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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雪鳶
作者:形草      更新:2020-07-22 21:26      字数:4729
  歷經數萬年,相較於風城讓聶雁無法跟公元三千年的任何一個國家連貫的景致,菊城大致上保留了較完整的大和文化,雖然這裡的人平時說話的詞彙簡單,文字卻保持得相當完整,但……一樣的鴕鳥、一樣的鹿,當然還有斑馬與羚羊。
  畢竟地域相近。
  跟文獻記載的出入較大的是屋子的構造,雖然紙門、木櫺與自己過去認知的大同小異,但卻是南洋群島常見的高腳屋構造,而且挑高程度幾乎可以再蓋個樓中樓,房屋下方除了能夠飼養雞鴨外,還時常見到孩子們在屋子的陰影下盪鞦韆,通風涼爽。

  【這麼高,老人怎麼辦?】
  塚山朔不解:【同樣爬上去啊,多活動身體才健康。】


  塚山一家是菊城望族,雖然由於壯年人口稀少,城中各戶人口銳減,如今由於夫人安產,倒也是三代同堂,聶雲兄弟倆住在待客用的『卡馬』(在五萬年有旅社的功能)裡,傷好了大半後,子翎常往塚山家有豐富藏書的『爺爺房間』跑,而子翔為了避免尷尬,雖然改變了外貌但也盡量不出現在眾人眼前,受『賢弟』託付,上山探查菊城方面水源汙染的原因。

  「雲哥哥只要順著汙水上山,看到清澈水源的同時應該也能看到汙水的成因。」靛色和服大袖隨海風翻飛,黑短髮的少年如是說著。
  「喔,明白了!找到了再來跟賢弟說。」賢弟畢竟纖細,腿傷又剛好,理當是我做大哥的多跑幾趟,沒什麼!


  塚山克己老先生收藏了許多書籍,但由日常交談可得知,其子並不是讀書的料。
  令聶雁驚訝的是……雖是日文,早期的書本印的卻是新細明體,電腦排版的痕跡明確,無論平裝或精裝,都能看出文明世界遺留的痕跡,相隔萬年,可謂珍本中的珍本。而其他明顯沒有裝訂得這麼整齊的書籍,很顯然比較接近如今的年代,由其中記載也能稍稍彌補自己遺失的四萬七千年歷史,以及公元五萬年的大致時局。

  【今天子翔先生還是一個人上山嗎?】拄著一支鴕鳥腳化石製成的拐杖,塚山老爺爺打斷了閱讀中的年輕人:【不怕他被山賊攻擊?就算是將軍,也可能寡不敵眾啊。】
  【山賊?】嗯,好像有聽亓少主提過。
  在角落找了塊軟墊,隨意扔在榻榻米上,老人家撐著腰緩緩坐定位:【就算他再神勇,遇上成群盜匪也是沒轍的吧。】
  闔上書本,端坐到屋主面前聆聽:【山賊很猖狂?】
  【哼……根本是螃蟹!】將柺杖橫放在一旁的時候,還能隱約聽見清脆好聽的聲響,指尖順了順自己的八字鬍:【城佬議會也商討過好多次,無人能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聶雁覺得塚山老先生對山賊恨之入骨。


  由這幾週的觀察與雲哥哥提供的一些資訊得知,在公元五萬年中所謂的一城大約等同於自己認知中的部落,但這些部落由於在將近一百年前,由極南端的『洪城』開始;相繼挖掘出古代人類保留的大箱(由PS監督沉入海底的貨櫃),因此這些小聚落迅速興起了微型國家制度。

  如,風城由於依山傍海,對外交通要道奇險,幾乎與世隔絕,是許多厭惡紛亂時局的人們的避世去處,城中人也因此不好鬥,長久以來一直是亓家世襲城主,賢德也好,昏庸也罷,反正人口不過五千,沒什麼好管的,也不大需要管;城民間若遇到各自立場僵持不下時,多半由第三方『擲籤』決定,關係人命或者更嚴重的才會由亓家出面,大體算是君主世襲領地。

  菊城的人口多些,登記上將近八千,目測房舍也大約是這個數量,有基本的戶政機構,一般事件都由家族中年長者主持,但凡城中發生大事,這些族長便會共同出席討論,討論在卡馬前的小廣場進行,任何人想旁聽都可以隨意停留,當然也可以拿張蓆子坐下慢慢聽。於是白天在卡馬一帶自然形成了市集,由於沒有貨幣,因此以物易物,有基本的商業行為。
  與塚山家同為望族的還有許多戶,其中姬家是由一位據說高齡一O七歲的姬婆婆主持,不明原因地……似乎跟塚山家很不對盤,剛到這裡的那一天,聶雁便帶著風城城主的交易意願,在卡馬前出席過開放式會議……老婆婆的眼神好像X光線一樣,穿透力也不輸給中子束。

  其他,南方的洪城據塚山所言,即使沒受到一百年前的『發現大箱』影響,也是人文薈萃之處;東方洛城則是個神祕的城邦,東南一隅還有個川城,據說人人會游泳。


  【……】雖說應該沒問題,但我明天還是跟他一起走好了,正好實地考察。
  蒼老下垂的眼皮努力抬了抬,老人在額頭上的胎記看起來有如印堂發黑:【任何團體有了內憂,就會引來外患……我看那山賊氣數也差不多了。】似乎話中有話,點到為止,轉過話題,看向一旁堆成小山狀的書堆:【……對於濾水的技術,看樣子你挺用功的,那樣就好……我可真怕我孫女沒好水喝。】
  聞言,溫暖一笑:【希望禮子健康長大,他是大家心中的寶貝吧。】

  暖風送入室內,書頁翻過歲月的痕跡,聽得見書房正下方的鞦韆正陪伴鄰近的孩子們嬉戲……秋日午後,宜人的情境。

  看著眼前再度開始鑽研書本的年輕人,老者開口,聲音很輕:【你的父母真了不起,我聽阿朔說你從很遙遠的城邦來到此處,穿著完全不同質地的衣服、不同的髮型,卻能輕易說出菊與風的兩種語言。】
  愣了愣,從書中抬頭,隨後將書本闔上後擱在一旁:【……是嗎。】
  【哈哈哈……就是這樣沒錯,但剛剛說的都是次要的,】垂著眼皮的老眼似乎犀利了起來:【你剛剛為什麼沒立刻否認呢?】
  【?】已經完全雲裡霧裡,卻本能地戒備了起來。
  感受到聶雁的戒備,塚山爺爺開口大笑:【哇哈哈哈,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感受到對方沒有敵意,黑色明亮的雙眼微微往旁瞥了兩公釐……
  紙窗敞開,聶雁已經習慣了藍得不像話的天,還有白得很童話的雲。

  孩童的喧鬧聲是秋季午後最美妙的伴奏……


  【你是孤兒吧,】不意外地看到眼前年輕人挪回了毫釐之差的視線,這孩子連驚訝也這麼沉著:【你義兄沒告訴我什麼,是我自己的直覺。】
  【直覺……嗎。】很不科學的存在,有時卻很管用。
  【因為我跟你一樣吧……哇哈,好像嗅到了同類的味道吶!】老人不知在想什麼,有些悵然:【但你比我幸運多啦!】這小夥子心地算好。
  直接將眼神放在藍天白雲上:【……我深愛著養育我的人,他同時是我最重視的人。】只是那人剛好不是父母罷了。
  【是子翔先生?】

  這回是當真驚訝了,畢竟即使聶雲看上去較為老氣,但兩人在外人眼中尚算年齡相仿,談何養育?

  【你真的很幸運,也難怪你能真誠祝福別人的好,毫不忌妒。】
  【……】是因為我剛說他孫女是眾人的寶貝吧。

  這段不明所以的對話,聶雁並未放在心上,可能老先生很早就失去雙親、可能失去過重要的人……這些不便繼續追問,聶雁也不是愛問的人,全當是個秋季午後的短暫插曲,如此而已。



  「賢弟!」太陽西沉時,總聽見雲哥哥從大老遠便大聲嚷嚷:「我說賢弟啊!今天收到風城的信啦!」接著三步併作兩步地飛奔到眼前。

  卡馬戶外拴著不同客人的不同坐騎,電池也是其中之一。
  暮色很濃也很輕,坐在接近地面的高腳屋階梯上,一邊欣賞蒼天的傑作,一邊等待雲哥哥歸來,是每天最愜意的事……

  「嗯?」看向雲哥哥肩上的白色大鳥。
  「嘿嘿……這是『雪鳶』,是藥婆的寶貝吶。」獻寶似地將雪鳶腳上的信息解下,遞給聶雁:「上面說什麼?」
  「雖說是藥婆的鳥,但卻是少主的署名,嗯……目前城中沒有人有感染下利的症狀。」不過現在並沒有豪雨,沒人生病很正常……可能是老人家手抖,不方便寫字。
  「那真是太好啦!賢弟……手伸出來……」說著忙將雪鳶往弟弟手上放:「牠很漂亮對吧?我見牠來就高興!」
  「哦?雲哥哥也會喜歡漂亮的東西?」嗯,牠比想像中重。
  「誒!?當然不是啊…………」轉念一想,又點頭:「是啊,因為賢弟喜歡漂亮的東西,你第一次用這裡的那種『漆碗』就很高興……因為上面鑲貝殼嘛,真的很漂亮,因為你會高興所以我也喜歡啊……因為漂亮的東西能讓你高興嘛!誒?這樣……像今天讓你跟雪鳶一起玩,嗯……反正我就覺得你會喜歡雪鳶啦!」好像為了自己解釋不清有些懊惱。

  「呵……」看看眼前的雲哥哥,又看看雪鳶:「行了,雲哥哥的心意我明白的。」
  「是嗎!?」喜出望外:「我就知道賢弟聰明!」
  苦笑……那是因為你很好懂:「這鳶怎麼辦?」跟雪鳶大眼瞪小眼了起來。
  「寫回信的時候再放牠回去,這兩天牠會自己在附近轉的……」隨即,似乎注意到弟弟的不對勁:「啊!賢弟別看牠眼睛!」邊說邊撲了過去阻止!

  但已經來不及了。
  雪鳶突然接近的尖喙啄向美麗的眼睛,利爪緊緊嵌入手臂上的肉裡,靛色和服大袖滲出血跡。

  『走開走開!』大掌一把拎起雪鳶將之拽開,與袖子分離的時候不意外的聽見布帛撕裂聲。
  『賢弟!』粗糙的掌心忙把跌在階梯上的聶雁臉轉正:『你的眼睛!藥者……對……找藥者……』說著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奔去,便先將弟弟抱在懷裡邁開步伐狂奔:『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知道你不熟動物的……還讓你……我……』

  腳程很快,幾乎比電池還快……這讓聶雁相當驚訝……反倒不在意自己已經完全毀掉的右眼。
  的確是完全毀掉,眼球已經破裂,鳥喙上無數的細菌滲入體內。

  「……唉,雲哥哥,你冷靜點。」不大聲些他恐怕是聽不見了,雖說我很感動,但也不能讓他暴走下去:『雲哥哥!停下!』
  「是!」緊急剎車……但依然一臉焦急,雙手緊抱著的力道有要掐死人的趨勢。
  「先放我下來,」看到對方猶豫,連哄帶騙:「我是傷了手跟眼,不是傷了腳,能走的。」
  「但我腳程快!別耽擱了!快找……」說著又發動引擎。
  無奈:「那你知道藥者在哪嗎?」看著顯然不知道的某人石化後,補上一句:「晃來晃去,我會更痛的。」

  這句話果然奏效,聶雲立刻停下,左右張望後……發現自己不自覺地來到每日入山的入口處,便將寶貝弟弟放到鳥居前的岩石上稍坐,並且等待指示……誰讓自己比較笨!

  「……雲哥哥,我有很多事情……其實不確定該不該讓你知道。」右手摀住右眼。
  因為我現在做出的任何事情,要是改變了雲哥哥的歷史……那我跟雲哥哥就不能相遇了,沒有幼年相遇的『因』,就不會有現在相處的『果』,但我的『果』卻是雲哥哥的『因』,做這種決定讓我很害怕。

  「賢弟!哎!」蹲在岩石前,焦躁地扳住聶雁雙肩:「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只在乎你的眼睛!」
  「雲哥哥,你先別急,我保證我的眼睛不會有事。」依然摀著眼睛。
  「真的!?」似乎不相信:「賢弟可別騙我!我再笨也知道這傷……」難過得說不下去。
  聶雁笑笑:「我是藥者,難道哥哥不相信我?」我真的該讓他知道?又該知道到什麼程度?
  「可是……」緊扎著雙肩的大掌鬆了鬆,隨即又擔心地抓緊:「可是眼睛都已經沒了……我!我……都是我不好!」彪形大漢說著居然連眼眶都紅了。

  這倒讓聶雁更加驚訝了,連眉梢都比以往向上挑高些許。
  即使因為城主之命、因為覺得似曾相識、因為時常保護弱者,促使雲哥哥疼愛自己,但畢竟相處不滿一個月,很難想像雲哥哥會為自己難過至此。

  「雲哥哥,你瞧我的手……」將右手破爛的袖子褪至手肘以上。
  一臉無法理解,卻也安心少許:「剛剛流了不少血,我以為很嚴重,才想著會留疤的……怎麼……」索性不去想了:「賢弟,手上的傷說到底沒影響生活也就罷了,當然能完好如初是最好了……」安撫弟弟也安撫自己:「可眼睛很重要啊……你……」
  「雲哥哥,你能不能別叫我『賢弟』?」突然插入奇怪的話題:「就今晚就好……叫我一聲『雁兒』?」深怕雲哥哥不答應,遊說:「小時候我受傷,大人都這麼哄我的……」

  其實是我怕改變歷史,那樣的話我便沒有存在於這個空間的理由,我會消失。
  萬一我的決定錯了,至少還能再聽你叫我一聲……那樣……消失的時候可能會好過些。

  「喔,也好……那……雁兒,我們快去找藥者吧!拖久了可不好……」原來賢弟以前的名字也有個『雁』字的嗎?等眼睛好了問問他。
  「雲哥哥,」放開的右手輕輕攔住正想拉自己起身的人:「你看。」


  完整無缺的眼睛一如初識時美麗,映著天邊第一顆升起的星辰,光彩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