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后，北风袭来之势愈来愈凶猛，每每都逮着衣衫的缝隙钻入内里，激起一阵战栗。枯黄的落叶被卷起后无力地跌落，在地上发出嗤嗤的哀嚎，那些盛开红颜早已葬入泥土的怀抱，等待一个严冬的蛰伏。

  沈巍就这么在将军府住了下来，日日上朝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低头立在一旁旁听。每年秋分过后，关外的突厥就开始蠢蠢欲动，小队的人马冲进边关裕城掠夺粮食，今年，犹是猖獗！这几年的休战，怕是快要维持不住了。不过，突厥人不会选在秋冬进攻，西北苦寒，粮食匮乏，此时他们，无力持久作战。

  平日里只要头一天晚上没有闹得太过分，二人便会早早晨起，沈巍向赵云澜学武。虽说起步晚，但他天资聪颖，赵云澜又倾囊相授，一招一式即便没有内力做支撑，也足够他自保。

  今日，赵云澜没有像平日里教完他便去营中处理军务。等沈巍收势出了一身薄汗，赵云澜将一把通体玄黑的长刀递给他，那刀入手刺骨的凉，像万丈幽冥下的黄泉水淬过一般。玄黑的色泽在秋日萧瑟的晨光里更添厚重的寒意，刃开得极为锋利，削铁如泥，寒光闪现。沈巍疑惑地接过刀，竟是意外的合手。一片枯叶被秋风挟持到了刀上，落在刃上，分为两半。

  这样的神兵利器，放在整个大晋也是难觅其踪，况且这玄铁，似是和赵云澜的长枪出身相同。赵云澜望着他惊叹的模样，颇有些孩子气的笑了

  “怎么样，小巍，用得可还顺手?”

  “这是?你送给我的?”沈巍觉得，赵大将军又在暴殄天物了

  “此刀名为斩魂，乃昆仑山千年玄铁所铸，总共就这么一块，一半铸了我那长枪，一半便铸了斩魂，杀气极重，做兵器再好不过。你习武总得有个称手的东西，我想着便拿来送你了”

  沈巍下意识地想要拒绝，看到赵云澜眼里若是他拒绝便老死不相往来的威胁，默默收下。他不想云澜生气。

  大抵是赵云澜觉得今日是个安排的好日子，这刚赠完宝刀，有召出几个不知道从哪儿飞出来的黑影立在沈巍跟前齐齐行礼，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可还是着实把沈巍吓了一跳。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几个大活人?

  为首的黑衣人身材高大，就是瘦的有点离谱，两颊和眼眶都深深凹进去。让沈巍想到皮影戏里用细细木架子撑起来做骨架的小人，他整个身体裹在黑袍里，空空荡荡，好像风一吹下一秒便用乘风归去一般。

  “参见主子，将军”声音沙哑，是砂罐里填满了黄沙在石板路上缓缓摩擦的粗砺，像是将冻未冻的水滴到凝固成型一般的生涩。

  沈巍迎接了今天第二次的讶异

  赵云澜终是看着他惊诧的表情失了笑，出言解释道：“他是楚恕之，是我们上次从江南的时候引荐给你的心腹中另一组的主事，擅轻功潜伏和搜集情报，我将其余五人和他一并赠予你，小巍，龙城危机四伏，朝堂风云莫测，若想要自保，没有自己的嫡系势力是站不住的。”

  沈巍顿了顿，低声问他：“让楚恕之关注朝中大臣的一举一动还有……父皇和皇兄吗？”

  赵云澜也有一丝不忍，他看的出来，沈巍不开心，但这世道，若不变强，就只有死路一条。纵使沈巍现在不理解，将来也会明白。他不想让沈巍本可以成为翱翔的雄鹰却变成笼里的金丝雀。他要帮他实现造福百姓的抱负，那便只有扶他登上帝位！向来登上高位者都不是心思简单手段软弱之人。

  腥风血雨的夺权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一点，繁华安定的龙城和硝烟四起的战场一般无二。

  这几个月以来，他教的可不止武功。

  沈巍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生于皇家，长于深宫，什么掩攒事没见过。再加上赵云澜这几个的教导，他早就知道该如何。只是不愿，也让自己手上将来有一天沾上亲人的血，踩着兄弟的尸骨往上爬。

  不愿染是与非，怎奈何与愿违

  等沈巍吩咐好楚恕之等人，金源便前来拜见。

  赵云澜立在一旁，也不说话，沈巍是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的，他在等沈巍自己下决断。突厥已经越来越放肆，可能开了春不久，他便要远赴西北，到那时，除了沈巍自己和留给他的这些人，无人能护得住他。赵云澜只能在仅有的时间里，无声的催促，甚至是逼迫沈巍成长。

  金源行完礼抬头看向沈巍，如今的睿王殿下和在江南时不同了，不是样貌也不是衣着，而是看人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沉和波澜不惊，不像当时的玉面书生一般，一眼能望到底。心下一惊：皇家的子弟，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揣度的。帝王心术，神鬼莫测。

  今日，沈巍命他在龙城繁华地段购下店铺和宅子，酒楼乐坊在明，搜集情报接头在暗，而他则负责让酒楼乐坊盈利，银子，是必需品。沈巍相信他，若是将来这位睿王殿下真的荣登大宝，他和儿子的后半辈子也不愁了。前半生，什么家财万贯锦衣玉食妻妾成群也享受过了，经此劫难，金源明白，求个安稳比什么都重要。短短几个月，睿王能做到迅速的成长，据他先前对于朝中另外几位皇子的了解，可是无人比得上他。

  天气入了冬，龙城地处北方，每年冬天，总得有几场鹅毛大雪下得盖住青石板路，往空中呼一口热气，立马便能瞧见朦胧的雾气团成一团，而后打着转儿地被呼啸的寒风吹得四下逃离。十二月中旬时分，楚恕之一身寒气带来个消息。不是平日里许星程暗地里的小动作和朝中皇子夺权的消息。这个消息，关乎赵云澜。

  一旦关乎赵云澜，沈巍便不能淡然处之。

  具体消息楚恕之也没有探听完全，只知道是关乎赵云澜的父兄……毕竟是同僚向祝红禀报的，他……不好插手。

  这几个月以来，也不知是赵云澜与祝红说了什么还是祝红本就不愿见他，竟是没出现在沈巍面前过一次。今日，祝红就算不愿见他，他也要过去找她了。

  沈巍见到祝红的时候，她神情复杂，英气的眉眼见满是纠结，祝红没想到有朝一日，沈巍会主动过来找她。这些日子，她早已看出他与赵云澜之间的关系。大晋民风开放，在这方面并无多大束缚，再加上她在西北大漠边关呆的久了，也没有什么死板教条做约束。她向来爱憎分明，性子明烈，不是不能接受他们二人在一起，她希望赵云澜能开心，她只是有些有不甘，甚至是不解，为何赵云澜会喜欢一个沈巍。一个武功没有她好，与赵云澜相识远不如她长久，军中之事也不通晓的沈巍。

  沈巍一看便知道祝红心里有事，他也猜到了七八分，能让性子开朗的祝红显露出这般神情的，除了赵云澜还能有谁?定了定心神，沈巍开了口：

  “祝将军，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来找你，是为了云……赵将军的事来的”

  祝红挑了挑眉，这看起来小白兔一样的睿王，还不是很蠢嘛。不过，这件事，牵扯甚多，她甚至就想这么瞒着赵云澜，有些事，不知道或许是最好的。

  “睿王说笑了，赵将军的事儿你自个儿跟他说去，找我做什么”

  “祝将军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当年赵老将军和诸位少将军到底为何战死?他们作战经验丰富，又都不是莽撞之人，为何……，不管是如何，你都该告诉他真相！”

  祝红听了沈巍这话，绷了许久的情绪终是压抑不住，额上青劲爆起，眼眶微红，气的胸膛都不住地上下起伏，玉指直指沈巍：

  “呵，说的轻松，若你的父兄几十年如一日护着这大晋江山，可有一天，却是自己人出卖了他们！被他们拼死守护的人出卖了他们！

  你说，你要让他知道真相吗？

  让他彻底对他守护的这片土地失望?

  你见过他当年腰间一根白布出征的模样吗?，

  你见过他浑身浴血连里衣都被突厥的血浸透了还在杀红了眼的他吗?

  父兄一夜之间没了，他很疼啊

  沈巍，你没有见过，可我见到了！我绝不想再见一次那样的赵云澜！”

  “沈巍，如果告诉他，你不觉得你很残忍吗”

  良久，沈巍转过身去背对着祝红。声音听不出一丝颤抖，只有平静：

  “祝将军，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兄是怎么死的，如果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却被蒙在鼓里，不能为死去的父兄报仇，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我信他，他做的这些从来不会没有人看到，他也绝不会因此失去信念。

  他还有家，我会给他一个家，会给他时间，不管多久，我都会陪着他。今日，多谢坦诚以待”

  祝红在他背后泣不成声，她忽然就懂了，她哪里不如沈巍。

  没有谁比沈巍更尊重赵云澜，包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