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库 | 排行榜 | 新闻资讯 | 交流论坛
浪漫言情 | 耽美小说 | 同人小说 | 综合小说
最新公告: 由于网站近日持续遭受黑客的网络攻击,为避免大家出现经济损失,现将所有充值通道都暂时关闭!!望各位互相转告!
他年若我
作者:云裳镛      更新:2020-02-23 18:45      字数:49052
  史艳文不声不响的时候不算多,但在罗碧看来也绝不算少。

  此时少了他从中斡旋,冷心,罗碧这两个同属阴寒体质的人虽一前一后紧追着,却还是好似隔着迢迢长夜,甚至能听到结霜的暗响。

  那张时刻含笑的脸隐在层层叠叠的飘逸黑发之下,在罗碧接住他的时候就没了血色,随着月色游移更是如那画上留白,衣衫上透出的浅浅血迹像是被泼了一树带着肃杀之气的墨,从肩头流至腰间,一时竟止不住。

  冷心与罗碧交换了眼神,这家伙的情况显然要比他们料想的更坏一些,淬了毒的血气散在空气之中,不用说史艳文,连他们几人都需屏气凝神,调控内息。

  可惜了,出头鸟总是要吃点苦头的,冷心也不多言,径直冲进罗碧那一间上房把史艳文往床上一扔,握住别在腰间的扇骨甩起一缕清风——

  “交你了。”

  那只叫“精忠”的小白狐狸和萱姑急急忙忙前后脚地往楼上跑,罗碧扫了一眼萱姑手里握着的那只绣了一半的香囊,微不可查地侧了侧身让她瞅见了史艳文。对那狐狸他可不怎么客气,毕竟这小玩意儿跟他自来熟得很,就跟它那个愣头主人一样不知进退。

  被捏住了后颈皮的小狐狸在空中转了个华丽的圈儿,落在急不可待的萱姑怀里,罗碧冲她点点头,退后几步掩上了门。

  幸好只是被透骨钉穿了肩胛,而不是被钉得肠穿肚烂,否则毒素扩散起来任谁也收揽不住,罗碧神情严肃,一双锐眼审视着昏迷不醒的史艳文。

  奇怪的是他对史艳文并不十分厌恶,可能是他穿得比那个司空知命素净淡雅得多的缘故,不费什么力气就沿着衣领扒开一线,露出狰狞溃烂的创口来。

  罗碧原本只觉得史艳文是来杭州城体验生活的细皮嫩肉小公子,可只是这偏窥一隅,便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伤疤竟不比他少,只能勉强认出几处是寻常箭伤,其余的痕迹着实诡异难辨,连他也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兵刃伤的。

  来不及深思,罗碧先递了一股内劲去化消他体内蹿流的高温,没想到正遇上史艳文自己的内力,那气息磅礴纯然,显然与他相背相克,经脉狭窄如独行危桥,眼看避无可避即将冲撞之时,却似他乡遇故知,两股内力先是试探着打旋接近,一眼投缘,不多时竟融汇合一,十分默契地护住了史艳文的心脉。

  “奇怪。”沉默至今的罗碧终于按捺不住心下这份讶异:这史艳文究竟是何来历?二人功体分明大相径庭,却又为何能够殊途同归?

  无论如何,没有了一身炽血作祟,毒素的蔓延也随之停滞,只是这伤口周遭的皮肉显然溃烂到了再留不得的地步。

  罗碧并不喜带兵器,旁侧一时也无趁手的刀具,幸而窗外正生着茂盛竹林,罗碧只一抬手,眨眼间掌中便多了几枚完整锋利的竹叶,加以内力扶持,不必说处理伤口,就连杀人无形也可使得。

  削肉刮骨的疼非是常人能忍,罗碧也没指望史艳文能在昏迷中忍住,只是他向来不爱听人哼唧,便顺手捋了史艳文绑发的绸带下来,正要束在他唇齿之间,却冷不防被他出于本能轻咬了一口。

  罗碧冷哼了一声,索性扔了绸带不再理他,手下动作毫不留情,墨竹顷刻染成血竹,史艳文竟也不曾漏出一丝呻吟,连昏迷都如此警觉克制,可见平日里那副老好人面孔都是装出来的。

  包扎用的物件他倒是常年备着,倒也省去了麻烦外人,史艳文被他轻轻一扶,本就松垮的外衣顺着半边身子落在榻上,背后赫然又是触目惊心的深长伤疤,连罗碧看了都有些心悸。

  再定睛一看,分明是“精忠报国”四个深刻入骨的大字,能将这四字纹刻在他身上的人,想必是爱切恨深:爱的是赤子忠纯,恨的是国衰民弱。气数衰微至此的中原四野,也值得有人为它肝脑涂地么?不过是终将被苗疆吞并的残党乱羽罢了,连朝堂之人都各怀鬼胎,又有谁能于疾风骤雨之中力挽狂澜?不过罗碧向来欣赏血性阳刚之人,中苗大战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就的伟业,能遇上这么个怪人,倒也有些趣味,如此这般,对史艳文不禁稍稍高看了那么一两眼。

  外面乱糟糟的吵嚷声一刻不停,想来是冷心按史艳文受伤的情况命萱姑煎了药来,眼看这边也已收拾得差不多,罗碧刚准备开门,忽然又觉得不妥:一是疗伤,一是好奇,把史艳文弄得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自己看了倒没什么,叫萱姑看见绝对是一万个不妥。

  想到此处,罗碧慌忙凝了一掌玄冰拍在门栓上,任冷心那个小跟班在外面怎么推搡都纹丝不动。

  这几日他常盯着史艳文观察,对他的衣冠佩饰倒也十分了解,可自己上手却总欠了几分火候,先是史艳文胸前那盘花扣就令他大伤脑筋,看着朴素无奇,里面却暗藏机关,罗碧哪里知道这是出自黑水城的手笔,忙活得手忙脚乱。

  史艳文往日的高马尾他也再熟悉不过,可看着散下来的发丝里竟还藏着数条交织勾连的麻花长辫,分别连缀着额前玉饰和发端白绸,罗碧不禁垂眼叹气,他简直摸不透史艳文,就如他那繁复不堪的黑发般难以捉摸。

  比划了个大概,罗碧扯过白绸就乱缠一气,青丝绞在绸带中渐渐收紧,罗碧手上动作分明并不重,耳边却听见史艳文清清楚楚的一声“哎呦”,割了几两肉不见他吭声,扯了一缕头发却要叫痛,罗碧怀疑他是故意的,俯身再看,分明还昏着。

  罗碧背过手直起腰,很有耐心地等着他醒来,照他估计,这样的昏迷大概还会持续一刻钟。

  一刻钟,史艳文心中盘算着,他秉持的耐心显然要比罗碧更长,甚至在未来长过一生。

  正午时分,罗碧自熙熙攘攘的闹市穿行而过,身边形成了一片无形空地。

  难得阳光明媚,在这个看不清容貌的人衣摆掠过之处,却好似深冬腊月的枯井之中坠了无数冰挂,稍不注意便会被刺得头破血流。

  推开酒馆木门的刹那,罗碧依旧是高昂头颅,冷眼睥睨,连新煨酒香都没法这融化透骨的寒气。

  在看到史艳文的那一刻,罗碧微微吃了一惊,按理说他现在应该连动动手指的气力都没有,可他不仅没听自己的话好好瘫在屋里,居然还能有说有笑地抱着狐狸跟人聊天。

  “刘姑娘可有平日里不常用的梳子?能否借艳文一用?”史艳文还顶着罗碧给他抓的那一头乱发,看来是实在忍不了自己这副模样了。结果他笑吟吟地叩了叩小狐狸的鼻头,说了一句令罗碧大跌眼镜的话:“精忠最近到了换毛时节,不给它梳理一番,艳文实在过意不去。”

  罗碧冷笑着坐在史艳文对面,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暗自嘀咕。眼看他那额饰摇摇欲坠,却还在躬身行礼,四面招呼,罗碧再也看不下去,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口示意,却不曾想史艳文平地一趔趄,幸好罗碧眼疾手快将凳子推了过去,才算有惊无险。

  “多谢罗兄了。”史艳文坐下的瞬间偷偷拭去了额角冷汗,正色道:“一时兴起,略恍了神,多亏罗兄……”

  “漂亮话,我听得够多了。”罗碧打断他,拿起酒壶思索了一阵又撂下:“一不许走动,二不许饮酒,三不许多言,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你应当有死的觉悟。”

  “谁说不是呢?”史艳文取了对桌的热茶来倒了一杯递给罗碧:“只是精忠褪毛褪得厉害,又喜欢缠着艳文,实在受不住了才下来带它转转,正巧被你撞见了。”

  罗碧也不与他多废话,一指楼上:“回去。”

  史艳文慢吞吞地挪到萱姑那边先取了梳子,没敢再兜圈子,把精忠往脖子上一扛,扶着栏杆便上楼去了。

  这一盏茶的色味不错,罗碧不免多品了一会儿,中原人虽不成气候,可这天灵地宝倒是不少,他这么想着,也准备回房去准备下一步计划。

  没走两步,赫然一身白衣挡在面前,这边罗碧饮茶的功夫,那边史艳文磨磨蹭蹭才上了三级台阶,着实令人恼火,连精忠都在二楼急得咬起了尾巴。

  “怎么回事?”罗碧去搭他的脉,却被他躲开了。

  “还能怎么回事,自己逞强呗。”冷心从后面冷不防地冒了出来:“中了毒不说,比他那只狐狸折腾得都欢,还有心思给它梳毛,不如好好管管自己的头发。”

  冷心这话分明是讽刺史艳文,罗碧却先发了火:“没你的事!”强行半拖半抱着史艳文上了楼。

  一推史艳文那屋子的门,却是三间中唯一一个面朝阴面的,一束微弱阳光可怜兮兮打在墙角,引得罗碧嗤之以鼻:“去我那边。”

  罗碧屋里倒是暖洋洋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在地上,史艳文的功体特殊,实在不适宜再待在阴冷地界,罗碧扶他到了椅子上,出言讥讽:“梳你的狐狸吧。”

  “当啷”一声,那桃木梳从史艳文发抖的指缝间漏出,掉在地上。

  “啊,抱歉!”史艳文急忙欠身去取,另一手却忍不住扶住了头,看来弯腰取物对他而言已经是难于登天。

  掉到哪里去了,刚才分明听着就在附近,耳边轰鸣之声渐起,眼前又是黑雾重重,史艳文徒劳无功地抓了几下,喘息声紊乱沉重,再也瞒不过罗碧。

  那梳子早就被握在了罗碧手里,他却看着史艳文气恼,这家伙,当真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命么?

  “拼命,有时也是保命的方法。”史艳文微微合眼,令他头痛欲裂的晕眩才稍有缓解。

  “楼下六个眼线,你又看出几个?”罗碧对他现存的能力颇有怀疑。

  “八个……你进门之时,外面还有两个。”

  “你这样实话实说的做派,大多时候都会给自己找麻烦。”

  “罗兄美意相待,艳文怎可欺瞒事实?”气血终于微供上了一些,眼前清亮许多:“毕竟你我有时的确很投缘。”

  罗碧被他噎得无话可接,把梳子往他头上一插:“先管好自己再管狐狸吧。”

  “精忠你先出去,不要把毛掉在罗兄房里了。”史艳文温和地揉揉狐狸的大尾巴,小狐狸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其实,艳文最近落发也很严重……”史艳文艰难地拆着昨天罗碧给他束发时打的一个又一个死结,带伤的肩头一个脱力,伤口险些崩裂开来,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气,却又不敢吸尽,怕又被罗碧教训。

  手里的发带和梳子被身后人强行夺了过去,史艳文猛地一怔,脑后发丝被罗碧尽数扯开飘落腰间,竟令他也无言以对了。

  两人一坐一立,罗碧的动作明显要比之前轻了许多,细密的梳齿咬着柔顺青丝徐徐下行,令史艳文心中升起奇异的酥麻感,却并非尴尬不自在,反倒是如同习以为常一般。

  十八少年的热血滋养着满头黑发,触手皆是绵密顺滑,罗碧觉得似曾相识,捞起史艳文的头发在阳光下辨认着,有淡淡的光彩和暗香,就好像……

  他止住了思绪,再看史艳文,已经合眼小憩起来。

  这样的面容,这样的浅笑,罗碧转身拉下衣领,略显斑驳的铜镜中浮现出史艳文的脸,只是笑容僵硬而诡异,丝毫没有史艳文那种春风笑面的感觉,反倒是添了十足的寂寥肃杀之气。

  小狐狸无处可去,又回到门口哀哀叫着,它头一遭看见罗碧的脸,心里疑惑,却也犹犹豫豫地围着他示好,在它眼里和主人差不多的人应当都是好人。

  “听你主人说要给你梳毛。”罗碧难得有了跟小动物聊天的兴致:“不过他现在没工夫,还是我来陪你玩玩。”木梳在精忠眼瞳里放大,它察觉到不对时,后路已被罗碧一掌落下堵死。

  “是那只狐狸在叫吗?怎么叫这么惨?”冷心在隔壁被吵得心烦意乱:“史艳文这个人表面斯斯文文,没想到真动起手来这么狠,连狐狸也不放过!”

  按北边的时令算起,眼下应当是深冬腊月,可杭州城里仍是飘着绵绵细雨,远看俨然是座氤氲流动的绿意春城。

  罗碧本就有无数盘算,一刻不停地在城里观察着。清晨出门时并无降雨之兆,他也不在意,习武之人凝聚内力化为护身气罩并非难事,连极招相对都能挡得,何况这几滴牛毛细雨。

  花花绿绿的油纸伞一柄接着一柄擎起来,罗碧扫视着嬉闹并行的三五人群,一如踏在苗疆军营中一丝一毫也不肯松懈。

  偌大中原,绝对不乏卧虎藏龙之辈,说不定就是现在混入人群中的行人,或者是举着伞追在他身后的那个史艳文。

  史艳文已经跟着他走过了三个街口,罗碧自信自己的轻身功夫数一数二,却一时三刻也没能把史艳文甩出视线之外,反倒是那飘飘白衣时不时撞入自己的眼帘之中。

  这样的你追我赶实在索然无味,罗碧索性抱臂站在路中央,刚一停下就听身后一阵兴高采烈的小碎步窸窸窣窣地踏了过来,素白伞面挡住了正上一方天空。

  “跟着我,有什么目的?”罗碧一个弹指将伞打歪,重新站在了雨幕之中。

  “给罗兄你送伞啊!”史艳文像是生怕他看不见似的,又把伞举高了一些。

  伞面上是一株双开并蒂莲,白莲罩在史艳文头顶,黑莲攀在罗碧肩头,史艳文把伞倾得厉害,大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

  他功体还未恢复,纯阳正气也养得断断续续,此时连雨滴也挡不住,不一会儿便被淋湿了外衣。

  “伤口遇水则溃,我看你是真的不想要命。”罗碧生硬地将伞扶正:“况且我也不需要撑伞。”话虽这么说,罗碧却察觉到史艳文忍着他一身寒气,微微打着哆嗦,心里难得别扭起来,缓缓收了护体之气,黑袍上也如常人般沾了几滴雨水。

  两人身量分毫不差,走在一起的步调也一致得出奇,两双波光流转的眼睛也左右查看着,不同的是罗碧在分辨杀气,史艳文却在看沿街小吃。

  “罗兄可愿多等艳文一阵,我去买些东西给精忠吃。”史艳文点了点热气腾腾刚出炉的软糕:“精忠蔫蔫的,也不知是怎么了,昨天掉了好多毛,真是吓了艳文一跳……”罗碧一阵咳嗽将他的念叨打断,没有表示出强烈的反对,由着他去了。

  甜腻香气扑鼻,令人心旷神怡,史艳文不多时便买了许多,鼓鼓囊囊一大包,再一看旁边竟有个冰糖葫芦的摊子,这在杭州可不多见,只是摊主垂头丧气,连连解释着这虽是落雨凉爽,却也冻不住糖浆,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几个也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史艳文也随着他扼腕叹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歪着头看罗碧,就像那天罗碧在酒馆里打量他一样。

  罗碧这才觉得自己平时看史艳文的眼神有多招人厌烦。

  “看什么?”

  “想请罗兄施展一下。”史艳文又开始行礼了,罗碧简直烦不胜烦:“你让我用内力冻糖葫芦?”

  史艳文眼底溢出源源不断的渴求,他平时里苦恼那一身纯阳,这类冷食对他来说实在是可望不可即,以前身边都是宗师长辈,总不好开口让他们出手,如今好不容易碰上阴寒功体的同龄人,怎能不抓住机会?

  罗碧无奈,面对这样一双眼,无论是谁也不忍拒绝,一掌轻拍下去,冰霜和入糖浆,裹覆在串好的山楂之上,晶莹剔透如同红玉玛瑙,一颗接着一颗,一串接着一串插在草垛架子上,像是绽开了一树火红霞光。

  “这回麻烦罗兄撑伞了。”史艳文对他拱拱手,往摊主手里扔了一块碎银,俯身弯腰把那一架子冰糖葫芦颤颤巍巍地扛了起来。

  罗碧想不到他这么贪,一时反应不及愣住了:这家伙,像是还负着伤的样子吗?

  冰糖葫芦挡住了史艳文的脸,但罗碧不用看也知道,他那张脸肯定因为兴奋变得比糖葫芦还红。

  真丢人啊,罗碧不想再理身边这个移动的糖葫芦架子,赶紧把衣领又往上拉了一拉。

  罗碧还在门口甩着伞,史艳文已经在酒馆里分发糖葫芦了,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罗碧实在看他闹腾,悄悄溜到僻静所在喝起酒来。

  那边冰糖葫芦被抢得七零八落,众人一哄而散,史艳文才气喘吁吁跑回他对面坐下:“真是抢手,差点把我自己的这份也没落下。”他刚要张嘴去咬,却看到罗碧狠狠瞪了他一眼。

  “哎呀,险险忘了功臣。”史艳文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两枝糖葫芦来塞到罗碧手里:“早就帮罗兄留下啦。”

  史艳文甚至还很得意地在他肩头拍了拍,全然不觉得这个动作有多危险,换了别人,怕是早已被罗碧掀出去几丈远。

  一口伶牙俐齿这才放心大胆地冲着糖葫芦咬下去,史艳文浑然不知对面一股轻飘飘的内劲钻进了即将入口的山楂之中,一时酸麻钝痛在脑中炸开,疼得他轻叫一声:“哎呦,这糖葫芦怎么冻得这么结实?”

  罗碧轻轻松松消灭了一颗山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出丑,隐在黑暗之下的嘴角牵起一抹诡计得逞的弧度。

  在二楼探头探脑的小狐狸背上参差不齐的毛发骤然竖起,起身想冲罗碧厉叫几声,却又悻悻趴下了。

  小兽的怒气逃不过罗碧的眼,随着抬头往二楼一看:“我看你的狐狸不如改名叫精光好了。”罗碧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再理会史艳文。

  史艳文叹了口气,看来罗碧才是连狐狸也不肯放过的人。

  史艳文一头磕在桌子上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杯没喝完的酒。

  罗碧自觉并没有存心灌他,推杯换盏不过几个来回而已,谁知他今天酒量这么差劲。

  纯阳体有个千杯不醉的好处,内中缘由也十分不讲理,无非在酒气入体之前尽数蒸去,无论千杯万杯,都不过是如饮水一般。

  史艳文却浑然不知,他只觉得是自己酒量极佳,平日母亲管教得严,从不许他玩物丧志,自然也没机会开怀畅饮。前几日全靠功体争得酒桌上的颜面,今天却是浑浑噩噩,琼浆玉液烧灼着五脏六腑,气血轰鸣着上涌,终于栽了。

  冷心眯着眼摇起扇道:“人是你领的,酒是你倒的,自己掂量吧。”

  他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跟他大眼瞪小眼的罗碧。

  萱姑一直往这边偷瞄着,一看史艳文软趴趴瘫成一团,几乎要跺起脚来:“说好了不让他喝酒,你怎么反倒把他灌醉啦?”

  天地良心,罗碧有苦说不出:那杯酒明明是他自己要喝,谁知道史艳文先抢了去,说是被冰糖葫芦冻了唇舌,要微含一口暖暖才行。罗碧看他喉头一动,脑袋一歪,正有点觉出不对劲的意思来,史艳文已经“咣当”一声砸在桌上,引来周围一片哄笑。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如那日一般拖拖拽拽地又上了楼,史艳文迷迷糊糊地晃着头,非要挣脱罗碧往自己屋的方向走,罗碧揽着他的腰把他往自己屋里推,两人僵持不下,罗碧怕推搡间碰了他的伤口,只好由着他晃悠。

  史艳文磕磕绊绊,脚步虚浮,好不容易才对上锁眼开了门,挪到床边草草拢了拢整理好的铺盖,罗碧见他半梦半醒,勉强还能照应自己,转身打算离开,熟料史艳文竟平地运了轻功,先他一步抱着铺盖卷冲出门外。

  说他醉着,可健步如飞;说他醒着,却行动诡异。

  罗碧看着他歪歪扭扭地转了个圈,撞上栏杆又弹了回来,径直弹进了罗碧屋里。

  所以……还是要住我那里吗?虽然罗碧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但看他实在有些得意忘形,不免头疼。

  他比史艳文慢了几步,一进去便看见史艳文拉开架势打起了地铺,动作毫无章法却又极其迅速。

  “你又要干什么?”

  “有人讲过:‘人无礼而不生……’,唉,是谁说的?艳文竟忘记了。”史艳文嘴上说着,手上也不闲着,两手极有规律地拍着枕头,试图把它拍软一点:“……实在是有愧于家母教诲,是孔子还是荀子?”

  原来史艳文喝醉了是这种德行,罗碧只遗憾手边没有绘影留声的法器,不然非要让他无地自容才痛快。

  听他念叨些之乎者也,罗碧实在不堪其扰,一拳轻捣在史艳文腰眼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起被褥两角一推一包,史艳文就只剩半张脸还露在外面,俨然被裹成了一条白白胖胖的长虫。

  把史艳文打包捆好以后,罗碧轻轻松松把他扔到了床上,刚好叫他占了半边。

  “我要运功,你安静点。”罗碧冲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史艳文迷茫地看着他,仿佛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极缓极慢地点了点头。

  罗碧背对他坐下,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竟折腾到了深夜,他不敢再有所懈怠,运气调息,循环周身。

  一股纯阳气息自他背后弥漫延伸,罗碧警觉地回头,看向已经沉睡的史艳文,竟是在利用呼吸起伏恢复元气,着实令他吃了一惊。

  难道,单凭睡觉就能提气运功?这个史艳文,绝不可小觑。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是纯阴纯阳心有灵犀的共鸣,并非史艳文一人所为,只是当时太过迟钝不曾分辨清楚,单觉得二人气息渐渐一致,运转速度更是独自修炼的数倍不止。

  暖阳和煦的金黄,同冰凌折射的淡蓝,在罗碧背后,史艳文面前,汇聚成阴阳纹路,源源不断地在二人身上交融并流,微微光波投在史艳文微颤的细密睫毛上,落下一片温柔阴影。

  他半张脸隐在被角里,熟睡时脸上无悲无喜,罗碧刚才回头看时还以为是另一个活生生的自己躺在那里。

  这个家伙,摸不透他的底细,套不出他的路数,日后恐怕会成为扫荡中原的威胁。罗碧握掌成拳,心中暗自思虑,可这样双生镜刻的容貌,又不免让他恶念全无,仿佛杀了他便是杀了自己。

  他狠了狠心,闭上眼专心运功,苗疆的战神,心中只有雄途霸业,一刻不曾停歇。

  再一睁眼,已是天明。

  难道?罗碧心里一惊,自己竟沉睡到不自知的地步?

  “罗兄,你实在压得艳文很痛。”史艳文的声音从他头上传来,罗碧猛地弹起:原来他昨晚梦中觉得很舒服的那个枕头,竟然是史艳文?

  罗碧揪起衣领狠狠地往上拽,几乎要把自己勒得喘不过气才罢休,时刻提着警惕的纯阴功体此时却仿佛休眠了一样,仿佛一团烈火在脸上燃烧。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几次想对着床上那团被禁锢在被褥里的笑脸砸下一招去,可是毕竟是他自己靠在史艳文身上的,理亏的人是他罗碧。

  “哼!”罗碧狠狠摔了门扬长而去,史艳文听见萱姑在门口问他:“你们要不要喝粥呀?我刚熬好,还热乎着呢!”她好奇地看了看罗碧:“怎么就你一个人?史艳文呢?”

  “他不饿。”罗碧压下怒气,尽量平和地撒了个谎。

  “不,我饿呀。”史艳文竭尽全力想喊住萱姑,却好似离了水的鱼一般发不出声音。

  什么时候被他点了哑穴呢?史艳文幽怨地想着,肚子咕噜了一声。

  萱姑已经找借口在屋外徘徊张望了好几次,搞得罗碧有些坐立不安:萱姑给史艳文盛好的粥已经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可史艳文还是没有要出门的迹象。

  罗碧搅着自己面前这碗浓稠香甜的粥,捞了几颗看上去皮薄肉厚的红枣,犹犹豫豫偷偷摸摸地分几次丢进了史艳文那碗里。

  叹了好几口气,萱姑坐下来专心绣起香囊来,刚运了几针下去,眼前一阵穿堂风吹歪了针脚,再抬头看时,罗碧刚坐的那处已经空无一人,连碗筷也不翼而飞。

  他沉着脸轻踹开门的时候,史艳文还待在被筒里出不来,不但没有垂头丧气,反倒悠哉悠哉地晃悠着。

  “给。”罗碧惜字如金起来,一手把粥撂下,另一只手捻了个诀把被褥上的禁锢解开。史艳文赶紧一骨碌爬起来,生怕他一会儿念头稍转又翻脸不认人。

  “多谢罗兄。”他做了几个无声的口型,罗碧暂时还不想解他的哑穴,他也不太在乎,一脸满足地抱着粥碗嗅了嗅。

  居然是热的,看来罗碧并没有捉弄他的意思,史艳文对他投去感激的一瞥,正好撞上罗碧威胁的眼神,他赶紧低下头小口喝起来。

  各色谷物本就饱满丰盈,沉甸甸的甜粥往史艳文手里递着源源暖流,一时气氛和谐恬静。

  罗碧本来打算要是他把粥吸得呼噜呼噜震天响的话,就直接把他扔出门外。但史艳文安安静静地乖乖抱着碗,带着甜味的热气往他那张含笑的脸上争先恐后地扑着,沾了水光的唇微闪着柔光,更不必说那双波光潋滟的眼底清晰地倒映出罗碧让给他的红枣……

  史艳文努力地喝了一阵,两颊被熏得带了两抹绯红——

  “喝不下啦!”他对着罗碧苦笑一下,做了另外几个口型。

  几颗红枣挤在碗底,显得有些可怜。

  罗碧伸手指了指红枣,举起藏在黑袖下的拳头向他示意,少年人还在发育的骨节被他攥得咯咯作响。

  “艳文明白了。”史艳文立马衔起一枚红枣讨好地笑着,连眉眼都弯成很好看的弧度。

  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腹,史艳文有些苦恼:杭州城的特色小吃太多,再这样下去实在是不妙。

  “运功。”罗碧见他这回一丁点也没剩下,显然十分满意,立马下了第二道指示。

  史艳文哪里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腰间被罗碧的头压了半宿,酸麻不已,此刻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眼看罗碧又要举起拳头,史艳文还是老老实实在空中画了个阴阳太极,两道澄澈金光自掌心溢出,停在胸前。

  罗碧也同他动作一致,只不过方向相反,也是运出了一团浩瀚海蓝,毫不畏惧地与他对冲并流而来。

  果不其然,两股劲儿又是纠缠着凝成了一股,自两人体内交换了一遭,其余的什么也没发生。

  顺势解了身上的穴道,史艳文沉思一会儿,道:“罗兄为什么要强拉着艳文?”

  他已经被那股纯阴之力拖过了床边,但并未摔伤,而是飘飘忽忽冲着罗碧过去了。

  “姓史的。”罗碧咬牙切齿:“你才应该放手,少跟我玩把戏!”他竟然也被纯阳之力生拉硬拽了过来,看起来和史艳文状况相同。

  “罗兄误会了,这并非艳文所为。”

  “这也不是我干的。”罗碧的语调难得出现了一丝颤抖,他实在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唉,无奈啊。”史艳文尝试着张开双臂卸力,却不偏不倚地将近在咫尺的罗碧圈进了怀里。

  两颗狂跳不止的心,印刻在彼此的胸膛之间,近得不必刻意就能听见对方的心跳,狂乱而躁动。

  “放手,史狗子……”罗碧被闷在史艳文肩头,连声音都变得瓮声瓮气。

  从来没有人能……从来没有人敢……他可是苗疆年少有为的将军,令人闻风丧胆的藏镜人,怎会……

  但史艳文身上有种令他心安的特质,他甚至无力将他推开。

  罗碧感觉到环在自己身上的双臂稍微收紧了些,那人的指尖缠着自己散落的黑发,轻轻绕了几圈。

  “你,究竟是罗碧,还是……”史艳文一贯清亮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就如同冷下来的罗碧一般,深邃如墨的眼眸中,炸开一抹稍纵即逝的靛蓝。

  分隔十八年的骨与血在阴阳并流的鼓动下第一次辗转相遇,史艳文与罗碧都是讶然诧异,心中一隅低劝着自己逃离这混沌是非,但本能却驱使史艳文轻按着罗碧不肯放开,仿佛若此时松手便是永生永世的陌路错失。

  史艳文背对着窗外暖阳,七色晕光打在他身上,耀眼夺目。罗碧被他护在怀中,跪坐在眼前白色身影投下的暗幕之中,莫名的压迫感令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史艳文此人,绝不能留!

  罗碧轰然一声震开史艳文还没来得及完全合拢的拥抱,趁着他胸前空门大开之时一掌轰出。

  他并没有太用力,在触及史艳文胸膛的刹那,心脉不经意间的颤动差点令他半路停滞,那一掌,终究是隔着皮肉轻轻落在史艳文狂跳不止的心脏之上。

  却没想到史艳文胸口本就有在黑水城时暗器所致的陈伤旧疮,加之毫无缘由的大悲大喜之感作祟,再经罗碧出其不意的一掌牵动,相连经脉一阵钻心痉挛,唇间猛溢出一缕朱红。

  但史艳文听出罗碧喘着粗气,状况显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只不过碍于面子苦苦压抑罢了。

  痛楚激发了二人断层般的记忆,对于过去许多,都是听旁观者述说才拼凑成的灰白血色:凄清惨白的夜,哀鸿遍野之日,重新屹立于杀戮战场的无头将军,挥刀斩向那一颗满怀家国的赤诚之心,癫狂而诡异地夜奔八百里,怀中护着一名遍身染血的婴孩,终于在踏上故土的那一刻倒落埃尘……

  二人脑中对于这个故事的认知并不完整,甚至有诸多冲突,遍布疑云,失心之将与无头之帅的传闻断断续续地填充心房,直到堪堪溢出。

  “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史艳文的语气不再温柔谦和,而是冷得彻骨,冷得骇人,他在尽力克制喷薄欲出的情感。一语未尽,被他封锁十八年的无解疑问,点点滴滴落在白衫之上,晕开大朵大朵的荼靡棠棣。

  “这是……泪吗?”罗碧抹去自眼角滑落的一滴晶莹,他习惯于流血的感觉,甚至以痛为乐。但为什么,流泪要比流血还要痛苦千倍万倍?沉重到几近窒息,热血在纵横交错的脉络中缓缓而行,冲撞出一曲无人能解的血脉悲歌。

  “大概是不巧碰上了你胸口旧伤。”罗碧深吸几口气,尽量稳住自己被打乱的思绪说道。

  “那罗兄心中的痛,难道也是因为旧伤未愈吗?”史艳文一反常态地针锋相对,令他阵脚大乱:“史艳文!你!”

  罗碧垂下头,这个少年将军充满野心与欲望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疑惑:“我不知道。”

  可惜史艳文看不见他的神情,也并不知道他心中的波涛汹涌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种深及心脉的铮铮共鸣,暗中拨动着同根而生的命格分道扬镳,如一骑绝尘,徒留狼烟。

  “艳文自幼习武,危及性命的伤痛也曾遇过数十次不止,可没有一次如方才这般……刻骨铭心。”史艳文自说自话,罗碧没有打断他,只是默默听着——

  “许多疑惑,许多不解,艳文始终理不出头绪,纯阳与纯阴,为何会……”

  “不要再提!”罗碧挥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你我二人,此刻虽然萍水相逢,日后兴许江湖不见,刨根问底又有何用?”

  “真的会江湖不见么?”史艳文低头沉思,揉着胸前隐痛的伤口:“艳文真的是……不舍啊。”

  “你!”这个史艳文,当真是一块雕不动的榆木脑袋!

  “艳文还有许多疑问未解,许多巧合不明,怎能就此善罢甘休?”

  “如果真相会令你的痛苦放大无数倍,又当何论?”

  “寻觅真相与背负真相本就要付出代价。”史艳文又恢复了往日神采,变回了那块温润璞玉:“但看命运如何安排了。”

  “代价不同,又当何论?”罗碧出言如一瓢冷水直接招呼在史艳文头上。

  “自寻自觅,自背自负。”掷地有声的八个字,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心。

  罗碧被他震惊得再一次说不出话来,愣在原地,连指甲在握拳时嵌进了皮肉都浑然不觉。

  “你倒是坦坦荡荡,自诩君子。”罗碧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字字句句压在史艳文胸口,令他呼吸为之一滞。

  罗碧不是没有见过谦谦君子,只不过他所见的大多是没几次交锋就成了尸体的无能之人。“君子”这两个字,飘在江湖里无依无靠,无根无果,在九界里飘飘浮浮,却是淹死的居多。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史艳文漆黑如墨的眼底闪过一片澄澈湖蓝,如镜生倒影,飞瀑倒流。

  总算是清静的夜,罗碧抱臂立在窗前,已经照着定好的时间过去了两个时辰,竹林里悄无声息,甚至连飞鸟掠过的痕迹都没有。

  差点忘记了,上次司空知命已经给这里带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屠杀,当然不会有什么动静。

  可就在此时,一阵乐音飘飘忽忽地钻进罗碧耳畔,有几分少年浅尝愁滋味的意思。

  有人搅局,若是司空知命还有点头脑存着,想必应当知难而退了,罗碧心神被这莫名其妙的乐音吵得有些烦躁,反手轻轻将窗掩上。

  逼仄月色挤在窗缝里,晃得罗碧有些眼晕,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错夹杂在其中的一抹纯白。

  那是史艳文特有的纯白。

  推窗一揽,果然又是那条熟悉的发带。

  罗碧一时无名火起:这个史艳文,怎么阴魂不散?

  踏着窗棂乘着月色,屋顶上一道屹立人影,分明正是史艳文,却叫他有些不敢相认:

  比辉月更温柔的白,融化在漫漫黑夜中。及腰乌发随风起落,单看背影,谁能想到会是意气风发的十八少年?

  看来方才那曲,应当是他吹奏的了。罗碧对着良人美景并无波澜,只想赶紧把史艳文的东西还回去。

  一个颤音摔落,史艳文这才睁眼垂手,轻声一叹。

  而罗碧也正是此刻才发现他手中并无管笛。

  “这……怎么可能?”罗碧诧异。

  “罗兄竟听得到艳文的内功心曲?”史艳文白天那股温文尔雅的气息微弱下来,站在屋脊处居高临下地望着罗碧,遗世而独立,三分期许,三分慌乱,三分疑惑,表现出来的却是十分的不卑不亢。

  “旁门左道。”罗碧嗤之以鼻,只有刀光剑影的厮杀才能激起他的兴致,风花雪月着实不对他的胃口。

  “这般评价,罗兄还是第一人。”史艳文轻笑起来:“因为从未有人听过此曲,连家母也不例外。”

  夜风猎猎,吹得罗碧直皱眉:“怎么又喝酒?”

  “功体既复,有何不可?正好你来了,今夜星象有异,不如罗兄逗留片刻?”

  不等他回话,史艳文拉住他攥在手里的发带末端,顺势绕在二人腕上。他的掌心是温热的,碰上罗碧冰凉的指尖,免不了瑟缩一下,却还是就这么握了下去。

  数十年后天允山上惊天动地的连环掌劲,初遇之时也不过如此云淡风轻。

  并肩立在屋脊之上,史艳文识趣地在罗碧厌恶他的边缘放了手,低低招呼了一声,躲在角落里的小狐狸撒着欢儿跑了过来,见罗碧也站在旁边,两只毛茸茸的耳朵顺着脑侧贴下来,委委屈屈地扒住史艳文不肯放开。

  星幕低垂,看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天边涌起妖冶的血色,一层一层荡开,直上九霄。

  “那颗星……”

  “要落了。”罗碧接下了史艳文未说完的话。

  “星落,人亡。”

  “生死轮回,总要有人推波助澜。”

  史艳文苦笑,自袖中扯出一张沾血字条,上面的笔迹已模糊到辨认不清的地步:“必须如此么?”

  数个时辰前死在罗碧屋内窗口的那只传信寒鸦,羽翼尽折,眼神涣散,虽是禽类,却有着同耄耋老者一般的颓靡倦容,有如生死看破,万事虚无。

  它应当是被下了咒术才能勉强支撑到现在,直到瞳孔里倒映出那张同罗碧一模一样的脸,它才能被允许死去。

  烈火寒鸦,在史艳文面前燃烧成灰,留下寥寥数语,却令他胆寒。

  又是一场屠杀的预告,这是如司空知命那般的嗜杀者才甘之如饴的狂欢,罗碧并不屑于参与,却也并不禁止,一贯如此。

  “你觉得我会参与这种低劣的偷袭?”罗碧笑得比他想象的还要不屑:“到底是什么契机让你有了可以揣摩我心思的信心?”

  “那罗兄又为何笃定,艳文是如此揣测你的呢?”虽然被罗碧话里话外处处压制,他依旧还是笑得很诚恳:“从罗兄踏入酒馆的第一步开始,我便断定你不会杀我,不然我也不会有与你并肩而立的机会。”

  “什么意思?”罗碧不知他说的这些与司空知命的先斩后奏有什么关联,难免不解。

  “许个愿吧。”史艳文又合眼不再看他:“要错过流星了。”

  史艳文的行径,罗碧早就见怪不怪,只当他是古怪愣头青,也就自顾自地不再理他,一阵无言以对后各自躲着眼神背向而去。

  罗碧向来瞧不起修炼歪门邪道的人,对于这一段心曲自然将信将疑。

  信手凝了一股内劲把玩,倒是运化成了个四不像,丝竹管弦通通对不上号,罗碧一时烦闷,挥拳要把这团莫名其妙的东西打散,却是震耳欲聋的一声爆裂,难道这丑东西是面鼓?回想了一下史艳文吹笛的姿态,分明是云泥之别,罗碧更生气了,又是一拳砸了下去。

  “唔……”史艳文捂着耳朵揉了起来,看起来很不好受:这几日来本就心绪波动太过,罗碧这实打实的冲击实在令他有些吃不消。

  史艳文叹了口气,他知道去劝罗碧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百无聊赖地搅着浴桶里的药液,随着纯阳之气的缓缓注入,满屋弥漫一股奇异药香。

  养伤讲究内服外用,萱姑每天守着煎药的砂罐一步也不肯挪,可把刘三急坏了:虽说他对史艳文印象颇佳,但也见不得自家妹妹没日没夜地操劳。赶紧催着史艳文自己管好自己,二话不说给他备齐了物件——

  “去去去,回屋里锁好门啊!”刘三嘱咐了好几遍,生怕他忘了。

  史艳文抱着一大包药草叹气,好在省去了烧水的麻烦,好在他也略通药理,对大多药物也算熟悉。

  “只是不知这蔷薇干瓣有何奇效?”大朵大朵的嫣红受到高温,齐齐自水底炸开,铺了一层又一层,直到顺着桶壁绽开。

  浓郁猛烈的香味熏得史艳文有些头晕,他有点怀念刚才屋顶上的清风。

  “这么多花瓣……”史艳文好不容易才钻进去,捞起滑溜溜的药液往伤口上倒,效用果然立竿见影。

  大半个身子浸在温水里的感觉让他逐渐有了些许困意,心神稍稳。

  罗碧是个时常警惕的人,史艳文又何尝不是呢?那种兵刃悬在头颅之上的危机感,自襁褓中就如影随形,宛如梦魇怪兽。

  唯有在罗碧房中安心不少,难得一觉天明,连史艳文都有些讶然。

  “怎么偏又想起他来。”史艳文暗自讽笑自己,罗碧的不作为已经在二人中间划出无法逾越的鸿沟,也许如他所言,江湖不见才是最好的选择。

  “江湖……不见。”药香入脑,眼前烛火摇曳到模糊,直到没入黑暗。

  终于在震痛自己的耳膜后,罗碧停了手,这才想到史艳文之前说的话来——

  “因为从未有人听过此曲,连家母也不例外。”

  如果只有自己能听到那曲子的话,那刚才岂不是……

  他在屋里踱来踱去,竖耳倾听,妄图辨别出隔壁的一点动静,却是一片死寂回应。

  难道是出事了?还是对他毫无影响?

  史艳文屋里的烛光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勉强能辨认出的侧影隔着屏风投到门上,罗碧想要敲门的手迟疑片刻,又退了回来。

  他生他死,与你何干?罗碧摇摇头打算离开,却被那股刺鼻的花香吸引住了。

  花香?史艳文平日素淡,身上常带的是清香,从不会这么浓重,让人连呼吸都困难。

  少年时与神蛊温皇交谈,聊到过施毒之法,按理说不会有人蠢到用这么重的迷香去为非作歹,可安天常这些手下的拙劣手段可是被罗碧尽收眼底,反其道而行之也不是不可能。

  他还是敲了敲门,果然没人应声。

  罗碧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手上敲门声还没停,索性飞起一脚从外面踹断了门栓。

  “还活着吗?”这话说得很刺耳,但语速显然要比平时快了许多,显然是急需回应。

  “唉,无奈。”史艳文被巨响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伏在桶边睡了过去,所幸纯阳护水,周身仍是温热如初。

  他想应一声“还活着”,却又觉得古怪,便说:“深夜登门,果真是罗兄的作风啊。”

  尾音未落,数枚冰针穿透屏风纹路,直逼史艳文毫无遮蔽的背后而来。

  而史艳文不闪不躲,护体气罩霎时明灭,冰针融入金光,融化成滴滴晶莹,顺着肌肤流入药液之中。

  “罗兄想探伤势的话,艳文只能说并无大碍。”

  那几枚针上附的内力并不多,显然只是试探而非逼命,但史艳文并不想多露破绽,区区一句客套话便挡了下来。

  “哼。”罗碧又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知他是恼怒还是怀疑,但既然史艳文在话术上先发制人屡占上风,他也不好发作。

  “可否麻烦罗兄?”

  “干什么?”

  “艳文的衣物遗落在桌上了。”

  桌上果然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衣,上面银线绣工十分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

  罗碧觉得屋里的花香味太呛鼻,经热水烫过后更是变本加厉,尤其越靠近屏风越觉得口干舌燥,炽热无比。

  纯阳体还真是难缠,他这样想着,将衣服递了过去。

  一只沾满妖红花瓣的手自屏风后伸了出来,冲他轻摇了几下:“罗兄气血旺盛,小心遇风。”

  “我只是厌恶花粉。”罗碧抛下衣服就往外走,勉强合上那两扇已经摇摇欲坠的门。史艳文说的没错,他是觉得鼻腔内有点血腥气,想来是那花的缘故。

  “有趣。”史艳文捞起一朵花来,拨开花瓣仔细看着:“哪里还有花粉呢?”

  他扯开罗碧刚递过来的白衣胡乱披在身上,回身看了一眼自己早就备在旁边的衣衫,叹道:“忽然有些喜新厌旧了,真是罪过。”

  冷心展开折扇画着夸张的弧度,一个劲儿地把史艳文这边的风往罗碧脸上扇。

  在桌边坐着的罗碧瞪了史艳文一眼,端着碗走开了,甚至把史艳文刚夹给他的鸡腿也一筷子甩了出来。

  阴谋得逞的笑声传进史艳文耳朵里,冷心收了扇子道:“看你这位罗兄在这憋了半天喷嚏了,不如赶他去个没熟人的地方发泄一下。”

  他皱着眉嗅了嗅:“你也真是的,莫不是昨晚去惹了万花丛?都腌进骨头里去了。”

  史艳文尴尬地挥了挥袖子,想赶走满身恼人的香气,却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反而引来几个壮汉一阵侧目。

  只有精忠愿意跟他亲近,可能是喜吃甜食的缘故,史艳文如同一块热腾腾香喷喷的素心软,几乎要勾下它的口水来。

  “好啦好啦。”史艳文及时托住精忠张口欲咬的下颌:“放你去街上溜达可好?”

  精忠闻言抱着史艳文大腿就往上窜,在他腰间借了个力,大尾巴左摇右摆扫过背后,“噗噗”两声将前爪落在马尾两边,后腿稳稳分在脖颈两侧,十分熟练地选了视野最为开阔的所在坐下,将头往史艳文头顶一搭,罗碧远远看过来就好像史艳文凭空生出了两只狐狸耳朵和一条狐狸尾巴。

  “成精了。”罗碧看着黏在史艳文身上的狐狸,忽然想起来这家伙也应当是苗疆的产物,又咬牙补了一句:“苗疆的叛逆!”

  “原来还是要艳文陪你一起啊。”史艳文欣欣然起了身:“天气不错,倒也值得一去。”冷心也随着点点头,他也好些天没出去透气了。

  “罗兄……”史艳文十分厚道客气地冲他远远挥手,罗碧手中的杯子骤然因受力而四分五裂——

  “滚。”

  “罗兄,今日天气晴好……哎呦,精忠,别咬我头发!”罗碧与精忠都是满脸怒气,小狐狸蛮横地衔住史艳文发梢将他扯出了门,眼神中居然生出来威胁的意味,若是通了人性,说不定会和罗碧对呛起来。

  怎么脾气都变这么横了?史艳文好说歹说,向精忠解释了半天罗碧真的不会跟来,还是走出了两条街才把头发解救出来。

  头顶狐狸的白衣少年本就显眼,更别说精忠两爪抱着素心软啃得优哉游哉。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渐渐让史艳文招架不住,趁着精忠没空理会他,赶紧示意冷心打道回府,到此为止,不然又要惹上江湖麻烦。

  路过马厩时才想起自己自打上了杭州城便因一连串的变故冷落了小驴,受伤之后更是没怎么照料它,不免责怪自己薄情寡义,也不知小驴是否安然无恙,这样想着,便先将精忠交给冷心,自己进了马厩。

  他的小驴身形娇小,刘三在他进店时便挑了个僻静角落栓着,免得受其他高头大马的欺负。

  除了添食加水,一般也没人往那里去。

  可史艳文分明听见有人说话,出于警惕,他躲在一匹白马后悄悄听着,白马接连喷了几个响鼻,正好掩盖了他的脚步和气息。

  “特意给你弄来的草料,跟那些大块头吃的不一样。”对着毫不领情的小驴,罗碧的话竟出奇多了起来,也许是军营长大所特有的心思,马匹对他的吸引力仅次于武学兵器。

  小驴低头老老实实地吃了一点,意思是领情了,随后毫不客气地抡起蹄子踢翻了罗碧的一片好心。

  “史驴子!”史艳文差点笑出声来,他竟然给自己的小驴也起了诨号——

  “跟你主子一个德行!”罗碧却很耐心地又将草料归拢好:“史狗子早就把你忘了,要不是我天天来照顾你,你能活得这么逍遥自在?”

  小驴一听逍遥自在,也跟着摇头晃脑起来,看起来日子过得确实滋润。

  “看来罗兄的大恩大德,史驴子此生难忘了。”史艳文悠悠开口,代小驴道了谢。

  “谁!”罗碧专注于小驴,竟未察觉背后有人,还偏偏就是他最厌烦的史艳文。

  “史艳文!你!”

  “天知,地知,你知,驴知。”史艳文指了指罗碧,又指了指小驴,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冷心抱着狐狸在门口张望,见那一袭白衣姗姗来迟,便问:“跑到马厩做什么?带回来一股怪味儿。”

  小跟班探过头来拍手笑着:“昨日刚熏了花香,今日偏钻了马厩,可正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史艳文听了这玩笑话却也不恼,他知道罗碧正在马厩里边侧耳边生闷气,便笑着接道:“正是应了你这句古语,艳文不巧遇上,也是十分无奈啊。”

  “史狗子!你是在侮辱谁?”

  “艳文冒犯,并不知罗兄……”

  “当我听不出来吗?”

  “艳文并无……”

  “死来!”

  鸟鸣,火光,血迹,在梦里筑成人间炼狱。

  这是史艳文的梦,却重现在罗碧眼里。

  司空知命这几日的动作越来越大,已经到了不得不对他有所警示的地步。

  这也正是传信寒鸦暂时逃过一劫的原因,它的命,被苗疆少将军的军令保下了。

  略显潦草的一个“禁”字,足以透露出罗碧的耐心已经被低等的围杀行动消磨殆尽。

  可谁心里都清楚,火势一旦烧起来,一时半会儿是止不住的,更何况是人心阴暗处那一团团一簇簇带着杀性的毒火。

  史艳文猛然睁眼,沉声道:“来了。”

  自从那次无意间洞悉了罗碧隐藏的秘密一角,他便等待着机会,一个得以佐证自己心中所思所想的契机。

  双翅振动,直上九霄,投下代表死亡的阴影,正好落在仰天而望的史艳文脸上。他的双眸晦暗下去,人世间的光亮没有一丝能够闯入其中。

  鸦越重山,人渡数关,一前一后,黑影与白衣俱是义无反顾。

  空荡荡的房间里,斑驳铜镜中的模糊人影渐渐清晰,他打量着各处角落,眼神中有些无奈悲凉。

  而镜前坐着的并不是史艳文,甚至根本没有人。

  司空知命扭断传信使者脖子的时候,手上还沾着未冷透的人血,在他如黑雾般的身形中冒着热气。

  擂台上东方兄妹死时的惨状,史艳文不是没有见过,他在书中读到过更冷酷无情的刑罚,更惨绝人寰的相杀,相比之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也设想过尸横遍野,流血漂橹的惨状,最终只能感叹世事无常。

  而只有身处漩涡正中,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虽是司空知命私下进行的小范围袭击,但史艳文一眼便看出这寥寥数人在排兵布阵上的高明之处,对付中原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宛如杀鸡用牛刀一般不费吹灰之力。

  难道……史艳文看着他们饶有兴致地恐吓着战战兢兢的百姓,心里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传信鸟临死之前说,后面有人跟来了,莫不是你们的救星?”司空知命晃荡着已经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鸟骨,对罗碧传的军令视若无睹:“何不老实现身,出来说话?”

  “还是说,你也想看这一个个活人,是怎么被虐杀的?”司空知命这一步棋下得十分阴险,连眼底血红杀气都激动地震颤起来。

  史艳文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把人质推出来当幌子,时间紧迫也实在无法可想,只得朗声应道:“史艳文,云州人氏,特来一会。”

  “无名小辈,不曾听闻。”后面几个装扮古怪的人显然有些失望,在他们看来史艳文肯定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牛犊。

  “有趣。”司空知命的声音有些嘶哑,大概是暗中查探过史艳文的来历,反应与那几人不同。

  “朝廷无为,地方不治,但中原气数不灭,不容践踏。更何况以精兵利刃屠戮无辜百姓,实在荒唐。”史艳文气势不减,字字句句直指司空知命。

  “你才不过数了十八载光阴,就知道什么叫做‘荒唐’了?”司空知命毫不掩饰对史艳文的鄙夷之色。

  “我一直听闻中原人囿于旧礼不知变通,今天正好拿你试看看。”他边说边从人群中拉出一名惊慌失措的孩童:“杀一人而救百人,杀百人而救一人,你可以选了。”

  “这……”史艳文不由得攥紧了拳。

  他相信自己有实力与这几个恶徒一战,却无法保证这些百姓也能同自己一样全身而退。杀一救百和杀百救一的冲突,无非是拖延的借口,而他是此时最经不起时间流逝的人。

  该怎么办?史艳文焦急地询问自己:难道总要有牺牲?总要有放弃?总要有无能为力?

  他只是十八岁的史艳文,双手还未曾沾过死人的血,一身白衣在这个不由分说的江湖里格格不入。

  该怎么办?

  谁该被牺牲?谁该被放弃?史艳文扫视了一圈,心中更加茫然。

  罗碧藏在树影里默默注视着一切,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僵局,却没想到史艳文会被烦乱的思绪困这么久。

  “我的话,什么时候成了一纸空文?”罗碧跃下树梢,挡在史艳文面前,连看都懒得看司空知命一眼:“滚,否则跟你手里那只鸟一个下场。”

  “我的命是不要紧,可您的声名……”意味深长的停顿,仿佛在提醒罗碧,这一切都是他默许的。

  “最后一个,这是我的底线。”罗碧烦不胜烦,他厌恶这种被人抓住把柄后的无耻威胁,但他也不会做太多让步。

  “足够了。”司空知命狡猾地眨了眨眼,手里甩出一柄形状古怪的兵刃,夹带着逼命的呼啸风声。

  它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史艳文。

  罗碧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招,但二人站位一前一后,他有把握在史艳文之前拦下这丧心病狂的一刀。

  左手聚气凝力直向刀尖,刀身因骤然受到寒气侵蚀而结了一层冰,速度明显减缓不少,却还不至于完全停滞。

  一声轻微的爆炸,自刀柄处传出,爆裂的弹丸在刀柄中横冲直撞,瞬间融化坚冰,攻势随之加速。

  这是罗碧始料未及的变故,以他的预判,此时很有可能恐怕接不住这一刀。如果他撤手而退,伤的就不是他的左手,而是史艳文的心脏。

  绝不能退,念头一生,便笃定非常。罗碧纹丝不动,屹立如山。

  他身后的史艳文却动了,又是变故。

  罗碧的左手在微微颤抖,并不是伤痛,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接到那把致命的刀。

  史艳文把这个机会抢走了。

  他与罗碧略微错着一点距离,从他的背后转到了面前。

  史艳文看着罗碧,罗碧也看着史艳文。

  “你每次都是这样……”罗碧压抑着怒气,声音却和手一样颤抖起来。

  “你也没有必要现身。”史艳文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你完全有能力避开,为什么?”他清楚地听到血滴落在杂草上的声音,纯阴功体令方圆几米结了重霜,血花一落即冻,凝成散落一地的珠串。

  “艳文需要给自己留一个教训,而疼痛永远是……最好的教训。”

  “你简直,不可理喻。”

  “这一场较量,是艳文败了,杀一救百与杀百救一的抉择,我做不出,就必须承担后果。”史艳文封住自己要穴:“今日只是我一人受些皮肉之苦,明日呢?难道真的要赌上无辜者的性命么?”

  “那又如何?”

  “你我皆有苦衷,不必多问,何需多言?”利刃抽离血肉的声音令罗碧一阵感同身受的心悸,那刀颓然掉落,正在二人之间划开浅浅一道,好似分隔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可以送你回去。”这话仿佛不是从罗碧口中说出来的,但他更像是遵从于冥冥之中的本能暗示,他想要向史艳文伸出手去,却没能抓住那随风飘动的衣角。

  在一片夹杂着史艳文名字的感激声中,罗碧勉强捕捉到了一句话——

  “不必,从一开始……便回不去了。”

  牛毛细针钻入经脉,游走五脏六腑,穿透皮肉骨髓的痛,史艳文回想起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如果他毅然决然了断擂台上那对凶神恶煞的性命,是否就不会引发更惨烈的结局?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眼前晕起一片赤红,正如他背后不断洇湿扩大的血迹。

  他以前在黑水城下的机关暗道中磨砺之时,每一次受伤都能悟出些破局的门道来。

  但这次,疼痛反倒令他愈发茫然。

  史艳文没有杀过人,这到底是真话,还是谎言?那些因他的疏忽而断送的人命,到底是不是经他之手送入黄泉?

  司空知命的冷笑开始回荡,这次他没有对无辜者下杀手,那下次呢?在史艳文无暇顾及的某处村落,还会有多少人惨遭屠杀?

  “舍生而取义”是他奉行的,“二桃杀三士”是他鄙夷的。刚踏入这个血染的江湖,尔虞我诈便从不曾停歇,一桩桩一件件,像是带刺皮鞭,要将他从磊落正途抽落万丈深渊。

  “回忆迷茫杀戮多……”手边没有合适的纸,饱蘸浓墨的狼毫便在素白衣衫上疾行,笔画勾连成一片狂草,横竖撇捺,烙在史艳文那颗五味杂陈的柔软心脏之上,比背后的伤还要痛上千万倍。

  “往事情仇待如何……”情仇二字对一般的十八少年来说或许太过沉重,但史艳文或多或少能够将十八年前那场穿心斩首的国仇家恨拼凑出个大概来,再不济也能从母亲永无笑容的脸上窥知一二。一个越滚越大的谜团,究竟到了何时才能土崩瓦解,露出真相?

  “绢写黑诗无限恨……”情与仇的并流交汇,到最后惟余茫茫然一个“恨”字,笔下是恨,心中也是恨。

  “夙兴夜寐枉徒劳……”徒劳无功,无功而返,史艳文这个名字未经风浪就已埋没于腥风血雨之下,这绝非他离开黑水城的初衷。

  “那是为了什么呢?”

  双臂环住自己,却还是彻骨的寒冷,史艳文盯着镜中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问道:“为了什么呢?”

  无人回应,镜中人与他长久对视,不执一词。

  史艳文沮丧地垂着头,渐渐瘫软下去,什么也不愿再想,趴在桌上逃入了无边梦境。

  他没有注意到镜中的史艳文却还保持着与他对视的姿态,若是有旁人叨扰,一定会以为是见了鬼而吓得魂飞魄散。

  罗碧嘴唇轻动着,能看出他是在默念史艳文刚写下的那首诗。自史艳文跌跌撞撞进来后,他就站在镜子里一直这样看着史艳文。果然是双生镜刻的面容,甚至连史艳文都没能发觉端倪。

  这首诗写得很是凄凉,若是初见史艳文,罗碧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他亲手写的。

  谁能想到那白衣覆下,是累累伤痕。

  镜面溶解,荡起涟漪,罗碧迟疑着伸出手去,他本不该有这样的情感,本不该有这样的羁绊,但却抑制不住。

  在触及史艳文手背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穿过了史艳文的实体。

  以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状况,罗碧沉思,自言自语道:“看来是你我太过相似,连结界都误以为你是另一个时空中的我了。”

  “亦或是,你真的是在另一个命盘中苦苦挣扎的我?”

  在奇异的透明状态下,罗碧无法伤害史艳文,这连他自己都送了一口气:就凭史艳文今天的所作所为,苗疆绝对不会容忍他捡回一条命来。

  同样,他也无法帮助史艳文,只能眼看着伤口涌出的血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大,甚至淹没了那首墨迹未干的诗。

  他有点气恼史艳文的榆木脑袋,从没见过这么极端地折磨自己的人。

  猛然一想,好像温皇和狼主在他昏迷七天七夜的时候,也不止一次这么抱怨过他。

  精忠被史艳文一时疏忽关在了门外,转来转去只有罗碧这边的门虚掩着。此时它正惊奇地看着一团黑压压的阴云在罗碧屋子里重新凝聚成人形。

  罗碧淡出了铜镜,他忽然想起,飞瀑怒潮掀翻万丈瀑布之时他眼中所纳的倒影,眼瞳恰似史艳文一身的墨痕。

  想不清楚,罗碧干脆放弃去想,桌上的茶已经冷了,自从史艳文受伤禁酒以来,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改了习惯。

  饮酒过于迷醉,品茶过于清醒,人又何尝不是在茶与酒的选择之中。

  罗碧将茶一饮而尽,毫不费力地捉住了在门口张望的小狐狸:“你的主人,他今天很累。”精忠的毛摸起来还有点扎手,看来那次下手确实有点狠。

  “但我觉得,以后他都不会再轻松了。”

  第二天史艳文还是神采奕奕地下了楼,萱姑的香囊还差几团花纹就缝好了,原想着看看史艳文新衣上的花瓣纹理,好依样画葫芦绣成一样的,却发现他又换回了那套旧衣,她实在好奇,却又没法开口问:哪有女孩儿家追着问人家私事的道理?

  刘三虽说看不出萱姑的小心思,却也对史艳文格外留意,二话不说揽住了他又要开始嘱咐。

  正要搭在史艳文背后的手臂被一股怪力猛地打开,不是别人,正是罗碧。

  “你这家伙!”刘三不明所以,只觉得是他故意搅局:“只许你跟他套近乎,别人说两句话也不行?”

  罗碧把眼一瞪,刘三登时噤若寒蝉。

  “走!”罗碧又开始惜字如金地发号施令,这话显然是冲着史艳文说的。史艳文环顾四周,实在找不出推脱的借口:“那等一等精忠吧。”

  “我说的就是精忠。”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罗碧?要领着史艳文的狐狸出去?

  精忠被他夹在肋下哀哀叫着,希望史艳文站出来说两句话——

  “也好,我看精忠还挺喜欢你的。”

  精忠垂下了耳朵,不再搭理史艳文,看来是身心俱疲。

  在城里兜了好几圈,罗碧仿佛也没有明确的目标,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驻足盯着街边牌匾冷笑一声。

  “哼!中原,就喜欢花里胡哨的。”罗碧嘀咕着挑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入眼的,目光在木架上扫过来扫过去。

  早有店里的伙计迎上来,却不敢离他太近,只是远远地招呼:“客官想挑点什么?”

  “把你家的白布都拿出来。”越是轻描淡写云淡风轻,越能激起人心中的惊涛骇浪。看来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掌柜的看人的眼力毒辣,赶紧歇下了手头的活儿来亲自镇场子。

  雪白雪白的布条跟走马灯似的在罗碧眼前折腾,花纹样式起码也看过了几百种,罗碧永远都是三个字就给打发了——

  “不够白。”

  旁人都快被满屋子的白绸晃瞎了眼,可罗碧不满意,他们只好偷偷摸摸地撺掇掌柜的快想办法。

  掌柜的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示意罗碧借一步说话:“店小利薄,难免做些旁路生意,客官要是有心呢,就随我来瞧瞧吧。”

  罗碧闻言有了几分好奇,跟他转进了一间暗室,油灯光亮微弱,勉强看清是一屋子古朴木匣。掌柜的眯着眼凑上去翻找一会儿,捧下其中一个来,他的神情有些得意,仿佛那匣子里是惊天绝世的宝贝。

  只消稍开一隙,内里的流光溢彩如水般渗出,昏暗的灯光即刻被吞没殆尽。

  “海境的好东西。”掌柜的压低了声音:“多年前千辛万苦带过来的,要不是为这祖传的商铺,我也不会冒这个险。”

  “海境?”罗碧皱了皱眉,海境的情势他不甚了解,只知道他们避世不出,就这样还能铤而走险互通有无,果真是应了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你这店虽小,倒还有点东西。”罗碧抚了抚那布料,感觉像是一汪月色在指缝间汩汩奔流。

  掌柜的见他没什么意见,可算送了一口气:“看客官的模样,不像是给自己置办衣裳,这身量尺寸可是提前准备了?”

  经他提醒,罗碧才想起来光顾着避开史艳文不让他知道,竟然把“量体裁衣”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了。

  精忠拿小鼻子戳了戳他,又抬头冲他叫了几声,罗碧顺着往下看,打量了一下自己:“不必,照着我来就行了。”

  但是史艳文看起来好像更高一点?罗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定是高马尾显的,说不定他散发以后比我还矮。

  “把这狐狸也量一量。”罗碧将小狐狸丢到伙计怀里:“拿剩下的边角料给它做一件。”

  说完他拉过椅子坐下,大有监工的架势,伙计们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地赶工起来。

  罗碧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裹回酒馆的时候,已是玉兔东升,饮酒畅谈的客人陆陆续续回了房间,只剩下萱姑还在收拾碗筷,而史艳文想趁着天黑把那满是血迹墨迹的衣服扔掉,也坐在楼下没有回去。

  罗碧冷着脸看了一眼各怀心思的二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一声不吭。

  萱姑气恼他回来的不是时候,眼巴巴地等着他先出声,三个人宛如泥胎木偶,局促不安地等人破局。

  “史艳文。”萱姑终于打破沉默,而另一个低沉的嗓音也同时响起,叫的也是史艳文。

  史艳文只恨自己无法分身,夹在中间应谁也不是。

  “给你的。”罗碧想要抢在萱姑前面,没想到又是异口同声的尴尬。

  鼓鼓囊囊的包裹和小巧玲珑的香囊同时砸向史艳文,再加上刚从外面跑回来被打扮得古古怪怪的精忠,史艳文忙活了好一阵才招架下来。

  再抬头看时,空空荡荡的酒馆里只剩了他一个人,罗碧和萱姑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多谢。”史艳文轻拍着精忠:“你看,我们遇到的,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萱姑总算把香囊送了出去,心情大好,换了一身轻便常服,约好了小姐妹出门放风筝。

  刘三心里知道局势紧张,可萱姑已经待在酒馆里将近一个月了,出去活动活动散散心总是好的。

  尽管这么劝慰自己,刘三还是放不下心,正踌躇着要不要多找几个人照应一下妹妹,史艳文在一边出了声。

  大概是收了萱姑的香囊以后稍微有点开窍了,又或许是觉得现在出门实在不安全,史艳文问道:“刘姑娘可是要去郊外放风筝?”

  罗碧听到“放风筝”这几个字,心里觉得这些中原人无趣得很,整天没点正事可做:“哼,幼……”

  “可否让艳文随你们同去?也好互相照应”

  “幼……又是个晴天,出去走走也不错。”这话居然是罗碧说出来的,但语气却是一贯的阴沉,甚至有点咬牙切齿。

  “那真是太好了,有两位大侠同行,实在安心不少。”萱姑俏皮地行了个江湖礼,又问:“精忠呢?今天怎么没看到它?”

  冷心指了指史艳文和罗碧:“这两个凶神恶煞似的家伙把精忠吓坏了,一直躲在我那边呢,你们要去便去吧,我照顾它就好了。”

  “怎会如此?”史艳文扼腕叹息:“昨天那身新衣分明挺好看的,怎么反倒惹了它呢?”

  精忠绕了颇大的一圈避开他俩,跳到冷心怀里,满脸都是“你看我像是开心的样子吗?”。

  史艳文和罗碧出门各有要事,自然不会置备风筝这样的物件,到了风筝摊子上,有只俏皮白狐狸风筝做得十分可爱,萱姑指了指它又看了看史艳文,史艳文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一条通天蜈蚣上收回来,打量了一下,道:“刘姑娘眼光不错,就要这个了。”

  罗碧顺势把那蜈蚣摘了下来:“那这个归我了。”

  “噫,好丑!”萱姑低头吐了吐舌轻声抱怨,不明白蜈蚣到底有什么好的。

  到了开阔地界,萱姑顺风放线,她在放风筝这方面很有天赋,更经数年玩闹磨砺,几下拉扯就稳稳将燕子送上了天。

  终究是少女心性,一玩起来眼里便只剩下风筝,早把史艳文抛在脑后了。

  幸亏她没工夫关注他们,否则一定大跌眼镜:无论是白狐狸还是黑蜈蚣,都软趴趴地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史艳文自小长在黑水城,虽说是座城,可毕竟在地下,刮起风来实属不易,更别提放风筝了。

  罗碧一向待在军营,军中禁令如山,他甚至都没有见过风筝,只是听士兵们闲聊才有所耳闻。

  “先把线绕过来系好……”史艳文比他稍强一点,扯过蜈蚣尾巴开始比划。既是有心,也是无意,他拉过罗碧的手:“罗兄帮我按着这里。”

  罗碧僵硬地死死按住那个线头,“我为什么要听史狗子的话?”心里那个声音开始抗衡叫嚣,但手上的动作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好了!”史艳文把线递到罗碧手里,接着指导:“如果风太小了呢,就这样轻轻扯几下……”他说得太入神,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大半发丝已经飘到了罗碧那边。

  “太靠近了……史狗子,把手拿开……”罗碧在嘀嘀咕咕,但他紧张到没法发声的地步,以至于一星半点也没能传到史艳文耳朵里。

  总算摸到了些门道,正逢风急风缓,推着狐狸和蜈蚣颤颤巍巍上了天,史艳文心里还是有几分欣羡罗碧手里的蜈蚣,时不时把眼神往罗碧那边飘。

  罗碧早在扔银子买风筝的时候就看出来史艳文那点小心思,趁着风筝飞得还算稳,便扭头把手里还没放完的线递了出去:“换过来。”

  “啊?罗兄这是何意?”史艳文一时没明白过来,而那蜈蚣就因为罗碧这一挥手而歪了歪身子,冲着白狐狸撞了过来。

  “哎呀,罗兄,你的蜈蚣缠住艳文的狐狸了!”

  罗碧抬头一看,果然绞成了乱糟糟的一团,看来刚才就不应该跟史狗子离太近,果然出了岔子,但他绝不肯在此时输了史艳文:“胡说!分明是你的狐狸先缠了蜈蚣!”

  “是罗兄先缠的艳文!”

  “是你先缠的我!”

  二人还在吵闹之际,旁边渐渐热闹起来,却不是因这场纸鸢缠斗而起。

  史艳文抬头远望,只见云海中竖起巍峨雪山,似是海市蜃楼,山顶隐隐约约有人影光辉,却非神非佛,姿态非凡。

  身边百姓何尝见过这等奇景,刚才还在玩闹的也都匆忙收了风筝,生怕冲撞了天上这尊来历不明的仙人。

  “杭州城这片地界,可不像是有雪山的样子啊。”史艳文率先发问,不卑不亢,完全没有奉它为尊的意思。

  “神灵降世,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人群嘈杂,只顾着跪拜,也懒得同他针锋相对。

  “罗兄以为呢?”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放线,顺势渡了几分内力推着风筝直冲雪山而去。

  澄澈天空之下一道莫名屏障金光一闪,没能逃过二人双眼:“果然是结界,只是不知道分属何界?”史艳文抢先一步说了自己的推测。

  “看到雪山,九成中原人都会觉得是苗疆所为吧。”罗碧一语道破他的心思:“难道你就察觉不到,周身水汽也越来越重了?”

  “无根水……”

  “与其妄加猜测,倒不如一探究竟。”中原已经够乱了,苗疆坐收渔利尚且困难,不该再有不知进退的好事者插手,罗碧绝不能容忍浑水摸鱼的行径,这座山他誓必要闯它一闯。

  “山高路远,肋无双翅,罗兄打算如何呢?”

  “当然是……”

  史艳文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罗碧一把扣住了肩头,一字一顿的耳语,换了旁人早已毛骨悚然——

  “怒,潮,袭,天!”

  凌空而起的水龙卷的确太过招摇,但游离在九界中的结界可遇不可求,下一秒的形势谁也无法预判。反正只是被些无知的中原散民看到,无非又要以为他是何方神圣了。罗碧也不问史艳文的意见,直接把他也拽了上来。

  踏上细雪那一瞬,史艳文有几分新鲜好奇:世间竟有如此纯净无瑕的美物,常在诗中读到,却不曾有缘得见。随手一捧,却留不住,未免叹息。

  “你这功体火气也太盛了点。”罗碧看着他挥手洒下一道水渍,心里起了盘算:雪山阴气虽是纯阳克星,可对上这至纯至罡也是胜算渺茫,莫非有人特意试探史艳文?

  “罗兄拉艳文入局,那就奉陪了。”史艳文做了个“请”的动作:“山顶圣像必有蹊跷,不如罗兄先行,艳文随后,罗兄功体与此种地界更为相合,五感较艳文更为敏锐,也好互相照应。”

  “话都让你说尽了,那就走吧。”罗碧不得不承认史艳文说得没错,他的确是更适合在前探路的人选。

  罗碧拉紧了衣襟袖口,防止冷风倒灌,一头黑发被朔风吹得狂舞。他的头发长度其实与史艳文不相上下,只不过平日里都藏在衣领夹缝,不怎么示人,此时不仅乘风而起,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罗兄什么时候也泡了药浴?”史艳文偏偏要把罗碧怕他提及的事情捅个遍:“话说回来,我清点物件的时候,失了几包草药……”

  “闭嘴看路!”罗碧有点气自己那天就不该管史艳文,让他一个人泡死算了。原以为那是史艳文自己偷偷摸摸藏的好茶,顺手拿了几包回来才想起来不对劲,又不好意思还回去,只能自己用完拉倒,倒被他揪了个把柄在手里。

  “是,罗兄。”史艳文停下来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礼,气得他在心里连骂了几百个“史狗子”。

  当他骂到第五百八十二个“史狗子”的时候,一滴冷汗顺着脸侧滑下来,眼前一地白雪骤然暗了几分,显然是体力流失太多。可回头看看来路竟还未过半,就算在苗疆深冬披重甲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他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大,料想史艳文也能听得出来,但他不肯停下来歇息。不肯示弱,一向是藏镜人最大的弱点。

  “罗兄,我有些累了,暂歇片刻,意下如何?”史艳文对他的状况了如指掌,也深知他的脾性:自己要是再不开口,恐怕罗碧非要走到再走不动为止。

  回答他的是一阵被捂住的咳嗽声,罗碧坐在原地运功不语,周天运转极为艰涩。

  “这荒凉野地,阴冷结界,原来是靠吞人元气才得以苟存至今。”

  “原来如此,看来是艳文不对它的胃口。”史艳文抹了抹地上积雪,往里试探着递了一股纯阳,果然被无形之力打了回来。

  “住手!贸然使力,说不定会引发雪崩!”罗碧出言阻止,还没说完,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地动山摇袭来。

  “你是说那边吗?”天地间一道白练,如山中蛟龙极速俯冲,带起滔天雪海,向着二人猛冲过来。

  罗碧回头正看见这一幕,他还没能起身,便本能轰出一掌将史艳文推了出去:“快走!”

  而此刻,山顶圣像居然也在动,不是因地动而左右摇摆,而是高举手中握着的利刃轰向地面。

  罗碧匆忙闪身,已不见史艳文踪影,他那一掌用足了气力,但愿那家伙能机灵一点。

  鬼使神差,罗碧忍不住又向山顶看了一眼,漫天飞雪迷了他的眼,但那尊圣像却因远离尘嚣而逐渐清晰。罗碧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却惊恐地发现那圣像原本就没有头!

  他彻底失了神:供奉无头将军的雪山结界,吸纳纯阴功体的诡异山体,还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崩,所有的一切完全是针对他而设计的死局!

  “我不能……父亲的遗志,苗疆的重托……我绝不能。”罗碧攥紧了拳,却发现自己原来竟是如此无力。

  面对满山风雪,他只不过是孤立无援的一介凡人,什么宏图霸业,不过是遥不可及的云烟。

  藏在镜中的人隐没于风雪,无人所知,无人可晓,也不失为英雄写照。

  无头将军圣像的威压轰然而至,压得他无法喘息,垂手而立,迎着即将扑面而来的凶雪摇摇欲坠。

  而史艳文比冲天雪浪来得更快,他生受了罗碧一掌,嘴角还带着血迹。

  那一身夺目白衣,俨然与雪山融为一体。

  他就这样伸出手来,坦然挡在罗碧身前,轻轻拢住他碎乱的发丝,捋顺,抚直——

  “我在。”

  无头将军的威压明显波动了一瞬,在这个空隙,史艳文终于护住了罗碧。

  罗碧没有看到隐匿在雪中的石头,那是一块雕着罗天纵面容的巨石,三庭五眼与罗碧相差甚远,可惜他被无头圣像扰乱了心神,没能发觉。

  他又怎会知道那石像被打造的最初目的,就是要沾染上他的血,最好还要碾碎他的骨。

  “我在。”史艳文还在重复,直到两人被埋于无边黑暗。

  铺天盖地的纯白疯狂涌动穿行,织成坚不可摧的暗网,笼罩在无人知晓的结界狭缝之中收紧。

  震动之声不绝于耳,只是越来越微弱,渐渐不可听闻。

  无尽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只能聆听对方的呼吸和心跳辨别大致位置。

  其实也不用刻意去辨,罗碧就能感觉到史艳文紧贴着他的身体在灼烧发热,以竭力平衡他飞速流逝的内力。

  “内力流失带走了大部分体温,这样下去,你会失去神智的。”罗碧听得出史艳文的嗓子有点沙哑,可能是被埋在雪中时呛了太多雪粒的缘故,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一下。

  “你的香囊……”罗碧微微挺了挺腰,史艳文腰间挂着的香囊抵在他腰侧已经很久了,硌得他实在难受。

  “对不住,只是……艳文现在实在腾不出手来。”他忍着麻木稍微动了一动,再次确认罗碧的后脑和后心都被护得严严实实。

  纯阳掌取人性命不在话下,要想突破它的防御,也绝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就打算这么不动弹?然后一起冻成冰块?”罗碧有点气史艳文不赶紧逃命,居然又掉头返回来跟他一起被埋在暗无天日的所在。

  不过这家伙身上确实很暖和,史艳文鬓边碎发无意间在他脸侧扫了几下,毛茸茸的带着暖意。

  “有我在,不会变成冰块的。”就算是罗碧带着嘲讽的问话,史艳文依旧是认认真真耐心做着回答:如果有个弟弟,自己也会这么好好哄他的。

  罗碧果然不做声了,甚至还主动往他怀里蜷了蜷,虽然只是微不可查的几分,但也算得上是破天荒的进步了。

  周围有融化的痕迹,不多时便滴在史艳文额头上几滴雪水。果然如他所料,能维持一座山的法阵世间罕有,即便可以尽数吸纳纯阴气劲,也绝不可能同时完全扼制纯阳功力。只是还是无法发挥全力,受影响的范围也不过周身三尺左右,勉强将容身之地扩大了一圈。

  随着雪崩追下来的巨石……史艳文忧心忡忡地四处查看,那双澄澈墨眸中映不出一丝光亮,连近在咫尺的罗碧都看不到,更不用说找到那石头的踪迹了。

  他不敢太过放松:雪层中空,万一让那巨石得了空隙猝不及防摔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罗碧,等我。”他仔细摸索过了,周围化出一片还算安全的空地,应该能容得下罗碧暂歇。

  罗碧没有回应他,看来已经是筋疲力尽到了极限。

  轻轻撤下双手的时候,麻木暂褪,疼痛钻心,大概是护着罗碧的时候被裹挟在雪中的石块树枝划了不少伤口,当时心思尚在别处,竟未察觉,幸好并无大碍。

  这双手还要为二人开出生路来,可绝不能有什么闪失。

  史艳文合眼,将手按在冰冷雪壁上,全身流过一阵寒颤:他不是感觉不到寒冷,而是用内力抵消了,这不是个好兆头,能撑到什么时候,但凭造化。

  梦里有数不清的军士在营中穿行,为带着一身肃杀之气的少将军让开一条路:他身上流着无头将军的血,手上沾着敌人旧部的血,无尽头的杀戮,为的只是能向罗将军生前的战神威名更进一步,其余的他不会去看,更不会去想。

  早就听闻苗疆祭司曾为罗天纵塑造过一座圣像,生死一战之日,圣像脖颈轰然断裂,举国齐哀,视为不详,八百里加急军报字字泣血,果真应验。

  这是凶兆,将军无头,岂不是群龙无首?于是身首分离的圣像被弃,流落疆外不知所踪。

  生了锈的战刀高举过头,又颓然落下,即便是如此无力颓靡,那刀尖还是在他回头的瞬间精确无比地插入了心脏,罗碧的眼前,无数死在他手中的亡灵怒容轮回转换,直到猛然出现史艳文那张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脸,他才惊呼出声得以逃离梦魇。

  “罗兄可是在唤我?”史艳文缓缓收势,他的状况较之罗碧恐怕好不上太多,纯阳之体,暖一人容易,暖一山却难,大有蜉蝣撼大树的意味在里面。

  也许,暖一人,也只是自己的奢求而已。

  罗碧不再喊他,也不同他多解释,猛兽是不喜欢被囚在笼中的,更何况是藏镜人。

  他并不想太快亮出自己的秘密,触及四面密不透风的雪层之时,他就萌生了一个念头,一个足以全身而退的计策。

  冰凌在掌下打磨得渐趋光滑,很多死在藏镜人手里的人都不明白他是如何千里追踪,一斩头颅的,殊不知他的行踪正如名号一般直截了当。

  藏于镜中,芥子须弥尽收眼底,罗碧本以为他可以看透这世上众生,直到他遇上史艳文。

  穿过这面算不上正经镜子的玄冰,他就可以寻得九界中任何一个熟悉的所在,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至于史艳文,这茫茫雪山大可做他的陪葬,也配得上英雄末路这几个字。

  没办法带走史艳文,没有办法。

  罗碧竭力说服自己:纯阴纯阳的相吸流转会干扰镜面产生波动,正如那日在史艳文受伤后他们之间连简单的触碰都做不到是同样的道理。

  没有办法救他。

  “史艳文。”这次他叫得很平淡,仿佛下一秒就要与他叙叙旧情:“你歇着吧。”

  在他背后,那面冰镜悄然无声地自中心开裂,绽开的冰花瞬间残败枯萎,化做无数齑粉。

  “艳文一人尚可应付……”这话当然是假的,天劫地难面前难免人力有穷,凭他一身纯阳也难以融化头顶这未知深浅的玄冰飞雪,雪水滴滴答答落下,空洞狭小无处躲避,掌风所至之处,细流顺着袖口缝隙趁虚而入,早就里应外合浸湿了衣衫,一开始尚有真气护体,后面越发稀薄破裂,也顾不得许多。

  罗碧把外袍扯下来披在史艳文身上的时候,寒气扑面而来,连他也忍不住颤了一下。

  “停下。”他扼住史艳文的手腕:“我虽没了内力,气力还是有的,你没必要拿自己的命来赌。”

  他最痛恨史艳文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挡在自己面前,此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你这样死了,我就会记住你么?死在我罗碧面前,你还不够格!”

  听声音,史艳文笑了,但罗碧看不见他笑得有点凄凉:“你又何必记得我呢?”头一次他有了挣脱罗碧的力气,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尽力缩成一个球儿。

  好冷,史艳文这样想着,咳嗽了一声。罗碧应当是在徒手刨雪,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出他下手很重,动手很急,十指掠过,落下点点红梅。

  “你伤到了……连我都能闻到血腥气。”史艳文把袍子重新披在他肩上,顺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被挤压得不成样子的素心软递过来:“喏,还剩了点,我已吃过了。”

  “你恢复了?”罗碧瓮声瓮气地问他,因为肩上的袍子明显带着体温,甚至还要更热乎一点。

  “是,交给艳文吧。”如果罗碧真的足够了解他,就应当立即明白史艳文这几句话都是在撒谎。

  但十八岁的罗碧显然还没有完全掌握该如何和史艳文打交道,不然他也不会接过那唯一一块素心软。

  说不清是默契还是生分,接下来浑浑噩噩的无数个时辰,他们都默不吭声地轮换交替,那袍子也在二人手中递来递去。

  只有一点不同,史艳文还回来的袍子总是要更暖一些。纯阳体在这种情况下果然还是好用一些,罗碧刚合上眼,就被一阵咳嗽声惊醒了。

  史艳文最近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先前还能压得下去,最近好像有些严重了。难道是受了风寒?罗碧有些怀疑:纯阳体也会受风寒吗?他实在是太疲倦了,本来想关照史艳文的话从喉头滑了回去,坠在了梦魇之中。

  平日里他总是梦到无头将军,梦到铁马冰河,这次的梦却很古怪,居然是史艳文。

  很多年后史艳文忍不住问他是怎么认出来的,罗碧喝了一口烧酒,很烈,仿佛在吞一把满是铁锈的刀——“心痛,就认出来了,不会错的。”

  那时他躺在玄冰上,眉头紧锁,心脏狂跳不止,带来一阵阵突如其来的绞痛,足以把他唤回千次万次。

  “史艳文?”他下意识地喊,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换我吧。”没有回应,史艳文这几天明显有些不对头,步伐也沉重了许多,他与罗碧擦肩而过,或许是想嘱咐些什么,却被一阵咳嗽压住了。

  “你还是别说话了。”罗碧把袍子递过去:“我怀疑你受了寒,内力先攒着不要用了。”

  史艳文的脑袋微微动了动,罗碧也不管他是点头还是摇头,径自走过去继续挖雪。他也恢复了些元气,勉强做了几件趁手的工具,效率不比史艳文差上太多。

  今天的雪层有些松软,像是素心软一样。罗碧机械地重复着动作,难免胡思乱想起来,就连挖出的那一丝光亮都忘了留意。直到碗口粗的光束刺痛了双眼,罗碧才愣了愣神,用手接住了外面涌进来的一缕清风。

  “史艳文……史狗子!”原来自己生气或是激动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这么喊他。罗碧稍微定了定神,道:“我们可以出去了。”

  史艳文没有动静,罗碧回过头去看他,视觉却因为长久处于黑暗而无法适应,只看到一截染了血色的衣角。

  是错觉吧,他安慰自己。

  他忽然想起那个无头无尾的梦,梦里的史艳文穿的不是白衣,而是刺眼的红。

  正如他眼前所见一般。

  “啊……罗兄。”史艳文把手里整整齐齐叠着的袍子递过来:“我休息好了。”

  “你骗我。”

  “艳文不敢……”

  “你身上全是血,袍子是你用内力焐热的,因为你体寒冰冷,从来就没有盖过。”罗碧说得很平静:“你一直都在瞒我骗我,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看明白。”

  “怕你心急,别无他意。”

  “但我会心痛。”

  长久的沉默,史艳文终于开口:“山顶圣像的头颅是冲着你来的,我如果不挡下来,你性命堪忧,而凭我一人之力,即便逃得过雪崩,也无法走出结界。”

  他又伸出双手,上面深深浅浅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我的内力已是油尽灯枯,如果被你知晓,断然会弃我如敝履,所以我要营造出内力充沛的假象,以便你……”

  “你的违心话要说到什么时候?”罗碧不愿意再听他这些假话,猛地扯过他的衣领。

  他忘了自己的脸此时并没有外袍领口遮蔽,就这样将史艳文扯入了无处可避的光亮之下。

  两张少年面容终于得以相对,罗碧脸上是扭曲的愤怒,史艳文脸上却是平静的迷茫。

  “你……看不见我?”罗碧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

  “罗兄又在说笑……”史艳文觉得莫名其妙,他眼角有些刺痛,下意识地伸手去揉。

  “别动!”罗碧的语气中有了惶恐,他看见两滴血泪从史艳文眼角涌出,蒙住了他那一双含着笑意的眼。

  史艳文双眼上蒙着不太齐整的布条,那是他身上鲜少被血沾染的地方,罗碧正背着他往山下走,希望能找到结界缺口。

  一场雪崩,掩埋了来时布置的标记,茫茫雪原上的二人孤立无援,漫无目的地四处碰壁。

  “冷……好冷。”史艳文在他背后摇摇欲坠,失血,失力与失神已经将他熬尽了,否则断然不会轻易诉苦。

  罗碧仰头望着阳光,虽是艳阳高照,却一点温度都没有,难怪史艳文有些扛不住。

  他回身将史艳文轻轻放下,打算稍作休息再继续探路。

  按说他们是一路迎着光走的,迎光应留影,但在罗碧回头的那一刻,光辉四起,并无半点阴霾。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这样的奇事绝无仅有,所以……

  “所以,你才是破界之法。”罗碧盯着明晃晃的光点,瞳孔几欲燃烧,掌下生风,凝成一枝冰锋长箭。

  冰体通透纯然,却仍因为罗碧功体不全而存在瑕疵,这样的箭,如何射得下那万丈之外的日?

  罗碧轻抚着不甚平整的箭身,参差不齐的冰棱划破了掌心皮肉,汩汩而出的鲜血填补了冰箭空缺。

  脱离体外的热血在极寒之地迅速结冰,为这箭更添了几分悲凉。

  “你我性命,在此一箭。”罗碧看了看史艳文,又看了看迎面而来的阳光,毅然决然以身做弓,以臂为弦。

  弦断,弓裂,在他听见骨骼与皮肉崩裂之音的瞬间,天上的光熄灭了,雪山瓦解崩塌,融化成涓涓细流,流过他紧闭的眉眼。

  荻花种子飘落,在滴血的发梢生了根,并蒂上行,回溯往生,一朵开在眉梢,一朵开在眼底。罗碧再见到史艳文时,他一身红衣,淹没在瑟瑟秋荻深处。

  “也许你不喜欢这里,但这是唯一的去处。”罗碧扶着自己受伤的右臂坐起来,上空盘旋着不少鹰隼寒鸦,想必是在此处待命的传令官:“苗疆,许久不见。”

  远处官道上有马蹄声,车轮巧妙地碾过前辙,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罗碧断了一只手臂,没法重新背起史艳文,只能连拉带拽地将他拖出了荻花丛。

  车马很安静,它们不过是在执行任务,并不在乎罗碧身边是否还有其他人。

  这是罗碧安排在中苗交界的后路,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车里空间不大,当时布置考虑的时候,并未遇上史艳文,更不会料到自己也会有与人生死相交的时候。

  劳动后备,也是要银钱开路的。罗碧没有办法,只好将史艳文的额饰扯下来拴在马缰绳上,虽说不是什么绝世珍宝,倒也值得这一趟的买路钱。马通人性,便也不再刁难,领头的是识途老马,不必罗碧多言语,长嘶一声踏上归途。

  史艳文还没能醒过来,枕在罗碧大腿上随着马车颠簸摇晃。罗碧也浑浑噩噩勉强打着精神,时不时地探探他的脉搏心跳。

  很快穿过边境小城,城里远不如杭州热闹,只有几处摊贩懒懒地吆喝着。

  早年间中苗还有往来,中原的花样吃食在苗疆也算占了一席之地,如今虽然战祸连年,倒也还留着些痕迹。

  罗碧在街角停了马车,想起来衣领上还坠着几块苗疆产的普通黑玉,顺手扯了下来换了几根冰糖葫芦。

  “这次不捉弄你了。”冰糖葫芦递到史艳文唇边,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罗碧另拿了一根,轻轻咬了一口厚重的甜腻糖浆。

  “真苦。”他低头问史艳文:“你觉得呢?”

  回答他的只有无休无止的马蹄声,从天明走到日落。

  到了军营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诸多军帐都已经熄了灯,只剩下守夜人还在灯下默默烤火。

  罗碧掀开帘子,与正要起身盘问的老兵远远对望,只一眼,老兵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便好似将他看透了。但他没有言语,而是重新坐回原地。

  马车尽职尽责地将二人送到一顶颇为低调的军帐外,挡着罗碧将史艳文拽回帐中以后才调转方向,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这个时辰,绝不是叫人医治的好时机。

  此处从来只住着他一人,凭空多出一个身受重伤的中原人,一旦生了事端,连罗碧也没有十分把握能让史艳文全身而退。

  账外忽然一声咳嗽,紧接着便是一句:“少将军。”

  那人手持烛火,帐篷上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老迈佝偻的人影来。

  “少将军此时回来,必有要事,老臣心知不能过问,只能尽些绵薄之力了。”那影子弯下腰去,行了个军礼,外面刮来一阵旋风,一切烟消云散。

  昏暗狭小的帐篷里弥漫着数十日来攒下的血腥气,角落里依稀有火光跳动,走近才看出是已经烧了好一阵的炉火,上面早架了一锅温水,此时正懒散地吐着泡泡。

  罗碧习惯了独自舔伤,从来都只有他杀人的道理,并无救人的特例。

  再加上桌上立着几个小巧玲珑的药瓶,想必这都是将军旧部的安排。

  将军旧部,这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维护尊严的方式。

  罗天纵战死之后,大祭司视其为不祥,苗疆并不缺少骁勇善战之人,类似战兵卫夙,军长铁骕求衣这样的猛将数不胜数,罗天纵在未完成征讨中原的任务便战死边疆,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越来越多的军士遗忘了他,连写着“罗”字的军旗都被弃置一旁,尽管他们口口声声叫着“少将军”,心里的嘀咕却一点也不少。

  但从战败的那一天起,有那么一群战士,他们遗忘了自己的名姓,由来,只是将军旧部而已。

  史艳文的咳嗽声打断了罗碧的沉思,尽管右手行动不便,罗碧还是尽快把疗伤的器具都迅速整理了起来。

  “可惜花大价钱给你做的衣服,醒了以后可要赔给我。”罗碧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手里的剪刀却不住地抖了起来:太久没有处理,之前的刀伤再加上雪崩时史艳文为他挡住的无数树枝乱石,大大小小的伤口同布料粘连在一起,一时竟分不清剪开的究竟是衣料还是皮肉。

  滴滴清水皆被染红,才算把史艳文从血衣里“剥”了出来,他背后的伤是在太深,罗碧只好把他扣在床上一点一点清理。

  药粉撒在新鲜伤口上,罗碧知道那有多疼,他有些看不得眼前的惨状,索性闭了眼。史艳文抓着床褥的手背爆起了青筋,他没有呻吟,想必还是在半梦半醒之间。

  总算处理得差不多,至于双眼,也许要问问神蛊温皇才行。

  他给史艳文掖了掖被角,暗自笑话自己这里实在太过狭小简陋。他的右臂还在流血,但药都上给了史艳文,自己也不怎么在意这样的皮肉之苦,尝试着扭了几下却没能接好,想着明日再做打算,便侧身背对着史艳文躺在用杂物堆起的床边。

  “你伤到了。”背后突然传来低语,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已经因疼痛而失去其他知觉的右臂。

  罗碧心中一惊,多年孤身行军的习惯几乎令他忘记史艳文的存在,回身出手便是致命杀招。

  “是我,我在。”史艳文的声音很低,在罗碧听来却是如雷贯耳。

  “史艳文?”他试探着问:“你醒了?”

  “睡吧。”史艳文将他扯进怀里,小心地护住了他手臂上的伤口:“白天里实在没力气应你。”

  罗碧有些恍惚,他已然忘了白天问过史艳文什么话。

  “是甜的。”史艳文这句话好像是闷在枕头里说的,显得有点迟疑。

  难得罗碧没有把他推开,脸上扫过一团东西,应当是罗碧的碎发。

  和我一样,也是毛茸茸的,史艳文迷迷糊糊地想。

  罗碧和神蛊温皇对峙的时候,史艳文还没有睡醒。

  “手臂断了而已,也需要找我吗?”温皇摇着扇子,翻了一纸书页,看都不看罗碧一眼。

  被一眼看穿伤势的罗碧有些许尴尬,但他并不在意,神蛊温皇一向先声夺人,还是专注目的为好。

  “你可有医治眼疾的药物?”罗碧不与他废话纠缠,直接开门见山。

  “是朋友?还是敌人?”

  “有关系吗?”罗碧对他的问话很不满意:“你只要回答有或没有。”

  “大有不同。”温皇终于抬眼瞟了他一下:“不如我说得更明白一些。你要救的人,是朋友,还是敌人?”

  罗碧有些恼怒,但反唇相讥的话卡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来。

  史艳文,你到底算是朋友,还是敌人呢?

  “我不知道。”选不出来,干脆含糊过去。

  “来取吧。”令他诧异的是,温皇竟然点了点头,反手化出一个精致的药瓶,示意他过来取。

  “为什么?”

  “我并不是救人,而是在期待未来的变数啊。”温皇趁着罗碧伸手取药的时候握住他的右手,借力往上一推:“大概差不多接好了吧。”他甩开罗碧,重新捧起书来打量。

  “你最好不要搪塞我。”罗碧半信半疑地看了看药瓶:仅凭这么几句话就开出的药丸,当真有效?

  “好友,温皇一向……”

  “以诚待人!”早就听腻了这句话,罗碧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抢先打断,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皇常住的地方虽在苗疆境内,却跟各处都挨不上边儿,平日都是些亡命之徒在这走动,除此之外也就只有狼主不辞辛苦地跑来跟他拉家常。

  这里离军营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算远,只是不得不耽搁些时间。

  幸好溜出来的时候没碰到熟人,罗碧扯了扯马缰绳,顺手拉好衣领遮住了脸。

  史艳文当然知道自己不好来回走动给罗碧惹麻烦,但他目不能视物,也不知道一觉睡到了什么时辰,罗碧早就不见踪影。只好摸索着扯了一件罗碧的旧衣披上,端端正正坐在床边等罗碧回来。

  他没想到会有人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那人来得无声无息,若不是开口说话,就算出手一击毙命,史艳文也未必能反应过来。

  来人看了看一脸迷茫的史艳文,试探着冲着他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少将军。”

  史艳文有点纳闷,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可能是穿着罗碧的衣服,被认错了吧。眼下形势,也只能将错就错演一出戏了。

  怕出口成祸,史艳文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吭声。

  “按说,老臣不该来打扰少将军。”他掀开冒着热气的提桶盖子,里面是刚熬好的红枣粥。

  老兵的手指枯如槁木,上面风霜刀剑留下的疤痕不少,皮肤也如同那红枣皮一般皱皱巴巴。

  他盛好了粥,史艳文紧张地辨别着方向,那碗粥反倒稳稳当当地递到了他手里。

  “老臣只是提醒少将军,木盒里的聘礼,迟早得有个去处。”老兵并不多与他接触,很快退了下去。

  聘礼?史艳文默念着这两个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字,皱了皱眉:这是罗碧的私事,并不是他能多言过问的。

  “依您的意思呢?”既然罗碧默许他出入,刚才的举动也并无恶意,看来是可以交流的人。

  “苗王的意思,便是所有人的意思。”他果然停住了脚步:“用不了几天,所有属国的势力范围就会汇报上来,到之后苗王自有决断。”

  “所以,这是以势力强弱为标准的指婚?”

  “少将军,恕老臣多言,这是一场政治联姻。”老兵狠下心来说出了这句话,如释重负。

  “那为什么要我来承受他们博弈的代价?”史艳文忍不住发问,他实在无法理解这样的事情,更何况还会发生在罗碧身上。

  老兵看了他一眼,笑了:“所以你不是少将军,也无法成为少将军。”

  史艳文还在错愕,紧接着又听到:“少将军眼里,有野心,有欲望,他不会在乎这些野心欲望以外的东西,而你的眼神和他不一样,即使你眼睛有伤,我也看得出。”

  “你和他一样,却又不一样。”老兵又盯着史艳文的脸看了看:“你不是他,他也不是你,你们的路,终究不同。”

  “前辈……”史艳文摩挲着粥碗,他知道自己模仿罗碧模仿得很拙劣,但还是心有不甘。

  “什么时候能真正让人辨不出来,你才算弄明白了少将军。”老兵看他局促不安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有,别叫人‘前辈’,怪折寿的。”

  史艳文艰涩地转着脑子,除了“前辈”以外他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怎么称呼一位老者。

  “你也不用拘谨,就连少将军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我们这群旧部。”老兵眼里闪着寒光,宛如经年不曾出鞘的藏锋利剑被骤然拔出,杀气腾腾,不减当年:“这群人都想死在战场上,从没有过一丝苟活的念头,十八年前如此,十八年后亦如此,而死在战场的人,不需要树坟立碑,也就不需要称呼。”

  “你们还是执意要战?难道十八年前的血还没流够吗?”他没想到即使那场惨烈血腥的缠斗已经过去了十八年,即使昔日意气风发的士兵已经垂垂老矣,却还是近乎疯狂地渴望延续这样无穷无尽的杀戮。

  “一个中原人,在苗疆军营里说这样的话,这该算是老天开眼,还是造化弄人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史艳文。

  “什么意思?”

  “笑你小子不识时务,不过你要是唯唯诺诺,倒也不配做史丰洲的儿子。”

  史艳文手一松,搅粥的勺子“当啷”一声跌回碗里,唇舌沾着的清甜瞬间无味。

  这样漫不经心的口气,这样了然于胸的淡然,这样轻描淡写的威压……史艳文额头沁出点点冷汗,眼前这个优哉游哉诉说往事的老兵,究竟还背负着多少陈年秘辛?

  “听起来,你早就查过我的来历。”

  “史艳文,惊艳文武,确实是个好名字。”

  史艳文闻言笑着调侃起自己来:“难道不是‘美艳斯文’?”

  “未尝不可啊。”又是扑朔迷离的回答:“比起少将军,你的确配得上美艳斯文。”

  “看来罗兄在中原的一举一动,您都了然于胸,恐怕罗兄布置的后手,早就有你们的人暗中接应吧。”史艳文言语犀利,力图从这环环相扣的内幕中挖出些什么。

  “我看了少将军十八年,看来看去不过是‘鸟尽弓藏’这四个字,我不得不为他多想些,这也是人之常情。”老兵拍拍史艳文的肩:“中原为群鸟,奔逃四散,将军为良弓,一箭穿云,这种局势要想达到长久的平衡,我们这些做下属臣子的,当然要未雨绸缪。”

  “罗兄如今回到苗疆,您就不怕这辛苦经营的平衡再生变故?”

  “如今?如今不同了。”老兵猛地拿走了史艳文手中的空碗:“中原和苗疆,终于都有了各自的命数。”

  “这又是什……”

  “治眼睛的药!”冷冰冰的熟悉声调,还带进来一阵微风细雪,看来是路上不怎么顺心。

  史艳文还在纳闷刚才那一番对话,也不知罗碧是否和那老兵打了照面,心中无数疑问化作塞进嘴里的苦药。

  “罗兄。”药丸在他嘴里滚了一个来回也没能咽下去:“这药里好像有东西。”

  史艳文小心翼翼地从药丸裂开的缝隙里拉出一张小纸条模样的东西:“劳烦罗兄看看是什么?”

  罗碧一头雾水,展开纸条,当即被神蛊温皇的字丑到。

  字小纸薄,他只能眯起眼睛凑近看:“罗碧,此药化水外用,恐你蠢钝……”他不再往下念,直接把纸条撕了个粉碎。

  从叮叮咚咚的捣药声就能听得出来,罗碧被那纸条气得不轻,史艳文乖乖揣了揣手坐在原处等着。

  罗碧化好了药,比量了一下碗口,感觉要是就这么直接灌进史艳文眼睛里太过残忍,于是翻箱倒柜找了几件精细点的盛水物件:“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来?”

  “却之不恭。”史艳文点头行礼,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迹象。

  罗碧忍着一路上带回来的怒气,强提着理智思考史艳文现在的伤还能不能让他安安分分地躺好。

  “你干什么?”罗碧看着史艳文熟练地摸索着自己的大腿枕了上来,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惊恐。

  “罗兄,艳文不是一向……”

  “闭嘴!不许往下说!不许说‘一向’!”

  史艳文的眉眼生得标致而不妖艳,平时看上去透亮清澈,现在蒙着朦胧水雾,一副纯良无害的无辜样子。

  药水滴进眼眶,迸溅到睫毛上的细小水珠跟着震颤,眼角滑落些许药物刺激着溢出来的泪水,悄无声息地顺着鬓角沾湿发丝。

  罗碧紧张地咳嗽了一声,不安分地动了动腿,结果反倒让史艳文失了平衡,眼里的药水顷刻间流得一干二净。

  “没事,艳文还可以再坚持着躺一会儿。”这话里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味。

  “这里并不是能容得下你的地方。”罗碧将他轻轻推开:“有很多眼睛在盯着。”

  “我猜,也有罗兄你吧。”

  史艳文的颈侧血管依旧保持着原本的搏动频率,没有掩饰也没有惊慌,口气像是在诉说亘古不变的事实:“一个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中原人,在苗疆军营里还能苟延残喘,多谢罗兄了。”

  “我并不希望你死。”

  “或许是,不希望我身上的秘密随着我死去。”史艳文笑着指了指自己:“罗天纵将军的圣像,罗天纵将军的旧部,罗天纵将军的传人,一切线索都在织就一张围杀我的谍网。”

  “什么圣像?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伤到的?”罗碧被他教训得一头雾水。

  史艳文不再说话,罗碧只知道山上滚落的巨石砸伤了他,却不知道那正是山顶圣像所遗失的头颅,更不知道在史艳文与圣像对视的瞬间就已失明。

  并没有他噩梦中时常浮现的狰狞五官,石像已历经风霜腐蚀面目全非,说是石像,倒更应当是一块碑石。

  一块铭刻着死在罗天纵刀下亡魂名字的碑石。

  他并没有被苗疆遗忘,遗忘只是一个借口,为的是培养出比他更凶残桀骜的战士,这,便是苗疆,一个庞大有序的杀戮帝国。

  史艳文所流的血泪是货真价实的,为那无数亡灵冤魂而流,有些本该是他最熟悉,却反成为最陌生之人。

  罗天纵死了,但他洒下的复仇之种已经滋生蔓延到无数后起之秀心里,也许在朝堂,也许在江湖。

  “你是他们的少将军?”是明知故问,早就知晓答案,却还不甘心地想要一句笃定回答:“罗天纵应当在你心里分量不轻。”

  “我虽然让你插手过一次,但你没理由质问我这些无法更改的事实。”罗碧也不想掩饰,他的确对史艳文的来历好奇,否则也不会给他接近自己的机会。

  尤其是,面对容颜相同的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他不能,也不忍抹杀,即便是隔着苗疆与中原这般恩仇天堑。

  “艳文明白……一直都明白。”他无法迁怒于罗碧,更无法迁怒于苗疆,只能同十八年来无数个沉于黑水城里机械轮转的夜一样,默默吞掉所有的喜怒悲欢,身心俱疲。

  “我又何尝不明白。”罗碧叹了口气,挥手熄灭了烛火:“白天是不是有人找你说过什么话?”

  “难道不是你的授意?”带回一个活人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其中关卡重重,单凭罗碧怕是要直接被扣在边境,军营里有几个知根知底的亲信,算不上什么机密。

  “我的授意?绝无可能。”罗碧眼底露出一丝寒光:“看来追着我不放的果然大有人在,但若是足够聪明,这些人就不会再来向你透露其他讯息。”

  “罗天纵旧部在你看来,并不可靠?”史艳文有点惊讶。

  “有时候,局外人才值得信任。”

  “罗兄是在说我了。”

  罗碧没顾得上反驳,他在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从中原到苗疆,这内中经过太过复杂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到桌边,拿起一个精雕细琢的木盒翻找起来。

  各色首饰之间,果然躺着一件熟悉配饰。

  是史艳文的额饰。

  “不可能。”罗碧仔细回想冲开结界,穿过边境时的细节:“怎有可能出错?”

  “莫非是罗兄安排的接应里,渗透了他们的人?”史艳文那时正在昏迷,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猜测。

  “你这样的怀疑,会招来温皇的怒气。”罗碧把那额饰颠了两下,扔给了史艳文:“那几匹劣马连气儿都喘不匀,能强行续命把你我送到此处,功劳全要仰仗他调的蛊。”

  “那这开路钱……”史艳文也学着罗碧的样子把额饰颠了颠,却因为视力尚未恢复,没有接住:“怎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罗兄的聘礼盒子中呢?”

  “你怎么知道盒子里是聘礼?”罗碧神色一变,史艳文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果然是那老兵有问题!”

  “他固然是有问题。”罗碧扶额:“但我却不能轻易动他。”

  “罗天纵的下属,还有多少人活着?”

  “这便是不能动的原因。”罗碧叹了口气:“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是莫名消失后才暴露身份,其余的始终藏在暗处。”

  时间可以抹消凿凿事实,更何况是抹去始作俑者刻意要隐瞒的真相,史艳文与罗碧面面相觑,一时理不出头绪。

  史艳文又道:“言辞间他也不否认自己暗中监视罗兄,只是你我并未发觉异常之处。”

  这话说得并无不妥,但罗碧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自己在镜子里那回算是监视吗?不,不算,顶多算是偷窥……更不对了,更离谱了……

  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罗碧啊罗碧,你在想什么,快回归正途……

  “……又或许是像你所说的蛊毒之类,能够肆意操控他人的歪门邪术……”史艳文看不清他的动作,更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只自顾自地往下分析。

  “不管怎么说。”罗碧经过几次深呼吸,终于摆正了心态恢复过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先套出更多线索再说其他。”

  他看了看歪着脑袋的史艳文:“看我做甚?套情报的事当然是你来干。”

  “为什么是艳文来干?”他的脑袋更歪了一点。

  “因为我从未与他深入交谈过。”这话别人说出来或许有些不可置信,但史艳文想了想头一次碰见罗碧的情形,点了点头:“的确符合罗兄的性子。”

  两人暂时达成了共识,相安无事,史艳文习惯性地把半边脸埋进罗碧的毛茸茸里。

  “史狗子,我警告你……”

  可惜史艳文没能听到警告,而是在说梦话:“精忠……”

  可恶,罗碧在黑暗中攥紧了拳:难道我还不如那个秃毛狐狸?难道史艳文一直是抱着狐狸睡觉的?怪不得老念叨毛茸茸……

  总之可恶就是了!罗碧烦闷地转了个身,小心翼翼藏起了自己的毛茸茸不让史艳文再碰。

  史艳文再睁眼时,罗碧正在一脸嫌弃地梳理自己鬓边的两团毛茸茸。

  “罗兄又要出去?”他揉了揉眼睛,视力恢复了一点,但罗碧在他看上去还是一个小墨团儿:“是要暗中观察那老兵行踪吗?”

  “有你对付他就够了。”罗碧警惕地拉高衣领,确保史艳文暂时还看不清楚:“我去查查结界的来历。”

  “唉,希望他今天能送点别的吃食。”史艳文忧伤地揉了揉肚子:“一碗红枣粥根本不够喝啊。”

  但当那老兵若无其事地掀开盖子时,还是超出了史艳文的意料。

  蒸汽蒙住了他不算太清澈的眼,但那气味再熟悉不过——

  “素心软?”史艳文尽量稳住自己的语调,却像是哽住一样呼吸困难。

  这是挑衅?还是威胁?还有多少事被眼前这个白发苍髯的老兵玩弄于股掌之间?

  “怎么,不喜欢?”他咧嘴一笑,挤出了不少皱纹:“素心软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像是故意做给史艳文看,他拣起一块咬了一口,道:“我虽老了,却也不至于用下毒这种手段。”

  “连素心软都知道,看来您的功课做的的确周全。”史艳文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捏在手里果然也是白胖松软,送至舌尖却少了中原摊子上的那分甘甜,再尝竟有些苦涩。

  “苗疆苦寒,没有适合材料,只能以药草入味了。”老兵看出他的停顿,解释道。

  “借这天地间生长的一缕魂魄,也不失为别有一番韵味啊。”史艳文确实饿得难受,赶紧吞下一块。

  他也并非全然信任,在囫囵吞下的同时调了内力护住脏腑,免得突生事端。素心软轻轻巧巧落入腹中,竟生出了一股同纯阳相合却又不相同的奇妙药效。

  “功体还蛮合的。”老兵又把史艳文打量得浑身不自在。

  “前辈……啊不,老人家,这药草可有什么稀奇之处?”

  “秘密。”

  史艳文郁闷地又咬了一截,看来罗碧交给他的任务是完不成了。

  “所以你什么也没问出来?”晚归的罗碧冲他挑了挑眉。

  史艳文点了点头。

  “还吃了整整一屉素心软?”

  史艳文又点了点头。

  “不过我还有别的发现。”史艳文眼瞧着罗碧举起了攥出青筋的拳头,赶紧补充:“我大概尝出那素心软里的草药是什么了。”

  “就你?”罗碧半信半疑:“这你也能分辨出来?”

  “略懂,略懂。”史艳文拍了拍肚子:“要不也不至于全吃了才猜出来。”

  罗碧一听,把刚掏出来半截的肉干又塞了回去:“正好,我看你也恢复得差不多,明天选个时机出去找找那草药,顺便透透气。”

  史艳文恋恋不舍地摸着被褥,眼神好像在说舍不得,但由于草药与功体的暗中呼应,他也对这事起了十足的好奇心,探查一番兴许能有新发现。

  苗疆地形远比中原复杂,要想外出必须借助马力,罗碧身为少将军,马匹披挂都比平常士兵的华丽许多。

  “你不是会骑驴吗?骑马的道理跟骑驴差不多,随便牵一匹就是了。”罗碧低声催促史艳文,他俩可是趁着夜色偷偷溜出来的,再耽搁一会儿就要有巡夜小队过来了。

  可史艳文正在马厩犯难:这里的马脾气都烈得很,稍有动作就毫不客气地尥蹶子,一点情面都不给,别说骑了,连碰都不让碰一下。

  罗碧的马从来没遇上主人这么磨磨蹭蹭的时候,四个蹄子轮番刨地,眼看就要仰头长嘶起来,罗碧赶紧边捂它的嘴边喊史艳文。

  “唉,真是无奈。”史艳文飞身上马,上的不是别的,正是罗碧的马。

  “史狗子!”马吓了一跳,罗碧也吓了一跳,他的手还在慌乱中捏着马嘴,腰间的空隙就被史艳文趁机得了去。

  两只属于史艳文的手从腰间穿过抓住了马缰绳,轻而易举抢走了掌控权,嘴里还用喊驴的方式催马:“嘚儿~驾!”

  好歹是上过沙场的战马,一听“驾”字,立马精神抖擞地迈开了步伐。

  史艳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道:“看来骑马也不难嘛。”

  “太,靠,近,了。”这几个字几乎是罗碧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要不是拼命挺直了背拉开距离,他真怕自己一时火大把史艳文甩下去。

  “罗兄,理解一下,艳文头一次骑马。”史艳文扶着罗碧的腰安安稳稳坐在后面,语气甚是悠闲:“月黑风高,摔个粉身碎骨可不好。”

  这话说得没错,他们要想避开营中耳目,就只能走崎岖山路,这会儿又是二人共乘一骑,不得不加倍小心。

  马踏碎步,走得不算太快,好在赶在日出之前翻过了一座山头,把军营远远甩在了后面。

  “罗兄,你看!”史艳文指着远山雾气中刚刚透亮的那一片天,云层晕出一圈暖色,与原本冷淡的青蓝画开不算明朗的界线。往身后看去,半盏残月渐渐消散,被东方盛光吞得只剩下若隐若现的影。

  普普通通的日出而已,罗碧没心思细看,随口应了一声“哦”。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烂锦飞千丈,金波涌万棱’啊!”史艳文一时忘情,松开了扶着罗碧的手,去抓山间沉寂了一夜的清风。

  “小心!”罗碧赶紧回身把他揪回来:“破太阳有什么可激动的。”

  他哪里知道,黑水城的日月轮转都是机关驱动,虽有温度光泽,却难以同风雨云雾交相变换,更无法一览山间日出的壮丽。

  此时正值初冬,苗疆虽下了几场雪,却站不住脚,山上松柏灌木还依旧苍翠挺立,他们便选了一块还算平整的山脚停步歇息。

  “这山上除了松树什么也没有,连猎户都懒得上来。”罗碧栓好了马,以前驻扎在此地时他常来山上冥想修炼,对这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

  但等他再回头时,史艳文正一手抱着一只雪狐冲他笑:“罗兄,苗疆的小动物还挺亲近人的嘛。”

  “亲近人?”罗碧瞪大了眼睛,以前他来的时候可一只狐狸都没看见过,怎么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跑出来了,还一下来了两只?

  “……可艳文已经有精忠了,得给你们起个别的名字。”史艳文揉揉这个,搓搓那个:“啊,之前花翎说过,不如就叫你们‘仗义’和‘存孝’吧!”

  “仗义”显然不太乐意,咬住史艳文的衣角摇起脑袋来,“存孝”呆呆站着任他抚摸,眼睛却一动不动看着罗碧。

  “罗兄,看来存孝想跟你玩呢。”

  罗碧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打心眼里流露出嫌弃了:“精忠,仗义,存孝,你可真会起名字。”

  仗义野惯了,没有心思当史艳文的爱宠,转身就跟存孝假模假式地扭打起来,说是扭打,实际上特别小心地收敛了锋芒,顶多就是衔住对方的耳尖轻咬一口。

  “等等!”史艳文看着两个雪团子滚来滚去,突然眼前一亮,眼疾手快地按住仗义,戳了戳它的痒痒肉,趁机拨开厚重绵软的长毛,捏出了一片不太起眼的叶子。

  他凑上去闻了闻,感觉是那股熟悉的药味儿,便示意罗碧跟着这两只雪狐探个究竟。

  “跟着他们?”罗碧看着眼前我行我素,扭成麻花的两只狐狸,有点怀念起眼神虽然幽怨但足够听话的精忠来。

  但史艳文坚持,他也没找到好的理由反对,仗义歪着头鬼鬼祟祟地盯着他看,那眼神激得他不寒而栗。

  说时迟那时快,仗义后爪蹬地凌空而起,冲着罗碧张牙舞爪虚晃一招,罗碧本能地护住面门,却不成想被这尖尖嘴探了前襟,好不容易躲过史艳文肚腹的肉干惨遭狐爪。

  两只雪狐诡计得逞,不遗余力地往远山狂奔。

  “唉,罗兄。”见刚刚犹犹豫豫的罗碧追得比自己还快,史艳文又开始叹气了:“既然带了肉干,为什么不给艳文尝一尝?”

  罗碧白了他一眼,要不是山路太险没法策马,真该趁此机会把他扔在山上饿几天。

  史艳文使着轻身功法,却追得不紧不慢,眼看雪狐就要模糊成两个白点,罗碧心急如焚,拉着史艳文就是一个猛冲。

  “狐狸虽然跑得快,终究也是要回家的。”史艳文被他拽得趔趄几步,倒也追得从容。

  这话提醒了罗碧,他怎么把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了呢?一时攥着史艳文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罗兄想拉着大可随意,艳文没关系的。”史艳文悠悠开口,手立即被罗碧甩了回来。

  “哼!”

  两只雪狐并不算奸诈老成,尤其是存孝,耿直得一头扎回洞里连个圈子都忘了绕,气得妄图兜圈子迷惑二人的仗义直拖它的尾巴。

  史艳文和罗碧翻过山头的时候,它俩已经趴在洞口把肉干啃了个干干净净不留痕迹,还意犹未尽地舔着鼻尖。

  存孝见了罗碧兴奋地转圈咬尾巴,仿佛他是块活动的诱人肉干。

  “没有了!”罗碧怒目圆睁,摆出了十足的震慑架势。

  高山常生异草,史艳文直接略过了平地往悬崖峭壁边上走,他虽不精通医术,一眼也能看出许多熟悉的草药名目来。

  尽管那草药被碾碎揉进了素心软里,气味却还是藏不住的,更别说仗义身上带着的那一截叶子生得形状奇特,史艳文稍微找寻了一会儿便逮到一株。

  罗碧见他招手,正要看个究竟,眼前却转起漩涡来,连带着头脑也混沌起来。

  “这草药……”他突然回忆起少年时第一次琢磨出飞瀑怒潮后昏迷不醒的七天七夜,隐隐约约闻到过这种令人迷幻的气味。

  这药有点不对劲,当时神蛊温皇说了些什么?好像事态很严重,结果很致命。

  “怎么了?”史艳文还没看出不对劲,揪了一片叶子尝了尝:“是这个草药没错。”

  “别吃!”几年前那种筋脉寸断一般的痛,唤醒了罗碧沉眠已久的记忆:“这草药与功体逆行!”

  史艳文的纯阳体在周转运行没错,但完全不像罗碧说得那么惨烈,反倒是温和地顺着血脉缓缓推进。

  “没有啊。”史艳文给自己号了号脉,没有发现一丝异常:“老人家还说这草药跟我功体挺合的。”

  罗碧虽然不信,但他是切身体会过史艳文周身运转的,看不出不妥之处,实在是怪事。

  史艳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道:“先前与罗兄共修功法,并无极端抵触,为何罗兄对这草药避之不及?”

  “我的疑虑也……”罗碧突然止住了话头,浑身上下像是被多年前急流的瀑布冲了个彻底,寒意直击天灵,无论如何也褪不下去。

  千丈飞瀑缘何冲天倒流?罗碧啊罗碧,难道你真的忘了那七天七夜的死劫?

  如果说那是年少冲天的豪气令他无所畏惧,那现在他那颗坚定如磐的心确确实实在动摇崩塌,正如那铺天盖地的冰雪重新将他掩埋在残酷的事实之下。

  他狂笑起来,笑得凄凉恣肆,笑得狂傲冷峻: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功体,一样的年纪,天,你真是布得一局好棋,纵横捭阖三百六十一子,算计了多少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原以为楚河汉界一样对峙的中原与苗疆,突然被黑白漩涡吞并殆尽,把他拖入无边无际的晦暗角落,许多人影在呼唤他,有些亲切地叫着“藏仔”,有些颤抖着嘟囔着“少将军”,还有些高声咒骂着“藏镜人”。

  只有一个声音在叫他“罗兄”,带着隐隐的担忧。

  他终于被叫回了神,满是冷汗的手心死死捂着半边隐藏在黑暗中的脸,生怕被史艳文看出端倪揭穿面目。

  他能感觉到眼眶在发热,蒸发了体内鼓噪的水分,陡升的体温像是在刻意提醒他极力忘却的事实:逆行功体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史艳文向他奔过来想要帮忙,却被他大声喝止。

  史艳文在他看来就像是另一段荒唐人生,他只想逃离,再也不想看见史艳文那张脸,也不想看见自己的脸。

  他跌跌撞撞沿着原路往回狂奔,他拉住原地打转的骏马,将烧得滚烫的脸埋在裹着山间清风的鬃毛里大口喘着并不算清新的空气。

  史艳文没搞明白他起伏不定的剧烈情绪,一路跟下来生怕出事,看见罗碧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

  他尽量轻柔地把手搭在罗碧肩上,罗碧猜他又要说些无关痛痒的大道理,便没有抬头搭理他。

  但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史艳文说:“别抬头,别往前看。”

  这又是什么道理?罗碧对他这命令的口气十分不满,执拗地想要反抗,却被史艳文的掌力压得无法动弹。

  这是史艳文第一次使出全力压制别人,温润的璞玉磨成致命的刀刃,全无杂质的杀意席卷整座山脉。

  “他来了。”史艳文身形未动,杀招已出,凌厉掌劲擦着罗碧耳边尖叫着掠过,像是千军万马在叫嚣轰鸣。

  “谁?”罗碧微微转换了方向,他只能看到史艳文剧烈起伏的胸膛,那已是视力所及的极限。

  “无头将军,罗天纵。”

  “不可能!”罗碧闻言大惊:“他早就死了!”

  “不是肉身。”史艳文压低声音:“是石像。”

  罗碧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史艳文是被结界里的雪块砸坏了脑袋,但随之而来的钝器磕碰声彻底击碎了他的疑心。

  那种石破天惊的动静他是知道的,瀑布白练般的帘幕下有多少怪石带着刻骨的烙印,恐怕只有罗碧自己才数得清。

  看来史艳文这一掌劈得够准,但并没有预料中石块崩塌的声响,猜得出来,情况很是棘手。

  这石像和雪山上那尊大同小异,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掉脑袋。

  史艳文在雪山和那颗孤零零的石头脑袋对视的时候,几乎没能分辨出五官来,只是个囫囵模糊的大致印象,那轮廓在噩梦里成形,带着十足的杀气驱赶了他眼前的光明。

  罗天纵战死的时候他才刚出世,自然分辨不得,但那股肃杀之气十有八九是错不了的,山上的是罗天纵,眼前的也是罗天纵。

  到底是什么力量能把这千钧巨石数天之内挪动千里?而且还是由天入地?

  这边还在盘算,那边的罗碧早就沉不住气了,他堂堂万恶罪魁藏镜人,怎么肯被史艳文压制着?

  罗碧也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既然不能对视,双耳也绝非摆设,他扯上斗篷上的兜帽遮住眼睛,犀利目光循着刚才响动传来的方位只一扫,就在心中拟定了声东击西的进攻路线。

  脾气上来的少年罗碧谁也拉不住,史艳文刚才这一掌消耗又着实不小,被他蹬地的后劲冲得前后摇摆,脚下一个不稳就被他钻了空子。

  脱离了禁锢的罗碧犹如恶虎豺狼,疾驰如暴雨狂风,骤然而至,他没有径直冲上去找死,而是走了个半月弧形。

  比起石头来,肉身总归要灵活上许多,罗碧不信这家伙能扛得住自己实打实的一拳,但也没有蠢到直接上去硬碰硬的地步。

  他决定虚晃一拳,虽然这对于一块无知无觉的丑石来说好像没什么意义。

  说得浅显一点,这虚晃一拳完全是为了把这家伙的头打歪。

  聚气成拳的瞬间,罗碧以惊人的角度扭转了身形,那弧度比他刚刚踏出的半月还要更弯几分。

  仰仗于惊人的内力和柔韧的筋骨,罗碧这一拳不紧不慢不偏不倚地擦过石头边缘,带着三分试探七分威胁。

  借力弹出的瞬间,罗碧偷瞄了一眼,心里顿时往下一沉:

  纹丝不动。

  罗碧恼火地想起了刚开始修炼时那些漏出指缝令他无处发力的水珠,就和这凹凸不平的石块一样无从下手。

  他决定再给这诡异的东西补上一脚,于是没有在落地的瞬间就势滚出,而是用右手撑住了地面。

  这是个很难保持住的姿势,全身的重量压在手掌上,任谁也会力不从心。

  但他是罗碧,尽管骨缝里的裂痕还没能完全合拢,他也毫不在乎。

  左腿的筋脉崩得笔直,几乎是以手心划圆将自己抛了出去,身体的惯性让这一击没有回头的余地。

  “小心!”史艳文的提醒来得太迟,罗碧冷笑一声不顾一切地踢了过去。

  世界翻转的瞬间他才明白过来,史艳文并不是让他提防石像。

  一块无神无灵的死物,怎么抵得过操纵它的一颗人心。

  在罗碧腿上结结实实捆了好几圈的鞭稍像蛰伏在草木中的毒蛇,缓缓退去的时候还不忘吐着信子。

  “是你。”罗碧墨蓝色的瞳仁开始烧出幽幽火苗,这一鞭抽得迅疾巧妙,将他先前冲刺的努力全都化为乌有。

  “多年不赶马,手里的鞭子还是舞得足以杀人取命。”罗碧盯着握鞭人的手,那是饱经风霜的,饱浴敌血的一双手。

  “没想到你这么沉不住气。”史艳文举起手里攥着的半截草药:“你对艳文了如指掌,何不在初次见面就直接下手?”

  同石像站成一排的老兵憨笑着掏出一枝做功实在看不过去的烟枪吸了一下,吐出几个囫囵烟圈,这才开口:

  “这里选的安静,适合交代事情。”

  “我看是交代遗言吧。”罗碧反唇相讥,被围孤山的窘境他不是没想过,可眼前这一人一鞭,难道有信心抵挡他的飞瀑怒潮?

  “不是交代少将军的。”老兵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礼数称呼一个不落:“是交代少将军那位挚友的。”

  他刻意把“挚友”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暗示什么。

  罗碧没有反驳,甚至还发自内心觉得这话确实不假。

  “艳文不明,你我素昧平生,不过近日才有数面之缘,有什么可交代的呢?”史艳文悄悄挪到罗碧身侧揪了揪他的斗篷,暗示不能掉以轻心。

  “近日?我算算啊。”老兵合眼回忆,嘴里念念叨叨:“从杭州城几经辗转到苗疆,这功夫可不算短啊。”

  “你连杭州城都摸得一清二楚,何必等到现在才来拦路?”

  “原来你这好脾气暴起来跟少将军也差不多,难怪,难怪呦。”

  史艳文平日就因为这沉不住气的毛病被母亲教训得最厉害,现在这老兵言辞绵里藏针,扎得他瞬间泄了气。

  “本来十八年相安无事地过去了,我以为咱们可以放心了。”老兵在石像脑袋上嗑了嗑烟枪,震出几缕弯弯曲曲的青烟:“你说是不是?”

  他在问那块严丝合缝的石头,神情恍惚,像是把它当成了活人。

  “他不是罗天纵?”史艳文警觉地半遮双目,不敢完全相信老兵的言行举动。

  “罗将军头都掉了十八年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比我还迷信?”老兵敲得越发起劲,好像是烟叶卡在里面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理轮回,变不了的。”

  “那这石头从结界追到苗疆,不是死而复生又是什么?”罗碧的右臂这才开始隐隐作痛,他有点后悔刚才不该贸然出击,可气势上还是声震四野,绝不退让。

  “根本就不是同一块,少将军应该记得始帝横扫中原时的记载吧,那可是苗疆噩梦啊。”

  史书上的那一页是血红血红的,侥幸活下来的苗疆人都说始帝的国土之上,群山接着阴云动荡不止,旌旗勾着长矛一路向前,矛尖滴落的鲜血足以染红九界湖海。

  可惜他死了,死在用敌人骸骨铺成的东巡之路上,狭小密闭的马车外,风吹动铜铃为他敲响单调的丧钟。

  他死了,千世万世的绵延在呼吸停滞的那一刻被狠狠碾做齑粉。

  朝阳下的铁骑马蹄轰鸣,踏在已无跳动的心脏之上。

  “国土,军队……”四方荒土凝成无匹神兵,散落在九界与千古一帝长眠。

  “你是说……兵马俑?”史艳文想起千年后终于得见天日的无声兵阵。

  海境,结界,石像,这一切的联系太过突兀,却又无懈可击。

  “始帝身上流着一半鳞族的血,而那结界周围有无根水的气息,又恰好有石像坐镇,这样似乎就说得通了。”罗碧在空中划了几条线,果然如此这般连在一起。

  “海境和中原固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苗疆在这中间又扮演着何种角色?”史艳文指了指黑黝黝的石像:“它也显然不是始帝留下的兵俑。”

  “当初始帝锻造兵俑可谓是震天撼地,如此庞大的工程,苗疆不得不行动。”这是苗疆当年的机密要务,时至今日也只有皇室人物才略知一二。

  罗碧想起狼主聊起这些事时眉飞色舞的模样,很可能是道听途说又添油加醋的版本。

  不过故事归故事,主题总是万变不离其宗,苗疆究竟何年何月铸造出了兵俑,现今已不得而知,但只言片语的暗示里总是指向中原。

  成千上万的兵俑是藏不住的,在它们被埋入地下镇守龙脉之前,苗疆就已经打探到了其中要诀。

  此后数代的祭司都围着兵俑闭关,尝试找出个压倒中原的门路来。

  “结果到现在也没找到,还是一堆破石头。”罗碧不屑地结束了这个荒诞故事。

  “不。”史艳文的声音有些古怪,像是躺在浅滩上竭力呼救的鱼:“苗疆的祭司,恐怕早就洞悉了所有……所有秘密。”

  “它身上有恨意。”史艳文像是着了魔,竟朝着石像走了过去。

  老兵并没有拦他,如此压抑隐秘的恨,和坦荡和煦的爱截然不同,短短几十步路,宛如从碧落踏入黄泉,一步更比一步冷暗阴寒。

  十八年的恨在史艳文抚上石块的瞬间彻底爆发,冤魂的尖叫咒骂不绝于耳,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冲击得史艳文不由自主退后几步。

  他并没有杀过太多人,擂台上出手实属出于仁义本心,这颗心还没被血污叠成彻彻底底的黑色,白衣染上的也大多是自己的血。

  “你也别怪他们对你没什么好脸色。”史艳文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石像,对这句话很是迷茫:哪有什么脸色呢?

  “你活了多少年,我们就找了你多少年。”老兵捋着鞭子端详史艳文,就像第一天见到他一样,又像是在琢磨着往哪抽下去才最致命。

  “就算杀人,也轮不到你动手!”罗碧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很怕那老兵反呛他一句:“那你动手好了。”他在所谓话术上一向走的是“憋死牛”的路线,稍有不慎就会被呛。

  要是史艳文就这么埋骨异乡,先不管他乐不乐意,罗碧是绝不肯答应的:他就像是蛰伏而出的豹,围着自己的猎物许久打转。

  史艳文就是那只看上去纯良无害的猎物。

  “少将军,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啊。”少年人带着杀气的占有欲清清楚楚写在脸上,尽管有遮蔽,却还是逃不过老兵那双历练了几十年的鹰眼。

  史艳文浑然不知罗碧这些奇奇怪怪的小心思,道:“找我?也就是你们先前并不知道我在何处。”

  他松了一口气,黑水城的大致位置决不能暴露,这牵牵扯无数条藏身地下的人命。

  “杭州。”老兵终于点出了这个心照不宣的地名:“准确来说,是入杭州城的路上。”

  史艳文想起那头身形矫健的小驴,也不知在马厩里有没有受气。

  他在去杭州的路上并没有太耽搁,走走停停无非是休憩吃喝。他也绝非上城游玩的普通富家公子,显然没有被一路跟踪而丝毫不察的可能。

  兵俑,石像,能把死物隐藏在活人之中的关键所在……

  “佛堂。”他轻声这个说出盘旋在脑中的词,顿时豁然开朗。

  神佛一念,如电光石火。

  史艳文对佛经钻研不多,闲暇时读来多是修身养性,因此始终抱着一颗敬畏之心,若是路上遇到佛寺,也乐于供上香火钱。

  “权当是祈福嘛。”他拍拍狐狸,跨上小驴继续往前走,远远地把佛寺抛在后面。

  始帝铸兵俑的时候,目的是镇住龙脉,所以大多埋葬风沙,可苗疆铸的兵俑,竟藏身在乡野山林的佛像内中,默默凝视一个又一个潜心向佛的中原人。史艳文想到此处,佛像原本的慈眉善目瞬间化作獠牙利齿,令他不寒而栗。

  “如此心计……分明是挑动中苗再战。”那是史艳文最不愿见的结果,最不愿见的重蹈旧辙。

  “这你大可放心,苗王还不至于用这种手段。”老兵摆摆手示意他实在是想太多:“只不过是满足罗将军一己私欲罢了。”

  无头将军能夜奔八百里已是奇迹,更不用说回到苗疆后的怪异举动。

  罗碧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这秘密无人知晓,更没人能参透他心里对这个无辜婴儿的恶意,失去头颅的将军恼怒地摇晃身躯,挥舞双臂,终于在一阵痉挛后倒落尘埃。

  他是否瞑目,是否有憾?侥幸存活的下属怒吼着要中原付出代价,野性的呼喝声在山谷回荡,远山月下,狼群呼应。

  祭司照例为下葬的尸身吟诵经文,目的却不是安魂。

  “你们想要复仇吗?”沙哑的声音在召唤亡魂,召唤久久不息的复仇之火。

  “你们想要牺牲吗?”有人开始犹豫,躲在人头攒动的阴影里唯唯诺诺。

  “你们想要永生吗?”旌旗不动,矛盾无声,是沉默,也是压逼。

  数代祭司传承并没有学得始帝兵俑的精髓,始帝将怨念灌注铸于兵俑,他们却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把血肉浇筑封印成石像。

  “那可真是人间炼狱啊。”老兵在回忆,那些活生生的人,在那一刻都不再重要。

  火海铁水中挣扎的皮囊,被无头将军的强烈怨怼和严丝合缝的咒术结界压制着,凝成一汪浓重血水。

  “差点忘了,还要留个通感傀儡。”祭司面无表情,好像这些人并非他所杀。

  “于是,我就活下来了。”他的嘴角皱纹已经让人分不出是哭是笑,都是同样凄惨。

  “你的战友……他们都……”罗碧最清楚这种心中隐痛,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是眼看着同袍自相残杀,连报仇都无路可走。

  “都散了,连送行酒都来不及喝。”

  无数相态各异的石像被秘密运出苗疆,散落在九界各处。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有朝一日有了动静,那是悲是喜呢?”悲的是干戈再起,喜的是亡魂有灵。

  “十八年后你感觉到的异样,是因为我出现了。”史艳文指了指自己:“或者说,罗天纵要找的人出现了。”

  史艳文没想到已死之人的家仇国恨会随着时间越积越深,更没想到这怨念会牵连如此多的局外人。

  说是局外,其实谁能挣脱这战火缠身呢?他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原人涉足苗疆土地,本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对,你出现了,出现得很不合时宜,也很莫名其妙。”老兵恢复得很快,仿佛那种陈年伤痛早就愈合成了不深不浅的疤痕,即便存在也不会再起波澜:“按理说石像是监视中原的暗桩,到底为何如此忌惮?”

  “那处佛寺的位置不足以判断什么,杭州城附近的位置太过模糊,所以你要更进一步确认。”史艳文做了一个缩小范围的手势:“你需要引诱这个触动石像怨念的人进入圈套,以便悄无声息地下手。”

  罗碧想起那茫茫雪山,他以为是劫难,没想到竟是算计。

  史艳文接着说:“但毕竟是中原,你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召了结界试探,我和罗兄误以为是海境作祟,想必是苗疆偷习始帝制俑所留的败笔。”

  雪层之所以在他们爬至山腰时轰然崩塌,也是因为确认了罗碧身边这个人就是要铲除的对象。

  “史艳文。”老兵郑重其事地叫了他的名字:“我那时对你所知不多,又顾及少将军安危,没有下死手,全凭你造化。”

  “罗兄将重伤昏迷的我带回苗疆,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你们归来前我一直在拼凑一个少年模样的人,一个拥有纯阳体的人,一个足以掀动人俑杀心的人,一个能与少将军结下缘分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早在几天前你就看到了。”史艳文扯了扯自己的面皮:“就是这样一个史艳文,是什么让你犹豫了呢?”

  “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杀不得,原因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此言一出,罗碧大惊,这“你知我知”看起来像是在与史艳文攀谈,实际上分明是说给他听的。

  这世上既见过罗碧,又见过史艳文的人不多,此时的茫茫天地间,恐怕只有两人而已。

  你知我知。

  还是你死我活?

  这个居心叵测的老兵,当真会杀了史艳文,为苗疆断绝后患?

  还是杀了拥有同样面容的罗碧,揭穿十八年前荒唐的秘密?

  再不然是……一个不留?

  罗碧越想越觉得离谱,他的人生在短短几句周旋中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逆转,眼看就要一头撞进无底深渊。

  “艳文还有一事不明。”史艳文在紧要关头永远是不紧不慢的:“既然要找的始终是我,为何前十八年没有异样?”

  老兵怜悯地看了看他:“看来少将军还真是什么都没跟你说。”

  孤阴不生,孤阳不长,罗碧忽然明白了整座庞大而冷血的人俑帝国因何而转动,恐怕当史艳文揽着他僵硬的肩膀往酒馆角落去的时候,阴阳相汇,当即便激起了罗天纵埋藏九泉的刻骨之恨,而同他的残躯一道被制成人俑的战士也感同身受地承袭了这样的恨,一旦激发便如滔滔江水只待决堤。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史艳文:这愣头青能活到现在也真算是奇迹。

  眼前的石像静静立着没有动静,要不是史艳文昨天吃了那么多裹着草药的素心软,恐怕刚一靠近就会被它的杀心吞噬。

  用草药外力强行逆转罗碧的功体显然已是不可能,这老兵只能打史艳文身上的主意,好在纯阳血脉与草药效力融在一起,遮掩了大半气息,哪怕他二人近在咫尺也能暂时逃过一劫。

  “你背叛祭司,他会治你的罪。”罗碧不知这老兵大费周章到底要干什么,干脆把祭司摆出来逼他说实话。

  “老臣就是来赎罪的。”他对祭司并不怎么动容,反倒一会儿看看罗碧,一会儿看看史艳文:“我也算是为苗疆做了大半辈子恶人,不能永生永世背着人命受折磨。”

  “你想怎样解脱?”

  自然之力,生老病死,是为轮回——

  “我想要一个轮回。”

  史艳文和罗碧都不说话,生于人世,老于风尘,病入膏肓,死在征途,眼前之人,无非是差个“死”字而已。

  阴阳之力,合为自然,史艳文虽不知十八年前的秘密,但那股从自身周转至罗碧体内的阴阳并力,他仍是记忆犹新。

  如此,才算得上自然之力。

  “祭司难道没有办法让你安心轮回?”罗碧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显然还是不相信他:“再说,你若死了,苗疆先前的牺牲岂不付之东流?”

  “少将军,你心里不认可这样的战争,我了解你,你不会认为这是牺牲,我的战友也不会。”千载白云一路向北飘飘荡荡,像极了苗疆骑兵在战场驰骋的飒爽英姿:“他们不想就这样被蚕食魂魄,我能感受到。”

  说到这里,罗碧觉得已无继续下去的必要,人的执念他见得多了,一心求死也并不稀奇,尤其是这种龌龊勾当的牺牲品,更无存在的必要。

  至于他不杀史艳文的那一点良知慈悲,罗碧根本不看在眼里。

  自欺欺人吧罗碧,若是史艳文死了,那老兵是什么下场,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你要杀他岂不是易如反掌?透骨钉上的毒,司空知命那一刀,雪崩之后滚落的巨石,或者更简单一些,直接把他丢到结界里冻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眼前又模模糊糊看到蜷在雪里的史艳文,一身的血把衣服都浸透了,手里微乎其微的一点内力还是全都传到了轮流铺盖的外袍之上。

  那是要盖在罗碧身上的外袍,沾着史艳文仅存的一点气力。

  老兵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杀了他,一切灰飞烟灭,再也不会有人找史艳文的麻烦,中原也会因此得利,脱出苗疆的控制,说不定征伐中原的霸业就此停歇,再也无法前进。

  一边是史艳文,一边是苗疆,实在是进退两难的局面啊,罗碧很苦恼。

  他不知道史艳文会怎么想,但要让他主动杀人,应该是不太可能。他好像天生不会与人交恶,总是一脸好欺负的样子,就连打人之前都会行礼。

  要合他二人的自然之力,最大的阻碍还是在史艳文那里,手上没沾过血的人,心就还是软的。

  罗碧想起来自己的功体并不是天生纯阴,以前觉得有些遗憾,要是杀人,现在想来倒省了不少事情,但他并不想暴露太多事实,直到现在还是冷眼旁观。

  史艳文倒是动了,动得出乎意料,动得触目惊心。

  剑指破开虚空的瞬间,划出漫天血色。

  他终于杀了人,或者不能再称他为人,那皮肉之下已无脏器,而是一滩仿佛在铁水中淬烧过的边角石料。

  他本就是人俑,与那些石像只不过空有皮囊内外之分,并无神魂生死之别。

  虚幻的长剑一明一灭,照亮了风中残烛最后的一点回光。

  “这剑影倒有几分像龙泉……即使不是真的,也算是开了眼了。”他想拍拍史艳文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半边手臂早就随风而逝,落了一地砂砾埃尘。

  这条命从头至尾,都由不得自己半分,如此而已。

  纯阴纯阳卸力的瞬间,土崩瓦解,大地轰鸣。

  “他早就不是活人了。”史艳文淡淡地说。罗碧知道他不是在为自己辩解,只是陈述事实。

  “况且,他骨子里还是苗疆人,不会希望自己死在苗疆少将军手上,我来动手,起码让他走得痛快些。”史艳文又问:“罗兄以为呢?”

  他以为罗碧会追问他问什么同时施展纯阳和纯阴两种功法,但罗碧什么也没问,只是抛下四个字:

  “你知我知。”

  像是说给史艳文听,又像是说给那被迫流连人世的魂灵听。

  石像崩裂的巨响惊动了山上雪狐,仗义和存孝躲在草丛里偷瞄着,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耳朵正突兀地杵在那里。

  “史艳文,你该走了。”罗碧揉了揉腕骨,内中运转艰涩,恐怕是积了淤血:“你这一剑不是为你自己刺的,是为了中原,而我么……”

  他苦笑一声:“放不下苗疆。”

  这摆明了是要分道扬镳的意思,不过罗碧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史艳文这一剑下去不知毁了多少通灵人俑,恐怕它们这辈子只能在中原做泥胎木偶任人摆布了。

  他不杀他,已是承情。

  史艳文回中原以后,总觉得罗碧目送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回忆迷茫杀戮多,往事情仇待如何。绢写黑诗无限恨,夙兴夜寐枉徒劳。”他又抱着长出毛来的精忠默念了一遍,自言自语道:“这诗念起来哪里不对吗?为何罗兄要那样看我?”

  少年心事总是稍纵即逝,史艳文喂了精忠几块点心,又开始惦记苗疆遇到的那两只雪狐:“可惜啊,都不肯跟我走,要不还能跟你作伴儿。”

  杭州城酒馆里每天的小菜都不重样,马厩里还多了一匹高头大马。

  那是罗碧的坐骑,如今退下阵来跟着史艳文享清福,和他那自家中带来的小驴关系还不错。

  一切如旧,好像只缺了罗碧。

  “那个冰块脸呀。”冷心也还在这里住着:“从来就没给过人好脸色,你老惦记他干嘛?”

  “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给刘姑娘赔个不是。”花翎跟着插嘴:“你俩说好陪人家放风筝,一溜烟儿地失踪了半个多月,连个信儿也没有。”

  “看这狐狸都跟着我们吃了这么长时间口粮。”花翎边说边戳着精忠:“肚子这么大,不会是怀了吧。”

  “胡言乱语。”史艳文憋红了脸解释:“精忠是位公子。”

  “这位公子里面请!”刘三招呼客人的嗓门大,竟无意间接上了茬。

  几块银子被摔在柜上叮咚乱响,这客人戴着鎏金面具看不出五官模样,刘三还是从身形上认出这是位闯荡江湖的公子。

  只是哪里有点熟悉呢?刘三怕贸然开口触了逆鳞,也就老老实实没有再问。

  “给我找个僻静的所在。”这话耳熟,上个月好像也有这么个古怪客人。

  刘三下意识看了看史艳文他们坐着的那个角落,道:“抱歉,人满了……”

  话还没说完,这客人手里提着的包袱中传出尖叫撕咬的声音来,把附近的人都吓了一跳。

  “又打起来了。”他嘟囔着解开包袱一手抓住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倒提起两只雪狐来。

  精忠在史艳文怀里一个打挺竖起了耳朵,愣愣看着楼下那两只扭打的家伙。

  “难道是仗义和存孝?”史艳文睁大了眼睛,趴到栏杆边上忽闪着睫毛看得正仔细。

  “史狗子!”罗碧的声音如雷贯耳,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但周围的人好像都没什么反应:“你认得出狐狸认不出我吗?”

  “哎呀,罗兄!”史艳文赶紧把精忠塞给冷心跑下了楼。

  “史艳文,你离远点,人家一会儿不顺心又要揍你了。”旁边人大多与他熟悉,都笑着调侃。

  “不会不会!”史艳文笑着揽上了罗碧的肩:“这位兄台,跟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作者有话说:

有声书《云州大儒侠》史艳文藏镜人同人,直接一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