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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迷惑
作者:N1colai      更新:2022-02-12 00:00      字数:9588
  星期五,程卢雨翘了下午的自习,和南安一起提前赶到格兰德准备。今天晚上开始的未来三天是圣诞前后的黄金时段,来唱歌的人只多不少,服务生也有额外的节日补贴。程卢雨在各个包厢跑进跑出,核对订单,检查设备,忙得不亦乐乎。南安在206包厢看着沙发上大咧咧翘着二郎腿的老板一时无言。

  “干嘛这样看我?”伊念微天真地歪头。

  南安拿起手上的小本子:“所以,201的南小姐,203的伊先生,205的年先生,204的安小姐和202的威震天还有其他这些怪名字,都是你?”她读的正是她负责的区域的预约信息。

  伊念微装傻:“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即使是南安,也觉得这个举动过于匪夷所思,让她不得不问:“老板,你是失眠加重了吗?”头脑正常的人怎么会假装不同的人在正是赚钱的晚上包下一大片自己名下KTV的包厢?其中丧失的潜在收益不说,有多少人要因此多排几小时队只为了和自己的朋友有个消遣呢?

  伊念微继续装傻:“没有啊,我一直睡得很好。又不是说我每天都会碰上一个娇小可爱的员工拒绝我的圣诞邀约,去一个连未成年都敢招的不正经KTV就为了一天两百五的补贴,两百五,好像她管我要我会不给一样。所以,没有,我很好。”虽然内容是“我很好”,但伊念微的语气一句比一句冲,双手抱在胸前,活像一个生闷气的小孩。

  南安有点心累地想,他是在生气吗?

  那个声音说,哇哦,他让我想起以前住这儿的另一个家伙。

  说起来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嘿,我只是你心里的一个声音,对另一个声音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除了诋毁诽谤、冷嘲热讽、侮辱谩骂和贬低打压——这比你能对另一个人做的要友善太多了。

  等等你说——

  “南安。”伊念微忽然叫她。

  “什么?”南安从心里的对话回过神来看他。

  “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而不是去和一个虚无的声音互相拉扯。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但南安摸不着头脑。

  “比如?”

  “任何问题,”伊念微身子前倾,直勾勾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总会回答你的。”

  南安迷失在那双眼睛里,又一次。等她被心里的声音大喊大叫回神时,伊念微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你要做什么?”南安不确定地问。

  伊念微撩起她耳边的发丝:“你觉得呢?”

  淑女协定!淑女协定!那个声音在南安心里着急地呼喊。

  南安挪开视线,看向伊念微身后,皮质的沙发坐过了人,褶皱杂乱,沙发靠背上的铃鼓没有放到指定的拐角,后墙的显示屏沾着指纹的痕迹,等会要好好擦擦。她就这样巡视了一周房间里的摆设,评估自己的工作,从太过逼仄的小圈子里跳出来,这样她才能好好思考现状。

  伊念微看她又在神游,忍不住要再叫叫她的时候,南安的视线回到伊念微胸前,慢吞吞地说:

  “老牛吃嫩草。”

  那个声音瞬间平静下来,如果有头,此时一定赞许地上下摆动。她忽然意识到凭南安自己,怎么会有人愿意和她结为伴侣,也就不必担心她会违反淑女协定。

  南安感到伊念微似乎咬了咬牙,想一走了之,然后不知想到什么,他又呼出一口气,热气打在南安耳边,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那个声音突然警戒了起来。

  伊念微两只手掐着南安的腰,强势地把人按向自己。

  他半威胁半引诱地问:“那你给不给吃呢?”

  伊念微的手掌太烫了,温度透过衬衣渗进南安的肌肤,让她又是一哆嗦。

  “这是几级?我认输。”南安想要后退,但伊念微使了点力把人抓稳。

  “小幺,”他说出那个在第一级阶段就安给她的昵称,“这不是测试。”

  南安有点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

  淑女协定!你别忘了啊!那个声音又开始大喊大叫。吵得南安头痛欲裂。

  你闭嘴。她在心里微弱地说。

  伊念微捧起她的脸,这是他在第五级时赢得的特权,因此南安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

  伊念微的嘴唇轻轻压住了南安常年起皮出血的嘴唇,伊念微闭上眼用自己的嘴唇蹭了蹭,她的下唇坑坑洼洼,失去水分变硬的嘴皮又扎又倔,像只小刺猬,于是他伸出舌头,从左到右,安抚了每一处翘起的部分,让它们柔顺地贴着唇瓣。

  淑!女!协!定!那个声音变本加厉,像是清早藏匿起来的闹钟,让人不得不哭着爬起来找它,只想求它再宽赦五分钟。三分钟。不,一分钟也好,请你停下吧。

  “停!”南安终于受不了了,小声喊了出来,挣脱了这个不恰当的距离。

  伊念微稍稍离开,投去探寻的目光。

  南安深呼吸,小跑着离开包厢。

  伊念微虚握着手,看向地上被某个惊慌失措的人落下的小本子,还是太着急了吗?他不无遗憾地想,咂咂嘴,倒也不后悔。俯身拾起本子,看着那些文字,上面简短而全面地记录着工作上的事务,有些地方字迹软趴趴的,有些地方会多出意外的横线,能想象到她站着写字有多不方便,偶尔还被路过的同事撞到。这也是他至今不能理解的地方,她明明时刻打着死亡的算盘,也许今晚路过天桥就会一跃而下,但仍然会完完整整地抄录明天甚至大后天的安排,好像不肯放弃生活一样,但她早就已经放弃生命了,不是吗?

  程卢雨刚从一个包厢退出来,猝不及防和飞奔的南安撞到了一起。

  “抱歉。”南安没看清是谁,公式化地道歉,然后继续奔跑。

  程卢雨在身后叫了两声,虽然狐疑,但没有多想,心里记着要找领班汇报一下包厢监控和上一批客人遗留的钢化刀叉,显然他们是身体力行拒绝一次性餐具的人。但她很快把这些向后推迟,因为她看到从南安出去的地方,进来了两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南安很久不锻炼,只是跑了一小会儿就开始缺氧,灼烧的刺痛开始出现在她的喉咙,一路下滑向肺部,她的手渐渐握不住拳头,腿也酸胀得就要抬不起来,她浑身上下所有的物理组织如果可以的话一定都在尖叫,但这一切都挡不住那个声音,反而让她愈来愈清晰。

  死!不如就现在吧!别管什么计划了!天桥!楼顶!大马路!或者菜刀!割腕——

  南安骤然停下,大喘气着说,不行……呼,割……割腕必须用手术刀。哈,哈,这是……这是我的坚持。她艰难地在心里说完这句话。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你在心里说话根本不需要喘气吧。

  南安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平复了几分钟,才在心里回答道,因为我的脑子也缺氧了。

  唔,那就怪了,那个声音说,我一直以为你和我说话不过脑子。

  南安懒得搭理她,但那个声音兴致起来了。

  刚刚那个算怎么回事啊?那个声音有点责怪地意思,你可别忘了我们有过淑女协定的。

  你再提这四个字,我就去健身房。

  别,有事好商量,何必动摇我们共同的根基。那个声音服了软。我这不是怕你一时被别人迷惑。

  迷惑吗?南安闭上眼,仰着头回想,从第一天伊念微闯进那个包厢,到后来不管用什么方法找到她家,到他在派出所说的那些话,接着就是所谓助理每天跟在他身后蹭吃蹭喝看风景的工作,最后是他今天下午在办公桌前好似闲聊的话。

  “小幺,晚上我们出去看个电影吃个饭吧?”他是有点忐忑的,她应该看出来的。

  原来他一开始就是这个主意吗?南安忽然惆怅,为什么你不早点提醒我?

  如果她早知道这人喜好未成年,就会扮得熟女一点找借口远离。也许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让他差点成为自杀路上引发负罪的绊脚石。

  那个声音嗫嚅半天,不知怎么解释。这确实是她失职。

  南安叹了口气,你说你到别人跟前都挺灵醒的,怎么关键时刻不好使了呢?

  要……要你管!那个声音气呼呼地反驳。

  南安拍了拍屁股站起来,现在怎么办?

  不等那个声音说什么,她便做好决定。

  总之先回家吧。

  许多人对生活的理解是线性的,他们认为因果是一排正在倾倒的多米诺骨牌,从中间拿走任何一块“因”,都会致使最终无法到达“果”,所以他们将偶遇称为奇迹。而另一些人,他们相信宿命,相信定点,相信一切事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墙壁上细小的孔洞理所当然的会扎进去顽固的图钉;对他们来说,相爱的道理亦是如此简单明了。南安洗澡时不可免俗地会想这些淘宝九块九就能买到一堆的人生哲学狗屁,大多数时候它们会和落下的头发以及廉价的染发剂一起冲进下水道,很少数很特别的时候,那个声音会将这些问题推给南安自己,只需要一句简单的——

  “那你呢?”

  “什么?”

  “你属于哪种类型?”

  南安苦思冥想:“你不知道吗?”

  “有时候我也想听你自己说。”

  她关掉花洒,擦擦头发,穿上长裙样式的睡衣,百无聊赖地吹着头发。

  “我想想啊,我属于——我属于——”纠结的思想拉锯无形间延长了吹风机运作的时间,和手机的距离让噪声盖过了手机震动的铃声,从学生时代就偷渡手机到教室的人会有这个坏习惯,他们从不让手机脱离静音模式。她仍然无意识地拖延决断,手机屏幕变换了内容,已经有三个未接来电了。

  当她受不了自己似的好笑地滚到床上说“我当然什么都不是啦,我管它去死”,当她打开手机正好接到程卢雨第五个电话时,无论是哪个类型的人都会在自己的理念图谱中看到一个巨大的漩涡。它一圈圈一圈圈向外扩散,直到所有的多米诺骨牌和定点的别针被吹得粉碎。漩涡中心是——

  “我爸死了。”

  格兰德对准感应门的监控。在三五成群、前后脚进门的人中,一个衣着单薄的身影孤零零跑了过去。她看起来是位年轻女性,有着深色的长卷发和纤细的体型,唯一醒目的是她踩着的鲨鱼造型的拖鞋。

  格兰德前台的监控。前一个监控中的女性着急忙慌趴在柜台上,和柜台后的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工作人员看起来认识她,两个人交流了几句,工作人员交给她一串钥匙。拿到钥匙后,那位女性又火急火燎地向包厢区奔去。

  “王姐!王姐!十万火急!”南安喘着粗气向柜台的同事说,“老板说307卫生间出大问题,让我现在赶紧去处理!”

  值班的王姐看了眼登记册:“307?不是已经有人开了吗?是老板吗?”

  “嗐,我哪知道啊,我都要睡觉了他把我叫过来,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南安双手合十,“帮帮忙,王姐,储物室钥匙赶紧给我吧!”

  “你等下啊,这个要联系卫生部门那边的——”

  “姐,好姐姐,老板语气可冲了,我感觉再不过去你明天就看不见我了。”南安急得直跺脚,“要不我给老板打电话,你直接跟他说,让我先拿钥匙?”

  “得,算了吧,给给给,慢点跑啊!”

  “好嘞,谢谢姐,明天给你带饮料!走了啊!”南安挥着钥匙离开。王姐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心想老板对自己侄女也太狠了,资本和血缘的双重压迫,噫。看把孩子急得,睡裙都来不及换。

  走廊的一号监控。一道人影迅捷地闪过。

  走廊的二号监控。一道人影迅捷地闪过,又突然闪了回来,看了看门上的标识,拿出钥匙。卷发女性进门,推出了一辆比她还高的工具车,调整好车轮的方向,弯着腰小跑向前。

  卫生间门口的监控。一辆手推车带着人影迅捷地闪过。

  走廊的三号监控。手推车在尽头的一间包厢外停下,那位女性用后背顶开门,拖着车进去,然后门关上了。剩下的,就是来来回回的服务生和抽烟的人。这扇门一直没有动静。哦,除了刚进去没多久,一只手伸出来在门上挂了“清扫中”的标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些片段只是格兰德一天下来平平无奇的日常,总是有些包厢的设施出现问题,总有服务生跑过去跑过来端茶倒水、拖地送餐。储物室的门开了关关了开,监控的光影有时亮有时暗。例行检查的民警同志不住地按着快进键,希望尽早结束这毫无意义地过程,写完报告交差过节。

  南安进了门,先把推车抵在门后面,然后从沙发上捡起几个枕头,叠在推车上,挡住门上半透明的玻璃条,再拿一块大白毛巾遮好,接着从车里掏出扫把拖把等等乱七八糟的硬杆工具,挑出一个又长又结实的,顶在门和固定的大理石桌之间,做双重保障。试了试,感觉很难拉开,这才呼出一口气走向旁边的卫生间。

  叩叩叩。

  “大雨?”南安轻声唤道。

  咔哒,开锁。

  门打开了一条小缝,程路宇透过缝隙望了出来。

  “你姐呢?”南安耐心地问。

  程路宇朝侧后方看了看。南安使了个眼神,让他出来,然后自己钻缝进去。进去后南安立刻明白为什么只开这么一条缝。包厢内的卫生间本身也不大,程志豪的身子躺倒,从头到脚刚好成对角线顶着卫生间的门,就像南安用拖把杆儿顶着包厢门一样。

  程卢雨缩在程志豪旁边,额头和脖子有淤青,手和小臂沾着血,她没有注意到南安已经在她身边了。南安很怀疑换做任何一个人,他现在是否能注意到别的事——在他刚失手杀了自己的父亲时。南安轻轻唤着程卢雨的名字,跨过程志豪的尸体,蹲在她身边,伸出胳膊环抱住她。

  “好了,好了,没事了。”南安尽量语气轻柔地安抚道,“我把外面的门挡住了,我们可以先出去坐会,腿都蹲麻了。”

  “嗯。”程卢雨小声应答,在南安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南安握上了她的手,有一种血液在皮肤表面凝固干涸的粗粝感。她很熟悉这种感觉,在嘴唇裂个不停、指尖从许多锋利的白纸划过、玻璃碎渣擦过她的脖颈时,那些细小的伤口会涌出一股股暗沉的血液,放任它们一小会,健康的身体就会产出足够的血小板让伤口凝固,而流出去的血呢,它们缓慢地顺着肌肤流淌,化成表皮一层干涩的薄膜,就像画家手上沾染的颜料。两者都让南安感到一股……满足,恍若某种努力的明证,越邋遢、越努力,创作和活着。

  程路宇忐忑地坐在沙发上,心里烦乱极了。他感到自己渺小又无助,困在一片浓稠的暗红中不知前路。唯一知道该怎么办的人刚刚坐了下来。

  “好,你先喝点水,缓一缓。”南安给程卢雨倒了一杯水,然后转向程路宇,“现在,你给我从头到尾,详细地讲一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路宇吞咽了一下,脑门上的汗刚冷掉,被南安这么一问,又紧张地冒了出来,他盯着程卢雨的手,半晌,说:“我也想喝水。”

  南安提醒自己不要生气,说:“想喝自己倒。”

  程路宇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觉得现在的情况很微妙,许多行为也许都要小心,比如不要在玻璃杯上留下指纹之类的,他把自己想做的事说出来,成熟可靠的人也许能看出其中是否有何不妥之处。得到许可,他乖乖倒了杯水,喝了几口,然后在南安一句一句的提问下,给出了事件发生的全貌。

  一中政教处,程路宇打报告进门,政教处主任温和地朝他招招手,让他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这显然不是寻常的学生会有的待遇。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个穿着常服的成年人,一男一女。

  主任介绍他们是公安机关的同志,有些关于他父亲程志豪的情况想和他了解一下。

  程路宇自然只能点头。跳过一些常规询问,对方的关注点在他和程志豪的最后一次见面,格兰德KTV。他们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和南安现在问的一样。而程路宇从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了。

  “那天是平安夜,星期五,我没有晚自习,放学了就到家写作业。然后我爸给我打电话,说他在KTV,要我出去跟他放松。”

  南安忽然想起,她跑出KTV时,迎面走来的似乎就有程志豪,旁边还跟着一个人,就是程路宇吗?

  “到了包厢里,他就在唱歌,让我也去唱。”

  “包厢号还记得吗?”

  程路宇摇头:“记不清了。”

  “是307吗?”

  “好像是吧,我忘了,不过是我姐负责的区域,她当时在那个KTV当服务员。”

  程卢雨对于服务她爹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送菜,送啤酒,全当成一个陌生顾客,都可以。她只是不太满意程路宇也被叫来。尤其是,这间包厢一看就不是她这个死人爹订的。

  程卢雨在老师办公室,被同样两个人询问。

  “订包厢的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

  “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第一次进去送餐的时候,我爸把我介绍给那个人认识。我第二次进去的时候,包厢里就他一个人。然后他就把我弟叫来了。”

  “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弟来了我才知道。然后我进去和他吵了几句,他让我滚出去。”

  “你弟呢?”

  “他?他在唱筷子兄弟呢。”

  “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去了。”

  “他让你滚出去,你就没继续和他吵或者做别的事,直接出去了?”

  程卢雨冷笑一声:“我没事也不想和他多待啊。”

  主导谈话的女性警察揉了揉眉:“后来呢?”

  程路宇放在腿上的手紧张地握起了拳。他半天没有说话。

  “程同学?”

  “后来,他让我坐到他旁边,跟我说话,让我喝酒。”

  “说什么了?”

  “他说……他说……”

  许多人认为酒鬼是有显著特征的,过度饮酒的病态脸色,消瘦的身形和颤抖的双手,易怒和无常的暴躁以及熏天的酒气,这些可以将酒鬼和常人区分开,只和常人交往,就不会遭受酒鬼的迫害。事实上,很少有酒鬼会符合这些特质,他们在酒精彻底取代水成为人体的主要构成之前,都表现得像一个普通人。当那些特征终于显现的时候,你已经离他太近了。

  程路宇就是这样掉进他爸的圈套的。

  “小宇啊,爸爸对不起你们啊!”程志豪几杯酒下肚,红着眼眶告罪,“爸爸当初不该丢下你和你妈妈两个人,还有你姐姐,都是爸爸的错……”

  这时,他在程路宇眼中还只是一个无法释怀的可怜中年人。

  程志豪给程路宇倒了一杯酒,推着酒杯让他喝。程路宇勉强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实在喜欢不来。

  程志豪接着说:“小宇啊,你会帮爸爸吗?你会丢下爸爸吗?”

  “爸,你怎么会这么想?”

  程志豪一把搂过他,喷出一口满满的酒气。

  “爸这辈子最大的自豪,就是有你这么个儿子!”

  程路宇羞窘地低头,一时忘了挣扎。

  “爸爸这两天运气不好,欠了赌场一点小钱……”

  程路宇大惊,连忙问:“欠了多少?是不是要赶快还?要不先用我的钱——”

  程志豪伸出食指抵住他的嘴:“嘘——嘘——,爸爸不要你的钱,爸爸有办法。”

  程路宇还有些担忧。程志豪额头抵着他的脑袋,酒气浑浊地在他耳边说:“我——找了个老板,他愿意资助爸爸,你放心,这点小钱,爸爸很快就能赢几倍回来。就是——”

  “就是什么?”程路宇踌躇地问。

  “就是需要小宇帮爸爸一个小忙。”程志豪说得隐晦。

  程路宇浑然不察:“当然,你说什么忙,我能帮一定帮!”

  程志豪的另一只手放下了酒杯,从桌面跳到程路宇膝盖,然后顺着大腿慢慢向上。

  程路宇的视线被固定在程志豪胸口,感觉到有东西在顺着他腿爬,但看不到具体是什么。

  程志豪的劝诱还在继续:“你还记得之前在赌场夸你帅的人吗?”

  程路宇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人,那个人捏住他脸时滑腻的触感,和他别有深意地“欢迎随时来电”。程路宇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他能清楚感觉到放在他腿上的是一只手了,那只手还在不停向他大腿根内侧摸去。他浑身颤抖了起来,但仍挣不开程志豪的桎梏。

  “记得。”他连声音都在发抖。

  程志豪似是很开心,笑着说:“他可真是个好人,他答应爸爸,只要你陪他喝喝酒唱唱歌,就会借钱给爸爸还债,到时候你也有更多零花钱了,大家都高兴。”

  那只手隔着裤子捏了捏程路宇,程路宇挣扎着向后缩,却被程志豪抓得更紧。

  “爸……”他试图让程志豪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他仰头看去,程志豪的眼睛清明而算计。

  “别担心,小宇,何老板很喜欢你的,他会好好对你的,爸爸只是想帮你讨他喜欢。”

  程路宇终于忍不住大叫了起来,程志豪立刻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已经从裤子边缘伸了进去。

  程路宇无助地流泪,他闭上眼,忽然想起了一些回忆,在父亲用胡茬逗他,或是背着他散步回家,那些慈爱温暖地背后,是家里没有完好的家具,永远倒了一地的酒瓶,生病的母亲无声地流泪和姐姐麻木的表情。这个男人会把家里搞得一团乱,指责母亲,殴打姐姐,甚至,他看到了一只粗糙的手粗暴掀起了一条碎花裙,彼时他尚且不懂母亲为什么哭泣,现在他能轻而易举地明白眼泪的源头——一股恶心的耻辱。

  程路宇对警察的讲述再次中断,政教处主任担忧地对警察同志说:“我看今天就先这样吧。”

  女性警察迟疑地看了看旁边的同事,后者皱了皱眉,身子向前倾,说:“很抱歉让你回忆起这些不好的事,但你接下来的证言很重要,我们需要知道,之后他发生了什么。”

  “永绥,别这样,他只是个——”

  “思齐姐,程志豪已经失踪快十天了,他和他姐很可能是我们最后的线索,不问清楚我们这么多年的功夫都白费了!”

  “东队说——”

  徐永绥不耐烦地抓着程路宇的肩膀,逼迫他直视自己:“你到底知不知道程志豪去哪了,你爸到底去哪了?”

  程路宇无措地摇头。教导主任皱着眉说:“警察同志,请放开我的学生。”

  卜思齐忍无可忍地踹了一脚徐永绥的小腿,徐永绥吃痛地松手,愤怒地转头,碰上卜思齐冰冷的表情,瞬间熄火。

  卜思齐不好意思地冲教导主任和程路宇笑了笑:“抱歉,让你们看笑话了。”

  她对程路宇说:“路宇,可以这样叫你吗?”

  程路宇迟疑地点头。

  “路宇,是这样的,我们没有想到你会经历这样的事,刚刚是我们不对。你爸爸——他是我们警方多年来掌握的一个关键线人,可以帮我们找到本地多起犯罪事件背后的头目。如果你不想继续谈,我们完全理解,但如果你有什么能帮我们找到你爸爸的线索,还请你务必告知我们。”

  卜思齐说得很诚恳,搭上六七年来来去去的调查组警员和原地踏步的疲惫。

  程路宇很轻易就被打动了。这也算他相比他姐的一个宝贵品质,不被磨灭的温柔。

  当天在KTV包厢里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到达不可挽回的地步。

  时刻担心程路宇的姐姐英勇地推门闯了进来,把餐盘重重砸在了程志豪的头上,然后推着程路宇进躲进卫生间。程路宇一个人躲在卫生间,抱着他姐的手机不停给他唯一能想到的救星打电话。

  “我们躲在卫生间里,他在外面不停骂我,也骂我弟。然后我俩就隔着门板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他就拍卫生间的门,要我们出来。我们不出来,他就给前台打电话,说要见老板,说卫生间门坏了,把他两个小孩锁里面了,要立刻派人来开门。”

  程志豪又是拍门又是骂人,还打电话威胁前台。程卢雨一巴掌把他的手机拍到地上,重重踩烂。程志豪便骂着要扇巴掌。程卢雨就和他打了起来。程志豪喝醉了酒,反应不够快,但蛮力太大,程卢雨慢慢落了下风。程志豪把她摔到沙发上,淫笑着说:“他妈的,我看你就是欠肏。”

  程卢雨踹他下体,腿往后缩,退到沙发角,在拐角的靠背处,是一个铃鼓,铃鼓旁边,是一个黑色的布袋,上面画着宣传环保的蓝色地球。

  “然后,南安——就是我姐的朋友,也在那家店当服务生——她进来了,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把我爸安抚住了。”

  “你们在卫生间里躲着的时候,为什么不报警?”

  程卢雨冷声道:“因为我十岁前报过很多次。”没有一次有用,没有哪怕一次得到应得的帮助。

  徐永绥和卜思齐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南安敲门说我俩可以出去了。我们就打开门出去了。我爸当时在沙发上吃饭。”

  程卢雨抱着袋子滚下沙发,手脚并用爬起来,从袋子中摸出不锈钢的餐刀。

  工具,改变了人类在生物链上的位置。

  武器,进一步缩短了不同体格之间人的武力差距。

  程志豪再一次扑了过来,双手死死地掐着程卢雨的脖子。程卢雨没犹豫,挣扎着把钢刀插进了程志豪的肚子。程志豪瞪圆了双眼,慢慢向后躺去。程卢雨把刀拔出来,又捅了一刀,再一刀。她的肌肉因为用力过度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程卢雨看着倒在地上的程志豪,摸了摸他身上的血窟窿,忽然畅快地笑了出来。早知道,她早就这么干了。

  厨房的监控。穿着鲨鱼拖鞋的女生跑了进来,和主厨的人说了什么,双手合十似乎拜托了对方什么,然后微微鞠躬,鞍前马后帮了会忙,推着一辆餐车急匆匆走了。

  走廊的三号监控。餐车停在307门口,女生敲门,一只男人的胳膊伸出来接过饭菜,女生拉着餐车,端着餐盘走了进去。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监控的画面就是全黑了。

  “后面整个KTV就停电了是吧?”卜思齐吃下已经凉了的一勺饭,目光从屏幕上移开。

  徐永绥坐在她对面,吃着饭点头。

  “停了多久?”

  “KTV有个备用电源,大概十分钟左右恢复了供电。”

  “知道停电原因吗?”

  “初步检查是老鼠把线咬断了,他们的电箱在后门,那儿靠近垃圾堆放的地方,有老鼠也很正常。具体的还在查,不过估计查不出什么。”

  卜思齐叹气。

  刑警大队两栋楼中间的走廊办公室,徐永绥、卜思齐、东仁孝、伊念微,以及其他同事都在场。

  卜思齐正在桌前发言:“这个名为南安的服务生到场,可能以免费的饮食等为由安抚了程志豪。根据程家姐弟的证词,停电后程志豪责令他们三人去外面查看情况。南安在过道里和他们分开,说自己去储物室送还手推车,顺便拿几个备用灯。姐弟俩在大堂等到十分钟后备用电源开启,才回到包厢,但程志豪这时已经不在了。由于当时KTV一片漆黑,没有其他目击证人见过程志豪,第二天,我们的同志没有在任何约定地点等到程志豪出现。到今天是第十天,我们确信已经彻底丢失了和线人的联系。”

  东仁孝发问:“这个南安呢?”

  伊念微咬着烟嘴,含混不清地说:“也失踪了,停电的时候。”

  “程志豪提到的‘何老板’,找到了没有?”

  徐永绥报告:“没有,当天包厢登记的名字是‘张超’,没有和这个‘何老板’有关的线索。”

  “念微知道吗?”

  伊念微耷拉着眼皮:“不好说。”

  卜思齐知道他担心那个叫南安的女孩子,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接下来我们会分成两拨,一拨人找到这个‘张超’,他是我们接下来的关键线索,另一拨人继续找有关南安和程志豪的消息,学校、住所、宾馆、小卖部,任何他们有可能出现的地方都要派人去盯。东队?”

  东仁孝发令:“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