向寶貝弟弟:「唉,雖說塗塗改改的,但差不多啦,師父肯定能懂。」都不知道哪來的自信。
  鬆開緊捏著鍊墜的手,聶雁笑笑:「烏漆抹黑塗成那樣……喬老先生才是神人,這都能看懂。」
  招牌的傻笑抓頭動作:「……弟弟難得取笑我。」
  「呵,我們快去找電池幫忙吧。」
  「電池?」
  「我是說馳電。」
【貳】 第六十三章 五彩蛛精散
  「拿去……小雲來信了。」柒月愛憐地撫了撫馳電的鼻梁,馳電難得放下高姿態,挨蹭著。
  似乎一點都不意外,喬老先生接過時,聳肩笑笑:「是要我們去救楊鴞吧?」展信隨意瞄了兩眼,便把紙張扔還給老婆:「我不懂水墨畫……」
  柒月頗有些不耐,放開心愛的羊兒,將信三百六十度轉了幾圈,才確認了方位:「嗯,他是寫要去救楊鴞沒錯……我說,當初是你教他寫字的吧!?」
  喬老先生眼珠子轉了幾轉,隨口說說:「或許我有水墨畫的天賦……」
  「啐……果然名師出高徒。」
  「過獎過獎……」


  黎明,雪止息。
  群山環繞的青草空地上,有一間不大的高腳屋,全屋以黃竹搭成,連桌子椅子,都用竹枝細心加工製造,微風拂動的時候能聽見竹鈴清脆放歌,若稍微走遠些,便見飛瀑流瀉,有如一筆瀟灑卻又綿延的淡墨,敲打在群山環擁的恬靜中……

  「嘛……為何要說『黃蘆苦竹繞宅生』,我倒覺得挺愜意!」晴空下,白雪鋪地,喬老先生坐在戶外藤椅上享受著冬日陽光。
  「因為你沒有白居易的格調。」
  「喂……你幹嘛老損我?」
  「八竿子打不著嘛,人家是被貶官,你是在這裡頤養天年,心境自然差多了……」這邊說的是事實,下半句完全是在損自己的丈夫:「人家要貶你,還嫌費勁兒呢,反正你走到哪兒都能自己活得跟打不死的蟑螂一樣,人家也懶得動你。」
  喬老先生無言……只得對自己老婆轉移話題:「……呃,我說,我們好像提早救了楊鴞,沒關係吧?」說著眼神看向另一邊另一座,同樣類型的小屋:「等那傢伙醒了,該挺熱鬧的……」

  一邊逗著馳電,柒月往那處屋子望去……裡面關著稍早才中了柒月的麻藥,因而還在睡,渾然不知已經被運到此處的楊鴞,而門是敞開的,五位被擄來的湖澄手下默默站崗,卻有些手軟腳軟……明顯稍晚這些訓練有素的特工得被楊鴞使喚(折磨)。


  「你是怎麼讓湖澄那幾個手下聽話的?」肯定又是詭計。
  「嘿嘿,很簡單啊……讓他們吃毒藥嘛,」藤椅上的愜意老翁,說得跟沒事人似的:「他們一醒來,我就騙他們說吃了『五彩蛛精散』,嘿!他們可嚇壞啦……我又說我正在研製解藥,他們自是乖乖聽我的。」
  柒月抽起線條勻稱的眉:「……那啥?什麼什麼散?」
  「五彩蛛精散。」
  「什麼鬼東西?」
  「不知道。」聳聳肩。
  「啊!?」分貝提高。
  一臉無辜:「我就隨便胡謅了個名目,他們嚇得勒……還嚷著說什麼湖姬夫人也是這麼控制他們的,求我一定要救他們,還說怕兩種毒藥摻在一起會更糟……唉,總之是被嚇怕的,看他們……呵,腿都軟了。」

  柒月無奈,拍拍馳電的臀部,讓牠自個兒喝水去:「想來也怪可憐的,好好地效力,為何要用毒物控制屬下……唉,不能以德服人,竟使如此陰險詭計。」最後還是繞著圈子罵自己丈夫。
  也沒對老婆的諷刺多做回應,似乎兩人早已習慣如此模式:「趁這些天有空,我看看能不能解湖姬的毒,反正不外乎那幾種吧……該難不倒我。」
  「啊唉!」柒月突然大叫。
  「怎麼?」不解。
  「原來你是會說人話的啊!?」
  「喂……」

  日光逐漸消融冰雪,清風掠過時,帶著清晨的水氣……也帶著空谷幽鳴,帶著竹鈴婉轉。

  「原來是要等馳電來信我們才去救嗎……提早救(擄)到人,不會怎麼樣吧。」喬老先生突然靜默了下來,神情有些擔憂。
  「不知道,但是做都做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將那手中的潑墨山水畫往懷中一塞:「唉,但願他們都好……昨晚我們擄那五人的時候湖澄還被栓在隔壁呢……這會兒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其實我覺得我們到的時機剛好……」
  「還是觀察看看吧,擔心也沒用……就這幾天該有眉目了。」



  這邊喬老先生與愛妻賞著冬日豔陽下的融雪景色,愜意悠閒,另一邊送嫁行伍所住的卡馬可已經炸開了鍋。


  「為何人犯通通不見了?你們這些川城衛者包庇啊!?」楊鵬很清楚,不先指責對方只會讓洛城被怪罪。
  「這……不是這樣的,我們的人都是一個下手便暈了……那人來得好快,當真無法抵擋……」川城的官員連忙請這位愚蠢少主息怒……
  楊鵬內心是真的著急,雖在演戲,但口氣也就真的很差:「嘖!聯姻搞成這樣!開開心心的事情怎麼會前後這麼多事端!?一到你們境內就問題百出,去把水溢給我叫來!」
  「這……」這人只是少主,如此直呼名諱……未免無禮:「這……」
  「新郎婚前到新娘的居所………這……不好吧,這……」

  『哐啷啷!乓乒啷!』一瞬間,眾人傻眼……
  整桌的早餐全被楊鵬大臂一揮掃下桌,頓時菜香四溢,卡馬大廳只聽見碗盤清脆地碎裂聲……楊鵬半假半真,的確是有些怒了正在發洩情緒……

  「這這這、這什麼這啊!?」著急不爽的時候,露出了山賊本性……官營卡馬大廳上,一隻腳跨上凳子,十足的流氓樣:「靠,我妹妹還在房裡呢,刺客居然跑了?他的安全誰來負責?水溢跟我妹成親之後還得喊我聲大舅子,」指這前面那一幫躬身的官員:「一群飯桶!我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就叫我妹夫水溢拿你們開刀!」
  「啊?可是……」
  「可是什麼!?還不快去叫人!」

  這邊川城官員見到楊鵬態度不佳,雖說在自己地盤上事端這麼多……的確理虧,卻也不能不顧及面子,一位看似前一晚沒睡好的山羊鬍衛隊長,有些看不過,終於出面……
  「洛城少主有什麼需要,我們定當盡力辦妥,只是傳喚城主這種事情我們畢竟不好說,不能給打包票,先請少主您息怒,我們定會幫忙護衛準夫人的安全。」
  「啐!誰說要你們護衛了啊?」指著剛剛人去樓空的關押房:「這還護衛得不夠嗎!?我們這趟來衛者不多,正規武者更是屈指可數,送嫁本就是一群侍者跟侍女,全仰仗你們,哼……誰知我昨晚才下樓呢!」輕拍自己抬起的那條腿:「又被莫名其妙的人踹了一腳,這腿斷了你賠麼!?」
  「這……」山羊鬍無語……原來你把腳抬起來是因為站著吃力:「敢問少主是在哪兒被踢了一腳,對方有何特徵?」
  實話實說:「我要是知道來人不就自個兒抓起來了還用得著向你抱怨?當真飯桶!」故意沒說出是在哪兒被踢的。


  不遠處正在關押房中觀察採證的采菊,對楊鵬的演技簡直甘拜下風……
  ……那一腳明明是我踢的。


  「有發現嗎?」那邊楊鵬還在跟川城官員周旋,懷端已經出現在聶雁身邊。
  「嗯,湖澄與那五名手下恐怕是被不同人帶走的。」
  「喔?」
  「大門口跟五人房裡的衛者是被打暈,湖澄房裡的是被下了迷藥……該是從門縫吹入的,」晨光從窄小的氣窗透入,采菊月白色的官服在關押房中,顯得更加潔白:「……亓少主,您不是應該去總城見川城城主了嗎?」由於身邊來往閒雜人等眾多,為了避免讓湖澄竊聽的錯誤重演,聶雁的稱謂也小心了起來。
  「水城主大概正忙著緝拿接走人犯的幫兇,我讓芳妹陪著水夫人共進早餐……」說著,一臉無奈:「許多川城夫人都到了,一屋子女人,我實在……剛好這邊出事,我就藉口看看自家將軍,過來了。」
  「……子翔先生現在在護衛鷲少主,他在川境算有人望,」頓一頓,意有所指的探問:「有見到湖姬嗎?」
  懷端搖頭:「沒見著。」壓低聲音:「是湖姬的人救走湖澄吧?」


  聶雁頂著一張美麗的妝容,思索……不遠處還有楊鵬跟川城官員的吵鬧聲當背景。
  關押房因為早期是倉庫,為避免貨物受潮潑雨,窗子很小,也就聶雁的體型勉強可以過去,往外觀察……雖在一樓卻裡外嚴密把守,正對著最熱鬧的大門,儘管是在夜裡,卡馬四周還有一層守衛,若只救一人也就罷了,實在很難想像要怎麼把五個人全都救出去……況且有什麼大動靜,戶外的馬匹羊隻,都會騷動不安……昨晚也沒聽見這情況,至少鬥雪紅沒多大狀況。

  也就是說,一,有可能是鬥雪紅認識的人所為,二的話是動靜不大,那些高級的馬匹羊隻都不覺得不安,三……行動的人對這些牲口很有辦法。
  此外,關押湖澄的隔壁間更是連窗戶都沒有……真是一頭霧水……


  「看守湖澄房裡的衛者,兩個都睡得很沉,雖然嘗試喚醒,但到現在還昏昏沉沉,話說不清楚,只知道對方不少人,」采菊低聲解釋:「若是程度好些的武者團結起來,有計畫性並且有默契地預謀,直接殺出大門,只運出一個人,倒不是不可能……」
  「可四周都有人守著,還有牲口,大門一亂連帶騷動,難不成用飛的?」懷端很直覺的提問……
  好像聽見了奇妙的詞彙,聶雁眨眨美麗的雙眼:「飛的?」

  滑翔翼?昨晚風很大……在這個時代有可能嗎?這間卡馬是官營的,格局與建材都比較講究,也時常用來招待像懷端這樣有身分的外賓……滑翔翼……這個地基其實是承受得住的,這棟樓也是附近較高的樓……雖然有些冒險……但若非常熟練的話,未必不可能。


  「亓少主,之前聽說過,距今一千年前,洪城便『發現大箱』了,是嗎?」
  懷端點頭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聶雁的錯覺……總覺得那雙碧玉般的雙眼話中有話:「沒錯,難不成人真能飛?」
  「……」不知道能說到什麼程度:「不是人人都能,且必須備有一定的工具,我上屋頂求證,比較放心。」
  「嗯,你去吧,」懷端沒有阻止:「我去看看子翔將軍,他畢竟是我師父。」言下之意是要探望小月……也好像只是不想打擾調查工作。

  看著懷端自顧自地瀟灑離去的背影……聶雁有一種好像被十三歲的孩子玩弄於掌心的錯覺,似乎自己會去屋頂查看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內,特意給了自己『飛』的提示,此外,把初次與水雅見面的芳少主獨自留在水雅那兒……也很不正常。
  自從意識到懷端的不正常後,很難再去相信這人對自己的信任不是別有居心,但……

  「……他什麼都不缺,沒必要。」邁開腳步,準備拾階而上,遠離楊鵬與官員們的吵鬧聲。

  懷端什麼都不缺,或許我的才能很好用,但……我擺明了只認雲哥哥,自然會為風城效力,或者他進階地希望我效忠?效力與效忠畢竟不同層次,像這次我也變相地為洛城效力,很多時候甚至像風城的駐外官員……
  懷端應該知道,即使他什麼都沒給我,沒有薪資,沒有地位,我也願意付出……或者他會以為僅僅為了雲哥哥,或許只有我知道,我有一部份,即使是很小的一部份,是因為他曾對初來乍到的我伸出友善的手……但總之他該知道我即使不效忠但也不會叛離。

  只要風城依舊秉持著珍惜生命,不分種族,一視同仁,只要風城還是所有人避世的首選,戰爭時難民避難的最佳選擇……領導方針不變,我自然就會為風城效力,只有領導人有可能背叛我,我不會背叛任何人。

  可是懷端真的……不,真的不是我的錯覺,昨晚雲哥哥已經很明白地告訴我懷端有事刻意隱瞞,雖說現階段我依然會勸雲哥哥依照懷端的意見行事……但……往後呢?
【貳】 第六十四章 疑雲難解
  水道上,錯身而過的小舟偶爾會傳來向熟識友人打招呼的歡快聲,一般城民並未感受到任何異常,川城水城主討了一堆老婆,稀鬆平常,但這次特別盛大,自新年起家家戶戶都張燈結綵,商家更由於來自洛城的龐大送嫁行伍得到可觀的商機。

  隆冬時節,日正當中,望著下方一片祥和的街道風情……
  「唉。」又嘆氣了。

  ……卡馬頂上鋪著跟窗子一樣的蘆葦草,不細細觀察,絕對看不出因外力而不正常折斷的莖,聶雁蹲下身,瞇著眼拾起一枝蘆葦……看上去的確是腳踏的痕跡,光是明顯的便有四處。
  再度探出身子往下方熱鬧忙碌的街景看去,心下幾番思量……

  用滑翔翼離開這裡不太可能,即使真跟洪城扯上關係,我印象中的大箱藏物目錄中,那些文獻裡應該沒有指導製造引擎的方式,缺少動力的話,不可能從這種與周圍樓房高度落差不算太大的地方起飛,頂多是來救人的時候算準位置降落,光是能利用風向風力的準確計算,已經需要純熟的技術……

  ……我什麼時候開始稱『貨櫃』為『大箱』的?
  好像……越來越融入這個時代了,這是好事吧。

  嗯……但即使沒有引擎,能擁有這種飛行技術的究竟是何人?難道真是洪城?看樣子得查出他們救人的原因,而且不管是誰使用了這種技術,這夥飛行救援隊是下藥救走湖澄,還是打暈衛者救出那五人?或者他們兩組人馬是同一個老闆,只是兵分兩路?
  不對,兵分兩路的可能性不高,因為沒必要,如果能走大門不驚動牲口,就不需要從天而降,那……若『飛行隊沒有引擎』的假設成立的話,他們救走人,依然必須從大門出去,難道他們真的有動力裝置能從天空離開?

  「……」起身,抬頭……瞇眼望向閃耀的太陽,幾隻大鳥以藍天為背景,在薄薄的雲朵下,低空滑行。

  剛剛的足跡看起來不超過七人,若以我的習慣做人員分配……從天而降後,兩人去救人,五名隊員把衛者打倒該是綽綽有餘,或者,對了……如果不是要打倒衛者,而是下迷藥的話,成功率就提高了不少,現場並沒有看到茶水或者飯菜,如果真是將迷藥吹入空氣中,幾乎萬無一失,打鬥畢竟容易引來卡馬的閒雜人等,除非他們都至少擁有前夜在屋頂上那些黑衣人的水準,瞬間秒殺,再說還背著滑翔翼……卡馬走廊跟關押房也不大,動作起來應該很不方便……

  嗯,那麼暫時理解為這樣……第一步,救援隊從天而降潛到一樓。第二步,將迷藥吹散在關押房一帶。第三,推測是救走了湖澄,因為只有湖澄房裡的衛者是睡著的。

  那大門外被打暈的要怎麼解釋?難道是戶外空氣流通,寒風凜冽,不好下藥?可是他們就七人左右,周圍這麼多人守著……真要打起來,川城提供的這些衛者也不可能不堪一擊,只要叫嚷一聲,守在卡馬其他方位的衛者都會聚集過來,而且川城方面應該基於各方考量,都希望順利聯姻,人犯被救走,自然顏面掛不住,不太可能私自放人,就算湖姬投降,對水溢據實以告,要水溢幫忙,也該會在完婚後找才個名目,救走湖澄。
  那這些救到湖澄的飛行隊,要怎麼離開卡馬?難道真厲害到能神不知鬼不覺殺出去?

  所以……我的直覺該是對的,應該還有另一組人馬,目的不明卻又相當高明地讓門口的衛者們暫時休息,下手很重,都是耳後方被手刀敲了一記後直接暈倒,這種事情我很擅長所以看得出來。
  難道是兩組人馬同一位幕後黑手?裡應外合?就為了救出五名屬下而派出精銳?
  雖然也不是不可能……


  「呼……」疑問太多了,恐怕暫時無法理會懷端的異常。

  今晚恐怕得把握時機去探一下湖姬那邊,另外……如果我自己開口問懷端關於洪城的事情,不知可信度多大?但是不問他,也不可能跑去總城問懷芳……
  小月?不……小月在很大程度上,依然不算是自己人,雲哥哥不熟悉這種檯面下的事情,熟的是風土民情,所以我還是趁夜跑一趟,若沒收穫恐怕不妙……這六人被救得有點突然,後天是發作的日子,大後天是婚禮,只能利用這兩天了。


  「子翎!子翎……」
  「嗯?」正午陽光下,聶雁見到來人,立刻笑彎了眉:「雲哥哥,不是要守著小月嗎?」

  穿著官服的采菊自從與哥哥相見後,常常被叫成子翎……不過聶雁倒是很喜歡聽哥哥叫自己這個名字,或許不是最早的名字,卻是最喜歡也最有意義的。

  「我上來叫你吃飯啊!」幾個跨步上前,已然弄亂現場:「我說你就是太瘦了,吃不飽的話氣也會受到影響,那樣可不行……我聽芳少主提了你還幫亓夫人化過瘀傷,你啊……」
  「呵,嗯?我什麼?」雲哥哥只要一見到我就開始嘮叨了……呵呵。
  「唉?我這是在說你,你笑什麼啊……」聶雲捲著眉毛,一頭霧水:「你不可以勉強自己,還有啊,你剛剛在看天上吧?下弦月快到了吧?知道了自己身體不好就得多吃些,以後我再傳你些竅門,監督你練功,練好了才能化亓夫人的瘀傷,明白麼?」卻沒想通其實自己幫亓夫人治傷……比較有效率些。
  笑得好像連周圍的空氣都在笑,每次聽到這種雲哥哥式的關心,都很開心:「是,我明白。」

  「這才對嘛,」滿意地拉過寶貝弟弟的手:「走,下去吃好吃的,川城官員為了賠罪,弄了好多好吃的,有幾樣菜很難得的,拼盤擺得可漂亮了!弟弟肯定喜歡,一定得嚐嚐……平時因為你腦子東西多,哥哥幫不上什麼忙,照顧人我也不如你細心,可是我是真心想永遠對你好的,」嗓門不小,邊走邊說半點也不覺得難為情:「就是希望你吃好睡好。」
  「……噗,雲哥哥,」握住那牽著自己的掌心:「我知道了,以後我會乖乖聽你安排,放心吧。」如果能常常聽到這樣真摯的話語,應該會非常幸福吧。

  拾階而下,兩米高的身高稍稍彎腰……看向身側……

  牽著手,神情依戀……微笑凝視:「怎麼了?」又看我頂著妝很怪吧……
  觀察表情,知道弟弟往後是真的願意聽自己安排,頓時心花怒放:「事情完了後……我們上師父那兒,那兒環境好,我跟你一起練功,把那奇怪的病趕走,再說我師父比起一般的藥者一點也不遜色,說不定能治好你……再說了,學好功夫,萬一我不在身邊,你也能保護好自己。」
  下樓的腳步頓了頓,微低頭,輕聲:「雲哥哥……你……」

  其實我好希望沒有那種『萬一』……但,如果我一直在這裡存在,就絕對會有萬一。
  因為雲哥哥必須穿越時空,到小時候的我身邊去,所以,即使我能心滿意足地接受,永遠扮演好『弟弟』的角色,也必須跟雲哥哥分離。

  ……這不是……我一直都知道的事情嗎?


  「唉?弟弟……怎麼傻住了,在想什麼呢?」大手用力握了握疼愛的掌心:「不舒服嗎?要我說,穿了一堆不適合的官服,自然不舒服了……子翎原本的樣子最好,都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女裝害的,原本不就挺好看嘛……以後不讓你這麼委屈了。」
  「……嗯,」仰頭,望向身側的好哥哥:「雲哥哥……」
  「嗯?」索性來到子翎身前下方兩階,站到同一視線高度:「怎麼了?是不是最近太累啦?」

  聶雁搖頭……欲言又止,有好多話,根本無從問起,也無法提及,只得睜大黑曜石般的雙眼,深情悲傷。

  「誒!?這……」慌了:「哎,我說好弟弟,你這又是怎麼了?難不成……」聶雲小心翼翼地詢問:「難不成已經開始發作了?是不是……是不是會變小啊?」
  聞言,眨眨眼,驚訝搖頭:「……雲哥哥,你……怎麼知道我會變小?」奇怪。
  「喔喔,」大手往腦袋上一拍:「所以是真的了?唉?那、那會不會痛的啊?一個人忽大忽小……肯定不好受。」
  無奈:「你還沒說呢,誰告訴你的?」這件事,只有楊鵬知道。
  「沒人告訴我啊,」大臉近距離看著寶貝弟弟:「是因為那時候長少……唉……不是……」這稱呼怎麼無論何時都這麼拗口啊!?

  「塚山先生?你是說朔先生?」不可能……
  「是啊是啊,他告訴我說啊……嗯……就是我們那時不是被關在菊城嗎?有一天晚上他說他去找了你……剛好就是我去找那條寶貝項鍊的那晚,他說他看見一個跟你生得很相似的娃娃。」
  「……嗯,我是有見到朔先生,然後呢?」但他不至於識破,被楊鵬識破純屬巧合。
  又是抓頭的標準動作:「就……唉,我我,我就想起你前前後後很多事情嘛……說起來我還欺騙了長少主呢……」想起來就一臉鬱悶:「總之他現在以為你是你自己的兒子。」
  「我是我自己的兒子……」

  聶雁眨眨自己美麗的雙眼……我是我自己的兒子?我想雲哥哥的意思是……朔先生現在認為變小的我是正常的我的兒子……

  「哈,」苦笑,也真誠:「真是難為雲哥哥了,居然……為我欺騙長少主……雲哥哥就是太寵我了。」是啊,像雲哥哥這樣的人,雖然看上去憨憨的,但卻是因為真正愛護我,關心我,所以注意到這麼多……
  「弟弟……」雙手輕輕扳住疼愛的弟弟雙臂,關心地左右觀察著:「弟弟……你剛剛是不是很傷心?哥哥是不是說了什麼話讓你難受?我……我發誓過不會欺負你,一定對你好……可是……可是……我在菊城就欺負過你,還對你很兇……」
  「呵,怎麼會?雲哥哥別多想,那些都過去了,」催促的眼神,卻是充滿笑意:「不是要去吃好吃的嗎?快走吧,菜會涼的。」
  「喔喔!那是那是!我都給忘得一乾二淨!我得給子翎多介紹介紹這些名菜……上月少主那裡吃吧。」

  藉著摸索樓梯扶手的動作,技巧性地掙開緊握的手。
  即使自己在這個世界能得到苟且的安穩,但……雲哥哥怎麼辦?沒有人能保證他到了公元三千年後,還能順利歸來,如果他在那兒養育我七年,實際上回到這個世界才過七天,也就罷了……但萬一過了七十年呢?
  七十年的話,雲哥哥肯定會失去喬老先生這樣的師父,甚至會失去四位夫人……說不定懷端的孫子都當城主了,而……現在已經二十初的我,根本不可能活到七十年後。


  「雲哥哥,」看著在前面領路的熟悉背影,很輕的聲音:「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還會不會記得我?
  「嗯?」回首的時候,笑容親切依舊。
  「如果……如果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性格一點都不可愛的小孩,需要你幫助他,你……會去嗎?」我在問什麼?雲哥哥心腸好,自然會去,我這種問法,不過是自我安慰。
  聶雲歪頭,隨即:「就算很遠,我也會去。」邊說邊點頭,好像下定決心。
  「……這樣啊。」

  其實我知道雲哥哥願意去就夠了,看來……我得阻止他,想辦法,別讓他去那個世界。


  「可是我也不能去太久。」手指摳摳臉,為難:「我也是要顧家的,頂多一兩年還行,太長時間,我不要。」除非能帶著子翎走,不然真放心不下……可我又想讓子翎陪著師父師母,護著風城,這種事情拜託別人我又不放心……說來說去,無論人品還是才智武功,周圍的人看來看去,我還是最信任弟弟。

  聶雁自是不明白常常遊走城邦的好哥哥,事實上對遠行非常有經驗,會牽掛的事情比平常更多,諸如誰該照顧風城之類的…………只是神情黯了黯。
  「這樣啊。」所以……所以……


  「雲哥哥,走吧,我好餓。」所以我是注定要不存在的。
  「唉?就你愛亂想……都問些我答不出的問題,子翎,你放心,你是我的寶貝,哥哥永遠站在你這一邊。」
  「嗯!我明白。」

  我心裡很清楚,雲哥哥的確,永遠都會為我著想。
  所以只要此時此刻的我,明白,就夠了。
【貳】 第六十五章 寂默,不寂寞
  「誒!你說咱們這趟送嫁怪不怪?真是前後狀況不斷……」來自洛城的主廚一邊研究川城名菜,一邊牢騷:「連咱們的胡大人都不見了……」

  動著餐具,來自洛城內城的廚房一干人等,約莫等到上頭的人都吃得半飽了才有時間用餐,順便閒聊著最近的八卦……

  「要我說,這回恐怕我們家的鷲少主是嫁不成了……」
  「真的假的!?那我們多沒面子?」這是很久不見的,剝大蒜的小妹。
  「哼,給人做第廿八位夫人就有面子了麼?」專門剁肉的小弟,一針見血。
  「那倒是,我聽說鷲少主就是不想嫁,所以才差胡大人回內城求情。」
  「想太多,這個陣仗都擺出來了,能不嫁嗎?除非有意外……」大廚子到底見過世面,說得有理……但隨即又自問:「可真要說起來……我們這一趟意外還少嗎?」
  「……那倒是。」
  「唉……不過怎麼亂也亂不到我們廚子身上吧。」
  「在這裡研究幾天川城名菜,也不壞……」



  美食當前,正常人都不會虧待自己的肚子,聶雁這種經歷過糧食危機的人更是如此,只是有些食不知味,不知道是為了撲朔迷離的事件,還是已經確信了自己總有一天必須消失。
  不是被遺忘,而是從不曾出現在至親之人的生活中。
  而且……是不是自己現在做的一切又將回歸原點?蒲葵葉依然還在沙灘上吹著涼涼的海風?放眼看去,如今同桌用餐的這些人,是不是會在記憶更新過後,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

  到底是你們真的從未認識我,還是我真的從未到來過?


  「……沒有。」看著掌中的小木盒,小小的容量,看起來卻比傳說中的神州草原更遼闊。

  終究還是打開了,楊鵬給的小木盒,那條項鍊依然不知去向。
  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腦子裡混亂地想著關於湖族的事情、滑翔翼,夜探洪城官員下榻處的可行性?最好能探聽一下湖姬方面的情報,但是心裡卻時不時冒出對於未來不安定的動搖感……

  站在卡馬前的水道邊,流水漣漪,映不出神情,在嘆息。

  「弟弟弟弟!」聶雲不改那看到寶貝弟弟便蹦蹦跳跳的本性:「瞧!師父就是師父!馳電回來啦!」卡馬前的交通水道旁,三兩步跨到子翎身邊,手中揮著張紙:「你說的鴞少主已經安全啦!」
  「太好了。」采菊在水邊笑了笑……總算有件好事。
  「弟弟,」裂開嘴大笑,聶雲將腦袋探到直凝視著水面的弟弟面前,那模樣好像就要重心不穩栽入冬季的冷水中:「在想什麼呢?你從中午就不大開心了……」回首望向卡馬:「現在誰在陪月少主?」

  「長少主在自己看著鷲少主,」直覺性地留意周圍經過的人,壓低聲音:「注意稱呼,我現在是采菊,別叫我弟弟。」
  大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委屈了起來:「……喔。」隨即問題寶寶繼續發問:「那你在不開心什麼?跟哥哥我說說,說完了我給你看看能不能幫著些啊?指不定我會有些法子!」渾然沒注意到自己是沒叫的弟弟了,卻稱自己是哥哥……大同小異。
  看著身邊誠摯的表情,雖然無奈,卻也稍稍滿足:「沒事的,雲哥哥……那個……」
  「嗯?」期待的眼神……專心等待好弟弟即將給的指示。

  雪花在午後又飄散了起來,風很清澈,好像能在空氣中游泳一樣……聶雁只是一直看著心愛的哥哥,不說話……事實上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話。
  要說『希望你記得我』嗎?那也不是雲哥哥能控制的事情,說了只會讓他現在陷入混亂……
  要說『希望你永遠平安快樂』嗎?這也未免不切實際,在這公元五萬年的半法治時代,只要牽扯到城邦之間,根本不得安寧。


  「子翎?你是怎麼啦?一整天心事重重的……」幫不上忙,懊惱……
  苦笑:「哥哥,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好像只有『好好活著』比較實際,雖然……雲哥哥都這麼大的人了,肯定會照顧自己。
  歪頭,當真全然不解:「我……我是覺得我活得挺好的啊。」說著還扒了扒自己的頭髮。
  「呵,」彎眉淺笑:「那就好。」這樣是最好的回答了。

  看著水面又再度變得模糊的倒影,手中還拿著空的小木盒,不知道為什麼,似乎是因為在備受珍惜的情況下,有了覺悟,感覺突然輕鬆了起來,與數月前告別菊城、離開風城時不同,當時是悲傷的決心,現在同樣悲傷,卻是覺悟。


  「雲哥哥,你看……」指著眼前水道中流過的河水,水聲漸漸:「這些水,被導入川城之後,又將通往別處,你我現在所看到的這些水,都將去到我們沒去過的地方……可能成為天上的雲,可能成為花草上的朝露……這裡,有乾淨的水的世界,真的是個很美的地方。」
  「?」捲著眉毛抓著腦袋……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憂歡的情緒:「我……我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變成雲啦,可是……他們就算變成雲,也會回來的。」想了想,為了要增加可信度,補充:「這可是我師父說的,不是我說的……所以我想錯不了。」

  愣了愣,看向身旁:「……會回來?」
  「……是啊,嗯……」努力回憶的眼神,解釋:「師父也教過我讀書嘛,他告訴我,假如我們今天喝了一杯水啊,過了約十二年的地球巡迴週期,就會再度回到我們手上……」視線轉向水道中的流水:「所以說,這邊的水十二年後,也是會回到這裡吧?」
  「……」不知道該說什麼:「……喬老先生他,當真是今世高人。」這種數萬年前的知識,也能用淺顯易懂的方式教弟子。
  「哎啊!看我給忘了!」大手一拍腦門,聶雲直罵自己笨……
  「?」
  「就是這個,」往懷中掏摸一陣:「馳電帶回的消息裡面說啊,是師父劫走了那五人……你瞧,寫在這兒。」

  雖然采菊表情上沒多大變化,但當真不解。
  救楊鴞這種需要路程的事情這麼快就有好消息?接著又說劫走了關押房中的五人……


  「……居然說楊鴞需要人照顧……所以就順便劫走人犯……」有點傻眼……看樣子雲哥哥這位師父事實上相當我行我素。
  「師父做的事總有他的道理的,弟弟……這樣不是正好?我們只要專心找湖澄就好了。」
  「嗯,」一邊思索,眼神也清明了起來,將紙張撕得粉碎:「雲哥哥,這件事還有多少人知道?」
  「沒啊,就我們倆,馳電剛回來我就見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嘛……」
  「嗯……」聶雁思緒轉了幾轉,輕聲交代:「喬老先生劫走五人的事情,你知我知就好,他在川城頗有名望,雖然你我知道他定有他的道理,但旁人未必這麼想,萬一說出去,危及他的名聲可不好。」
  「明白。」聶雲一臉的確有聽進去的神情,隨即又疑惑:「那端少主呢?」
  「……嗯……」微微蹙眉,思量片刻:「他沒問的話,不必特意說。」
  「喔……」轉念一想,總覺得不妥:「沒問題麼?怎麼他有事情也不愛告訴你,你現在也這樣?弟弟,你該不是想以牙還牙吧?」

  細緻的雪花飄落河道,轉瞬消融,聶雁看著雲哥哥擔心的模樣……無奈笑笑……


  「怎麼會呢?他既然有事情不告訴我在先,代表他已經知道很多事情了,」頓一頓,繼續:「說不定喬老先生救人的事情他也已經知道了。」
  「哎?你是說……端少主知道了?可我沒告訴他啊……」一臉難以置信:「我也不覺得師父會特意另外跟他說,或者告訴其他人。」
  微微搖頭,一邊留意四周經過的人們,輕聲:「原由……我不清楚,但很可能是這樣,當他發現我們沒特別在意那五人之後,若有問,我據實以告,沒問,代表他也不太在意那五人,就罷了。」
  聶雲皺著眉頭思量……數秒後:「那是啊,反正那五人說穿了也不是太重要吧?少主想知道有問我們,就說實話就是了。」
  「嗯,對了……還有,」好像在交代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有如是連貫的話題般:「這個,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我想……給雲哥哥,就當是替我保管吧。」

  「保管是嗎?行!什麼來著?」
  看著交到自己手上的小木盒,聶雲犯著疑惑……自己當真是為了這寶貝弟弟,相識以來,真開發了不少腦子過去未開發的區域,思考頻繁了許多……
  而揭開盒蓋後,更是疑雲滿天了……合著寶貝弟弟拿個空盒給我?

  浮雲悠遊自得地在寒天的晴空滑行,暫時無法還原成正常容貌的聶雁,只得用采菊的神情笑笑……


  「就當……替我保管,或者……當我送給雲哥哥的禮物吧。」
  「誒?」歪著大腦袋看著手中的小盒子,鋼絲頭髮好像每根都想發問……
  有些歉意的眼神,討好地苦笑:「空的,不行嗎?」說著莫名不合邏輯的話語:「說不定,十二年後裡面會有東西出現,如果雲哥哥不願意收下,就當是幫我保管一陣子吧。」
  「啊?誒?好弟弟別難過啊!」見那一副天要塌下來般的神情,聶雲心亂了起來:「我、我沒說不要啊!是弟弟給我的,肯定是很珍貴的嘛!」捧著盒子,又想了想,誠懇地補充:「是弟弟給我的,就算原本沒什麼的東西,對我而言都是很貴重的……真的真的!」
  「呵……雲哥哥就愛說傻話,」知道雲哥哥收下後,莫名地安心了:「那……就託付給哥哥了。」

  其實我不清楚自己為何要特意把空盒留給雲哥哥,明知道過一陣子,或許其實不用多久的一陣子,我在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將回歸於無,最後變成連這個楊鵬給的小盒子,也不復存在,但還是想要留些什麼下來,給最重要的人。
  雲哥哥是我最重要的人,不是愛情或親情可以比較的……也不是友情……
  我只知道他是我今生最重要的人,即使我的今生將變得不曾存在,也無法改變此時此刻,心中的想法。

  那條項鍊已經不在了,小時候,你親手為我戴上,時時刻刻耳提面命,我還是搞丟了,總歸是我自己疏忽大意,怨不得別人……還害雲哥哥在白石山東翻西找……可是,我也沒有其他珍貴的東西了,所以……


  「抱歉,雲哥哥,」摸摸頸上掛著的兩顆黑曜石:「你送我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卻給你這種空盒。」我真的,除了你之外,什麼都沒有。
  聶雲搖頭,望向水面波光:「我想……這盒子對弟弟而言很珍貴,我看表情就知道了。」
  「……是嗎?」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很明顯嗎?」

  用力點頭,認真:「剛剛你好像都快要哭出來了……我……我給你的東西雖然貴重,但畢竟是買得到的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常常是說不出來的東西,師母是這麼告訴我的……我知道弟弟有很多事情沒跟我說,但我想……那該也算是師母說的『說不出來的東西』……所以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子翎才說不出口的……那跟少主不一樣,少主是不願意說,你是說不出口,不過……總之,唉……」說了一大堆,好像抓不著重點:「……反正……就是我知道這盒子是很貴重的,我會珍惜的,請弟弟放心。」

  看著親愛的哥哥將盒子收回懷中,小心翼翼的模樣讓聶雁猜想著……前些天,哥哥是不是也這樣細心呵護著糕餅點心,收入懷裡……當時大概也是同樣的神情吧。
  流水依然,彎眉微笑:「真想見見他們,雲哥哥的師父師母。」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見到……至少讓我對養育雲哥哥的人說聲謝謝。

  「會的會的!就算子翎不是大師兄,師父師母見你資質好,一定歡喜!肯定會傳你很多很多武功學問,」關心的眼神,叮囑:「你可要好好學啊,這樣師父他老人家高興,就會教你更多更多,你也能多學。」
  「呵……雲哥哥,就說你傻啊,」無奈搖頭,又笑了笑:「雲哥哥都不怕將來我強過你?」
  「嘿!那再好不過啦!」一點都不在意弟弟比自己優秀:「那樣我即使無法時時護著你,也能安心啦,再說師父絕學能有著落,他老人家也會開心的嘛……」
  這回是當真笑了出來:「哈,雲哥哥,謝謝……我答應過,事情結束後都聽你安排,放心……只要喬老前輩不嫌棄,我絕對會努力的。」

  雖然不知道還能確實存在多久,但若能讓周圍的人開開心心,何樂而不為?儘管這美好的一切將會變得根本不存在,也沒關係。
  美好,是因為沒有人知道一切將被否決,只要我還能保持緘默,就能讓眾人心中的美好延續,哪怕時間不足以讓我見到下一次雪季。

  就讓寂默,不寂寞。
  如此,我就心滿意足了。
【貳】 第六十六章 好人與壞人
  夜裡風雪倒是停了,由於水城主婚期已近,儘管入了夜,總城周圍依舊熱鬧,城民們似乎都很期待這次兩城的聯姻,一般民眾不知檯面下暗潮洶湧,只管張羅慶賀。
  懷端與楊鵬前往總城與達官貴人們周旋,代替師父出馬的聶雲自是不能倖免……趁著用餐時間將過,那一干人等沒這麼早回來,聶雁打算獨自出門探探洪城官員的落腳處,事實上就在原先懷端他們住的卡馬一帶。

  換上那一身從三千年帶來的黑衣,將眾多口袋檢查了一遍,說真的,有些放心不下小月,可是自己的身體狀況實在不可能等到明天,今夜不行動,難保明日又出狀況,後天是下弦月第四天,只怕到婚禮前都沒機會動作。


  「我想該是沒關係啦,」小月倒是很樂觀:「現在不管是哪一路人馬,都希望我順利跟爺爺完婚吧……」說著有語病的句子,在這奇妙的時期,卻意外通順。
  有點不放心,但依然將手套扣緊:「……你說的我明白,即使有人要揭穿你,該會選在白天,光明正大……真要推測,接下來兩天白天該是關鍵。」
  「那就是啦,怕什麼……」小月似乎已經習慣假扮楊鷲,變得比較散漫……或者說是本身適應力就很好:「不過他們回來的話我該怎麼說?」
  「照實說,就說我去探探洪城那邊的情況,」聶雁看看窗外,這回又得從窗子出發:「這個時間點,洪城使者應該正在總城剛用完餐,宴會總會周旋些時候,肯定還沒回到下榻處,一來能從侍者們口中探些消息,二來若有需要,等他們回來也不需要太久。」

  小月坐在桌邊,看著已經差不多整裝完畢的聶雁,若有所思……
  戶外夜空,繁星晴朗,地面上已經連續好幾日都是張燈結綵的美麗夜景……


  「那個……采菊,」雖然換裝了,但依然這麼稱呼:「一開始我以為你不擅長說話,後來發現不是這樣……」
  「?」怎麼突然冒出這個話題?
  小月歪頭,鼓起半邊腮幫子,評估:「嗯……除了在子翔先生面前例外,你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說話吧,就像剛剛因為不放心我,或者是之前我在異想天開的時候。」
  似乎沒怎麼在意小月的話,往戶外稍稍探頭:「在你的觀察中,子翔先生於我而言,很特別嗎?」好像大家都知道了,所以楊鵬知道是早晚的事,說不定早知道了……我果然一遇到雲哥哥,就成了不及格的特工。

  而楊鵬知道的話,孟戟知道也是遲早的事。


  「這很明顯吧。」小月渾然不知自己挖出了不能說的秘密,繼續:「這不是任誰都看得出來的嗎?我都聽到有侍女在傳,『采菊大人捨棄長少主,轉投向子翔先生的懷抱』了。」說著,還做了一副雞皮疙瘩爬滿身上,受不了的做作表情。

  聶雁回首,看著正在搞笑的小月,面無表情……
  居然能跟侍女走得這麼近,看樣子是真的不用太過操心:「我走了。」語罷,轉身。

  「等等等等等!」小月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等等!」
  「嗯。」收住腳。
  「借我摸摸,」說完,已經動手往聶雁身上摸去:「好奇怪的材質……薄薄的一層,這樣穿出去不會冷嗎……看起來沒什麼,摸起來還挺滑手的……」
  「……這是皮米科技。」
  「啊?」一頭霧水。
  「一千皮米等於一奈米,一千萬奈米等於一公厘。」把我叫住就為了摸這個?
  「喔喔!我知道公厘!海外都用公制單位,雖然現在我們這塊大陸還不流行……呃,」眨眨眼,有點恍神:「你剛剛說……一千萬奈米等於一公厘,一奈米又要一千皮米……而你身上穿的是皮米……」這樣聽起來好像是很……不可思議的東西。

  「這套衣服我一直隨身攜帶。」倒不是因為念舊,而是這衣服真的好用:「防水、防風、恆溫,防火槍,但火力太大還是沒辦法。」至少嫁妝裡的那些東西有一半以上,這套衣服防不了,但終究是相當好用了。
  小月再度眨眨眼,思考著低語:「嗯嗯……看來這片大陸不只要統一貨幣,還得統一度量衡……」子翎先生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一樣,以後可以請教他……把他網羅過來川城好了,反正他哥哥也是川城人嘛……嗯?可是矩成會放人嗎?唉,以後再說吧。


  這邊小月兀自策劃著未來,那邊窗邊已沒了人影。
  幾日雪天,此時雖說沒有風雪,但屋簷、地面,依舊透著潮濕,濕冷的空氣隨著快速移動的腳步,灌入肺部,的確冷得直叫人發顫……幸好將特工制服換上了,不然無論是采菊的官服還是菊城的和服,都會冷死人。

  冷死人?
  雲哥哥好像說過,水牢裡面除了黛姬之外,還有位小弟弟……他們大老遠把黛姬弄來,自是不可能讓他輕易死去,其他人說穿了都是罪犯,也還罷了,但雲哥哥說的小孩,讓我有點不忍……可卻真沒時間去水牢,若今晚順利,說不定回程的時候能潛入……第一晚可以先探探,不一定要救到人,至少把內部的結構摸一遍,後天發作的話……明晚還有機會。

  「唉。」又嘆氣了……越是貼近這個年代,性格改變越多,以前我不會這麼多事。
  如果回到三千年,不知道我是否能保有在這裡的記憶?或者直接回到幼年時期遇到雲哥哥前的樣子……還有,即便是我今晚去救那孩子,又是否真有意義?



  這邊聶雁換裝為黑衣人,飛簷走壁,直往探聽得來的目的地前去,另一邊,川城總城中,水溢招待各方外賓,城內大廳燈火通明,觥籌交錯……隆冬時節,自助餐的各色佳餚放在餐爐中,都以小火維持恆溫,拼盤上的冷菜也都擺出最可口的配色,看得出來總城主廚連日來使盡渾身解數,廳內一派和樂融融,完全沒有檯面下的暗潮洶湧。
  水溢發表了簡短的致詞,雖然年過六旬,看上去還算硬朗,隨即很親熱地拉著楊鵬的手,儼然已經認定彼此是親家,臃腫的身材配上一雙脂肪頗多的手掌,惹得楊鵬一陣雞皮疙瘩……

  楊鵬心中不住嘀咕……
  ……幸好鷲妹不是真要嫁給這人,足以當爸的年紀不說,如果長得像是水月那一型的,多少還能接受,這模樣看上去實在很難想像他能生出水月那樣清秀的孫子。
  放眼望去一旁面向窗外、帶著憂鬱背影獨自喝酒的水雅……嗯,看樣子水月長得像祖母,如此還正常些。


  「…………我知道讓令妹嫁我是有些不合適了,」水溢倒是有自知之明:「但為了往後兩城不動干戈,聯姻是很好的辦法,這些天周圍意外不斷,但願你別往心裡去。」
  「……」表面鎮定,內心嚷嚷:你能不能別拉著我的手!?
  「唉,實不相瞞,我有個兒子湖澄,與令妹年貌相當,可惜……」說著,的確是一臉惋惜地拍拍未來大舅子的手:「其實我原先希望令妹嫁給他的,可惜……」
  聽見湖澄的話題,火紅的長髮下,腦袋立刻運作了起來:「既然年貌相當,為何不讓鷲妹嫁他?」頓了頓,環顧了各自用餐的一眾達官貴人……隨即輕聲:「恕我直言了,聯姻雖說是手段,鷲妹自己心裡也早有準備,但身為兄長,自然……希望妹妹能美滿終生。」

  這話說得隱晦,但兩人都心知肚明,楊鵬自是不清楚水溢確切還能活多久,但即使不患重病,水溢顯然還是要早楊鷲十至數十年離開人世,而這一點……是這片大陸上公開的秘密,要說聯姻有何好處?除了兩家互不動兵之外,似乎只是讓其他城的人們看笑話罷了……


  知道楊鵬說的是實在話,水溢放下熱絡的手:「……湖澄那孩子,我想來想去,不合適。」說著,臉上,瞬間蒼老了幾分。
  「?」靠,他這是要說不說?湖澄才剛消失,現在任何一點情報都可能派上用場。

  另一邊懷端正充當菊城使者的對外翻譯,經營外交網絡,一面留意到楊鵬正與水城主對話,立刻向芳妹使了個眼色……懷芳倒很機靈,接收到哥哥的眼神之後,馬上拖著自家大將軍來到楊鵬附近……

  「這邊聽得見他們說話了麼?」懷芳妹妹假裝對一盤糖醋魚很有興趣……
  「聽誰啊?」大個子完全不理解……隨即順著懷芳的眼神,才恍然大悟:「喔喔,還行,就是雜音多了些。」
  「聽得見就好,要記得啊,等會兒要跟哥哥說。」那位楊鵬未必會告訴我們什麼,萬一錯過重要的情報可不好了:「……若錯過了什麼重要情報,婚禮當天第一線的月哥哥跟我們的子翎先生都有危險。」
  跟著芳少主盯著糖醋魚,可一聽到事關弟弟的安危,眼神已經認真了起來:「這麼嚴重?那可不好……現在可不是吃飯的時候,當真要小心聽了……」


  戶外沒有飄雪,室內眾人各種方言語調,倒如雪片般飄入聶雲耳中,聶雲氣凝於耳,關係到弟弟的安危,半點不敢馬虎,原先想著要打包那些飯菜回去給弟弟,也都只能暫時打住……仔細從雜亂無章的聲音中篩選出水城主與楊鵬的聲音……


  「……其實我很喜歡湖澄那孩子,就是我八夫人的兒子,」水溢的神情很鬱悶,半點沒有即將娶得美嬌娘的神氣:「所有孩子中,論文采武功,他相當出色……但……」
  「但?」楊鵬完全摸不著頭腦,湖澄才能出眾,自己也很清楚,偌大的洛城立法機構他掌管了這麼長時間也沒出岔子,那夜又跟子翔抗衡了半天……文武雙全,是相當好的繼承人選。

  可奇怪的是……川城的繼承人直接從祖輩跳到孫輩的水月身上,完全沒考慮湖澄,就算是側室所生,但以川城在姓氏、律法、政策上各項前衛的思想來看……沒考慮讓湖澄繼承,反而讓遠在海外的小月承襲長少主之名,細想之下,的確怪異。


  「就因為他不姓水?」楊鵬見水溢不發話,算來兩人雖有年齡落差,但輩份相當,也就只好自己接口:「您說一聲,讓他歸你姓,不就好了嗎?我鷲妹嫁他,說真的……我的確放心些,僅管是八夫人的孩子,也好過現在。」其實我想說,也好過將來守活寡,但……鷲妹嫁湖澄鬼才放心吧!哼……我看很可能是你早先派了胡誠到我們洛城,若是鷲妹嫁他,你們不就被看穿了嗎?鬼才相信你安著好心眼……
  再說了,就算是你下面那些夫人派兒子出馬,都這麼長時間不在城內,你這個當爸的難道不知道?去你的什麼聯姻誠意,鬼才相信!幸好鷲妹不是真的要嫁你……我們讓水月假扮新娘,過兩日你們就能祖孫團聚,真他媽的便宜你這一隻腳已經踏入棺材的老頭……

  沒在意楊鵬心裡打著的小九九,檯面上檯面下,城與城之間本就沒有永恆的友誼,到了水溢這年紀,更是懶得猜想年輕的楊鵬在想些什麼,更何況自知大去之時不遠……只是有許多話依然說不出口,只得環顧廳內一周,嘆息:「洪城今日依然只有使者到來吧。」

  「嗯?」順著水溢的視線,掃視廳內一周:「我沒見過他們的人。」洪城家族?姓沐吧?就算來了,也不知道,不過這種場合理當該出現,才合規矩,就算做做樣子也得來。
  「婚禮上該會現身,」水溢用指尖順了順自己的八字鬍,不知道是不是楊鵬的錯覺……那鬍子好像很稀疏:「屆時不曉得我家澄兒會不會出現,唉……那孩子有個優點,也是我最心痛的地方……」
  「怎麼說?」優點?自然越多越好,不是嗎……
  「因為他是個孝子。」
  「咳、咳……」簡短的回答讓楊鵬當真岔了氣,合著有父親因為自己的兒子孝順所以難受?真是怪事隨處有,川城特別多……


  另一邊懷芳一邊吃著糖醋魚,大快朵頤,聶雲也跟楊鵬一樣,聽得一頭霧水……不過聶雲自認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所以也沒表現出什麼……暫不論湖澄的人品如何,畢竟自己對他第一印象就很差,誰讓他欺負子翎?但……的確是沒跟他相處過……

  孝子?師父說過百善孝為先,子翎看上去就很討厭人提及他的母親,可我跟弟弟相處過,知道弟弟絕對是好人,那湖澄欺負他,出招又很惡毒,所以我認為湖澄是壞人……可湖澄的爸爸卻說他孝順……
  我自然都是幫弟弟,幫風城,但……到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或者大家都是好人?
  誒?真難懂……
【貳】 第六十七章 換臉
  路找得挺順利,小月給聶雁的指示半點沒差,只是來到卡馬區後的確轉了幾轉才摸到洪城官員的落腳處,同樣是一座官營的卡馬,外觀上與洛城送嫁一行人的臨時住處相差無幾,不過這棟木製樓房顯得小巧精緻些,畢竟送嫁行伍在人數與行李上都多出數倍,又是給準新娘住的地方,自然氣派了些。

  看了一眼邊上各自吃著草料的羊隻,都是皮毛光鮮的模樣,一張張羊臉都顯出官派的趾高氣揚貌,聶雁想起電池那張驕傲的臉,旁邊整齊地插了一列『沐』字大旗。
  ……雲哥哥提過,洪城有皇室,姓沐,想來就是此處,錯不了。

  正當聶雁隱身在裝飾庭園四處攀爬的九重葛中,盤算著這三層樓高的四方建築,自己該從何處著手時,耳聞不遠處有蹄聲奔近,連忙矮身躲避……從紙花繽紛的葉子中偷眼望去……
  下弦月隱隱約約,來人只帶了一位隨從,似乎兩人都是女子,從身形步伐判斷,為主的那人沒有半點武術功底,以川城常見的擋雪絨布蒙面,在沒有飛雪的夜裡有些突兀,隨從雖然看不清相貌,倒是腳步沉穩不失輕巧,顯然是位保鑣。

  「……」這種時間,客居的洪城有蒙面訪客,定不單純,正好跟上去,省得繞遠路。

  思量間,門口的兩名衛者似乎都被事前吩咐過,見到蒙面人不但不阻攔,還行禮通報,聶雁更加確信心中猜測,將腳步往建築物的內廳圍牆外,花叢茂密處挪了挪……


  「……楠哥哥!」
  「潔妹!」


  寒風穿透繽紛艷麗的紙花,聶雁覺得來到這個世界後,驚訝得把眼睛瞪大的時候比三千年還多上數倍……
  儘管沒見過湖姬,但知道他本名叫湖潔,然後那位『楠哥哥』……有著一頭與湖澄同樣的灰髮,稍稍調整視線焦距,細看之下也有一對睿智的灰眼睛……對照這對中年男女見面時相擁的激動情緒,以及溫馨的稱謂……根本用不著驗DNA,也能明白。

  顯然,這位第八夫人給水溢戴了綠帽子……看來今晚走這一趟是對的。

  「澄兒還好嗎?」湖潔顯然很關心自己的孩子:「你派人說救到他了!?是嗎?」
  「澄兒沒事,快跟我來!」語罷,『楠哥哥』忙拉著湖潔往裡間走去。

  屋內燈光掩映下,聶雁瞇眼觀察……只見湖潔原本的隨從也跟上,看樣子不是一般保鑣,而是貼身保鑣,同樣是女性的話恐怕還是專屬侍女,湖澄原本就重傷,此時就算復原迅速也頂多是能走動,不至於能跟自己力拼,看來此行只要防著這個女人,不被發現即可。
  嗯?看戶外透出的燈光,裡面沒有多亮……剛剛倒是看到二樓燈火通明,可能樓梯在裡面,你們上樓,我得上樹,算來該快一些。

  雲豹剛在枝幹上就定位,果見那日夜裡差點奪了自己小命的湖澄在室內走動著,手中捧著卷書,似乎在閱讀,步履間還有些微晃,但整體看上去沒有大礙,臉上的傷已經結痂,想來氣候嚴寒,痂也掉得快,搭配上好膏藥,半個多月該能復原。


  聶雁在樹上屏息,面對湖澄半點都不敢大意,甚至連眨眼都相當小心,深怕洩露了行蹤,剛確定周身受到枝葉遮蔽,便從葉縫中再度往室內望去……頓時有些異樣的感覺……
  若不論日前的混戰,以及湖澄出招狠辣的陰險手法,就單純以今夜當作初次見面的話……應該會有很好的印象……雖然身受重傷,卻孜孜不倦,凝神讀書,整個人都散發出讀書人的氣質……

  「……」都忘了,他在洛城掌管立法部門時隻手遮天,連官場老手的孟先生都沒察覺他蓄意通過許多不利洛城的法案……要論在這個時空認識的人,允文允武,當真非他莫屬。


  「澄兒!」湖潔的聲音,還沒見到人影便從樓梯間傳來。
  「……」只見湖澄愣了愣,隨即努力將腳步移動到樓梯口:「媽?您怎麼來了?」似乎看了看母親後方的人:「爸。」

  ……果然是;事實上直到湖澄叫出那一聲『爸』之前,自己都還有些微懷疑。
  此時燈光大亮,聶雁看得分明,沐楠與湖澄相貌上極為相似,只是體型稍偏矮小,算來該是年過半百,但看上去步履穩健,膚色黝黑,隆冬深夜也不見穿多少衣服,若是在三千年,儼然是個海軍陸戰隊總教頭的威勢。

  湖潔長相稱不上美麗,況且由踏入室內開始就因思子心切,一揭開蒙面布便露出慌張的神色,直到見到孩子還能活著四處走動,才稍稍緩過一口氣……聶雁幾乎可以感受到,湖姬眉頭略略舒展的同時,自己也同時聽見某種……似乎是心中大石落地的聲響。
  ……湖姬……是真的很愛自己的孩子。


  「因為不確定你媽今晚能不能脫身,也就沒事先跟你說,」沐楠拉著母子二人的手,在一個看似臨時供奉某位神明的神桌邊,坐了下來:「好啦,總算暫時能團聚一會兒。」說著,領三人齊向神明一拜。
  「澄兒,讓媽看看你的臉,來……」雖然見到孩子四肢無恙,才剛直起身,卻又開始擔心起其他小細節:「嘖!真是狠心,唉!好好一張俊秀的臉……這成什麼樣了!」
  湖澄笑笑,一家人落座時反倒柔聲安慰:「過去人家都說我生得太像女子,現在這樣不就正好?多了點疤,看上去多點男子氣概,媽,你就放心吧,我覺得挺好。」

  樹上的聶雁雖然仍舊屏息,卻又再度愣了愣……
  眼前的湖澄跟那夜簡直判若兩人,剛剛這段話明顯是在安慰母親,他自己即便是不太在意,但也不至於真能如此豁達……


  「瞧你,」沐楠取笑:「好不容易來看看兒子,哪有讓孩兒安慰父母的道理?」
  「不成不成,」湖姬確實不樂意:「你什麼都像你爸,就是這皮膚光滑像我,怎麼可以給那聶雲弄成這樣!回頭,我一抓到他把柄便拿他開刀!」
  「潔妹,我們都忍了這麼多年,何必再跟個小夥子計較?再說……」沐楠似乎也是有些不明所以,但依然開口:「你以為澄兒的傷好得這麼快,是藥者的功勞麼?」
  「不然?」湖潔一頭霧水……
  「說真的,我也奇怪,」沐楠顯然也還不清楚情況:「事實上澄兒臉上敷的藥,是喬夫人特意送來的。」

  話音剛落,不只是戶外樹上的聶雁驚訝,連傷患湖澄本人也愣住……

  「什麼!?這藥是那傢伙的師母給的!?」豁地一聲站了起來,說翻臉就翻臉:「我才不要那傢伙的藥!那個聶家兄弟,毀我容貌不打緊,毀我們計畫更讓我厭惡!我這就去洗掉!」說著,步伐緩慢,卻硬要向洗臉檯邊走去。
  「澄兒,」看得出來,沐楠雖然武功平平,但此時自然比兒子靈便……一把抓了回來:「澄兒,他家弟子把你打傷,師父親自配藥,師母上門賠禮,你難道看不出什麼嗎?」

  此時聶雁又再度瞪大眼睛,險些從樹上掉了下來……湖澄那傢伙居然會賭氣撒賴?雖然不明顯,但那雙手抱胸,一副氣鼓鼓的神態……儼然是個鬧情緒的小孩子……
  ……這人真是那個爪功陰險、招招毒辣的湖澄!?


  「嗯,雖然捨不得澄兒受苦……但若我來猜想……」湖姬也開始在房中緩緩踱步,思索:「與我們糾葛的畢竟是川城官派,久聞聶雲幫的是風城,想來是沒多少利害關係……」
  沐楠面向孩兒,聲音很穩重:「喬先生是隱逸高人,雖不知他如何得知澄兒在此,但也沒有揭破,我想他的意思是不想蹚這渾水,雖說他人久居川城,但以此舉撇清與川城官員的關係,這不?他只派了弟子前往賀喜,還是跟著風城少主一同前往。」
  「所以那夜……雖說我早有想到,果真如此,那位菊城藥者裝束的就是聶雁吧?」我用望遠鏡看得挺真切。

  湖潔開始細問孩子為何那晚要抓著看似不大相關的聶雁不放,想來這一家子平日雖有魚雁往返,卻有許多情報必須當面才方便透露,是以彼此間對這兩三日之內發生的事情都必須細細比照推敲……
  外頭樹上的聶雁聽著屋內一家子三人正在討論自己,情感上當真有些不自在……可也知道埋伏竊聽就是這麼一回事,這回幸運得到珍貴情報,自是專注傾聽,一邊也暗自留意那位女保鑣的動向,倒也不是怕他,怕的是難得一行,情報卻只聽一半。


  星光璀璨,朔風凜凜,樹影搖曳,人影幢幢。


  「……是嗎?媽媽就覺得奇怪……」湖潔恍然大悟:「就想要你殺了采菊,不過是說說,你也知道我一心向著你爸,吃醋之說,不必當真,大不了做個樣子給那幾位夫人看就是了……想不到他是男扮女裝。」說著要兒子殺人的事情,不以為意,這倒讓樹上的聶雁苦笑了一下……
  「可是雅夫人那邊要讓我除掉采菊,不過……」湖澄總算依著親生父親的意願坐了下來,估計著說話:「想來已經來不及了,無論是采菊還是聶雁,能除掉自然最好。」
  「你是說他已經看透黛姬的藏身處?」這是沐楠,只見他也雙手抱胸:「嘖……那看來還是非殺了那聶雁不可,要是讓真黛姬出現,在洛城的淋妹可不保險……眼下就楊鷲與一名隨從回去,看來是沒什麼大礙。」

  一屋子又再度陷入沉默,樹上的聶雁也兀自思量…………
  究竟這一家三口,或者說加上人在洛城的假黛姬,四口人究竟有何圖謀?他們特意運來大量的軍火,到底想做什麼?眼下看來,這些軍火恐怕不是湖姬要的,而是沐楠。
  可以確信的是,他們與水雅之間似乎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更甚者有達成口頭協議之類……湖姬這邊派了自己的妹妹去當假夫人,而真黛姬讓給了水雅,因為水雅厭惡黛姬……如此,跟雲哥哥昨晚對我說的一切完全吻合了。

  也跟自己推測的,洛城內部有不少人馬埋伏等待楊鷲與碇海,吻合。


  「我比較擔心的是那個躲在準新娘房的假楊鷲,」湖姬透露:「根據沿途往洛城的探子回報,楊鷲的確曾在紅樹林一帶現身過,他們的路程還算順利,算來再不久便可抵達洛城城下了。」
  「那邊的事情交給阿姨吧,」湖澄也高速運轉著腦袋:「這邊的假新娘,就我看來不可能有誰能冒充,雖說眼下洛城跟風城私下有些協議,維持同盟,但那位亓源馨聽說也才是十歲的女孩兒,不可能冒充身高跟聶雁差不多的楊鷲……」

  半月被烏雲遮蔽得細瘦異常,外頭樹上聶雁心中計算,楊鷲身高約一七O,懷芳約一二O,的確身高約一五O的小月容易些,但掩飾二十公分的差距的確很難,因此只能坐著不動,不能亂走,靴子跟長裙也都修飾過。


  沐楠頓了頓,微點頭後發話:「想來是找個姿容相似的侍女充數了,要我是楊鵬也不願妹妹嫁水溢……哼!那奪人所愛的傢伙!」
  「爸,」聶雁從聲音分辨,湖澄此時的心境有些複雜,言詞中也多少有些懷疑的成分:「你當時真的全然無能為力?」
  「唉!」被戳到痛處,怒目瞪向自己的兒子:「你爸我是那種人嘛!?我當時不知道你媽已經懷了你了啊!要是知道……唉,就算知道我也無能為力,」歉疚地看向湖潔:「就算是舞姬,也是我最喜愛的舞姬……唉……那傢伙拿了我三個縣的城民做要脅……我、我……唉!」
  「好了好了!澄兒別胡鬧……」湖潔倒是真心向著沐楠:「我和你爸雖說身分懸殊,卻是相知相惜,我雖是舞姬,但是你爸可是至今沒再娶他人,不是嗎……」


  風動枝枒。
  聽下去,這一屋子三人似乎沒有要透露最終目的的打算,眼見那女保鑣悄悄離開房間,不管是要送茶或是有其他任務,自己都不想節外生枝,確信了他們沒有要刺殺小月的計畫,頂多是做些為難,便一個翻身躍下大樹,循著原路往色彩絢麗的九重葛花叢處離去……

  而腦中揮之不去的是那一家人和樂相處的氛圍,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心的一角漸漸崩塌。
【貳】 第六十八章 家
  聶雲一直坐在屋頂上,直到細雪飄搖,浸濕肩膀,還在屋頂上。
  楊鵬被水溢折騰了一晚,睡了,懷芳本就還是需要睡眠的孩子,也睡了,懷端兀自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左右思量些旁人不明白的東西,小月將那掩人耳目的珠冠,就近擱在枕邊,以備不時之需……眾人都歇息了。
  戶外草棚裡拴著的馬羊也歇著,牠們靜靜地打盹兒……
  只有聶雲依舊在屋頂上,與星光一起,同樣醒著。


  回到卡馬若沒去找小月(子翎)還好,一經月少主轉告,寶貝弟弟出門好些時候了,還是去了洪城的臨時下榻處,對照起晚宴上洪城城主未出現一事,聶雲一顆心七上八下……立刻往洪城方面奔去,反倒是楊鵬被水溢騷擾了一晚,只想回房洗手,一方面大多數人都認為,他,聶子翎,不可能只是探探情報就出事。
  而這一點,懷端莫名地有自信。


  「唉……我說寶貝弟弟,都這麼晚了……那洪城待的卡馬我都搜過四圈了也沒見著你……」一個大塊頭盤坐著,靜落的細雪點綴上散亂的棕髮,可憐兮兮地抱著罈酒,愁眉不展:「怎麼端少主就這麼不管你了呢……唉,我還特意帶了罈本城名釀呢……」越說越鬱悶,夜色下,好像個無助的大嬰兒,自言自語:「你說我是不是該再去搜搜?」

  「噗……」不遠處傳來期待已久的天籟:「風城的大將軍在等人啊?」
  「弟弟!?」聶雲抬頭,瞬間奔上前,一張大臉就寫著開心兩個字:「你回來就好,哎?你怎麼穿這麼少啊?我跟你說啊,你這下弦月時身體不好,就得注意保暖……」
  「呵,這不就回來了嗎?又冷不死人。」
  「可是你穿太少了,薄薄一件,不成!」說著,便拉著寶貝弟弟準備往房裡躍去:「走吧,快回屋內去,喝點這個……這個不錯,喝一點養生的,但不能喝多……」嘮叨個沒完……

  聽著親切的言語,聶雁拉拉寶貝哥哥的衣袖,直站在屋頂上,示意不想下去……

  「誒?弟弟?你這是怎麼啦?這都下雪啦!」渾然不覺剛剛自己已經在雪夜待了好一陣。
  彎起眉眼,笑得開心:「大老遠就見到雲哥哥的身影,知道你在等我,心裡暖洋洋的,一點都不冷。」
  簡單一句話,聽得聶雲滿心歡喜:「當真不冷?來,我摸摸……」握住寶貝弟弟的手:「嗯?當真不冷……這樣就好。」
  「是這個,」掏出一隻手套:「到剛剛為止還戴著,就知道雲哥哥不放心,肯定拿我的手試溫,所以先拿下來了。」
  接過那隻黑色手套,指尖傳來奇異的觸感:「這跟那條不見的項鍊是一樣的?」見弟弟點頭,隨即仔細端詳那隻手套:「怪啊,也不見毛皮,卻這麼暖和……真是件寶貝吶。」
  「呵,雲哥哥若喜歡,」隨手解除另一隻手套的束帶:「跟小盒子一樣,請雲哥哥幫我保管吧。」

  雖然知道這些東西將隨著我消失而消失,可是……我真的很想多留些什麼……有點用的東西給你。


  「哎?」聶雲陷入時常經歷的疑惑狀態,隨即拉著弟弟往屋頂上坐……自己頂著一頭白雪,卻不忘先幫親愛的弟弟撢了撢座位,深怕凍著:「子翎,你……是不是要去很遠的地方?」
  聶雁眨眨眼:「雲哥哥怎麼不先問我剛剛探聽到了什麼情報?」也沒管聶雲答應與否,直接將一雙手套往好哥哥懷中塞。
  「誰管那個啊……」鋼絲頭捲著眉毛:「我這麼說是不大好,不過……哎,你回來了就好了嘛,我見你平安比什麼都重要……其他的你願意跟我說,我就靜靜聽,你需要我幫忙,就只管說,我一定照做……其他……」手指摳摳臉,為難:「要我分析那些什麼的情報,我還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其實你跟我說了我還擔心你浪費口水。」語聲到最後,有些囁嚅……
  「噗哈……」我就喜歡雲哥哥這一點,因為只關心我這個人,完全不在意我是否會帶來有利或不利的東西。

  雲層疏朗,繁星燦然……星座向西移動了少許,街上水道,已經鮮少人跡。
  更深霜冷,壎聲正巧吹了一響,嗚嗚鳴聲,輕輕巧巧地傳遍川城大街小巷。


  「……子翎,」
  「嗯?」
  「我們進屋吧,」聶雲說到底還是擔憂:「進屋去啦,哥哥不想看你身上都是雪,會冷的……」
  「這樣啊,可是……我好喜歡白色。」伸出手,掌心向上,乾淨的細雪在掌心消融:「而且,我好喜歡跟雲哥哥看雪……」因為以後,很可能沒機會了。
  「……我們第一次一起看雪,好像……是了,是在白石山,」很高興自己想起來了:「對吧?」
  微微有些驚訝:「……雲哥哥記得?」要是能永遠被記得,就好了。
  「自然記得了!那山上有好多我們快樂的回憶嘛,以後我們可以常常像那時候那樣遊山玩水……我還沒教你打魚呢!」頓了頓,大手摸摸懷中的手套:「說起來你的項鍊就是在那山上不見的,我做哥哥的一直沒給你找回來……真對不住……」

  看似很平常的一段話,在見到湖澄一家團圓後的現在聽來,讓聶雁感到所有滾燙的情緒都往眼眶匯集……特別是回想起風雪之中,大老遠地就望見一個身影,孤單地坐在屋頂上等待自己歸來……
  我是有家的,我好想告訴所有人我也有愛我的人!我是有家的!我不是一個人!
  我真的……也是有家的……


  「子翎?子翎!?你……」見到身邊的寶貝弟弟突然一臉無助……接著將臉埋入環抱的膝蓋間……好似在啜泣,聶雲當真驚慌失措:「我我我……我……你你……唉!」好一陣我啊你啊……舌頭打結了半天,什麼都說不出來……聶雲覺得自己此生真沒這麼懊惱過……
  最後,掌心輕輕順著背脊,安撫……隔著黑色制服的柔滑觸感,好像能貼近軀殼內的千萬般心思,有什麼感觸掠過心頭……

  初次見面的時候,弟弟給我動了刀,幫我處理傷口,藥婆說他很厲害……之後聽少主說,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人……這套衣服,那條項鍊,都是天上帶下來的東西,不管子翎是不是神人,但這些東西終究是弟弟家鄉之物……
  可他說要去找項鍊我不讓他去,我自己去找又沒找著,他肯定急壞了吧……剛剛又說什麼把手套也給我了,那是個好東西啊,我又不需要,我有真氣護體的嘛……就算沒有什麼能護體,一定也是大要讓小,我做哥哥的都該讓著弟弟,況且這原本就是弟弟從家鄉帶來的東西……對弟弟而言,一定很重要了。

  可是……哎?合著就這麼把重要的東西給我?我知道他是要給我的嘛……說什麼是讓我保管著,都是說說而已,子翎就會耍這種小心眼兒……他肯定知道我不會直接收下的,就說是代替他保管,這樣我就會收下的……


  星輝明朗,九重葛成遍在遠方斑斕,掌心撫息,一身無言的焦慮與傷感。


  「沒什麼……雲哥哥,」擦乾眼淚,或許我該慶幸自己還能擁有眼淚這種珍貴的水源:「我已經沒事了。」
  「子翎,你有好多事情都往心裡擱……其實……雖然很多事情我不明白,但你說說,我定能保守秘密的,」掌心持續安撫的頻率:「其實……只要能說出來,即使我聽不明白,多少也能讓你舒坦些,就當……就當宣洩宣洩……我以前不開心就對著樹幹揮拳,唉!這種方式不好,手可真疼!樹幹也疼,弟弟若心情不好想找人打架,哥哥我讓你打,打到你氣消,好不好?」
  紅著眼眶,抬眼看著身邊的好哥哥:「呵……」居然笑了出來:「行了,每次聽哥哥說話,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了。」

  或許……我連曾經擁有過的每一個瞬間都將被抹煞,但此刻,的確感受到了雲哥哥對我的好,此行已值得了。
  「那手套要收好,很好用的……刀槍不入,防水防火。」

  聶雲驚訝:「就這麼個輕巧的小東西?」隨即認真點頭:「為兄定會妥善保管,定會。」既然弟弟要給我,定有他的道理,我且收著,好好保管,過個一兩年,若沒用上,自然而然就還給他了,如此也不會現在拒絕他……那樣弟弟肯定不樂意,嗯……暫時就這麼辦,我好像也漸漸明白怎生才能不讓弟弟不開心。
  「呵,有需要的時候就拿來用吧,它有彈性,雲哥哥應該也能戴上。」說著,目光聚焦到那罈好哥哥抱著的酒上:「……雲哥哥,我從剛剛就想問,你抱著個水缸做什麼?」

  「嗯?啊……喔!」會意過來後,馬上動手拆開綁繩,準備揭開封著罈口的布條:「就我剛剛說的養生的酒啊!怎麼子翎你心不在焉?我說過的嘛……」
  「……」我以為在屋子裡,原來是這個水缸……這應該是水缸吧?
  「你別看它裝在這裡頭土裡土氣的,這個對身體好……特別是氣勁虛弱,還有啊,你下弦月時格外體虛,就需要這個……」一邊跟布條忙活,一邊解說:「我帶了這麼一大罈,你每天喝一點點,該會有些作用的。」


  夜色下,映雪上,看著雲哥哥又在為自己忙活,心中一暖,卻又想到不知何時分別,明日天亮,還得裝成若無其事地面對眾人,斟酌說出剛剛所見的一切……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來!寶貝弟弟,就喝一小口,知道嗎?別喝多……」將大水缸似的罈口往子翎嘴邊挪:「哥哥看著你,別擔心,沒事的!不苦也不辣!」拍胸脯保證,一臉勸誘……
  聶雁當真笑了出來:「雲哥哥以為在哄小孩喝藥嗎?」小時候,你的確是這麼哄我吃藥的:「還有,你又叫我『寶貝弟弟』了。」
  不好意思地抓抓早已凌亂的鋼絲頭,傻笑:「……瞧我這人,就是想什麼說什麼……心裡老想著你是我心中的寶貝,就……就直接給說了出來。」
  「呵,行了,我喝就是了。」雲哥哥,我知道你待我是真的好,謝謝。

  說是說一口,聶雁也不是乖乖牌,喝了好幾大碗的分量,聶雲才驚覺事態不對,忙把弟弟從缸邊打撈上岸……
  靜雪、蘆葦頂,微風中夾帶著幾片遠方九重葛的絢麗……還有美酒傳來淡淡的香氣。


  「雲哥哥,」說著還打了個酒嗝……
  「子翎沒事吧?」聶雲的眉毛都皺到一起了:「唉!不就讓你別多喝嗎!?醉了可不成,明天我們還有好多事呢。」具體倒也不清楚自己有什麼事,直覺就是大家最近都很忙。
  「放心,我沒醉。」卻是直接往好哥哥腿上倒下去。

  沒醉是真的……醉了,這一帶哪還會像現在這般太平?
  不對……有雲哥哥在的話,他就能阻止我了吧?
  嗯?所以……我繼續喝應該沒關係……其實我真想喝個痛快……
  可是……就這樣窩著好舒服,真不想起來……這裡就是我家,很溫暖,很溫暖,很溫暖……

  ……我是有家的,我有等著我的人,我真的有……



  「還說沒醉……」聶雲嘆息,看著窩在自己腿上,像大貓般蜷縮的人兒……溫柔地笑笑,笑臉絕對稱不上好看,卻是心意至誠:「都倒成這樣了……都說你聰明呢,有時候卻像個娃兒。」

  將布條又七手八腳地纏回酒罈口,綁繩再度縛牢,負在背上。
  緊接著,輕手輕腳,戒慎小心,彷彿捧著易碎的珊瑚,又好像捧著稀世珍寶……輕輕巧巧地抱著寶貝弟弟,從鋪滿細雪的蘆葦頂躍下……

  夜色中,映雪微光,聶雲只端詳著心愛的弟弟安穩的睡臉……
  輕雪,舞動寂靜。
【貳】 第六十九章 真假公主
  「三個縣?」懷端皺眉:「水城主為了女人,做過這種事?」真難以置信。
  「好差勁……」懷芳也覺得討厭……


  接近正午,來自風城的四人組聚在聶雲房中。
  雖然川城方面另有安排合適的居所給風城的亓家少主,但由於聶雲護衛準新娘似乎是川城上下眾望所歸的事情,於是弟子一天到晚出入也就天經地義,懷端與懷芳似乎只有深夜就寢才回自己的臨時居所。

  「湖族其實是洪城勢力……那麼便能推測軍火是洪城要的,對照起小月的說法,很可能湖姬承諾了其他夫人……比方說水城主死後,族人與自身的人身安全之類的保障。」懷端腦子轉得飛快:「這件事情暫時別跟小月提起吧,他要嫁自己的爺爺,已經夠緊張了,又冒出個叔叔不是自家人……」
  「可是月哥哥本來就知道湖族要殺他吧?」小女孩立在窗邊,用手指捲著自己的長髮:「為什麼呢……如果只是要軍火,為什麼要殺月哥哥?」
  「目前不清楚洪城的目的很難推測,」聶雁昨晚沒喝多少,已經酒醒……換成采菊的模樣:「我們原先認為是湖族想要謀殺水雅及水月,接著同時奪取川城與洛城,若無意外,目的應該一樣,只是主謀變成沐楠。」


  雖然說著相當理性的分析,心中卻浮現出那一家溫馨團聚的場景,面對至親之人時,湖澄也跟自己一樣,笑得很真誠,湖姬疼愛自己孩子的臉龐,還有沐楠的言詞中有焦慮也有無奈……一幕幕在自己腦中放映著。

  看起來這麼平凡的一家人,真的會想奪取整個東部陸地嗎?洛城跟川城若都落入沐楠手中,整個東邊便屬於同一位領導者,湖淋現在也的確還在洛城等著滅楊鷲的口,加上刺殺小月、將所有繼承人都趕盡殺絕的計畫、十多年前便計劃性地滲透了洛城政治體系,現在川城有許多夫人都是湖姬的同盟……所有跡象都顯示他們是要奪取整個東部陸地。
  ……或是水雅沒料到湖姬要殺他?也可能認為自己能先下手為強滅掉湖姬,接著奪取洛城的計畫全都歸己所有。川城多年前派了無數人力滲透洛城是事實,本就有所圖謀,一開始是誰的策略已經不重要了,如今這個策略成功後的果實將會落在誰手上?真的很難說。

  水溢命不久長,這一點該是真的,小月才因此犯險,冒充新娘。
  水雅現在歇斯底里只是我的推測,但或許他折磨黛姬之餘,也想奪下黛姬的洛城,所以放任湖澄與湖淋成為在洛城的川城主要勢力,也不無可能……事實上,湖澄也的確是兩邊辦事。
  湖族跟沐楠如今看來是同一陣線,雖不清楚洪城內部有些什麼勢力內鬥,但現階段,這股勢力與水雅抗衡著,因此在水溢未亡的前提下,檯面上暫時得以平靜,只是……

  不知道水雅究竟在想些什麼,會了結私怨後,心灰意冷地放任一切,任由湖族掌權,抑或她其實是按兵不動,水溢死後,由湖族代勞一切,螳螂捕蟬,自己當黃雀滅了湖族?如此即使沒能得到洪城,也能得到洛城,坐享一切。
  當然也可能他其實真的只是怨恨黛姬,數十年夫妻,這種情感我沒經歷過,但若有一天我發現雲哥哥只把我當某人代替品的話……


  「弟弟?你怎麼打了寒顫?」聶雲對弟弟果然關心得無微不至,一點小細節立刻察覺:「就說昨晚別賞雪,你偏不聽……唉。」
  「這……抱歉。」我即使不喪失理智,也會心灰意冷……更不可能計畫這麼多了。所以水雅的想法恐怕得看他最初愛自己的丈夫有多深……但,這種事情其實很難探問,親人之間都未必會彼此坦白這種事情,不過川城也不是什麼含蓄的民族……對了,雲哥哥一直很在意水牢,我明天才會發作,不如今晚……


  「端少主,我想夜探望穿秋水,今晚。」

  相當短暫的零點一秒,懷端聞言後,極細微地挑了點眉毛……隨即若無其事般地喝起梅子茶,只是這短短的一瞬並未逃過聶雁的眼睛……
  ……懷端這個人,雖說是來自風城,又還年少,但……看來果然要小心提防。


  「水雅的心思確實是重點,不過這種事情很難探問吧……」似乎知道聶雁剛剛在心中的一連串推演過程,少年思索著回答:「難道真要去問小月……可他後天就要成婚,光是練習帶著珠冠走路就夠忙了。」
  「雅夫人過去的確是愛著水城主喔,我想現在也一樣,只是由愛生恨。」懷芳從窗邊走了回來,悠哉地幫哥哥的空杯滿上:「昨天早上哥哥你先離開了,但我跟幾位夫人聊得很投契,所以知道……雖然他本人沒有明說,但從眾位夫人的言談間,加上雅夫人自己的神情……感受得到。」

  一屋子男人盯著小女孩,而後,面面相覷……
  聶雲自是自始至終都沒跟上大家的跳躍式談話,但也覺得芳少主突然冒出這麼一段似乎是結論的話語很神奇,滿腹思量正在釐清事件大綱的懷端與聶雁,繼上回之後,再度大開眼界……


  聶雁也直盯著小妹妹:「……」水雅當初愛得越深,如今越不理智,越不必防他……也越諷刺。
  對於愛情,付出的量成為往後自己的絆腳石,選了錯誤的對象,最糟的後果不是一切枉然,而是重傷;而現在聚在這小小房間裡面的我們,卻期待著小月的祖母重傷……所謂友情?真的很諷刺。

  「芳妹,你確定嗎?」雖然本就不可能傷害小月的祖母,但的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當然啦,女人的話題嘛!」懷芳微微一笑,挪動腳步:「我去看看廚房,不知道今天吃些什麼……下午雅夫人約了我,還說要教我裁製獸皮毛帽呢。」

  十一歲的懷芳,雀躍的身影在門後消失的一瞬,聶雁注意到懷端用手食指揉了揉太陽穴……
  確實展現出交際成果,亓夫人英明,很多事情是身為男孩的懷端做不來的。


  「芳少主是天生的外交官。」數次觀察下來,聶雁評價。
  回憶起來,當我剛掉入這個世界,懷芳最年幼,但也沒怕我,儘管見到一個陌生人滿腿是血,又不愛說話,也沒有大驚小怪,還很友善……這不是正常小女孩能做到的……其實他哥哥以十三歲而言,也不正常。
  但要論不正常指數,我應該遙遙領先吧。

  「外交官?」抓到不理解的詞彙,投以詢問的眼神。
  「一個政權對外表達己方意願的發言人,視情況需要,有時也駐派在他國,從事間諜或情報工作。」背書一般的解釋。
  「……是嗎……」翠玉般的雙眼微微彎了起來,笑容看不出半分虛假:「我很喜歡聽子翎先生說這些,感覺好像能看見不同的世界,也給風城的未來多些選擇。」

  聶雲聽見弟弟被稱讚,宛如自己被稱讚般高興,再說……又聽見剛剛說今晚有『活動』,便熱心參與了起來,其實本來也不是不參與,而是很難搭話……

  「那今晚真要夜探水夫人的小樓嗎?弟弟若要去的話,我跟著,」全將端少主交代別讓聶雁知道那趟確認之行的託付拋在腦後:「我跟端少主去過,可以給你領路。」
  「師父,我明明交代過你。」眼神銳利了起來,懷端直盯著自家大將軍……雖然稱謂用的是『師父』,動詞卻是用上對下的『交代』二字……親疏關係掌握得正好。
  「誒?」歪頭……突然想起:「啊!喔……」不過其實我已經告訴過弟弟了……原來是真不能說啊?可是為什麼呢?


  聶雁雖不明白為何懷端執意要隱瞞自己,但明顯聽得出來自己『需要不知道』……對照起方才對水雅的心思臆測,眾人因立場各異而自私的期望、昨夜感受到的湖澄一家和諧氛圍……頓時,所有疲憊感油然而生……
  到了五萬年,人們依舊和三千年相同,互相猜忌的同時也互相依賴共存,而對自己這個本可完全抽身的局外人而言,做了這許多說穿了不干自己的事後,換來的卻是這般不信任,不由得在內心苦笑……
  若不是為了雲哥哥,我大概會找個地方躲起來吧……這裡無處不是好山好水,我過一天算一天,穿越時空也可以全當聯邦政府臨時給我放了特休假,倒也愜意,何必多事。


  「雲哥哥不方便,我自己去沒問題,事實上昨夜已經調查過了,」陳述的口吻,波瀾不興:「每兩響壎四周的衛者換班一次,換班速度很快,紀律優良,沒有藉機偷閒的情形,以公尺為單位,牆高約三,北面庭園約深九寬十五,東面是九重葛花群,適合躲避,但估計有陷阱,另兩面為水道,衛者彼此肉眼可見距離皆有崗哨,緊貼小樓牆面。」頓一頓,補充:「我獨自潛入的成功率,百分之百。」生還率就很難說了。
  「…………嗯,那麼你去吧。」轉向自己師父:「子翔將軍今晚還是陪小月吧,楊鵬的一隻腳還跛著,而且我聽說他今晚又被水城主邀了家宴,只有你護衛楊鷲比較適合。」

  知道自己不能跟寶貝弟弟同行,懊惱的神情爬滿臉上:「……沒人陪子翎,那怎麼成……」
  「要不……我跟子翎先生同往?」懷端看向聶雁,認真:「可以嗎?」

  這一問完全出乎聶雁意料之外,對照懷端前後所有舉動,已經完全無法理解這位少年少主究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到底可信或不可信……只得據實回答……
  「如此,潛入成功機率降低至百分之七十,安全脫身,希望不大。」

  聶雲自是最清楚弟弟跟自己徒弟各自的身手,不說懷端年紀尚小,即便是同樣年齡,體型相仿,單打獨鬥上,懷端的程度還差子翎一大截,當下連忙阻止:「少主,夫人吩咐過我要照顧好你們,你可別冒險啊!萬一有什麼萬一……我潛入救子翎一人還行,多一個我可是真沒把握啊!」
  ……一個弟弟犯險我就受不了了!哪還能再多一個少主!?我的天啊……



  這邊在討論著夜晚的行動,渾然不知小月那邊已經有了狀況……
  楊鵬這幾日雖說跛腳不嚴重,但是宴會參加多了,勉強站立一久,自然疼痛,可這傷就是需要休養,好不快,此時正將腿架在身旁的空椅上,毫無形象的與『假妹妹』同處一室……而……

  湖姬到了,率領眾夫人。
  環肥燕瘦,各有千秋,眾人衣飾華麗地湧入卡馬,排場驚人,帶著傳聞中楊鷲最愛吃的玉米筍,另外備了好幾道洛城名菜,說是幾位姊姊怕未來妹子思鄉心切,因此特意吩咐私人廚房做的……親自送上門要與這位來頭不小的第廿八位夫人共同用餐。
  可看那陣仗,不知內情的城民約莫會認為是要來給新人下馬威的,但想來除了湖姬之外,其中該有些不熟內情的夫人,也的確以為自己是來下馬威。


  楊鵬可真急壞了,小月更是熱鍋上的螞蟻……連忙差人告知另一間房的四人,但料來這麼大陣仗的一票人,不告知也無所謂了,甚至馬上就會傳遍川城大街小巷。
  原本『假新娘』一事,知情人都心知肚明,湖姬本也早已確信新娘絕對不是楊鷲本人,否則不會在洛城安排刺殺的陣仗,此行只想確定這位冒充的新娘會乖乖地嫁給水溢,只要不給湖族的圖謀添麻煩,倒也不必戳破……但……

  若是其他時候來倒還好,小月帶著珠冠,面前一片珠廉若隱若現,料想出海遊歷後,眾位夫人好些年沒見到這位孫少主,加上梳妝,也未必能識破,可偏偏挑選在用餐時間,不可能戴著那累贅的冠冕……
  在川城生存不易的水月當真無法可想,急得在房內踱來踱去,楊鵬的腳暫時沒有胡亂踱步的本錢,但還是只得率先出面應付,畢竟長兄如父,應當如此。

  好歹楊鵬還是真的洛城少主,眾目睽睽之下,料來不會有差池。
  只是待嫁的洛城少主卻換成欲殺唯恐不及的對象,可想而知被湖姬識破,生存率極低。
【貳】 第七十章 背叛
  「潔姊姊,人家洛城少主不見我們呢!我們難不成在這蘑菇著?」
  「就是就是……人家年輕貌美,我們人老珠黃,他才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呢……」


  楊鵬聞言,除了尷尬之外,硬壓下火氣……皮笑肉不笑地指指自己:「我也是少主,還是長子,眾位夫人一齊到來,真是讓舍妹受寵若驚了。」你們這群女人給我記著!嘖!

  午宴居然在湖姬的強勢下迅速擺開,一大夥人聚在卡馬大廳,分賓主長幼就座……楊鵬雖然巴不得能坐著,卻是心亂如麻,饒是剛被流放第一次當山賊時都沒這麼忐忑過……


  「楊鵬拖不了多少時候,」懷端由門縫瞇眼往樓下大廳瞧,輕聲:「這下如何是好?」
  「我先回小月身邊,」采菊頓了頓,同樣壓低聲音:「端少主,」
  「嗯?」
  一邊接近窗邊,打算不經由走廊,而是經由戶外趕到小月身旁:「建議,讓雲哥哥立刻去請水雅。」話音剛落,人已經飛窗而出。
  眼見弟弟飛窗而出,聶雲立刻就要跟上,大腳才抬到窗檯邊上,少年的嗓音同時響起!
  「慢!」

  回首的時候,本就不英俊的臉都皺到一團了:「哎我說少主啊!你就別慢了再慢如果楊鵬頂不住那位月少主就要穿幫了……雖然我也不知道穿幫會如何,但總歸是不好吧?」說著,已經半個人都出了窗子……

  「慢,你等等!」即便是在紅樹林救小月都沒太過慌張的懷端,此時居然開始咬指甲……顯然腦子正在高速運轉,至於在想些什麼,聶雲自是摸不透。
  「少主啊?別慢了啦!」一個龐然大物卡在窗子上,聶雲自是不大舒服,卻又不敢亂動。
  「嘖!你等等!讓我想想!」煩躁!

  聶雲雖說不大能進行高段數的思考,但是觀察人的確頗為用心……此時終於察覺自己的弟子正處在前所未有的焦躁狀態,眼前的懷端不像是平時少年老成的少主,顯然,只是個無助、猶豫的十三歲少年……
  「……怎麼辦……這樣做對嗎……」喃喃自語,在房中咬著指甲,來回踱步……

  聶雲終於把腿收回室內,畢竟看樣子懷端不會馬上有結論,自己老卡著也不是辦法,全身而『入』之後,忙輕聲詢問……

  「怎麼啦?那月少主如果真有事,雅夫人到底是他的祖母……我想該沒問題,」認為自己的推論還算正確,自己附議:「子翎也是這麼想的,才會讓我去通知的嘛……我想弟弟的判斷該沒問題,要不……我不多嘴,絕對不跟夫人說新娘是小月?」其實我真覺得端少主最近哪兒怪怪的,就算不說神人一事,還是很怪……
  誒?可是讓他們祖孫團聚不好麼?但如今好像要隱瞞大家似的……多說多錯,我本就嘴笨,一會兒見著夫人,還是由芳少主說話來得好……反正芳少主跟雅夫人似乎很熟悉……

  「嘖,」還在咬指甲:「算起來該是沒錯……可我不能做錯決定。」繼續來回踱步。
  「啊?」歪頭,完全不解……
  突然不知想到了什麼,懷端顯然一肚子火,瞪向自家大將軍:「這事說穿了都怪你!搞得我現在這麼煩!」

  「誒?」食指指指自己那張滿是疑惑的臉:「合著是我不好?」若真如此,該當向大家賠罪才是,此事似乎關係重大,但願我別無意間壞了大家的事兒才好……
  懷端焦躁地開始咬起指腹,低低自語:「……會是因為小月嗎……還是為了別人?或者是他自己?我只覺得時間點太……這日子當真不好,可若真要如此……但我也不能一直猶豫下去……如何是好……」怎麼辦?快點決定啊亓懷端!

  「是啊,少主是不能再猶豫了,」聶雲只聽得懂最後一句:「我這就去請水雅夫人!要不……芳少主該還在樓下,讓少主和我同去!」按理說,若夫人喜歡芳少主,該也不會太為難咱們風城的人,況且新娘還是他孫子……

  這回懷端來不及攔下,自家師父已然奔出窗外,龐大的身影轉瞬沒了蹤影……

  懷端愣住,回過神時才發覺自己竟在隆冬時節,冒了一身冷汗……只得揉揉自己的太陽穴……一臉不放心,卻又無能為力,只得效法聶雁的路徑,先繞到小月房裡,待命……



  「唉,好姊姊,我說咱們別等了,這菜都涼了,虧梓夫人還親自到廚房監督呢……」
  「我那倒是沒什麼,人家嫌不好,我也不勉強,」梓夫人一臉酸味,但湖姬在場,倒也不敢真領頭動起飯菜:「整城的人都聽說了洛城鷲少主身體嬌貴,途中嘛……遇點麻煩就嚇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要是菜裡多放或少放什麼,可能都惹得他不適應呢……」
  微胖的顏夫人隨即附和:「哎喲!那倒是真的,真要如此,後天婚禮可就不成了……我還期待這位如花似玉的小妹子呢!你們說是不是啊?」

  「你們期待如花似玉的誰了?」
  正當一屋子的夫人們想附和顏夫人的提問時,清亮的嗓音帶著幾分魅惑,從小月門前,由上傳下……
  楊鵬聞聲,頓時內心安定少許,同時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回首看向采菊時,竟帶著溫暖柔和的笑意……

  「……這位想來是楊鷲小妹子的仕者大人了?」發話的是擁有一頭烏黑秀髮的柳夫人,纖細的手指指向上方,采菊站著的長廊處:「洛城官員居然是這麼說話的,還居高臨下呢!? 真不懂規矩……」
  「就是,日常跟隨什麼樣的人,自是受了影響……主從倆同樣沒規矩。」由於采菊本就豔名遠播,此時一見,眾位夫人心中各個明白自己當真被比了下去,自是不甘示弱……言詞更加犀利了起來。

  聶雁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寶石般漆黑的雙眼掃過湖姬時,可以明顯察覺湖姬一陣惡寒……
  會笑主要是演戲,但現下看到湖姬的表情,是真有些想笑……
  在座的數位夫人多半以為自己是女人,他們也都曾經風華,尋常時候都難免妒忌,何況如今特意來找麻煩?但看來到底認為我是女子,故反應還正常,唯獨湖姬一人知道我身為男子,見了如此容貌身段,自然會反應過度了。

  億萬中選一的DNA,有時還真能派上點用場。
  「洛城的禮節只用在彬彬有禮的人身上,」畫著妖豔眼妝的大眼睛,故作輕蔑地一瞥:「對那些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自是用不上什麼禮數,不過嘛……」面對楊鵬時,立刻換成慵懶撒嬌似的聲音,倚靠著長廊圍欄,輕啟朱唇:「鵬,人家來都來了,你委屈些,陪陪這些奶奶嬸嬸吧。」
  「你這賤人!」聞言,原本主導全局的梓夫人見主導權被奪走,氣不過,一開口便開罵……

  『咚。』某種物品直接打在梓夫人面前的桌上,只要有毫釐之差,那雙玉手便要報銷。

  大廳瞬間鴉雀無聲。

  「鷲少主鮮少使用粗俗的言詞,聽著一時不適,手滑了。」采菊笑笑,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梓夫人,曖昧而冷酷。

  大廳依舊鴉雀無聲,連楊鵬都微受驚嚇。
  剛剛那一瞬……聶雁隨手將扶著的木欄杆以指力扳落一小角,僅如骰子般大小,如此行徑已經駭人聽聞,偏偏下一瞬,居高臨下的美人已將小木塊當作飛鏢直打入桌面……入木三分。
  楊鵬捫心自問……或許打出沒問題,但自己未必能將木欄扳得如此整齊漂亮……
  若說初次在白石山交手,他聶子翎瞬間滅光源、奪嬰兒,是信手拈來的準頭,這次的破壞木欄接著以木塊打入木桌,除了巧勁之外,力度絕對不可小覷……
  眾位夫人自是不如楊鵬內行,但已感受到威脅……

  「沒想到洛城女子有如此好身手。」新的聲音,由門邊傳出。

  水雅到了。
  同時聶雁可以聽見身後小月的房中,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落地聲,估計是雲哥哥直接由窗躍入屋內,如此,小月該可稍稍放心了。

  「芳兒,那位就是你說的采菊?」
  水雅不愧是攝政夫人,雖然臉龐有些許歲月風霜,卻因此更顯氣度不凡,群鴉與鳳凰,立見真章,僅僅只是站著,便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威儀,剛剛一眾夫人全然無法與之比擬……只是輕輕說出一句話,便劃破剛剛由聶雁製造出的緊張氛圍,在場人等有如從窒息的沼澤中,呼吸到了一點流動的空氣……

  「是啊,」懷芳年少,親暱地拉拉雅夫人的皮革衣袖,輕言細語:「夫人來得真快,我才想快些吃過了才去找您呢,他啊……就是傳說中洛城第一美人,我覺得我媽都沒他漂亮……」
  「聽到風聲,說這兒熱鬧,便來瞧瞧,」水雅似乎是真愛懷芳這孩子,神情溫和,柔聲責備:「傻娃娃,怎能如此說話?」
  「是真的,現在整個川城跟洛城都傳遍了,都說水城主最喜歡采菊大人,還有人說娶洛城的鷲少主早已經不重要啦,順帶要了采菊才重要呢!」

  天真爛漫的語調,好似什麼世故都不懂所以口無遮攔的神情,讓在場除了眾夫人更加厭惡忌妒采菊之外,所有一旁服侍的侍者們都信以為真……況且坊間的確早已有此傳聞。
  隨即眾人立刻想到與采菊關係似乎相當熱烈的洛城長少主,一雙雙眼睛齊刷刷地向楊鵬投以注目禮……

  聶雁雖然表面不動聲色,心跳卻漏了一拍……

  只有領導人有可能背叛我,我不會背叛任何人。

  ……懷芳究竟想什麼?他不是這麼不懂世故的孩子,相反的,他是天生的外交官,有相當的交際才能……這麼做是何用意?對照起他哥哥懷端近日的行為,我有很糟的預感……難道……
  要將我出賣給川城!? 
  沒道理,思前想後,我沒有這種價值,現下該如何應對?


  這邊聶雁心思翻轉,下面懷芳天真無邪的嗓音,已然繼續:「我聽洛城商者們說啊,論姿容、論手腕,唯一可以媲美采菊大人的,只有他們的黛姬夫人呢,要是兩人站在一起,肯定像是母女。」
  此時聶雁留意到,小女孩在一瞬間,看向自己的眼神露出了竊笑……同時,身後房中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響,緊接著是費力移動重物的聲音……
  有一種直覺,很熟悉的特工直覺……
  懷端使用某種方法,讓雲哥哥倒下了。
  雖然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卻足以讓聶雁果斷地開始重新全盤思考未來的打算……很顯然,已經不能再信任風城,往後該何去何從,難以定論,但首要得先救出雲哥哥。


  「采菊小心!」楊鵬一聲發喊打斷了聶雁心中的震驚與思路:「雅夫人邀你去作客!」

  「呵,果然捨不得美人呢。」湖姬終於出聲,心下同時盤算……
  ……說作客自是好聽話,采菊好歹也是官員,即便是水雅,行為也不得太過,但若是水雅願意解決聶子翎這個潛在的麻煩精,倒也不是壞事,別說我們不怕他喬老太爺追問,就算真怪罪起來,我們湖族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

  雅夫人的排場自然不比其他夫人小,只是並不華麗,還很威武……門外的正規武者已包圍了樓梯口,更有不少封鎖卡馬四周,前前後後估計有百人之眾……

  而此時聶雁卻心念電轉,開口,火上澆油:「呵,這麼大把年紀了還吃什麼醋啊?」睥睨的眼神,瞧了水雅一眼:「用不著這麼大陣仗歡迎我,望穿秋水那小樓,我自是願意去的……親身體會一下雅夫人你日夜望穿秋水的苦處,指不定……以後我還可以替你勸勸水城主。」

  總歸被風城背叛的我,失去政權保護,也不可能在此逗留。
【貳】 第七十一章 紙片與石頭
  「少主日正當中來不及用餐,直接進城,當真辛苦。」
  「呵,我倒是覺得正中午比較暖和。」一身粗皮獸衣的楊鷲,摘下掩飾美麗紅髮的皮帽,面對下屬碇天:「我這姪兒真好,一路上照護著我,阿海……不是有東西要交出來嗎?」
  「……都說了別叫我『阿海』……」一邊嘟囔著,一邊將妥善保管數日的信呈給自己的父親。
  碇天怒斥:「沒規矩!少主叫你什麼就是什麼,哪輪你多嘴!」單手抽過孩子手上的信,面對楊鷲時卻是一臉溫和:「容我先行拆閱。」
  「不必這麼拘禮。」


  洛城第十城,午時剛過,人聲鼎沸。
  一月份還在新年期間以及與川城聯姻的氣氛中,固然是舉城歡騰的原因之一,但今日的確人潮洶湧,主要是接連七日都是去年年底各科考生放榜的日子,從街邊茶樓包廂往下望,多見年輕人三五成群,當然,其中少不了幾家歡樂幾家愁的場面。

  「考上了請吃飯啊!」
  「來來來!盡量點!今兒個咱哥倆好好喝一杯!」
  「好酒好菜上桌,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為什麼你跟我的不大一樣啊?為何我要多做些職前訓練啊?」
  「你怎麼這麼囉嗦!管他訓不訓練反正是錄用了!」

  楊鷲坐了下來,一桌子玉米筍固然是自己的最愛,也不忘用手肘推推一旁的『姪兒』……

  「……呃……少主您自己坐吧。」我老爸跟大哥在,我哪敢坐您大小姐旁邊吃吃喝喝?
  挑起秀眉,拿著刀叉的模樣好像拿著人間凶器:「要你坐你就坐,哪輪你多嘴!」這碇海跟他父親碇天的性格真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不過長得倒是很像……除了阿海是瓜子臉之外,其他都很像。

  碇天看上去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材勻稱結實,大法官雖屬文職卻不若紙片人孟策,看得出來平日時常鍛鍊,方臉稜角分明,鬢角鬚髮修整得一絲不苟,雖是喬裝赴約未著官服,但便衣更顯樸素雅致,整體感覺是相當精明可靠的類型,因居於高位,碇氏家聲良好,至今亦是不少洛城少女們的夢中情人,其立在身側,沉默寡言的長子碇瀾亦是,數年前成家時讓不少少女美夢破碎。
  雖說楊鷲對洛城重要官員再熟悉不過,知道紙片人孟策同樣精明可靠,可卻經常受其渾身透出的雜亂無章氣場所影響……孟策經常人未出現,忙亂匆促的氣息卻有如廚房著火的濃煙般迅速擴散至整個區域,如現在……

  「是這間吧,就是這兒啦……這陣子事多都來不及安排一下新進官員住宿問題……」聽得見拾階而上的腳步聲,非常匆促:「哎!踩到自己的衣服了……這風城的長衫果然不容易穿。」幸好沒摔下樓。

  「哎。」於私,順利的話,孟叔叔也是自己未來的爸爸,真想建議他稍微放鬆點過日子。
  「……幸好沒摔下樓。」碇海忍不住又喃喃自語。

  碇天從字裡行間抬眼,銳利的目光瞪向自己的兒子,碇海雖已乖乖坐在楊鷲身旁,卻能瞬間讓人感到他『坐著立正』……楊鷲內心竊笑……這少年伍長是真怕他爸爸,寒毛都豎起來了。

  「……呼,我是當真有些年紀了,爬這點兒樓梯就喘成這樣……」單手扶著門邊,氣喘吁吁卻又非常快速地向少主問好:「少主,您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
  「哈,孟叔叔說話還是一樣又快又清楚。」真是個永遠在趕時間的人。
  見同事碇天還站在一旁閱讀信件,孟策倒是一點都不拘束,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吃起不知誰買單的午餐:「有時間就快吃吧,我這一陣子都在風城,哎……以前的舊部最後還是一堆問題要靠我,可偏偏必須透過書信,還真是麻煩透頂!」似乎突然想起什麼,滿口塞著食物,突然轉向碇天:「啊,謝謝你家的景泰藍。」景泰藍的鳥我沒有,裝飾品我府上好像有一些……
  「都是為了公事,不必客氣。」碇天雖說欣賞孟策的能力,倒也沒表現出來,不冷不熱。

  早已習慣了碇天的處事作風,紙片人不以為意,繼續吃,眼看私下喬裝集會的幾人都該到了,楊鷲稍稍放心……

  「何不趁待在風城的時間好好休養?聽說那兒風景如畫,又有天險做為屏障,應該能安心一陣子,」原來洛城到現在都還能表面正常運作,是因為孟叔叔在遠距離支撐著:「戟哥哥呢?」
  「休養?開玩笑吧?」一邊嚼一邊搖頭歎息:「你們年輕人就是好逸惡勞……真是的,有時間休養還不如把榜單上的考生名單都過濾一遍……」說話極快,突然將聲音壓得極低:「情勢所逼,這次重點科目錄取的,家族三代全都是我們洛城本地人。」

  掌管司法的楊鷲……瞪大雙眼,盯著孟策,碇天與一直不苟言笑、沒說半句話的長子亦將視線移動到這位相者身上……在大法官面前坦言公然舞弊?簡直聞所未聞……
  戶外不斷傳來年輕學子的歡呼聲,聽著熟悉的家鄉腔調,高聲喧嘩慶賀,對照小小包廂內已經知道這不是憑實力考取的題名……五味雜陳。


  「……不然你們讓我怎麼辦?」孟策雖然繼續抓緊時間吃著,語調倒是放慢了許多:「任由那些外來者把持我們的重要機關不反抗、不防範?難道真的要讓武者成軍?」輕嘆:「我也不想用這種手段啊,可是……成績差,許多單位的辦事能力是可以訓練的,也能靠經驗培養,就算弄得一團糟也總能收拾殘局……但若萬一長少主那邊一個沒處理好,不論因機關受人所制失去城邦,或是川城真的攻過來……我們連收拾殘局的機會都沒有。」

  「……」這是碇天,沒說話,只將信件推到正吞著飯菜的孟策眼前,眼神投向鷲少主……該是尊重少主的決定,長子依舊保持沉默,也沒往小弟的方向看一眼。
  「……」楊鷲有些煩躁地閉上雙眼,停止用餐。

  倒是碇海事實上聽不太懂這其中的不妥之處,更沒在意自家大哥,只是一雙眼睛直盯著一桌飯菜,肚子咕嚕嚕叫……

  「那些被破格錄取的本城考生,確實程度如何?」楊鷲畢竟不如碇天死腦筋,實際官階上也是三相之一,腦中快速思考著如何讓自己在公正與現實之間妥協:「雖然我知道孟先生所說的『兩害取其輕』,但最初立法的根本是維護秩序,上位者不可自行違背這層秩序。」稱謂從孟叔叔變成孟先生,儼然已是公事口吻。
  「唉……」孟策嘆息,道出這些日子在風城得知的過去:「我問過采葛了,十年前促成這道法案通過的采綠,確實收受了賄賂……沒道理的東西既然發現了,要我如何遵守?說起來當時真是荒謬,普通職位也還罷了,怎麼會通過讓外來者任我們本城的要職……」無奈,難得真的放下餐具,認真:「我跟你們不一樣,行政上鎖碎事務天天在變化,司法跟立法不會直接關係到民生卻左右著民生,你們……永遠不可能跟得上這層變化……說白了,若是川城沒有要圖謀我們什麼,什麼官都讓他們做去我也省心……可顯然他們不是這樣想嘛!」

  碇海看著眼前的奶油玉米筍,纏人的香氣惹得自己直流口水……
  碇天終於動手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但依舊沒發話,長子仍立於身側。


  「……唉。」我是司法相啊,要維護法律正常運作,居然跟我說你公然舞弊……該如何是好?
  「……我也有吩咐下去,那些程度恐怕不太夠的錄取官員必須經過半年的培訓啦……」說著繼續吃:「雖然考生們自己不知道,不過我有把他們分類貼標籤了……他們必須訓練半年後才能獨當一面……就……沒有這道法令,不過我給自己發明了,也給辦了。」越說越小聲,也不知是因為越權的關係,抑或是開始狼吞虎嚥的關係……
  「呃……」楊鷲又閉上雙眼,手指柔柔太陽穴:「……至少暫時區分開了。」

  唉,如此應變我是可以勉強接受了,非常時期,非常措施,已經頒布的問題律令本就不可能在這暗潮洶湧的時期馬上說廢就廢;可雖說我跟孟叔叔說起來在職等上高過碇天一個階級,但就怕碇天那石頭人無法接受,他人雖公正嚴謹,但就是太過一絲不苟,可偏偏又是碇氏族長,親族分布在各個不同機構,現階段很需要他的幫助啊……我不想花時間說服一個石頭人。

  孟叔叔,你幹嘛要現在說出這種事情?你不說,春天新進大小城臣才開始到任,暫時也沒人會發現吧……

  「是你兒子讓你在我面前說的?」碇天突然看向門外:「到了就出來吧。」復又看向自己的小兒子:「外頭來了人卻沒聽見,要多加鍛鍊。」
  「是……」那能不能讓我先吃飯啊?

  似乎對兒子故意拉長音的那聲『是』頗不滿,又瞪了碇海一眼,少年伍長面對自己的父親,噤若寒蟬……不知道是不是楊鷲的錯覺,碇瀾的眼神似乎對么弟閃現些許笑意……但絕不是好意的那種,而是石頭人二代也終於有些幸災樂禍。

  而孟戟便在這種家長訓話的奇怪氛圍中現身。
  孩提時代訂過娃娃親的楊鷲與孟戟,自十年前長少主楊鵬被流放後便未曾再見,此時再度相會,竟是在此等需要喬裝改扮的複雜場合,雖說都是自己人,自也沒了什麼浪漫場面……

  「……」紅髮少女穿著偽裝的少婦裝束,很想叫一聲戟哥哥,或至少稱一聲孟大哥……可話到嘴邊卻又沒說出口,多年未見卻又好似昨日才相識般……陌生的熟悉感。
  孟戟往楊鷲的方向輕輕看了一眼,僅僅只是短短的一瞥,已別過視線:「鷲妹一路風塵,辛苦了。」

  平凡無奇的一句話,倒是讓身為父親、一向不怎麼感性的孟策微微傻眼……兒子那語聲中有訴不盡的溫柔,還有……微微的一點點,卻很明顯的安定感……
  ……或許早在老城主訂下娃娃親的同時,已經將孩子時代的孟戟的心思,定在楊鷲身上,是使命感、是少年情懷,也是歸屬感。


  「以碇叔叔的家族勢力不可能到下個月都未察覺錄取生的狀況,」簡短招呼過後,紅髮青年立刻談起正事:「與其等被發現時才告知,不如讓家父先說清楚,據調查,湖澄在送嫁出發前已經遺失了立法相的官印,只要有足夠的人脈找到官印,就能立刻通過父親的臨時折衷辦法。」
  這段話雖說重點明確,卻有個弦外之音……也造就了一個主導態勢。
  雖說孟戟口稱『叔叔』,表面恭敬,又恭維碇氏家族家業龐大,成員分布整個洛城各個重要機關,卻也因為這第一句話,後面『找官印』一事顯然必須落在碇家身上。
  不找,自然不可能,肯定必須找,可經此一次,往後在這個戡亂時期便由孟戟取得主導立場,整個維護洛城政權的檯面下行動將由他這位洛城仕代表楊鵬,下達指令推展,即便碇家藉著體系龐大想造反也不容易,在場的楊鷲只要看碇天找不到官印,便能以他辦事不利為由,加以牽制。


  藍天或許白雲自在,窗外或許落雪舞動,秘密集會下,緊閉的窗扉自是看不見外頭動靜,聽覺取代了一切……戶外街上的喧嚷似乎暫時告一段落,金榜題名的、名落孫山的,都已經確定,看要吃吃喝喝慶祝或是暴飲暴食宣洩……總歸人只有一張嘴,吵嚷聲減少了許多……
  也讓聚在同一張餐桌的幾人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脈動,似乎連思緒都聽得一清二楚……
  如果真能清楚的話……

  碇天深邃的雙眼看了一眼不斷狼吞虎嚥的孟策,寧靜卻清晰的嗓音響起:「不得了的繼承人。」往後不必擔心鵬少主在城中無人,立場尷尬,有這樣的仕者輔佐,即便是在如此複雜的時局世襲城主,也好過太平時期身旁無能人可用,守成與創業,各有難處,人才無價……不過,有件事待確認。
  「鷲少主,」

  「嗯?」在官場打滾多年,自是聽懂了孟大哥的用意……雖對孟大哥的維護感到感激,但……
  孟大哥太不瞭解碇天這個人了。
  碇族這麼多人自然很難說,但為首的碇天在各方面的能力手腕都高出我數倍,多年的經驗更是無可取代,卻甘願做我的屬下,那不是精明,那是慎行,而即使不論那耿直到骨子裡的性子,我相信單就當年他對母親的感情,足以守護我到永久。

  「長少主與鷲少主之間,」拉得整齊毫無皺褶的皮衣似乎隨著說話聲,溫和了幾分:「我族並沒有特意維護任何一方,但希望能儘早知道兩位少主未來的動向。」
  溫和卻嚴肅的提問,的確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若是楊鷲有意與兄長爭奪世襲之位,以長年待在城中熟悉政務又較具人望來看,絕對可行,但……孟戟畢竟是長少主仕者,若由孟戟主導一切,未來自是擁護玩伴的機率大於未婚妻……
  沒有多少男人願意讓女人握有比自己更大的權力,特別是自己的妻子。

  楊鷲愣了愣……隨即微笑:「雖然沒有與哥哥確實談過,不過我並不想繼承,」一個安撫的眼神投向心上人:「當初本就是趕鴨子上架,我真正的興趣,碇叔叔再清楚不過了。」我只喜歡查案,最好連司法相都別當……那是最理想的生活狀態。

  紙片人抹抹嘴,似乎用餐告一段落,放下餐具的同時似乎也放下懸著的心……剛剛的每一句對話,雖然沒有插嘴,在腦中卻字字清晰。
  碇天突然看了一眼自家餓得發慌的孩子,雖然沒笑,眼神卻溫和了許多:「看來接下來真是年輕人的時代了,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對著自己的么子,意有所指,復又看向方才言詞犀利的孟戟:「長少主有能人相助,如此我就放心了。」

  「……年輕人的時代嗎……得好好把握時間了。」孟策似乎回憶起很多自己那個年代的往事。

  年輕如孟戟楊鷲,雖聽過碇天與妍姬的傳聞,此時才從那寧靜卻充滿力量的眼神中,看出真實存在且沉澱已久的情感,年紀更小的碇海自是無從體會……只覺得長年嚴肅的父親似乎真的放下了什麼,很深很深的重負……
【貳】 第七十二章 討厭鬼
  「我們真要在這種天候下水?」雖是明知必須執行,楊鷲還是有點鬱悶。
  「重點是還要穿成這樣……」碇海已經脫得只剩條短裡褲,拎起一條怪怪的黑褲子:「不過你確定這個湖能通到鴞少主園子裡的池塘嗎?雖說白天下水相對安全些,但我還真挺擔心的……浮出水面時會不會正好撞見人……」

  眼前是最接近內城的第十一城,南邊一處竹林裡的湖泊,天候溫暖時常聚集不少內城官員的孩子在此戲水,如今隆冬,細雪縹緲融於湖面碧波,天寒地凍,自然無人接近。
  短暫地與眾人在茶樓包廂會面後,孟策不敢貿然回相府,決定先由碇家長子碇瀾護衛,前往直屬於自己手下的正規武者團長、位於外城的碇家次子碇瀑住處,必要時方便逃跑,碇家三男四男則前往守護孟相府,按照推測,說不定對方不敢針對碇族,卻會對孟家府第有所威脅。

  「采菊給我的地圖上是這麼畫的,正好撞見人就由你收拾對方了,這不就是你的職責嗎……」早已換上『黑色怪怪裝』的楊鷲迅速將少婦裝束收拾入包袱:「你快換上吧,雖然說不保暖,但是這身衣服動作起來真俐落。」動了動手腳,又跳了兩下……還不賴。
  「是嗎……」七手八腳中……
  「應該合身吧。」先前迴避更衣的孟戟,從竹林中現身。


  孟戟本身功夫不弱,護送假姑姪兩人來到此一靜僻湖泊,一路上沒機會多說話,經過數次折返甩開跟監者,又經過兩次換裝,神經繃緊到了冷汗直冒的地步。
  ……很明顯,儘管喬裝改扮讓假夫人無法確切鎖定目標,但鷲妹入城之事對方已經知悉。


  好不容易到了定點後,孟戟才從行囊中撈出了兩套酷似聶雁特工時期常穿的制服,讓一大一小換上,顯然是依照樣式裁製而成……


  「嗯!」楊鷲回首,燦笑滿面:「謝謝戟哥哥,我一直好想穿穿采菊那身怪衣服,呵……雖然摸起來不大一樣,也算不錯了!」
  「他常常在內城換裝遊蕩?」這也不稀奇,畢竟他要探聽情報。
  「嗯,幾乎每晚上都下水的,啊……這湖泊通往池塘的事情,還親身實驗過,放心。」一邊幫忙碇海收拾脫下的衣物,儼然是個真正的姑姑:「他連續試了七、八個晚上,才確定游泳路線,那一陣子……雖說他好像都在外頭擦乾了才回來陪我,但頭髮可騙不了人,有時甚至都結冰了……沒想到最後真的派上用場了。」說起來,采菊的身體難道是鐵打的?女人應該很需要保暖……一兩次或許還行,連續這麼多天,要我可受不了。

  碇海不解:「連續試這麼多次……那萬一被發現,不是大家都知道了?那前方不會有人嚴密把關嗎?」采菊大人的身體到底是什麼做的?我覺得這水很冷耶……

  「我想不會,」孟戟看著幾乎快要冰凍的湖泊,單手撫著下巴……略作思索:「嗯……我想我知道他是從哪得知的了。」應該是在菊城時,他約莫曾在仁美過世後查過所有塚山克己的東西,塚山克己既是我們派往監視菊城的細作,很可能是日記或者什麼地方透露出些許線索……
  要不就是已經倒戈的藥婆直接告訴他,也不奇怪,果然間諜會知道很多我們這些一般官員不知道的門路,至少,此前從未聽說過,要是早知道要泅水,那兩套衣服真該再做薄一些,防止吸水過重,水底通路也該清理,應該有不少水草。

  ……嗯?剛剛鷲妹說,連續七、八個晚上?
  好傢伙……
  搞不好連這身黑衣都是他特意放在顯眼的地方,算計好我會依樣畫葫蘆裁製的,嘖。


  「可是下面會不會有很多水草青苔之類的啊?應該也有泥沙淤積吧?」碇海站在湖邊,腳趾頭浸到湖水,直打哆嗦……果然很冷,采菊大人到底都用啥保暖?不可能穿女裝下水,難不成穿他習慣的和服?那在水中不重死……
  「不必擔心,」孟戟隨手收起眼前兩人的包袱,語聲肯定:「天寒地凍,水草沒生得這麼快,也不是泥沙淤積的時節。」那傢伙已經清除過了,能耗時這麼多晚,肯定做了相當措施:「關於閉氣的問題,他是不是說過『下去就知道了』之類的話?」
  楊鷲眨眨眼,對孟戟的話有些不明所以……不知為何,居然不樂意了起來:「……戟哥哥好像很了解采菊,這都沒說什麼呢,你就什麼都知道了……回想起來,采菊也讓我們一定要跟你會合過後才行動。」湖邊盤起的紅髮,色澤上看起來有些光火……


  天雪依然,浪漫縹緲……看著眼前的鷲妹,孟戟在僅僅兩秒的靜默過後,卻大殺風景地低聲暗罵……
  「……惹人厭的傢伙。」算計我?
  接連每夜下水這麼多次,下方肯定已經處理妥當,水面下該是每隔一段路,就放了竹製呼吸筒之類的東西,但那可沒我的份,萬一我跟著下水,弄不好經過建築物底部時,突然發現沒有我的呼吸筒,還會窒息而死,還有『會合過後才行動』,代表他果然是算計好我會利用風城常見的布質,裁製一模一樣的輕便服裝,並且交給鷲妹,嘖。

  是說他那套衣服的材質特異,不見皮毛卻溫暖異常,好像還能隔水,觸手滑溜,我待在風城這一陣子還真研究不出來……只是單就樣式的話,憑記憶裁製,自是沒問題。
  那套衣服,就跟如今在我手中的黑色鍊墜一樣,是他聶子翎不屬於這片陸地的鐵證。


  楊鷲不滿:「我哪裡惹人厭了!?見面也沒多說幾句話就動不動懷疑人,你才惹人厭呢!」顯然會錯意……大小姐本也不是善罷的性子:「采菊對我就很好,從來不會這樣亂懷疑,你都不知道,那樣對碇叔叔說話很失禮嗎?人家采菊知道你聯合了碇族想除掉他,都沒說什麼呢……」
  「我是說采菊惹人厭,不是你。」同樣的紅髮,語氣冷了幾分:「你既然知道我想殺他,又怎麼可能對他有意思?」鷲妹居然以為我對采菊有意思,看來他不知道聶子翎是男子……想來是怕被軟禁的鷲妹壓力太大,所以隱瞞,如此正好……我沒時間花心思處理感情問題,自然不想讓自己多一位競爭者。

  碇海在一旁兀自尷尬……實在不知道能說些什麼緩緩兩人的情緒,如今任務在即,真不是鬧內鬨的時候……卻偏偏只能在一旁乾瞪眼幫不上忙,懊惱地抓抓自己柔軟的黑髮……
  都不知道誰才是大人……為什麼你們要在這種時候吵這些?還吵得挺微妙……我都聽不大明白,看樣子孟大人跟鷲少主打從心底就是一對兒吧?大概是這樣……所以才吵吧……


  午後,翠玉竹林的綠意渲染了湖泊,渲染了天空,連清風都翠洋洋地奔跑著舒適的味道……
  可惜身在其中的人正在氣頭上。

  「討厭鬼。」面對未婚夫,楊鷲少有地噘起嘴……不滿地背過身去:「阿海,走了,我不想見到他!氣死人!」哼……欺負我好姊妹,討厭鬼!討厭死了!

  「……」孟戟見那撒嬌賭氣的模樣,無奈……
  合著我不能說你惹人厭,你卻能直接罵我討厭鬼!?什麼邏輯,簡直沒道理……
  看著鷲妹的背影,輕聲對碇海交代:「若沒把握,切勿行動,你們到了鴞少主房內先休整一陣,我會調集親信,見夫人入浴會吹一曲陶壎做為暗號。」

  「嗯……呃……孟大人,」碇海眼見自家姑姑在催促,只得匆匆留話:「我想鷲少主不是真的生氣,我想對他而言,采菊大人跟采蘋大人是同樣重要的。」
  「看你年紀輕輕,女孩兒家的心思倒是真懂不少……快去照顧你姑姑吧。」
  「嘿,果然還是你好說話,要是跟我爸或我哥哥們行動,肯定憋死我。」知道孟戟沒真的往心裡去,小碇海潛入水中時真放心不少。


  看著水面上,潛入的漣漪逐漸擴散,孟戟提起行囊,眼神映照出同樣的漣漪……
  柔和卻決絕。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生前收受賄賂的采綠就是很好的例子,更不用說是來路不明的聶子翎,在我看來連采蘋都必須提防。
  正是因為鵬太容易投入感情,鷲妹又不易懷疑人,所以我才更要提高警覺,懷疑周邊的一切,不為什麼,只因我是老城主指定的長少主仕者,又是你的未婚夫,補足你們的不足,是我的使命,倘若因為沒有彌補你們的缺陷,進而使得洛城淪陷,我不但愧對長少主仕者的職銜,此生也會變得毫無意義。

  缺角的太陽不是太陽,減少光熱是事實,弱點不會改變,只是缺角的太陽。



  冬季竹林裡,湖水清澈冰冷,頭頂上方正下著雪,少數落到湖中才溶解的美麗結晶在消失殆盡前,優雅地徜徉在楊鷲眼前……
  「……咕。」碇海雙腳努力蹬著水,從後方追上,試圖溝通。
  「……」楊鷲指指看似被城門基座堵住的黑暗處,示意往該方位前進。

  腳邊底層,水草纏繞著水草,還有竹枝與落葉,在隆冬腐敗後成為凝結的泥濘,所幸此時水深,兩人有足夠的空間泅泳,不必冒出頭去……但冰寒的浸泡已讓人分不清冷熱,好像周身都是滾燙的熱油,灼傷肌膚,又好像徹底凍透了骨髓,即將失去知覺……
  勉力划動四肢,此時真要感謝吸水不多的材質,輕便的深色裝束發揮了最大功用……

  「……咕……」
  「嗯……嘓……」

  碇海畢竟年紀小,早已快憋不住氣,眼見就要上浮,藉著午後暖陽穿透的光線,眼尖地發現基座牆垣處繫著拉繩,沿牆往前方延伸,每隔一小段都繫著各色玻璃瓶製的簡易呼吸筒,數量充足,不但指引了方位,呼吸顯然也不成問題,頓時安定了不少。
  趕忙蹬了幾蹬湖底水波,藉著拉繩穩住身形,楊鷲見狀,有樣學樣,雖然二人都不擅長游水,但意志堅定,又有彩色玻璃在水波蕩漾中安定情緒,頓時為忐忑的心增加不少自信。

  兩人接連拆了好幾個玻璃瓶,跟著瓶身不知不覺中亦前進了不少,吸飽了空氣……碇海覺得這輩子好像可以不用再吃東西了,一種驚險的飽足感讓自己的神經定了定……楊鷲則是第一次覺得冷空氣比玉米筍好吞得多。

  深入城牆基座,黑暗逐漸籠罩,陰影讓冬季的湖水更添冰凍效果……盤著紅髮的少女,注意到腳下…………居然變乾淨了。
  原來戟哥哥剛剛聽我說『七、八天』時,就已經知道采菊每晚都在做什麼……說起來哥哥也跟我說過這兩人極有默契,可為何偏偏戟哥哥硬是要除掉采菊!?真令人費解……我真不認為自家姊妹會覬覦什麼,再說了,都當他是自家姊妹了,哪還會計較些官位權勢?即便是采菊想要什麼官位或者財富,以他的能力,安他個位置坐我倒也放心……他定能勝任。

  嗯!?對了……我怎麼這麼笨?肯定是采菊不願意嘛,按照孟大哥的性子,肯定會希望他能成為自己人,為哥哥所用,可采菊看上去雖不是嚮往自由的類型,卻也不是能讓人拘束的性子……除非他心甘情願,不然……很難吧,根本不可能。
  看樣子兩邊都不是能改的脾氣,也都不可能受人勸說……若事件順利結束,往後我還真得多護著采菊些,至少別讓他真的被孟大哥和碇族聯手給殺了……那樣就太對不住那些我們相處過的時日了。

  「呣……咕……」

  左右盤算間,前面碇海踏著虛浮的步伐,回首,似乎正想表達什麼……
  眼見前方微微光亮,想來在思索間即將走過城門基座,繫繩的高度漸漸升高,兩人從蹲著步行,逐漸與湖底成平行,邊拉繩邊踢水前進,直到光明完全籠罩在頭頂上方,正確說,是後腦勺上方。

  此外,眼前的玻璃瓶突然由原本的各色分呈,轉為一整排都是鮮豔醒目的紅色。
  雖說在湖底即使水再清澈也看不出什麼顏色,但兩個適應水中視線的偷渡者,很確信,那是要人提高警覺的意思。

  五指冰凍,緊抓綿延,腿腳漸緩,漣漪止息。
【貳】 第七十三章 紅色警戒
  提高警覺。
  或許即使沒有聶雁安排的紅色警戒,假姑姪二人也能馬上察覺。
  平日裡由路面走正道,或步行或駕車進入內城,道路多少有些彎曲,自然緩慢,而水底卻是直線前進,雖說周身冰冷的水壓以及心理壓力,直讓人喘不過氣,但在看到紅色瓶子綿延之後……立即意會了過來……

  光線從上方隨著波光瀲灩在腦後,這代表在水中的兩人已經正式潛過城牆基座下的水道,進入了內城腹地範圍。
  依照方位與距離判斷,此時約莫是在某個園子的人造裝飾池塘中,順著玻璃氣瓶鋪陳的道路,腳邊明顯有被清理過的痕跡,泥沙不多,被飼養的豔麗魚兒從身邊優游而過……人類在外頭冷得要命,水底凍得要死,魚兒還是同樣自在……看著牠們自得其樂,兩人不禁對在水中憋得半死不活的自己又無奈又好笑。

  「呼!呼……」
  「!咳!」

  碇海畢竟才十歲,先前重傷過後也沒好好休養便趕鴨子上架,中午又沒吃飽,肺活量實在不濟,加上天寒地凍,撐不住便偷了個陰影處悄悄探頭,此舉驚得楊鷲岔了氣,喉嚨完全被冰冷的池水侵犯……既然岔了氣也只得跟著往上浮……倒也是真的游累了,上浮得挺迅速。

  「喂,呼……我說……還要多久啊?」這是碇海,雖是個伍長,但也不擅泅泳,疲累之下,已經問得有點語無倫次,但大致還聽得明白。
  楊鷲覺得自己的頭從沒這麼冷過,環視了周圍一圈,趕忙縮回水中,只留下嘴巴以上的部分:「這裡……是,鵬哥哥先前住的……呼……偶爾接待外賓……我說,下面好像、反倒暖活些……」說著便整個人又縮回水中,心下嘀咕:難怪魚在水裡這麼冷還能游……
  碇海垮了一張臉,有氣無力:「……可你沒說……還要游多久唉……」

  伍長的意志力使然,雖然年僅十歲,體力未復,依然跟著少主往下潛,又怕這假姑姑遭遇危險,趕忙幾個蹬水超前,領先開路……
  細雪飄飄然落入水面,腳邊水草悠哉的模樣羨煞了寒冷與窒息交迫的兩人,楊鷲看著那些艷麗的游魚,有些鬱悶,而前方的碇海是壓根兒已經無法理會那些觀賞魚,沿著繩子沒命般地往前推進,直想把路程快快游完……

  通過城牆基座後的,湖水漸淺,已經感覺到兩人處在一座巨大池塘,而非湖泊的寬廣,紅色警戒持續著,畢竟水深不及兩個人的身高,儘管湖面白雪碧波,曼妙優雅,無人理會下方動靜,也該小心動作。

  「……咕!」楊鷲注意到池水上方似乎有人!
  「?」感應到了來自身後的不尋常波動,碇海回頭……

  眼見碇海嘴唇都紫了,想來他中午也沒吃多少,楊鷲不禁感謝這孩子……小小年紀,身負重任,陪自己冒這種險……又感覺到上方的人似乎沒注意到水底下的自己,便想算了……
  別給這孩子這麼多壓力,看緊他別在這節骨眼兒往上浮就好。

  「……別為難……招待不周……」模糊的聲音聽起來,上方是負責接待的城臣或侍者。
  「……夫人……遺落……」可能是這位外賓遺失了東西?

  此時碇海似乎也發現了上方的動靜,雖然身著黑衣在碧綠如鏡的湖底,其實不易被識破,但也不敢再冒進,原本屏息的狀態又進入高度緊張,凍透的手指緊緊抓住繩索。

  ……假姑姪二人再度陷入警戒,原本早已豎起的寒毛此時已經呈刺蝟狀態……耳聞上方兩人似乎爭執了起來,楊鷲頓覺怪異…………
  來者是客,即便是高官也不好跟外賓起爭執,這上面兩人到底什麼來路?本城外賓很多……富商、學堂師父……什麼都有,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呢……


  『嘩……』聲音不大,水花四濺……
  「!」這是楊鷲。
  「…………」碇海在池水中眨眨眼,已經忘記該有何反應才恰當了……

  一屢屢紅色渲染了在池水中本就不清楚的視野,視線中還有落水人的下半身,猛烈掙扎!看樣子雖負傷但沒傷到要害,幾個踢水,再度躍上岸……看來上頭是開打了!

  「……呣……」幸好你自個兒上去了,我們自身難保,你就自己保重吧。
  「噗咕……」幸好他沒有連頭都落水,不然肯定發現我們……你有武功,就自求多福吧。


  兩人各自心有餘悸,既然不想加入岸上的亂戰,也就不敢多加耽擱,深怕下次落水的不只是傷患,萬一落水的是屍體,更讓自己進退不得,既不好放著不管又救不活,那假黛姬永遠也不可能就範……

  染血的池水很快被乾淨的水波擴散,一縷縷被渲染的傷痕好像不曾存在一般,已經隨著美麗的魚鰭游了開去……

  兩人各自思量,已經由剛開始邊爬邊游、又冷又凍的鬱悶,轉為因血色帶來的沉重……
  而邊爬邊游的狼狽依然,思緒混亂依然,水草悠哉也依然。


  「呣……」在前方領路的碇海,像是看到了什麼……突然加快速度。
  「?」手上抓著繩索,跟著加快:「……」原來瓶子到了盡頭,想來是可以往上浮的意思。

  思緒混亂間,居然已漸漸靠岸,來到一處陰影,不若城牆基座黑暗,由於淺灘,透得出較多亮光,可雖說是水淺,也足足比楊鷲身高高了兩個頭……想來這兒終於到了楊鴞住處,周圍隨時可能有武者、侍者們往來,幸好兩人都是一身黑衣,剛剛那種驚險情況才不易被發覺。


  「……」多虧這身衣服,真該感謝那討厭鬼,哼。
  「咕。」碇海人矮,稍稍立了起來也不容易被池水以外的人察覺,兩人互比了個上浮的手勢,知道彼此意見相同,便先把方才的插曲拋諸腦後,讓小碇海先緩緩探出水面看看究竟……希望別看到什麼不想看到的。
  「……嗯。」楊鷲極有默契,抓住少年伍長的腳丫子,準備上頭一有不對勁便把人往下拉。

  先是濕漉漉的黑短髮,夕陽下,緩緩露出光潔的額頭……碇海黑曜石般的雙眼完全露出水面時,發覺自己很安全地在一座裝飾橋下,看到彩霞漫天時,少年才眨眨眼……

  ……嗯?原來時間沒有我想像中的久……下面那麼冷,又經過剛剛那驚險的狀況,我都身體痠麻了,還以為已經晚上了呢。
  左右張望一圈,沒有危險,是在安全的定點……想來采菊大人評估過很多回了,嗯?那是……太好了!那個小包裹一定是給我們的!


  兩人七手八腳地上了岸,頓時冷空氣灌入全身,直打哆嗦!
  裝飾橋梁橋面窄小,假姑姪二人的掩蔽不多,也不敢有大動作,拆了聶雁幾乎是在一個月前已經藏在橋梁下,沾上不少灰塵的包袱,頓時感激涕零……

  「快換上。」楊鷲扔了件內城官員的孩子們常穿的服飾給自己的小保鑣,自己也換上一般的侍女裝束,雪白與翠綠相間的服飾:「還有酒,你也喝一些。」
  不用少主指示,已經吞了一大口:「呼……他是怎麼知道我會跟你回來的?我不是半路自己諫言才被派任務的嗎……」接著又是一大口烈酒嚥下,才七手八腳地開始換衣服。
  「……他就是知道。」這麼深奧的事情,還是別跟個孩子解釋……也幸好是碇海,要是保鑣是成年人,讓我怎麼換衣服?其實十歲多少已經讓我有點彆扭了:「……是說冷得要命,自也顧不得這些。」
  「啊?」怎麼突然冒出這一句?

  快速立好侍女的衣領,擋風正好:「沒什麼。」接過那姪兒遞來的酒瓶:「哇,你這年紀喝這麼多沒問題嗎!?」自己也等不及回答,哆嗦著把剩下的酒喝乾……
  夕陽紅火斜照著火紅的髮,內心感嘆……這約莫是自己喝過最好喝的酒了。


  「嗝……」黑髮少年突然站了起來,用力拍拍自己的腦袋:「少主……」努力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些。
  楊鷲見狀,抽了抽漂亮的臉蛋:「……不會吧?你可別醉啊!」這傢伙什麼時候這麼正經叫我少主!?私下裡都是你啊我啊的……
  白皙的雙頰已經染滿緋紅,甩甩頭……又用力打了自己的太陽穴一掌:「沒什麼,雖是首次飲酒,但不礙我護少主周全。」
  楊鷲傻眼:「你……你這樣還想護我周全?」明顯不正常!居然文謅謅起來了…………快將這些黑衣藏回原處比較實際:「這裡有兩把防身短刀,你帶著一把。」
  「是!」很有精神:「少主有命,碇海無所不從!」

  裝飾橋梁陰影下,楊鷲見此等情況,幾乎暈厥……饒是一股使命感使然,才使得自己鎮定些。
  ……都說醉漢靠不住,醉了的小鬼哪還能信!?
  「趁著太陽沒有全落下,我們快速摸入鴞哥哥房裡吧……天色一暗我可沒把握在哪兒。」不知道鴞哥哥現下怎麼樣了……孟大哥說采蘋父女好不容易過了銀河,卻回信說沒找著……唉!真是擔心事兒接連不斷……

  「慢!」彷彿變了個人:「待屬下先上去探探究竟。」說著,也不知是哪來的腿力,居然一躍翻身上橋,俐落得不像個軍旅伍長,儼然是個超級武者或是專屬保鑣。
  楊鷲與碇海不同,自幼生長在內城,極為熟悉內城運作,鴞哥哥的園子雖說就在假夫人左近,但卻是相對護衛鬆散處,當下神態自若,從容地走出橋下……畢竟越是鬼鬼祟祟,越引人疑竇。

  「沒有問題。」碇海是認真的,全然不是原本的少年淘氣本色……橋梁上,夕陽下,威風凜凜,彷彿隨時都能面對百名武者:「請少主帶路。」說著,帥氣地將短刀插入靴中。
  「……呃,嗯,該是那間看起來比較大的了,隨我來吧。」幸好目前還行,采菊恐怕千算萬算,就是沒料到碇海滴酒都不能沾。

  嗯?說起來……
  嘿,不知道碇天喝了酒會是什麼模樣?對了……碇海跟采菊……說起來生得挺像,眼睛一般黑亮黑亮的,頭髮都是柔柔軟軟的黑髮……嗯?下次把采菊灌醉好了,說起來他好像也從未在我眼前喝過酒,連跟我日常小酌時,他都以茶代酒……真該把他灌醉一次看看……
  再說了,哥哥明明就這麼喜歡他,卻不敢行動,讓他做我嫂嫂挺好……戟哥哥見他成了自己人就不會滿腦子想殺他,這主意真不賴……況且采菊好像也不討厭哥哥,把他灌醉,然後送到哥哥那兒!我真是太聰明了!說起來我破案無數,倒還沒犯過案……嘿!等事件結束,有得樂了!

  呵,采菊那麼漂亮,艷麗逼人……喝醉的話肯定更加嫵媚……真想看看!



  「小心有腳步聲!」碇海一個旋身,已經握住少主的手,小腿蹬地,直上薄薄積雪的琉璃瓦!
  「……啊!?」

  楊鷲正在異想天開打如意算盤的當下,前方的確傳來腳步聲,但楊鷲並未察覺……直至上了屋頂亦未察覺,但見庭園處出現了一人身影,縹緲飛雪下,是個與自己同樣身著侍女裝束的女子,但行為詭異,絕對不是尋常侍女。
  畢竟假姑姪二人心裡清楚,現在楊鴞的屋子早已沒了需要服侍的少主,雖然按理依舊有人守衛,但收拾屋子這類事宜該是楊鴞離去的那幾天便收拾了,哪還等到現在侍女才出現?而無論是衛者、侍女……畢竟都屬於雜事頗多的職務,都是兩兩相伴,眼前孤身踏上鴞少主園子的侍女絕對有問題,更何況……

  「少主,請閉氣。」這女人很厲害……腳步沉穩不失輕靈。

  「……」雖然已經在水裡閉到快沒氣了,還是努力趴在屋頂上不出聲……阿海喝過酒後,完全成了不同人,不但說話恭敬,好像……武功還進步了?瞬間突飛猛進?
  要是我現在出現,雖說有侍女裝束掩護,但單獨行動還是容易被懷疑,就像我們看著下面那人一樣……嗯?嗯?
  這下可好,居然出現那麼多人在園子裡,一、二……八、九……這十四人就是采菊說要提防的!肯定都有問題!那女的在對他們說話……真想看看能不能聽到什麼……
【貳】 第七十四章 落日殘紅
  似乎能聽見楊鷲的心聲,同樣趴在積雪琉璃瓦上的碇海輕輕抬手,彷彿怕驚動了什麼看不見的東西似的……用比落雪還微小的聲音阻止,眼神示意自己靠近竊聽,讓少主留在屋頂上……
  楊鷲內心自是對碇海的轉變百般奇怪,但也無暇顧及,內心盤算:如此也好,萬一碇海有個萬一,被假夫人的人馬抓去,至少還有我能給外面通風報信,再說……看他自從喝了酒後,好像突然變強了?雖不知原因,但我跟著反而拖累他……嗯。

  當下點頭應允,風雪掩映下,原本就冷透了的楊鷲,繼續讓白雪淹沒周身……趴在琉璃瓦上,曬著不怎麼暖和的夕陽,看著碇海離去,直到火紅的夕陽逐漸殞落,靜默的雪色與陰天連成一片,仍在屋頂上不敢動彈,連不斷在碇海與女子之間往來梭巡的眼珠,移動時都小心翼翼。

  這邊碇海飛身掠過幾個屋簷,便在一下風處止步,如陷入休眠狀態的小獸,蟄伏在被雪片覆蓋的琉璃瓦上,凝神屏息,側耳傾聽,幾乎將柔軟的黑髮都埋藏在細雪中,酒後的碇海發揮了前所未有的功力,將聽力範圍張到極致,目光也對焦到女子身上……
  同樣身著翠綠侍女服,約莫二十出頭年紀,看上去雖然漂亮,但絕不是清秀佳人的類型,濃眉大眼,古銅色的臉蛋膚質,很有遠遠遠古代塞外美人的剽悍味道。

  「……確定楊鷲已經進城,很可能已在內城範圍,各處嚴密巡查。抓到楊鷲,若情況不許可便直接殺了他,對方進入洛城時只帶一名隨從,在內城定有同黨。」在雪地中朗聲發話,音量正好,半點不見氣虛:「我已令人在晚餐時段於孟相府起火,將麻煩的一切燒之殆盡,不必救援,燒越久越好……以上,散開吧。」
  十四人中之一上前:「剛才受傷的富商生得極像洛城老城主,該不該……」
  女子抬手阻止對方說下去:「現下能要脅水雅的水月不知身在何方,依照淋夫人推測,該已入了川境,我們這裡不宜再旁生枝節,搜尋楊鷲時也順帶在這一帶搜索,你們兩兩一組,各就各位,無論遇到哪路人馬,凡覺不妥格殺勿論,我回淋夫人身邊去護衛。」
  「是!」


  陣風似的,眾人眨眼間散去,碇海兀自在屋頂上不明所以……雖說酒後感到自己功力大增,但腦子怎麼就是轉不快,甚至比平時鈍了許多……
  ……什麼很像老城主的男子?老城主早就去了……也沒聽說過少主有多相似的叔叔伯伯……頭好重,所以說就是剛剛落水的人?唉……先回少主身邊吧……腦子就是轉不過……

  楊鷲轉來轉去的碧藍眼珠子隨著人群消失而安定下來,眼見碇海歸來後,兩人繼續前往楊鴞房間的行程……飛身從屋頂躍下迴廊,迴廊轉折,腳步迅捷而輕巧,不敢多作聲響,期間,碇海沉默,提高警覺,並未多言剛才聽到的情況,一隻小小軟軟的手,緊緊牽著身後的少主……隨著指示在前探路。

  楊鷲開始有種奇妙的錯覺,看著少年伍長的背影……剛過自己腰部的身高、微濕的黑軟髮,加上平時那雙黑曜石般的大眼睛……輪廓依稀在哪見過,很熟悉的感覺……


  「總算到了。」迅速將房門掩蔽,碇海並未鬆懈,隨即提高警覺感應室內:「……嗯,此處的確安全,沒有埋伏。」似乎有段時日沒有人進來過了,正好。
  「但還是別點燈比較妥當,」此時夕陽已經落下,微光逐漸消逝:「看來鴞哥哥還是沒回來,但這裡有人打掃過,我們說話得小聲。」好歹有條被子讓我們裹一下。
  「是的,少主。」
  聽聞這聲應對,楊鷲汗了一下:「阿海,你是不是不能喝酒?」雖然無礙於任務,但真不習慣……
  碇海用力甩甩頭,一副難受掙扎的模樣:「我不知道,我也覺得自己變得好怪……」
  「行了,總之我們等戟哥哥的暗號吧。」已經走到床邊,將被褥攤開:「咱倆裹一起……不准說不!都冷成這樣了還敢拒絕!?哼,本少主不宰了你……」
  「……是,少主。」
  「順帶說說剛剛都聽到啥了。」


  黑暗逐漸降臨,窗格中再無微光篩入,假姑姪二人裹著被子彼此取暖……等待陶壎的曲聲。
  碇海的聲音少了少年婉轉,多了沉寂壓抑……好像在努力克制血液中的猛獸,努力用理智止息騷動,不時顫抖……


  「孟叔叔那兒會被燒?」楊鷲細想了會兒:「若是晚餐時段,現在該也燒起來了,就不知你的兩位哥哥會如何應對。」好不容易潛入,若要再趕出去實在太過困難,況且多我們兩人也滅不了什麼火……
  碇海覺得忽冷忽熱,此時將被子裹緊些:「我也是這麼想,行政相的工作資料……按照中午在茶樓所言,我們又在水中待了許久,兩位哥哥應該早已搶救,況且孟相這一陣子都在風城作業,倒是家居的東西……只是那些畢竟是身外之物,與任務比起來……」
  「嗯,想來湖淋那邊也推算出我們今夜會有行動,幸好不可能知道我們計畫為何,所以想要做些干擾,一方面也希望孟叔叔不要插手……甚至可能知道孟大哥正在調集親信,嗯……」與姪子比肩,同樣將被子裹緊些:「幸好以孟大哥的才智,早已安排妥當……看來不管他們燒屋的意欲為何,也頂多燒個空殼了。」
  「……嗯。」碇海用力抱著頭……似乎痛苦難耐……

  兩人蹲坐在床邊地板上,黑暗中,偶爾能聽見戶外傳來衛者巡邏的聲響……此處雖守衛不嚴,但處於緊張情勢,兩人依舊凝神屏息,楊鷲心知碇海喝了酒後身體不對勁,不敢打擾孩子休息,努力撐大眼睛往采菊提過的鏡臺看去……

  ……那就是采菊說的密道入口,走那條密道可以通到夫人住處旁的大倉庫,也就是先前嫁妝屯放的地方,到了那裡就很接近夫人平時沐浴處了……現下不知道戟哥哥監視夫人的情況如何了,我好緊張……

  伸手摸摸懷中采菊交付之物,自己在前往川城途中片刻不離身……此時心跳怦怦亂響。

  一般的火槍浸水後,還能使用麼?為何采菊說沒關係?這東西難道不是小型的火槍?是了,采菊說打到人不會死,只會暈的……所以應該只是長得很像火槍……


  左右擔憂不止,心中又想著川城方面的動靜,腦中思緒不斷翻轉……
  阿海剛剛聽到的『淋夫人』,該是中午時,孟大哥他們帶回的情報,按照在我們趕回洛城這段期間的消息更新看來,若湖潔有個貼身女保鑣,那湖淋應該也有……看來就是剛剛對人發號施令的女子……如若他護衛在湖淋身邊,碇海一人不知是否鬥得過她……我跟湖淋若都不會武功,兩人打起來應該也不分軒輊,可是碇海……

  擔憂地看向身邊的少年……


  「阿海,你……」
  依然抱著頭:「不知道,我從喝了酒後就好怪……」
  見那抱著頭的痛苦神情,楊鷲不忍,心下擔憂:「要不等會兒你安靜待在這兒就好,我喚戟哥哥出來幫我?他既然就近監視,該能聽見我的求助……」雖然,我跟碇海一行動,外頭肯定有不少湖淋的人馬聞訊趕來助陣……如若任務失敗,成年男子偷窺夫人入浴的罪名,實在夠難聽的……

  碇海突然猛烈搖頭:「我雖然不舒服,但不是無法行動……是好像……」雙手自頭頂往下滑,緊緊擁抱住自己:「我覺得是……好像身體不受控制……我好像想把周圍的東西都破壞掉!我好想快點行動!發洩體力!」越說越大聲、越說越顫抖激動!
  「阿海!噓!」聞聲,連忙摀住孩子的嘴……擔心地往戶外方向望:「當心,我們必須小聲些……」挪了挪被子讓兩人裹得更緊,輕輕安撫少年的背脊……溫柔擁抱:「好孩子,再忍忍,我想快了……想些別的吧,我記得你有好些個兄弟姊妹?」
  努力跟隨轉移話題,雖然對這話題一點都提不起勁:「……四個!媽媽為求一個女孩,碇瀾大哥你剛剛見到了,接著是駐守最外城操演武者的碇瀑,趕往孟大人家的兩位書記是我三哥四哥,然後才是我,下面好不容易有個妹妹,我媽才沒再繼續生。」
  「你見過哥哥們喝酒嗎?」楊鷲還是對這一點很疑惑:「我好像沒見過你父親喝酒?」

  歪著腦袋努力想……末了:「我也不清楚……但我大哥二哥成婚時大家都有喝,大家都沒事……我因為年紀太小所以沒讓我喝……可也沒見喝的人誰像我這樣……真是糟糕透了!」怎麼在這節骨眼兒這樣啊!?
  「是嗎……」掌心依舊持續安撫憋得發慌的孩子:「乖,再忍忍……你也不像是一般醉酒,真是有些怪了。」說起來阿海也才十歲,這回這任務壓力夠大了……他能陪我潛入內城已經不容易,唉……真是委屈這孩子了。



  這邊假姑姪相互依偎取暖,兩城之外,已是火光沖天!
  沖天火光下,濃煙瀰漫,碇泓與碇湧兄弟二人雖然及時把較重要的文書卷宗安全轉移,但孟相掌管太多洛城瑣事,又不能多駕幾車浩浩蕩蕩地搬家,引人側目,兄弟二人與幾名孟府本身的侍者幾番輪著搬運較為重要的文書,已經有些倉卒。

  「這些是最後了嗎!?」十七歲的碇泓儼然是碇海的放大版,碇家兄弟相當好認,全都是黑黑軟軟的短髮,美麗的大眼睛,膚色白皙,當下駕著空羊車從反方向奔回孟府:「火勢越來越旺了!」
  「最後啦!我讓孟府的人各自散去躲避了!」碇湧揮鞭,黑曜石般的大眼迎向自己的哥哥:「我們也快吧!這些都是歷年來不正常法案,得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咩!』孟府園子內傳來羚羊的呼救聲!
  『嘶……嘶!』燒紅的琉璃瓦下還拴著數頭斑馬!

  「弟弟你先去!我放了牠們便來!」說著,三兩下俐落地棄車,只騎著高角羚羊往火勢中衝去,與弟弟錯身而過!
  「知道啦!我在前面等著!」十五歲的少年,黑瞳中映著火光,忙押運著重要文書離去!

  豢養的牲口們不及安排逃走,眼見大火已至,熊熊難滅,碇泓不忍,此時趕忙解放,頓時馬羊四處奔逃,著了火的尾巴緊隨著猛衝的身體,場面混亂……附近城民在要道上爭相圍觀,幫忙圍堵不少牲口……

  「唉啊!那邊的斑馬別讓牠逛大街!」
  「那邊的水羚太臭了,別讓牠亂散播氣味!別過來我家啦!不准過來!」
  「這些畜生怎麼回事都著火啦!」
  「跑得好!咱看能不能安撫幾隻自個兒帶回家!」


  細雪止不住火勢,黑夜在一片混亂的市井中成為白晝,兩名黑衣人居高臨下,其中一名手持純黑的漆製望遠鏡,細看後……詢問:「該是碇氏的其中兩兄弟,我認得他們……都是文官,其一押著一輛羊車從偏門暗自逃跑……」放下望遠鏡,面無表情:「你說怎麼辦?」
  「上面讓我們燒屋,萬一有疑惑可以格殺,既是文官便沒啥好擔憂。」語調亢奮!
  冷靜盤算:「嗯,況且顯然他們早料到了,燒屋的目的是想破壞不利於我們這十多年來的相關記載吧……若是給他們都運了出去……」
  亢奮的同伴也開始認真思索:「嗯……如此說來,的確不妙,」頓一頓,突然來了點子:「要不我們現在追上去把他倆做了?順帶一把火燒了那車?」
  「如此甚好。」轉念一想,隨即改口:「不對,看來他們是早有準備,兩人錯身而過代表先前已經運走一些,不如我們脅持那輛車讓他帶我們去?」
  「嘿,有道理,再說上面要我們倆倆行動,還是等他們兄弟會合,跟到目的地再動手!?」
  「就這麼辦。」

  兩位當代特工疾速風行,越過眾人吵嚷的頭頂,腳下翻飛……確實是箇中高手,那羊車雖繫了健壯的高角羚羊,但畢竟額外載了一堆書籍卷宗,也快不到哪去……轉瞬便被跟上!
【貳】 第七十五章 最強的武器之一
  下弦月,細雪綿綿緲緲,舒心的小道上卻傳出刺耳的車輪響聲……幾聲毫不掩飾的踏足飛奔聲勢,由後方追趕羊車而至,車上的人無論如何揮鞭加緊速度,依然毫無用處……眼見對方如鬼影般,無視於自己的車速,已然躍上坐到自己身旁,一把雪亮短刀涼颼颼地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碇家世代以洛城城民為先!豈會受你要脅!?」這人的目的我清楚,定是要我領路:「當我碇湧是傻子麼?帶你去了後你又怎可能放過我?」
  黑衣人沒有蒙面,肆無忌憚地做案,面無表情:「我是不會放過你,我也料到你不會受要脅,不過……」

  羊車未停,由於無人趕車,速度漸慢了下來,後方另一位黑衣人趕至,幫同夥接話:「不過在你抵達目的地前,你兄弟的手指頭會慢慢地、一根接一根地被我削下來……」不同於面無表情者,這位黑衣人微笑:「你不把自己當回事,可捨不得自家兄弟吧?到得越慢,你兄弟的手指越少喔……」
  「豈有此理!你是大盜還是山賊啊!?居然使這下三濫手段!?」碇湧來了火氣!卻明顯猶豫了……自己與兄長都是文職,平時雖有鍛鍊,但萬不是這些黑衣人的對手,自己是連弟弟碇海都打不過……此時是真沒了主意,只能咬牙切齒!

  「弟弟甭管我,」十七歲的碇泓,黑暗中眼神明亮清澈……自己將手靠上明晃晃的刀:『喳嗖!』左手五指已自斷兩指:「我最大的武器不是舞文弄墨,而是自己的腦袋!」說著,將兩隻斷指往身後之人雙眼插去!
  『啊!』雖說武藝不凡,但一下猝不及防真著了道!誰能想到有如此血腥的武器!血液染滿自己的視線,自己的、對方的!外加眼球劇痛!微笑黑衣人頓時慘叫!

  碇湧趁亂中給了脅持自己的冷面黑衣人一鞭!
  豈知鞭勢走向平常,黑衣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刻被躲過!雪亮鋼刀再度架上自己的頸項:「兄弟倆倒有默契。」一句話剛說完,不料羊車一聲抗議地發響……

  『嘎嘎……哐。』雖不是特別響亮,但,木質羊車垮了……
  肇事的是剛剛那一鞭,由於兄長受傷,情緒激動,力道猛烈異常……雖被躲過但也沒想要收勢,加上這羊車今日往返奔波多趟,早已超出平日使用量……是以一鞭打在車身上便……垮了。
  『咩!』飽受驚嚇的四蹄暴躁地亂踏:『咩咩!』一腳變蹬上剛從車身殘骸中爬起的黑衣人……
  『啊!』又是一聲慘嚎。

   下弦月,遠處火光沖天,小道上,細雪兀自飄搖。



  「嗯?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楊鷲側耳傾聽:「是壎曲,雖小聲但不會錯,咱們開始吧。」
  「是!」碇海的精神,異常亢奮。

  不知是什麼年代流傳下來的樂器,在五孔的陶胎上,多了一抹穩重的釉藥,微微泛著光,沉甸甸的色彩上流瀉出不同的音符,嗚嗚鳴響……
  鳴響持續,鏡臺已輕巧挪移,楊鷲像是在腦中演練過無數回一般,順著采菊解說過多次的密道前進,碇海終於能夠藉由疾走發洩一點旺盛的精力,精神抖擻之餘……周身已泛起殺氣,楊鷲注意到少年原本黑色澄明的雙眼,如今壓抑異常……

  密道漆黑,掌中燭光隨腳步顫抖晃動,戶外星座,冉冉升起。
  將阻礙出口的雜物搬開,碇海率先悄悄鑽出頭……確認沒有埋伏,真是將所有感官細胞全數張開,神經戒備敏感……楊鷲雖然緊張,但也不致如此,甚至都能聽見自己的小保鑣牙關緊咬的摩擦聲響,在熄滅燭光後,格外刺耳。

  兩人出了密道口,微微震動了落定的塵埃,空氣中嗅得出沉寂的氛圍,同樣是好一陣子無人出入,但此處由於本來就是堆放物品的倉庫,人氣比起楊鴞房中,更加稀薄……

  「……少主,」碇海終究出聲:「我覺得這倉庫有人。」
  「!?」驚嚇,忙伸手入懷取槍,卻見少年鎮定,便打住:「那、那現下該如何?」
  碇海緊閉雙眼,努力聆聽……末了依然搖頭:「有人,但不確定方位……就在這屋裡。」
  楊鷲到底年長些,在官場上又較為世故……忙開口:「看來對方沒打算動我們,那不該是假夫人的人馬,現下假夫人該是見我格殺。」
  持續緊閉雙眼,凝神依舊……輕聲:「對方的確沒有殺氣,也沒有敵意。」
  「暗中不見敵我,」楊鷲朝黑暗中朗聲發話,微微一禮:「現下借道路過,並非有意打擾,這廂請多包涵了。」這整個內城說穿了都是我家,哼……是說,我一直想學學小說上的江湖人物說話,沒想這回真給扮上了!嘿!

  「……嗯。」假姑姪二人確信不是錯覺,黑暗中確實傳來一聲應答,顯然當真沒有敵意。

  藉由此聲,碇海鎖定了對方方位,猛一抬頭,盯上屋樑,卻見一道黑影坐臥在屋頂樑上……好似負傷,正在休息……想來正是下午落水的那名傷患。
  假姑侄兩人說話不敢大聲,卻也不願多在倉庫逗留……只得悄悄探頭到廊上確認無人經過,此時已經在洛城夫人的園子中,兩人確認暫無阻礙後,邊行邊低聲簡要討論……

  「……不論是什麼原因,總歸他逃過一劫,這麼說來他就是那夥人口中說的商者了。」據說還長得很像我爸……真的假的。
  「嗯,從他坐著的姿勢判斷的確是,午後那人……回想起來亦是傷在腿部,想來沒錯。」碇海持續凝神,並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守護對象:「……少主,那人?」
  深知碇海的心意,楊鷲往來時路看了一眼,隨即:「他既然與我們有共同敵人,此時自是盟友,不必動他,此時少一個敵人絕對是好事。」況且是個傷患,不礙事就好。
  「是。」

  談話間,來到加強巡邏區域,兩人會武功的不會武功的、暴走邊緣的與正常的,都握緊了拳頭,現下不只是碇海的,楊鷲也開始聽到自己的磨牙聲了……不自覺地,緊張異常,掌心冷汗直冒……已經靠近假夫人尋常時候的沐浴處,往返巡視、服侍的侍女絡繹不絕。

  下弦月,繁星喧鬧著光華。

  「噓!有人!」順手一拉一帶,碇海將少主推出迴廊,順勢隱蔽在一座小型榕樹盆景後,自己則往柱子後方一站,饒是身材瘦小,一老一少兩位侍女擦身而過,竟毫無所覺……

  「唉……以往黛姬夫人從不需這麼多人在外頭候著呢……」小侍女噘嘴。
  「是啊,人啊是會變得……等你到我這年紀也很容易疑神疑鬼。」倚老賣老。
  「可這樣很麻煩……也不是真要我們服侍,好像在懼怕什麼來著,總要人守著……」
  「傻孩子多心了吧?這內城能有什麼值得害怕的……」
  「我真不明白,聽說是老城主的亡靈?」
  「你是不明白,這世上沒有什麼亡靈。」

  兩位侍女走遠,碇海微微呼出一口氣,倒不是害怕被發現,而是自己自從飲過那兩大口酒後,越來越不容易控制自己……那種想要將周遭一切破壞殆盡的血液正在體內沸騰,好像再憋下去,下一秒就要衝破七孔噴湧而出!

  「……只要擒拿假夫人,不要濫殺無辜……不要濫殺無辜,不要濫殺……」平時嬉笑的少年,此時口中不斷喃喃自語。
  楊鷲此時拍了拍裙角的塵土,見此情況……蹙起秀眉,擔憂不已:「我們繼續吧。」隨即牽緊少年伍長,彷彿是在幫忙安撫著什麼……看不見的體內猛獸。
  感受到掌心傳來溫和的觸感,心下稍定:「……嗯。」


  花崗岩浴池大得可以讓碇海在裡面游個三圈,舒適的水氣在空氣中散開,溫暖宜人,濛瀧裡看不清假夫人的真面目,反倒是隨空氣緩緩晃動的金黃色圍幔,感覺富麗而悠閒……
  楊鷲很不合時宜地想起此時正焰火熾熱的孟府不知情況如何,想來不會太好,對照此處,儼然是兩種世界……又想到川城的哥哥情況不明、碇海的身體也叫人憂心,不由心頭火起!可偏偏剛才向眾人發號施令的貼身侍女兼保鑣果然在池邊,不禁又在內心懊惱……

  ……那女人看起來很厲害啊,怎麼辦呢?也不知道碇海行不行?當初在內城怎麼沒發現她的存在……采菊也沒特意交代如何應對,難道這女人是最近才出現的?可惡!我就討厭長得比我漂亮偏偏又是不同道的女人……這下該如何是好?

  躲在圍幔之外,細雪縹緲,夜色寒冷,與精緻花崗岩浴池周遭的氛圍相較,直叫楊鷲感到可恨,可現在要抓準時機,若沒當場逮住現行犯湖淋,假冒黛姬的行為不算被揭破,不只是大家白忙一場,還會後患無窮!

  『什麼人!?』水煙稍稍散去之際,保鑣終究發現了不速之客:「看箭!」綠袖中機括接連兩響破空飛鳴,朝來人射出!已然動上了手!

  水霧瀰漫轉瞬被冷箭劃破,楊鷲尚未反應過來,碇海已短刀出鞘,『噹噹』兩響硬是格開兩支袖箭!百忙中抽空發喊:「快啊!」

  楊鷲瞬間會意,眼神如獵豹般鎖定湖淋的瞬間已邁開步伐,眼見假夫人正從池中掙扎起身,楊鷲雖不會半點武功,倒是仗著路上行走靈便,順勢抬腳!立刻把湖淋給踹回了水中!饒是當初被軟禁在房間裡做過不少采菊制定的肌力訓練,這一踹足夠讓中年婦女折騰半晌了……

  「你根本不是黛姬!」眼見已逮到現行犯,楊鷲放膽發喊:「來人!這女人混入內城!真夫人不見啦!快來人!」一邊又是沿著花崗岩池邊走,堵著湖淋不讓他上來:「你再上來我就繼續踹你!」第一腳得手後,信心大增,可是初次打架……說話不免孩子氣。
  那浴池方方正正,湖淋也不是傻子,忙涉水往楊鷲不在的另一邊奔去,雖說水中難行,但直線距離較近,楊鷲眼看不妙,繼續扯大嗓門嚷……

  冬季保暖的圍幔頗為厚實,楊鷲雖是扯著喉嚨,在碇海與保鑣相互打得難分難解間,卻也只有兩位侍女聽見……見到浴池畔的情況只愣在當場,眼中所見是兩位侍女服飾的同事,一位在跟孩子比武,一位則是繞著浴池大聲嚷嚷,水中的女人沒見過,好像掙扎著想出浴,可偏偏被繞著浴池跑的侍女圍得團團轉……場面怪異……

  「唉啊!那位好像是鷲少主!」小侍女眼尖:「這這這這怎麼辦啊?」慌張!
  老侍女瞇眼,瞧不清楚:「你確定嗎……那還不快去調人幫手?」
  『啊!』正拔腿要跑,小侍女一個不穩,已然面朝地下,趴了下去……

  小侍女也不過是碇海的年紀,正要往迴廊奔去,這邊碇海一個沒招架住,剽悍的女子杏眼一瞪,發了狠般袖箭又出!直往少女背心刺去!硬是不讓人走出這座浴池腹地……一老一少侍女周邊頓時血染光華的浴池畔……老侍女忙幫著扯嗓門喊人!

  「你這女人!這喪心病狂!」碇海一時鬥不贏,便騰出嘴罵人發洩多於體力!
  「小傢伙真難纏!」怪了!年紀這麼小力氣卻不小……這實力已經超乎正常同齡小孩太多了!太奇怪了!

  碇海內心的疑惑絕對不比對手少,自己的實力自己也很清楚……平時跟幾個哥哥鬥是不到二十回合便敗下陣來,人小力氣小的體型限制不說,單就實力也是遜了一大截,可今天……真的是酒後的莫名影響,居然能跟貼身武者等級的保鑣纏鬥許久……自己也嚇了一跳。
  可雖說能纏鬥,但我的短刀拳腳招式也差不多都被他看透了……這下不妙,加上他手長腳長,對我太不利了,怎麼還沒有衛者進來!?孟戟先生呢!?

  「湖淋!站住!」另一邊,楊鷲眼看湖淋要上岸,突然想到采菊交付自己的物品,忙探手取槍:「再不住腳我開槍了!」威脅聲響亮,約莫十步的距離,由上而下指著池水中的裸女。
  「……」舉雙手投降狀。
  「那邊那個還不住手!?」楊鷲暴躁:「再打!再打我就開槍了!」壓根兒沒開過槍……卻頭腦清楚,記得采菊的交代:「碇海!退開!啊……」

  約莫是太過緊張,楊鷲手抖得厲害……一般火槍、手銃開槍後的效果自己是見過的,打獵時那動物的傷口若換到人身上有多恐怖?自然清楚……雖說也不是不信采菊的說法,但手上這把的模樣實在跟一般火槍太過相似,一想到人命關天,一個不小心……

  扣了扳機。

  「啪沙……」水花四濺,假夫人再度泡水,全身。
  「夫人!」濃眉保鑣似乎跟湖淋主從之間,頗有感情,見湖淋倒下,頓時怒火攻心,只一小腿發力,便縱身躍過池面:「拿命來!」聲波與袖裡箭與人,幾乎同時而至。

  『嗖!』『噹!』袖箭射出後被硬生生擋下的聲音!
  『哐啷啷啷啷!咚啷!哐哐哐啷!』各式兵器接觸花崗岩地面的響聲!

  一陣亂響,抱著頭杵在當場的楊鷲完全沒了反應,呆若木雞……只知道自己暫時被救下了,戟哥哥與一眾衛者趕到,圍住依然在水中的湖淋,一時間,監城夫人的浴池被一眾男子各持兵器湧入。
  楊鷲繼續呆著,雖然眼見大局已定,碇海也終能喘口氣……但只是一臉不可思議地睜大雙眼,盯著剛剛突然出現格箭救下自己的人,憑著兒時記憶,眼前的人真是自己父親的亡靈……
  ……如果世上真有亡靈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