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草？」

  謝主恩跟著重複一句，樓下那人看起來人高馬大的叫阿草，跟姬發一樣，明明是隻鳥，怎知這一年來長成他的兩倍。然底下那人聞聲，身子猛地一震，而後怯怯仰望，也在他仰望之際，謝主恩那一身輕盈爬上窗台，縱身一躍而下，阿草彷彿嚇了一跳，伸手想接住他。卻也在他幾乎碰著謝主恩前，華麗的龍袍緞袖一璇，巧妙的隔開他，搶在他之前攙著謝主恩。謝主恩倒有默契，借力使力站穩後便朝小武庚瞪眼，小武庚無辜得扁嘴，回頭朝姬發討救兵，軟嫩嫩的臉蹭著姬發。

  「嗚…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短短的食指指著謝主恩，可憐巴巴的咬小唇片，嗚的一聲告他一狀。姬發悶著一張臉，大手掌拍了他小屁股兩下。

  「沒門。朕不能幫你說兩句。這回你真的淘氣。」

  「嗚…噠噠噠噠噠噠…」

  「你這一摔，都把朕給嚇壞了，你爹罰你，朕也要罰你。」

  小武庚咿咿嗚嗚的直回頭，水汪汪的望著謝主恩，一臉害怕謝主恩生氣的模樣，小手短腿巴著姬發不放，再回頭就把小臉埋在姬發懷裏大哭。姬發無奈地抱著孩子朝一旁走去，離開前還不忘和布衣公子答謝。

  「多謝公子。」

  他這一聲答謝，嚴然像個爹親抱著自家孩兒和人答謝，阿草不知是容易受驚嚇還是怎麼，身子又是一震，緩過後才作揖當作回應。他不作聲，一旁剛衝下樓、不關他事又愛管閒事的八王爺不樂意了。

  「阿草，看在你救了咱家小姪兒份上，你說你要什麼？我這個當八叔叔的替姪兒給！」

  他就是個不食人間酸苦的富二代，聽聽這話說得多討人厭，謝主恩白他一眼回頭為這位天真無邪的霍叔處道歉。

  「阿草公子請見諒。也請受在下揖拜，多謝公子就我孩兒。」

  阿草依舊沒開口，矇著半張臉，參雜灰銀色白髮的長瀏海又遮著一隻眼，另一隻眼如深潭不見底的暗黑，令人無法捉模。他淡淡點頭，點頭間能見他不經意露出的頸項，脖子上布滿黑血痕，抬首間也能瞅見他布紗長滿黑血絲的半張臉。霍叔處見了倒抽口氣，退了兩步。

  「你是三哥說的那個那個…」

  謝主恩立馬摀住他的嘴，管叔鮮可沒指名道姓，這個不知事的八王爺拿三哥兩個字來說嘴，豈不是讓管叔鮮為難，不好面對阿草。

  「公子別誤會。管大夫並未提及公子姓名，倘若有誤會，在下一並承擔，先行道歉。」

  阿草深暗色的眼盯著他銀色的腦袋好幾粒沙時間，而後冷情的別眼，原本伸出手欲攙扶的手也再轉手間背回身側，依舊無語，他單是搖搖頭，欲言又止的嘆息當是說不必多禮。謝主恩在他搖頭之際嗅到一抹熟悉的味道，一絲疑惑閃過腦門，不過也就是一瞬，在還沒想明白前管叔鮮走近，如大夫如醫者一般慰問阿草。阿草仍是沒開口，點頭、搖頭，點頭、搖頭，而後默默作揖後離去，走到前面巷子口處還有人攙扶著他，似乎在那兒等了好一會兒就等著他一塊走。

  霍叔處好奇得很，他前腳一走，便纏著管叔鮮問：「三哥，這阿草一身布衣還有下人呢。」

  「別多事。聽說是以前賣鑄鐵的商賈，戰爭過後就留下幾個勤奮的下人在身邊，現在在南門口外三十里處養馬專為人運送貨物至南方做買賣。」

  「南方三十里？那豈不是離辣木方疆域只差二十里路？指不定他是辣木方派來的奸細！」

  聽見辣木方，謝主恩心頭一動，莫名的又想起小斑。管叔鮮才沒理他什麼辣木方奸細。

  「管他奸細不奸，有病就治。你啊，改明兒也該來看看病。」

  「咦？三哥，我有病？我真有病？你給我說說啊？我有什麼病啊？」

  管叔鮮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嘆息，朝謝主恩拜別後逕自離去，霍叔處緊張得很，朝他後頭嚷嚷著。

  「我孩子快出生了，你趕忙跟我說說我什麼病。我好有個準備。」

  管叔鮮背對著他，食指就敲敲自己腦門：「你這兒有病。」

  「啊？」

  霍叔處回頭問謝主恩這兒是哪，食指敲著腦門問，看起來更二。謝主恩調侃一聲你說是那兒呢，回頭找小武庚那頑皮的小子教訓去，可走沒兩步，他再次回頭，琥珀色眼瞳遠望阿草離去的街道。

  他是妖，能見人所不能見，阿草那人的血痕上浮著神靈金光，每一絲醜陋的黑血痕都能見著上頭冒出點點如星的金光，那金光他不陌生，乃是大商僅有之物…

  「騶虞？」

  「你說神獸騶虞？那不是只剩下那一隻，那個以前紂王身旁那一隻叫什麼來著。」

  霍叔處跟著他身側湊兩句，還比手畫腳的就怕人不知道他知道。謝主恩小眉頭微擰，心頭莫名的悶。

  「玄暘。不過當不是他，那人身上沒有他的味道…」

  阿草身上滿是藥草味，就算真飄著神靈金光，不，就算真的是玄暘化身，玄暘那雙飽含慈愛的眼，他又怎麼會認不出來。心頭莫名鬱悶，那股化不開的酸痛感再次湧上，在他覺得心臟快要爆裂時，小武庚和姬發的笑聲打斷了他惆悵的憂鬱—

  「噠噠～」

  小武庚小手手拽著一朵粉色菊花，圓眼噙淚，嘴角卻掛著甜膩膩討好的笑容。謝主恩心頭一軟，伸手接過小花，捏著他小鼻頭才要叨念，姬發便開口為小武庚求情。

  「朕剛剛罰過他了。瞅瞅，眼眶紅著呢，讓罰哭的。」

  「噠噠噠噠…噠噠噠？」

  短短的食指指著姬發，就是告訴謝主恩，姬發壞，罵他，罰他，讓他別生氣？圓眼順著姬發的眼色賊溜溜地瞟向謝主恩，噠一聲，諂媚地討好。鬼才相信姬發捨得罰庚兒，要說寵，除了姚夫人寵庚兒，就屬姬發疼庚兒比他們都疼。

  「聖上怎麼罰他？」

  「朕…朕…」

  破功了吧。他量姬發定說不出個所以然。然，姬發卻是一反常態的攥過他的手肘，讓他跟他走。兩大一小，這麼抱著、攥著，走過熙攘街道，拐過清流小橋，到了一小茶樓，小茶樓倚著水圳。那條水圳是他和八王爺上個月才開圳完工的，沒想見短短的一個月，這塘里巷弄多了這麼多間熱鬧的小舖子。

  他們走進茶樓，茶樓裡沒剛剛那間別緻，就是一般飲茶吃小點的地方，連火灶都在門口邊。姬發和小二要了一桌，領著謝主恩坐好，讓他抱著小武庚，卻只和小武庚正經八百的交代一句。

  「朕罰你，顧好你爹爹。」

  「噠？噠噠？」

  「沒錯。朕在罰你。你得做好。知道嗎？」

  「噠！」

  舉起短短的手應好，每回看謝主恩每回覺得驚奇，怎地姬發就能和庚兒對談。不知道姬發想做啥，他想起身探看，卻讓小武庚顧得牢牢的。

  「這是罰你，還是罰我啊？」

  點點小武庚的鼻頭，小武庚又是一臉討好撒嬌的甜笑，小臉蹭了蹭謝主恩，噠噠兩聲，拿花給他玩。玩花玩了一刻，玩得小武庚都打盹了，姬發才緩緩的端著碗走來。他大手掌握著熱呼呼的一大碗公。

  「給。」

  聞著味道，謝主恩一愣，望著桌上那晚黃澄澄的蛋粥，胸口一窒，在姬發將瓢羹放在他手心時，他暗暗地、偷偷的哽咽了一回，握著瓢羹的手壓抑著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感動的顫抖。

  「蛋粥？」

  望向姬發，姬發泛油光汗水的左臉頰上還有一痕黑炭墨，鼻頭也有，現在還傻呼呼的笑

  「下午庚兒摔樓，嚇著你了。現在庚兒沒事了，你也該餓了吧。快吃。」

  拎著他的手勺了一口就是讓謝主恩嚐一口，謝主恩突然很想哭、很想哭，紅著眼眶，他還能覺得眼淚在眼緣邊打轉，抿了一口。

  「好吃嗎？」

  「…很鹹。」

  「啊？真的？朕嚐一口。」

  在姬發轉身要與店小二再拿一根瓢羹，可是小小的鋪子人手不夠，才無奈，謝主恩便勺了一口放在他嘴邊。

  「若不嫌棄臣。請聖上嚐一口。」

  依舊是有距離的敬語，但不知為何，姬發心頭多跳動了好幾下，鳳眼望著勺子裡那一口蛋粥，嘴角上揚，輕輕的、珍惜的吞下謝主恩為他勺的那一口蛋粥。

  「…噁，真的好鹹。」

  兩人對視，在姬發讓人再煮一桌菜時，謝主恩拒絕，他就拿著勺子，一口一口地將那碗蛋粥吃光—

  ＊＊＊南佬原創＊＊＊

  另一頭走遠的阿草—

  他讓人攙扶著走過接到，繞出南門，搭上長途馬車，在夕陽下奔過參木古道，斜陽劃過蔥鬱的小徑，拉長了馬車的影子。

  馬車裡，阿草摘下面紗，紗下半張臉滿佈黑血痕，他瀏海下的眼如黑曜石般全黑無眼白，少了面紗，他霎時像洩了氣的皮囊一樣靠在座椅上，眼神遠望—

  「…見著狐狸精了？」

  「……」

  仍是無語，阿草別過頭。

  「我也見著了。連著孩子也見著了。」

  阿草身邊的人低著頭，笑得可愛滿足，在他笑的同時，清秀纖細的身子閃爍隱隱淡淡的豹紋。

  ＊＊＊南佬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