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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变
作者:无墨      更新:2019-08-01 22:57      字数:4182
  刚入冬的日子里,气候还有些颠倒反常,一场秋雨裹着冰粒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把半落不落的枯叶打成了筛子。

  网中人全身都湿透了,两排睫毛上都挂了一层薄雪,视线一时受阻,忙乱中生生挨了黑白郎君几掌。

  疯子,他气呼呼地想,明明都快冻僵了还是要决斗,不是疯子是什么。

  “一场微雪,能奈吾何?”

  “几番秋雨,不过如此!”

  “再来?”

  “再来!”

  心里虽然嘀咕抱怨,嘴上却还是分毫不让,雪水还没触到二人身上,就已经被蒸发殆尽。

  网中人原本并不太在意,他的身体本就是冷的,也无所谓受寒与否,但黑白郎君实在是太难缠了,他不得不调动起全身地内力对付才行。不多时,经脉中疯狂窜动的乱流冲击着五脏六腑,烧得皮肉都有些可怖得发烫,连眼睛周围都随着酸胀起来。

  他讨厌极了黑白郎君,那家伙的狂笑声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余音不绝,让他几乎辨不清东西南北,只是凭借着感觉格挡着一拳接着一掌。

  黑白郎君也不在乎这种恶劣天气,反而看着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的网中人有些痛快。

  他趁势虚晃一招,网中人果然眯着眼睛没有看清楚,等他反应过来之后已经被掀翻在地,胸口被斜插在地上的树枝划了血淋林的几道,瞬间染红了一大片。

  网中人第一次想要临阵脱逃,实在不想再在这种粘腻湿滑的地方打下去了。

  他这样想着,就势一滚,用生出的蛛脚抱住蜷缩的身体磕磕绊绊地顺着泥泞无比的山路夺路而逃了。

  黑白郎君愣了半天,以为他在耍什么花招,过了好久才试探着喊:“网中人?”

  没人回应。

  他气急了,大踏步地追了出去,踏过网中人受伤的所在,溅起淡淡的一滩血水。

  网中人并不难找,斑斑血迹已经暴露了他的行踪,看来刚才伤得不轻,正扶着树干喘个不停。

  果不其然,这个逃兵!黑白郎君一掌挥出,又硬生生停在半空。

  因为网中人竟然倒了下去,而且摔得很狼狈。

  黑白郎君就这样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软成一滩泥,摊倒在枯枝败叶里,长长的睫毛抖个不停,像是在做噩梦。从肩头一路生在腰眼的蛛腿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横七竖八地斜戳着,慢慢失了力舒展开来。

  黑白郎君很是犯难,眼看雨越下越大了,怎么说也不能把他放在这里喝雨水,可眼下他这幅样子,托不成背不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网中人皱了皱眉,又把自己抱紧了一点,他这回是彻彻底底地湿透了,跟黑白郎君比起来显得未免太瘦了些。

  “冷。”黑白郎君听见他在小声哼唧,全然没有了和自己叫嚣时候的底气。

  出于习惯,黑白郎君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没碰上就已觉得滚烫灼热。

  没想到魔也会生病发烧,看来这也是他的弱点了,黑白郎君悄悄记下,又想了一想,先把网中人拉了起来,他背后的蜘蛛腿乱七八糟地耷拉着,实在棘手得很。

  没有办法,黑白郎君内心挣扎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分开网中人的双腿,没想到昏昏沉沉的网中人很是配合,任凭他摆布,就连最柔弱的腰身被黑白郎君的双手牢牢掐住也毫无知觉。

  黑白郎君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带着剧毒的蜘蛛腿,终于一手托着网中人的臀,一手护着他的头,两人几乎是面对面的姿势向前艰难前进。

  网中人不住地往下打滑,黑白郎君不得不走两步就停下来把他往上扶一扶。要是醒着就好了,黑白郎君想,起码可以让他用腿把我夹紧一点。

  好在他在脑子里演练了一下这个动作,于是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还是没知觉好些。

  网中人呼吸还算均匀,甚至还有点清冷的香气,颠簸地喷在他黑色的半边脸上,他觉得脸上有些热,也许不只是因为网中人紧贴着他在呼吸。

  一路上网中人大概是烧得有些糊涂了,怯生生地哼唧了许多平日里根本不会说的话。

  黑白郎君只记得他说的最多的是“疼”,因为说这个字的时候,他就会不住地用胸口的伤口来磨他,幅度不算大,却很致命地挠在黑白郎君心尖上,痒极了。

  网中人裸露出来的皮肉娇嫩得很,黑白郎君怕他一会儿又稀里糊涂地把伤口硌在哪处揉出血来,便腾出扶在他后脑上的手,往那腰间偏下一点狠命戳了一戳,直接把网中人点得酥下来,搭在黑白郎君肩上的双手条件反射地撑了一撑,好似刚要扭着逃开就被卸了力,这下他彻底沉默着融化了。

  能容身的去处并不多,好在黑白郎君很快就发现了一处天然山洞。不过这洞里并不太遂意,只能勉强收拾出一块平整的地方让网中人先睡着。

  网中人一着地就立即斜躺着蜷缩起来,眼看那伤处就要粘上沙砾尘土,黑白郎君赶紧把他翻过来扒拉开,这一下他却愣住了

  网中人的确还是那个网中人,但明显有些不一样了。

  蜘蛛腿眼看着一点点收回去,背上留下八个整整齐齐的疤痕,这倒也不奇怪,毕竟网中人并不常维持这种形态。

  让黑白郎君感到奇怪的是他的脸,那分明是一张人类少年的脸,眉眼和嘴角都妩媚而妖冶地上挑,像是冷笑,又像是悲泣。

  黑白郎君习惯了脸上生着四只眼睛的网中人,一时竟有些不适应,忍不住又凑到他额上摸了一把。

  光滑,平整,苍白,完全是人类的模样,几乎有些过分的弱不禁风。

  白骨马探头探脑地往里瞧着,很夸张的打了个响鼻。

  黑白郎君回过神来,想到要帮他处理一下伤口,于是暂且丢下网中人,到车里捣鼓了起来。

  等到他好不容易折腾出来,刚一探头,又是一阵无语。

  网中人这回缩成了一个更加紧实的球儿,还把头也死死埋进臂弯里去了。

  不要命!

  果不其然,从他手臂下面留着的一点缝隙看过去,还在渗血的伤口蒙了一层尘土,这家伙还在一个劲儿往土里钻!

  黑白郎君气急败坏地把网中人扯出来,也顾不上他还是个病号,磕开了刚找到的酒壶,对准伤口就是一泼。

  肌肉一阵瘆人的痉挛抽动,网中人这下彻底清醒了,照着黑白郎君的脑袋就是一掌,正好把黑白郎君的发丝给全部打散了。

  两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视着,僵持了许久,也不知是谁先“哼”了一声,黑白郎君惺惺拢了拢黑白参半的头发,丢给网中人一卷干净绸布和一瓶药膏:“醒了就自己包扎!”

  网中人握着那卷布,捏着那小瓶子,手臂都浮起了青筋,他攥起拳头又松开,反复了好几次才咬着牙厉声喝道:“你出去!”

  黑白郎君像是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只是以固定的频率眨着眼,他眨眼的力气很大,网中人甚至怀疑他的架势是要用眼神把他杀死。

  眼角眉梢都带着无尽的狂怒,网中人咬着下唇把已经破烂的上衣狠狠撕下来,动作狠到连被血糊住的皮肉都连带着扯了下来。

  但他一声不吭,一丝呻吟都没有漏出来。

  “动手吧!”他高声叫喊着,把长发甩出一个凌厉的弧度,露出苍白的颈线来。

  “说什么胡话?”黑白郎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以为我刚才要杀你?”

  “现在你没机会了!”他猛地跃起,眼前转出一圈繁星,又结结实实摔回原地。

  “真是不要命。”黑白郎君气得直摇头,简直想再往他头上泼一壶酒,直到把他浇醒为止。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网中人颓然瘫坐在地上,黑发丝丝缕缕都存着烈酒,一呼一吸间又顺着肌肉纹理往下滴去了。

  “不识好歹!”黑白郎君心疼自己的佳酿,把满腔愤怒发泄到了空酒壶上,一下摔了个稀巴烂。

  网中人一把抓起药瓶子,倒了浓浓一滩出来,照着伤口上胡乱拍了下去,仿佛伤不在自己身上一样。

  他也不等药完全涂匀,摊开绸布就往身上缠,心火烧得他不想过多思考。当意识到的时候,两手分别扯住的布头碰巧应该在背后打成结。

  可他的手在逃跑的时候扭得不轻,完全没办法自己打结。

  看着他别别扭扭地指挥着几条蜘蛛腿打那个破结,结果却越弄越乱的样子,黑白郎君简直要烦死,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吾在你眼里是死的么?”他踢开一条碍事的蜘蛛腿,麻利地揪住两头系了个死疙瘩。

  网中人差点被他勒得背过气儿去,但黑白郎君对他的抗议充耳不闻。

  “事多!”他抛下一个白眼,钻进马车狂笑着绝尘而去。

   药劲儿很猛,一个劲儿往伤口深处钻,像极了那黑白脸的火爆性子。网中人本就坐卧不宁:坐着头晕,躺下气阻,经过一番折腾更是火大,也没有了好好拾掇一下这避难所的心思,本来懒懒地不想再动弹,但思索了一下,还是闪入山洞深处去了。

  他没想到黑白郎君还会再来。那时他正在做噩梦,梦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疼和冷,就和清醒的时候一样。

  右臂向上环着护住眼睛,左臂紧紧抱胸侧着,双腿交叠着蜷在腹前,黑白郎君从来没见过睡着了还如此严防死守的人,几乎找不出一丝破绽。而梦里的他的确是在防守,凌厉的掌劲一波接着一波砸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连骨头都可怕地颤抖起来发出牙酸的声音。他一向是吃人的魔,在遇到这个狂人之前怎么也想不到渺小的人类会有这么恐怖的力量。

  “南宫恨!”他忍受不了这种要把他吞噬的威压,失声叫喊出来。

  他还想说些什么,一根手指正在此时抵在他唇上,一腔激愤都被堵在胸腔起伏不定,他打了个激灵,惊出一身冷汗来。毫不犹豫地张口在那人手上咬了一口,黑白郎君吃痛,把手收了回去,但还是把网中人禁锢在他的巨大阴影之下,方寸之间,动弹不得。

  “你又回来做什么?”他很诧异,也很警觉。

  “看看你死了没有。”黑白郎君不由分说地草草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浸透的碎发:“不然江湖人如果知道黑白郎君的宿敌是自己发热烧死的,那会很丢吾的脸面。”

  他还是觉得网中人很烫手,被网中人一巴掌把手拍下去之后,他指挥网中人去生火烧水。

  没想到网中人撇了撇嘴,道:“吾不会。”

  黑白郎君简直不敢相信,不过想想网中人大啖人肉的样子,倒也合情合理。

  网中人看着他忙活得尘土飞扬,不明所以,索性把头一护又睡过去了,梦里还是那只凶残的熊猫在拼了老命跟他打架。

  “熊猫”小心翼翼地端着什么东西踏着小碎步挪过来,见他又睡着了,毫不客气地踢了踢他的小腿:“别装死,起来喝药。”

  粗糙的瓷碗一直怼到他面前,苦涩的味道冲击着鼻翼,网中人嫌弃地看了一眼浓黑如墨满满当当的汤药,鄙夷地别过头去无声地拒绝。

  “少犯别扭,这可是吾好不容易挖出来的。”

  “挖出来?”网中人狐疑地看了看,一眼扫到黑白郎君正往身后藏他那只冻得发红的手。

  “抓出来!吾去药房抓的,快喝!”黑白郎君见他还是不肯,自己先尝了一口:“没放毒,这下你放心了吧。”

  网中人突然笑了,笑得黑白郎君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迷迷糊糊地把碗递了过去,网中人欣然接过去一饮而尽,反倒把黑白郎君看得目瞪口呆。

  “你知不知道饮酒和饮水有什么区别?”网中人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怕是傻了。”黑白郎君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伸手想要把碗夺回来。“吾并不傻。”网中人发脾气似的把碗摔在了洞壁上,脸上却还是笑着的让人摸不透看不穿。

  “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你越想忘记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你越会记起他。”如连珠炮般脱口而出,黑白郎君长出一口气,却又不得不半路屏住了呼吸——

  “臭蜘蛛,你把吾传染了怎么办?”他半笑半恼地捏起对方的下巴,嘴里残存的苦药正慢慢回甘。

  “难道你不喜欢么?”网中人眼里闪着挑衅的光:“生同眠,死同穴,难道不好么?”

  “但吾从来没有想要忘记你。”

  “吾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