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小武庚拽著，姬發動彈不得，現在就演上一齣鳩佔鵲巢，將謝主恩趕至簾後的長榻上歇息。小窗冷風微透，吹撫紗簾，姬發側臉枕躺能隱隱約約見著謝主恩正經八百的平躺在窄小的長榻上。

  「謝主恩，你睡了？」恩人的名兒他可是越喚越順口。

  「聖上可有吩咐。」

  「沒、沒！你別起身。朕就是想和你聊兩句。」

  「…聖上想聊什。」

  簾後穿著白襯衣纖細的身影這才緩緩地鑽回被榻內，姬發是鬆了口氣也是嘆氣，他還以為恩人待他親近些了，至少沒那般生份，沒想見剛剛蓋被子那一瞬間的幸福如此短暫。

  「聊…今兒治水，啊！說到治水，今兒你可遇見我三弟？」

  「聖上是說管叔鮮？」

  「就是他。他可厲害了。」

  「臣沒遇見他，倒是從劉裴劉大人口中聽說一些事。」

  沒等問話，謝主恩用他平躺後帶點慵懶疲倦的聲嗓說了救濟堂收容五千災民一事。姬發瞟了紗簾後平躺的人兩眼，翻個身，他張臂再次摟過小武庚踢被踢得亂七八糟的小身子，搆手為他掖被，末了便學謝主恩老老實實地平躺，雙手交握。他突然說起年前與丁二遇水災，救濟百姓的事。

  「…大水過後，四處瘟疫四起，泥地上處處是來不及埋的死屍。那景象是泥髮陷手無處埋，童叟哭飢無人聽，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朕若非親眼見著，也難以想像為何人間容有煉獄…」

  紗簾後謝主恩稍稍側臉望了他一眼，沒回應，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在姬發轉頭望向他時，謝主恩正巧轉頭平躺。兩人視線同時錯開。

  「所以啊，這回朕想著大水過後得防瘟疫，防瘟疫就得找大夫，便找著三弟和五弟。」

  管叔鮮、蔡叔度乃大房所出，自小有夫子教書，要什麼有什麼，雖說沒有伯邑考那般受重視，這兩位弟弟也是爭氣，學什麼都快。其中管叔鮮不僅醫術精通，更懂得種植藥草，每年初秋還會運行藥草至西方關口與番族買賣交易。

  「本來真沒想著他們的，這還是多虧你。」

  「臣？」

  「你和朕說過封侯用人以同宗為先，這才想起朕的三弟和五弟。也才知道朕的三弟這般有出息。」

  簾後謝主恩的表情一滯，光流滑過琥珀色眼瞳，他彷彿不知道該接什麼，是該居功說一句謝聖上謬贊，還是該謙虛？此刻他腦袋一片空白，兩眼流過他自己也不明白情緒。

  「老實說朕也沒想著三弟和五弟願意幫朕，還拉著老八一塊兒。老八你見過嗎？他老愛用木頭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朕記得他五歲那一年在大娘生辰那日，做了一條手掌大的小木舟與她，可大娘只看著伯邑考，沒怎麼在意，還讓他到一邊玩，他無可奈何下才找著朕一塊兒玩。」

  這分明是不值得一提的回憶，甚至連回憶的價值都沒有，可那是他第一回和自家兄弟玩玩具，第一回。謝主恩沒頭微擰，仍是閉眼，卻飄出一句。

  「八王爺天真，親近人，連臣也和他變妖術變了一下午。」

  姬發像是沒想著能與謝主恩話家常那般受寵若驚，他一臉驚喜地望向他，不意外謝主恩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他不奢求，也不貪心，恩人開心便好。

  「是嗎。下個月都要成親的人還是這麼貪玩。」

  順口便說起霍叔處下個月要和二品大臣穆参的閨女穆荷成親。語沒，姬發隔了好些時候又補上一句。

  「…穆参是劉裴的舅舅。」

  接著陷入一片沈默，姬發不再多說，彷彿剛剛那句話是錯話，此刻他便是多說就會多錯。然，靜謐瀰漫於小屋內，在姬發以為謝主恩睡著時，謝主恩悠悠開口。

  「聖上真的變了很多。聖上能想著下這一招聯姻牽制穆、劉兩府，穩住大周天下規律，天下安定，推行新政也有依據…」

  話似乎沒說完，謝主恩又連忙起身跪地，趴伏。

  「臣大膽妄言，還請聖上降罪。」

  姬發這回沒馬上讓他起身，該說他還沒從「聖上真的變了很多」的那句話回神。謝主恩說他變了，如與熟識老友話家常的語調說他變了，還誇他下了一招好計！興奮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嘴角失守，控制不了顏面神經，他笑了，笑得和大男孩一樣靦腆害羞。

  「哈哈哈…沒事，不降罪、不降罪，你快回被窩裡頭，天氣冷呢。」

  「臣領命，謝聖上恩典。」

  依舊生份、冷靜的語調然此刻聽在姬發耳裡卻是悅耳，至少剛剛有那麼片刻，謝主恩是以前的謝主恩，是認得他還是懦弱無用的鳳天羽的謝主恩。他想過，要是沒有以前的他，便遇不著謝主恩，沒遇著他，自己也不會改變。所以他不討厭以前的自己，也不希望謝主恩拋棄以前的自己。

  心情澎湃激昂，然，也就是搭著這份激昂，他想多說些什麼腦子裡飄飄然的，一時間興奮得一片空白，過了片刻才想開口聊聊小武庚下午畫圖的事兒，耳邊傳來紗簾後細細的呼吸聲。

  「…睡了？」

  無聲。看來今兒真是累著他了。

  「睡了也好，免得朕接下來要說的話讓你傷心。」

  自說自話，姬發望著天頂那紅白綠交織的帳篷，眼神放遠飄渺。

  「朕覺得老天是有安排的。想想當初逃亡的朕若非遇著你，也不會有今日的改變。朕在想…上天讓你帶著庚兒活在這大周朝下，那定也有他的用意…天呀，朕在說什…好在你睡了，否則又惹你傷心。」

  悶悶的嘆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 …朕懷念以前的你，卻也沒想讓你回到過往，朕只是覺得便是走過昔日的痛，才能造就明日的自己…恩人，朕會給你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哈姆…只要你…快…樂…」

  他倦了，說話斷斷續續，打個哈欠後，意識更是飄渺，像個不願意睡覺貪玩的孩子一樣硬是撐著倦意說話，最後仍是不敵睡蟲侵擾，下一秒發出細細鼾聲—

  紗簾後，謝主恩仍是平躺，他眼緣微顫，嘴角抿直壓抑那一絲絲從心裡崩塌的暖流，姬發的話令他眼紅鼻酸，逼得他非得用盡一切力氣才能壓抑如湧泉噴發的情感。

  便是…走過昔日的痛，才能…造就明日的自己。

  吞了一口哽咽，他不著痕跡地深吸一口氣，緩緩掀開眼皮，側臉，琥珀色眼瞳穿過簾後望著床榻上輪著發出鼾聲的一大一小。

  「臣…領命。」

  ＊＊＊南佬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