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錦上梨

  姬發已好幾日未合眼，原本清俊的臉，爬滿短小刺刺的鬍渣，他單手撐額假寐，一手不自知地窩進被子裡頭攥著謝主恩仍是失溫的冰冷小手。

  如申公豹所言，縱使姜子牙入城，也無法醫治。他無力無奈，甚至沒用的朝申公豹發火，說他為神為何不救。然，申公豹卻沒有理他，冷情的留下一句快去找那人吧，而後轉身就再也沒見著他。

  那人！他早讓人去尋，卻是不得其門而入，無功而返。他腦子裡轉著法子，甚至連將靜兒公主吊在城門前這種歹毒的法子都想過。思即此，他猛地睜眼，鳳眼流動一抹冷冽，他真該將她千刀萬剮，削皮去骨，可他不行，至少現在不行，她還有用。

  「喜福。寫召令。」

  偏廳喜福一愣，欸了一聲答應，隨後在珠簾後拿了筆墨坐在小桌前等待命令。姬發雙手攥握謝主恩的手，唇嘴貼近輕輕地貼在謝主恩手背上。

  「…大周召令，乃父侯身染劇毒，急尋各方名醫…喜福…」

  喜福抬頭不解，聖上怎地說到一半就停了。

  「欸。奴才在。」

  姬發唇瓣磨蹭謝主恩的手，他不捨，他心疼，硬是深吸了口氣嚥下哽咽才開口。

  「急尋各方名醫之前添一句。寫…劇毒爬身已然攻心，性命岌岌…可危，急尋各方名醫…」

  每一個字都扎心，他痛得閉眼，在喘息間再次開口。

  「將此召送去南方三十里外破廟，讓人守著，最好派兩人多話的、沒分寸的去。」

  喜福機靈的眼珠子一轉，聖上這是讓人到處亂說父侯病重之事，好讓人傳入辣木方？不敢多揣姬發的心思，訥訥應好，回頭便速速讓人騰寫召令到南門散消息去。喜福一離開，屋裏便剩下姬發和謝主恩兩人，此下天色漸暗，是灰濛昏澀的傍晚時分，打燈太亮，不打燈屋裡又顯得抑鬱昏暗，姬發沒喚下人，他自顧的點起火折子點亮一屋子光明。以往這時辰，謝主恩都坐在案桌前寫寫字，看看書，偶爾唸書給小武庚聽，更多時候他也在一旁，聽著謝主恩說故事。謝主恩就是這般厲害，連說故事都說得生動，像那什麼醜不拉嘰的鴨子變天鵝的故事，他和小武庚都是一聽再聽，每回都嚷著讓他說一回當開場。

  「朕同你說，上回你唸書給庚兒聽，就是你說什麼錦上梨的那本，朕一直想糾正你，那不是錦上梨。」

  他坐回床邊，攥著謝主恩的手，倚靠床柱，又開始自說自話起來。

  「最後那個字是炊，是錦上炊，說的是有一種鑲金的布就是用火炊烤才能成織成網。」

  不知道這時候說這個做什，但他就是想說，假裝一切和平日一般。

  「…是梨…」

  幾不可聞，細得不能再細的聲音傳來，謝主恩毫無氣力的擠出這幾個字，姬發旋即低頭查望，慘白小臉，毫無血色透著紫黑的嘴角微彎又說了一次。

  「臣…就說他是錦上梨…」

  乾澀無力的聲音引姬發鼻酸，手掌撫過他的小臉，溫柔的輕語說了一句毫無相關的「醒啦」，溫熱的手掌捧著他半邊側臉，謝主恩怕是無力的緊，順勢將小臉偎在他溫熱的手，像隻乖馴的小獸，朝他又是輕輕一笑。

  「是錦上梨，聖上…別誆臣…」

  「那就錦上梨，回頭朕把字改了。」

  姬發笑了，笑著笑著卻紅了眼眶，不捨全寫在臉上。謝主恩回望，琥珀色眼眸染著水霧，眼裡也是諸多不捨，虛弱的抬手，染紫血絲的手無力的抖著抖著，手指滑過姬發長滿鬍渣的下巴。

  「聖上…壞了這張俊臉…」

  姬發一怔，攥過他落下的手：「你不喜歡鬍渣？」

  謝主恩停了許久，搖搖頭：「不喜歡。」

  「好。朕就刮，刮得乾乾淨淨。」

  說著還真要起身，謝主恩手指微勾，勾著他的手，讓他待會兒再刮。

  「聖上…要記著…臣喜歡您臉上乾乾淨淨…喜歡您在臣耳邊自言自語…臣懶…都沒應聲…但臣…臣是聽著的…」

  話沒說完，身子一晃，落入姬發結實的臂彎裡，扎實的擁抱，強而有力卻跳得紊亂的心跳聲隆隆震耳，震得謝主恩紅了眼眶。死過一回，他原以為這回也能坦然接受，不料卻是心有千萬罣礙，萬般不捨。

  「臣…若走了，聖上要記得每日淨面…正反您也自言自語慣了，若真想臣了…便…」

  「你若走了。朕也不苟活。咱們就狠心地留下庚兒！」

  懷裏的人震了一下，姬發哪容得他反駁，真情流露，他老早就紅了眼眶，紅通通的眼緣掛著淚珠，一眨眼兩行清淚順著臉頰匯聚下巴，滴滴答答哭得沒個帝王樣。

  「朕說真的。你別以為朕捨不得。」

  這會兒賭氣的話說得極孩子氣，謝主恩是慟是痛也是動，他忽然想起姜子牙曾和他說過的話。他記得他說，要找人就要找整顆心掛在自己身上的。望著眼前這個哭得不像個君王的男人，他是不是可以相信，姬發整顆心都掛在自己身上—

  又三日。

  秋風刮得更兇狠了，整個鎬京過晚就成一片冰霜，小草凍萎，樹葉凋零，謝主恩整個人清減了大半去，唇上的紫黑更加黑瘀，襯著整張臉更加死白。他靠在床柱邊，琥珀色眼瞳望出小窗，耳旁是小武庚和丁誦的童言童語，心情異常平靜彷彿這副逐漸衰弱的身軀與他的靈魂不相干，一個念頭閃過，他在想是不是這回他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就不知道這回離開，自己又會到哪。思即此，心頭便是一陣緊縮，胸口一窒，也就這麼突然地悶了一口黑血，嘔了一聲，而後便迷迷糊糊的聽見姚夫人的呼喊—

  「快來人！快通知聖上！快啊！」

  聖上…又要哭了吧。這隻鳥，怎地就這麼讓人不省心。思緒飄遠，他覺得自己的意識清晰，只是身子不聽使喚，耳邊不時地傳來呼喚—

  「嗚哇哇哇…噠噠噠噠噠…」

  「謝主恩、謝主恩！你看看朕！醒來啊！」

  他可以感覺到姬發像是要將他揉進懷裡一般將他包圍，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溫暖的香氣，緩緩睜眼，他只能緩緩的睜開眼皮，吃力的集中視線，虛弱的朝姬發勾起笑容。

  「臣…」

  唇嘴無聲的動了動，姬發含著淚，點了點頭，將臉埋進他的肩窩。

  「朕不能沒有你。朕真的不能沒有你。」

  他懦弱了大半輩子，如果沒有謝主恩，他永遠都得屈服在姬昌腳下，他也不會是武王，更不可能擁有謝主恩。抓著衣袖為謝主恩抹去污血，拇指滑過他的唇，姬發將自己的唇貼在那沾滿毒血的紫色唇瓣上，輕輕的抿吮。端熱水進門的姚夫人撞見，趕忙回頭，還牽著丁誦和小武庚離開，才跨出門，就見著一道人影背身離去—

  四王爺？

  周公旦不疾不徐的走出西院，他肩頭微濕，是讓窗邊小雨順著屋簷落下的水滴給打的，瞅著是站在窗台邊好一會兒，鳳眼抑鬱，眼底滑過若有所思的暗流，在過西院後的腳步停住在雀門小徑之間。

  「身為帝王，怎能如此！該是天下為重！兒女情長為次！」

  他面目漾怒，眼尾卻帶著一抹難受，袖口下的雙拳緊握，恍惚間走出雀門。雀門外，小兵拿著諭令急奔，過門後見了周公旦，敬拜後又趕忙的奔入內院，直往西廂。西廂外，小兵喘了兩口氣後在喜福耳邊細語幾句，就見喜福怔愣後蓮步入偏廳。

  「聖上、聖上。」

  「…說。」冷靜後的姬發，聲音藏不住疲倦的沙啞。

  「那、那、那帝辛求見。」

  ＊＊＊南佬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