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西下院，小陆子忍着疼趴在床上，感叹道：“哎呀，咱都多少年没见啦？有十四年了么？”

  孟添给他盖了床被子，顺便问道：“临别时，你不是被分到宁寿宫当差么？”

  小陆子讲道：“自打旧年老太妃薨世，内廷就把我调去了毓秀宫，照此说来我也是殿下跟前的老人儿。添哥儿，我记得你当初不是被藩王相中，要去杭州了嘛？”

  孟添苦笑道：“庆王薨世，俺们也跟着受了牵连。”

  忽听门轴转动，孟添回了下头，只见一名俊美少年推门进来。小陆子看见那少年，从鼻子里哼出了不满。孟添见他穿着，猜着他隶属羽林卫。罗岩径自走向小陆子，掏出怀里的细瓷瓶，搁在床头，才要转身离开。小陆子冷言道：“把你这东西拿走。”

  少年根本不听他话，边往外走边说：“药，我送来啦，用不用你自个儿掂量着办。”

  小陆子冲他背影喊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交你！”

  孟添问他：“你俩认得？”

  小陆子赌气道：“我呀，高攀不起。”

  “咳咳——”女孩弹嗽两声，隔着门槛向里问道：“若是不方便，我待会儿再来。”

  “姐姐何时来何时方便，”小陆子连忙答应，央求添哥儿过去开门。

  女孩一见添哥儿，便问：“你就是那新来的？老总管托我带话，从今往后你跟牛管事拾掇后花园。”

  孟添问道：“还没请教，姐姐如何称呼？”

  “府里都唤我‘翠儿’，你也这么叫吧。小陆子怎样？”翠儿迈过门槛，来到近处一瞧，“伤得不轻嘛。你呀你，自打立了‘规矩’还是头一遭挨打，到底因为什么啊？”

  小陆子委屈地说：“我哪知道哇？早起还好好的，也没见殿下不高兴。”

  孟添搬了把椅子过来，请翠儿坐着说话。翠儿跟添哥儿讲道：“老总管还说呢，你以后就和小陆子一块住，他这里宽敞，外间的床榻上那被褥都是现成的。”

  “那敢情儿好，我这里先谢过老总管。唉哟——”小陆子一时高兴，忘记自己挨了板子。孟添赶紧扶他躺好。

  翠儿指着他俩问道：“原来你俩早就认识？”

  小陆子介绍道：“这是我师兄弟，我俩原先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晚些时辰，孟添给小陆子敷完药，转身去下院厨房做了两样清淡菜，又给小陆子熬了稀粥，打发小陆子躺好，才安心睡下。转天卯时初刻，蒋总管吩咐跟前内侍，带添哥儿去见牛管事。

  花园管事牛二打量他道：“你就是那新来的添哥儿？”

  孟添答应道：“小的是。”

  “原先跟哪儿当差？”

  “杭州庆王府。”

  “听说过，”牛二斜楞着眼睛问他，“尊家是打南海子挑上来的？”孟添闭口不言。牛二转眼又问添哥儿：“会浇花不会？”

  孟添答应道：“小的没学过。”

  牛二冷笑道：“既如此，你就先跟这儿扫扫地、挑挑水，哪里有活儿再使唤你。喏——先把这石子路扫干净，当心泥土脏了殿下的绣鞋。”

  将养了几日，小陆子渐渐恢复元气，可以下地走动。长公主派人传话，仍旧用小陆子典膳。小陆子千恩万谢，忙完份内的差使，抽空再过来瞧添哥儿；隔着新栽的梧桐树，就听见牛管事吩咐：“添哥儿，限你一个时辰把这些水缸装满。”

  听这话，小陆子气不打一处来，快步近前数落道：“牛二，有你这么摆布添哥儿的么？院墙下的那四口大缸，哪个不能容纳仨俩壮丁的？欺人太甚——”

  牛二笑呵呵地说：“陆管事，您这身子养好啦？”小陆子刚想还嘴，孟添赶忙拦住，且对他闭目摇头。“还是新来的懂事，”牛二放下两只水桶，“既然陆管事讲清，就先装满两口缸罢了。”

  孟添答应道：“敢问牛管事，扁担放哪儿了？”

  牛管事冷笑了两声：“哈哈，对不住，打旧年便没预备过这玩意。咱们府里就三口井：一口在厨房下院内，一口在东边，离这儿最近的就在北苑墨雨轩。”亏得有添哥儿拦着，不然小陆子非揍牛二不可。孟添无话，一手拎起一只水桶直奔北苑。

  长公主府以瑞明堂为中轴：府东正房名为“栖凤斋”，周围下房系丫鬟、仆妇所住，由宋妈、王妈照管；府西正房名为“养性斋”，周围下房系内侍们所住，外一层院子住府兵。老总管住在府西前院，跟前留一名小内侍伺候。瑞明堂以北十来间房屋系府库，名为“瑞盈库”；再往北统称北苑，以“墨雨轩”为主。墨雨轩以东，离近栖凤斋有一处阁楼，名为“飞灵阁”，系府内藏书之所。长公主经常来此寻书，带回卧房去看；今日登上“飞灵阁”，忽然停止了脚步，向远处观望。

  翠儿站在她身后，翘脚地问：“长公主姐姐瞧见了什么？”

  长公主指着下方，回头问她：“瞧那儿井边提水的，不是添哥儿？”

  翠儿顺着长公主手指的方向望去，点头道：“可不是他？牛二又在巧使唤人呢。”

  “没问你这个，”长公主扶着栏杆问她，“仔细瞧瞧，你就没看出甚么门道？”

  翠儿笑道：“关外番人背水，关内汉人挑水——这添哥儿好生奇怪，空着两手提水。”

  “不止如此，”长公主自信地一笑，“步伐稳健、臂力惊人，瞧这架势他准定练过武。”想到这儿，长公主匆匆下楼，问老总管要添哥儿的履历。

  细看添哥儿的履历，不得了：孟添自十五岁始跟随庆王爷，按他今岁二十八来算，少说练武也有十年；另外朝廷常用庆王爷领兵征讨，作为王爷近侍，自然不乏立功机会……册中明确记载：某年某月某日，献计有功；某月某日，护王驾有功……诸如此类。

  天香公主合上履历册，心中若有所思。蒋愈借机请示：“殿下，您瞧添哥儿都来了个把月，该发他多少月钱？”

  长公主问道：“别的都发多少？”

  蒋总管回道：“粗使杂役刚来的头仨月，每月只给五百钱，满后按月发他一吊；听差的是纹银一两，赏钱另算；管事的三两——小进经常外出应酬，因而每月多发他一两；张宠奉旨打理封地，按年支领俸禄。诸上所述，不算年节赏赐。”

  长公主反复思量，吩咐道：“每月发添哥儿五两，余者皆从张宠之例。”

  蒋总管建议道：“要不给他换个差使？小进那儿，尚缺人手。”

  长公主呵呵一笑：“该发的月钱都交您存着，先就这么着。”蒋总管纳罕，添哥儿究竟有何能耐，竟让长公主殿下悦颜？自那年变故，长公主殿下一直闷闷不乐。蒋愈松了口气，由此暗暗留意起了添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