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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作者:银筝      更新:2015-12-11 18:01      字数:0
  小沙弥端着一个小小托盘,战战兢兢地蹭过崇圣寺曼殊院高高的门槛,刚进殿门,便低了头,快步走过巨大磋峨的佛像,在壁间一架竹梯边停下来,恭敬奉起手中托盘,道:“郎君歇歇吧,且先用茶。”

  梯边竹架上正在挥毫作画的青年一低头,便见一个光光的小头颅埋在衣领间,微微耸动。他瞧着有趣,笑道:“善果,既是害怕我画的画,就不必前来奉茶了。”说着,又自提起笔来,在壁上勾描不已。

  他声音温和清朗,激得宽宏殿内隐隐有清音回旋,仿佛殿中磋峨端坐的大佛的微笑也慈和了些许,小善果这才胆大几分,怯怯道:“郎君作画半日,难道不口渴么?”却依是埋头耸肩,万不敢抬头往那壁上瞧上一眼。

  听他这一说,青年方觉得今日作画太久,口干舌燥,肩臂处亦酸痛不堪,只得依依不舍地瞧了壁上未完工的画作一眼,伸指虚虚抚过壁上横眉厉目的和修吉龙王的脸。自家细细赏鉴一番,方吹熄手边灯火,下了梯子,口中笑道:“这有什么可怕的呢?善果你舍身佛门,连‘舍名无憎无爱’都不知晓么?”

  善果一个小小沙弥,经卷上的字尚未认通多少,哪里懂得这些佛法道理?呐呐不知应对,只道:“郎君画的龙王怕人,善果实不敢瞧。”青年见他那般胆怯,笑着取了茶杯,一饮而尽,道:“你与我的童儿阿璀一般,胆儿比针尖还细。去吧,与我传个话与他,叫他先回家去,我再画一刻方回。”善果应了,收了杯子,正要退出,忽听外间脚步轰然,另一名小沙弥飞快地跑过来,禀道:“皇甫郎,宁王驾临,请迎王驾。”

  青年微微吃了一惊,便见一群人走入大殿,为头的黄衣锦袍人,正是当今明皇帝的大哥宁王。青年连忙与两个小沙弥一同跪下,拜伏道:“皇甫翎叩见王驾。”

  宁王笑道:“皇甫郎不必多礼,起来陪本王赏鉴画作。”皇甫翎应了,站起身来,陪着宁王在大殿中慢慢行走,一处一处地观看。瞧至那“净土变”一幅,宁王称赏不绝,道:“这花树便如活得一般;这七宝莲池之波,绝胜昆明池水。天下当无此胜景,只能在壁上观看。”皇甫翎谢道:“大王谬赞了。”宁王便对身后一名中年人道:“吴七,南殿东壁上的‘地狱变’你何时作成?圣人已定下七日后游寺,你若误了,孤也必不为你在圣人面前说话。”皇甫翎这才看清,这中年人正是名满长安的画家吴清本,因他身材矮小,殿内昏暗,皇甫翎方才竟未看见他也杂在人群之中。

  吴清本听宁王声音严厉,脸上微微变色,道:“大王自管放心,某必不误事。”皇甫翎笑着一旁为他开解道:“吴公大醉之后,一夜便作成资圣寺内‘维摩变’的神技,在下心慕已久。这次定能大饱眼福了。”宁王听说,微微一笑,道:“也说的是。”众人也随着赞颂一番。吴清本听说,却抽动嘴角,干笑数声,道:“这却是皇甫郎过誉了,某实不敢当。”

  一时间瞧到西壁,乃是方才画的和修吉龙王供佛图,皇甫翎道:“这处尚未画完.,龙王衣饰等物,尚待画工着色。”宁王见那壁上海水如练,云气蒸腾,仿若扑面而来,脱口而出,道:“必是佳作,取灯来细玩!”众人应了,立时令寺内沙弥掌烛。

  一时间数十枝烛燃起,将殿中照得通明透亮,映着壁上和修吉龙王的面容,便见那青郁郁虬须透壁,赤殷殷双目如电,脸色狰狞,笑意肃杀。上半身赤裸坦露,肌理百结;下身处衣带当风,破空而来,自海水中伸出一只巨爪挈着明烛如火,映着世间万物。殿中沉寂一片,惟有殿中烛花轻爆,毕毕剥剥,响得悠远清脆,慑人心魄。一时间无人分辩得出究竟是殿中烛火,还是壁上烛光。

  宁王失声惊叫,道:“龙王出水了,护驾!”身边侍卫立刻上前卫护,虽将宁王围在中央,好几人虽手握刀柄,却生生拔不出刀来!随属们亦是一阵骚动,有胆小的已想夺门而出。皇甫翎也被骇了一跳,正要上前安慰,却见吴清本站在梯边,一手握住梯阶,簌簌抖衣而颤,啪的一声,将竹架上的一枝烛火抖落在地。火星溅上竹架,立时冒起烟火!皇甫翎大惊,连忙奔上去,也不顾烫,伸手抓起烛台,又用衣袖乱扑,双足乱跺,方将火苗熄灭。

  这般喧闹,寺院僧侣住持等人也急忙赶来,众人方回过神来。皇甫翎连忙在宁王面前双膝跪下,口称惊驾死罪。宁王亲手扶起他来,含笑道:“皇甫郎画技通神,孤在三郎面前,可有得夸口的了。”明皇帝是他的三弟,又相和睦,因此有这等称呼。

  似他这等位高权重的亲王都发了话,众人那有不知眼色的道理?因此纷纷称颂不绝,谀词如潮,将皇甫翎的画技说得天下第一并世无双,皇甫翎连忙辞谢。吴清本也在人群中随了一句道:“观皇甫郎这等神技,某好生惭愧。”

  皇甫翎又是逊谢不绝,宁王见他方才因扑灭火头,清秀眉眼被烟熏火撩得横一道竖一道,衣袖烧得稀烂,靴上也灼出大洞,却依旧是温文浅笑,左右揖让,既不局促,又谦抑自持,对他更生好感,笑道:“来人,赐锦袍,与皇甫郎换衣。”随侍宦官连声答应,带皇甫翎去了。

  宁王又赏玩壁画一刻,也被住持请出殿外,到禅房奉茶去了。众人皆作鸟兽散去,无人注意名画家吴清本蹑在大佛座后,待众人走尽,方才走出来,瞧着壁上和修吉龙王狰狞面容,怔怔出神。许久,方跺跺脚,出殿而去。惟留壁上和修吉龙王的赤色双瞳,在暗中闪烁晶光不绝。

  皇甫翎被宦官们侍候着换了衣履,又陪宁王述话。待得送走宁王,天色已昏,他正想再去殿中瞧瞧,听见夜鼓已咚咚敲响,生怕回家途中犯了夜禁,连忙辞了住持,三脚两步,向外奔去。因他奔得甚急,因此主持也不及命人相送。

  待他奔至二门之外,忽见曼殊院殿中窗棂之间,仿佛有红光一闪。他今日已被火吓了一场,手指上烫出数个燎泡来,痛得钻心。因此见了红光,立刻担忧起自已的画作来,将晚归犯夜禁等杂事统统抛到了九宵云外。立时转身,又向黑沉沉的曼殊院跑去。

  进了殿门,见殿中一片漆黑,无声无息。他在这里作画数十日,路径早已熟惯,因此避开正座大佛,摸索着走至作画的竹架边,寻着了烛台火石,打火点亮蜡烛。见龙王供佛壁画毫无异状,心下稍安,又举烛在殿中巡查一番。见四下昏暗,却并无异状。

  此时鼓点已稀,街鼓将绝,皇甫翎知道今日已走不得。因平日间也常夜宿寺中作画,并不着意,便想着要去寻僧人安排禅房。方要出门,却又转回头来,再瞧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回。越瞧便越忍不住爱瞧,因此登上了竹梯去看,细细赏玩和修吉龙王容貌肌理,指爪衣饰。见那赤色双瞳在烛光映照下,仿佛有光晕流转其间,便如活的一般。他心中得意万分,伸手去摸那暴突双瞳,笑道:“这般瞧着我做甚?”

  他手指触上龙王瞳仁,却正好碰着指尖燎泡,痛得一缩!他本站在竹梯之上,这样一惊一抖,那竹梯忽地摇晃起来,皇甫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竹梯寸断,身子如断线风筝般急堕下去!他惊叫一声,知道恐怕无幸,吓得闭上了眼睛。

  好半日,却觉身子竟还未落到地面,微微飘浮荡漾,仿佛身在水中一般。皇甫翎奇怪的睁开眼睛,一下子惊得张大了嘴,不知自己现下是否身在梦中?只见本是画在在壁上的波涛云雾,如今一卷卷一波波涌将过来,在殿中央盘旋反复,奔涌不已。自己的身子便在其中浮浮沉沉,殿内的地面早已看不见了。

  皇甫翎心念电转,忽地抬头看向壁画上方,便见和修吉龙王低下头来,赤色双瞳如火灼灼,定定地盯住了他。

  海水中忽地伸出一只巨爪,一把握住了皇甫翎的腰。皇甫翎只觉耳边风声呼啸,还没等他惊叫出声来,便已经被拖入了壁画之中。

  待皇甫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是被扣在和修吉龙王结实的臂膀之间,肩背靠在龙王坚实赤裸的胸膛之上。他自小至长,束发受教,端严自持,哪曾与人这般亲密过?当即红了俊脸,向龙王拱手道:“龙……龙王,这却是何意?请先放在下下来,再慢慢述话,可好?”

  和修吉龙王听说,低头看一眼怀中的皇甫翎,张开大嘴,露出獠牙嘶声说道:“下来?你要下至何处?”

  皇甫翎被他的可怕模样吓得一怔,连他说的话都没有听清楚。赶忙低头躲闪开那赤色异瞳,却见足下尽是云水翻卷,一望无际。龙王正搂着他,在波涛中踏浪而行,他直是怀疑自己如今身在梦中,却又不知该如何醒转,只得道:“不知龙王要去哪里?何以要带着在下?”

  和修吉龙王又低头看他,獠牙毕露,也不知是笑还是怒,道:“你既画了我在这波涛之上,九洲四海,哪里不能去得?倒是你——”他将臂中的皇甫翎举高些许,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既亲手画出这绝妙云水,何不自家赏鉴一番?”

  他口中热气如火,吹至皇甫翎耳根颈上,又烫又麻。皇甫翎本就骇怕不已,这一下更是惊惶,身子一纵,双手胡乱推拒龙王臂膀。龙王一笑,忽地放手,皇甫翎立时向下堕去,扑通一声,摔进了波涛之中。‘

  皇甫翎不识水性,方当入水,便呛了一大口水,手忙足乱踢蹬起来。却越是扑打,身子便越往下沉去,一时间水咕嘟嘟大口灌进鼻腔喉咙,难受无比。

  忽然一只铁箍一般的臂膀箍上了他的腰,昏沉间他已知是龙王前来相救。他太熟悉这臂上的筋肉骨架,一笔一笔,都是他悉心亲手所画……忽然之间,龙王覆住了他的嘴唇,救命的气息灌入了他的喉间,那熟悉的虬须剌着他的脸颊与颈项,獠牙启开他的牙关……他又羞又怕,却更怕溺水时的苦痛难过,双手下意识地胡乱抓摸,立时摸到了熟悉的鼓突肌肉,像是求救一般,他紧紧地攀住了龙王的胸膛。

  和修吉龙王略微松开皇甫翎,沉声道:“你已得了几分我的真龙之气,可以在水中吐息了。如今咱们且赏玩一番长安城,如何?”

  他虽然声音嘶哑,面容凶恶,但是话意温和,说的内容又新奇有趣,勾起了皇甫翎的好奇心来。见自己虽然仍旧身在水中,却果然不再喝水,欢喜万分。又觉得那水波温和无比,浮在其间极是舒服,骇怕之心去了一半。虽然方才羞臊,却也忍不住好奇问道:“在这壁画之中,也能观看长安城?”龙王道:“你神技出色,画一波便能容沧海,何况区区长安?”说着又道:“既是游水,何以穿着这许多?脱了吧。”说着伸出长臂,骤然握住皇甫翎右足,一把便拖去了足上鞋袜,爪中只握着光溜溜一只赤足。

  皇甫翎只觉足上一凉,立时又被一只滚热巨爪握住。龙王指爪粗砺,磨得他的光足又麻又痒,忍不住一缩。龙王也顺势放开了他,又为他去了左脚的鞋袜。皇甫翎攀住龙王肩臂,只觉那指爪粗糙的质感都是他一笔一笔画出,平日里自己也不知摩梭过几千遍,如今却这般握着自家双足,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又是害羞又是新奇。却又怕龙王接着便要褪自己身上衣袍,连忙握住自己袍领,俊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脱……脱了鞋子,便也……够了……”

  和修吉龙王搂紧他的腰肢,狰狞面容看不出是笑是怒,语气却极是温和,道:“往下瞧。”

  皇甫翎依言向下瞧去,下方云水翻涌,隐隐绰绰地看不清爽,忽地乱云翻卷,向两侧分开。皇甫翎定睛看去,一时间目瞪口呆——

  长安。

  茫茫苍苍的关中平原上,卧着天下最恢宏的城池。皇甫翎与龙王所在之处,比他平日登南山眺望关中时更高远。在深重的夜色之中,龙王为他举起万丈烛火,他便清清楚楚地瞧见了苍原之上,渭水如带,秦川似掌,仿佛造化俯首一般,托出这座方正俨然,气象万千的城郭。

  他瞧见那细如竹枝的朱雀大街,那是能容十八匹马并行,两侧槐树参天,天下第一的雄伟街道;如棋盘一样方正的一百一十处里坊,里面居住着上百万的居民;宏大的东西二市里,陈设着应有尽有的天下珍奇……北边的皇城与宫城,皇甫翎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是如今这些巍峨楼阁,他全部看得清清楚楚。他以一个画者的好奇与愉悦,贪婪地看着足下这无限新奇的景色。他看见丹凤门内巨大的横街,元旦佳节,衮衮公侯,四方使节,万国衣冠都会如流水一般汇入这里,沿着波涛起伏的龙尾道,向着含元殿上的唐天子顶礼膜拜;他看见西内苑的繁花盛景,高阁斜桥,水榭歌台,穷尽了天下的壮丽与豪华;他看见大明宫里太液池如珍珠闪烁,麟德殿内明烛如白日,无数舞女翩跹舞蹈,孔雀翠衣如云曳过红毯,嫣然起步,飞旋纵送,如娇花初绽,鸾凤振翼;他看见大慈恩寺壮丽的高塔,看见曲江池上游人如织的春景……繁华热烈的壮丽画卷在皇甫翎的眼底心间,寸寸铺开,他学画多年,头一次见识到了世间鲜活的丰富与自己笔触的苍白,他的眼睛湿润而模糊了。

  龙王一直默默地陪伴着他,踏水而行,皇甫翎忽地握住了他的手臂,哑声说道:“龙王,那处可是开远门?”

  和修吉龙王随着他的手指看去,点了点头。皇甫翎道:“开远门外,有座土堠,行人过处都能瞧见那上面刻着:‘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我幼小时头一遭见到,就想着九千九百里好远好远呐……可是乳母对我说:其实安西离长安,何止万里,只写九千九百,却是为了让离乡的人不要有离家万里的伤痛……我不懂得他们为什么要伤痛,他们走过那么多那么多的路,可以看见多少想也想不到的风景……要是我不是生在长安,无人牵绊于我,我定要走得比他们更远……”他仿佛是为方才所见的奇妙盛景所迷惑了,忘掉了自己身处的尴尬境地,忘掉了身边的凶神恶煞,甚至忘掉了自小养成的礼节与修养,无所顾忌地对龙王坦露着自己的心扉。

  龙王虬须耸动,仿佛在忍耐着笑意一般,道:“你方才瞧见的,只是长安。”

  皇甫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臂,目光渴望地瞧着他,道:“不错,只是长安——可你说过,这云水波纹能包揽九洲四海。”他紧紧瞧着龙王的赤色双瞳,等着他的回答。再无顾忌与害怕,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寻求天下盛景的渴望。

  龙王咳了一声,避开他的眼睛,道:“我自不会对你说谎,我能在波涛中游遍九洲四海。但你如今,时日无多,如何游览?”

  仿佛睛天霹雳,炸在皇甫翎头上,他呆瞪瞪地不明白,只能重复龙王的话道 :“时日……无多?”

  龙王道:“不错,今日便是你的毕命之日,你何来空闲与我同游九洲?”

  皇甫翎怔了一忽儿,终于明白了龙王的话中之意,苦笑道:“原来是我快要死了,你慈悲心肠,让我最后观赏长安盛景……”他想了想,道:“可是我犯了什么天规天条,上天要你来取我性命?”未等龙王答话,他便看着龙王眼睛,谢道:“无论如何,我能瞧见长安如斯盛景,死亦无憾了。倒多谢你解我知我,用了这一番苦心来安慰于我这将死之人。”

  龙王虬须里暴出一声大笑,獠牙尽露,幸而皇甫翎亲手画他出来,与他面容相熟至极,因而才知道他是在笑。龙王笑道:“你倒是个傻子,你聚灵气于画中,将我精魂招至这里。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杀你?”他双瞳转为赤红,冷冷道:“要杀你的,乃是宵小之辈。”皇甫翎惊问道:“谁?”龙王道:“吴清本!”

  皇甫翎失声道:“他方才还赞过我,做什么要杀我?”龙王气道:“你果真憨呆!‘于有之人而生憎恚,是为嫉妒’,连这样道理都不明白?”皇甫翎傻呆呆道:“他因为嫉妒我,所以要杀我?”龙王点了点头,道:“否则,你道这竹梯何以无故断裂?”

  皇甫翎想了半晌,道:“若如此,我方才已被你救了。可是不会死了?”龙王摇头道:“命数在天,不能强。”皇甫翎又想一刻,道:“也好,他要画‘地狱变’,若作下这等凶残行径,定能看见心中恶鬼。凭他的本事,当能画出无上佳作来。”

  龙王不料到这个时刻,他心中想着的还是作画,不免又是气恼又是好笑。皇甫翎将他一笔一笔画将出来,他与他气息相连,心意相闻,如今却才真正知晓这呆子虽外表斯文有礼,其实内里不通世情至极。他瞧着皇甫翎,怜他天真,又爱他憨傻,因此低声道:“你可是真心想要与我游遍九洲四海?”

  皇甫翎双目一亮,忽又心灰意冷,道:“你方才不是说我时日无多了么?”龙王笑道:“你若不怕我,我便有法子。”皇甫翎奇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你是我画出来的啊——”他攀着龙王肩臂,笑道:“你可知为你这青须异瞳,我思虑了多久才有了底子么?那些时日,我想也想着你,梦也梦着你——”话音未落,忽觉龙王赤裸肌肤滚热似火,奇道:“你这是怎地?难道一幅画也能起烧的么?”

  龙王瞧着他,赤瞳如火,呵呵笑道:“你还当我是画?你日日瞧我摸我,对我喃喃呐呐之时,可有当我是画么?”说着一把搂紧皇甫翎,指爪如钩,哧啦一声,撕剥下他的外袍来,低声笑道:“小憨呆,你可是说过,不会怕我……”

  皇甫翎大惊,挣扎道:“你……你这是要做什么?”龙王笑道:“你若有了我的精魂之气,哪个鬼判还敢动你?”说着又去褪他内衣。皇甫翎力小身弱,哪里是龙王的对手,惊慌失措道:“你我……同为男子……”龙王看定他,道:“若能解你知你,又何必分男女?”他握住了他腰肢,贴近自己滚烫胸腹,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世间……还有谁能解你心中所思所感……又有谁能完你心愿……伴你去游览诸天盛景?”

  皇甫翎在他铁臂之中,挣扎不得;听他这般说话,心中又是柔软,又是迷惑,不知如何方好。便见龙王所执烛火映照当空,面前便是自己夜夜迷梦中思念的狰狞面容,只觉一阵恍惚,再不能拒。龙王粗糙的肌肤与海水温柔的拂动,都是他如此熟悉如斯钟爱的作品,令他一波波舒畅,一阵阵酥麻;无上痛苦,无尽欢愉。

  “皇甫郎,皇甫郎醒来。”

  皇甫翎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叫唤,他身子酸软,万分地不愿动弹。那人却叫个不住,因此只得睁开眼来。见是平时相熟的僧侣,名叫广智的。

  广智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道:“皇甫郎如何宿在此处?若非我巡夜路过,你这般睡下去可要着凉了,我送你去禅房吧。”

  他只道是皇甫翎夜来作画太过劳累,在此盹着了,便扶着皇甫翎起身。方当站起,便听皇甫翎“哎呀”痛呼一声。不知何事,道:“皇甫郎,可是身上不好?”

  皇甫翎脸色青白,听他这话更是脸色惨白,低声道:“不……不曾不好。只是腿脚有些麻木。”

  广智嘘一口气,道:“地上硬,自然要睡木了。”扶着皇甫翎向外走去,见他仿佛连腰也僵硬动弹不得了,好心道:“皇甫郎腰也睡僵了?可要我背你?”

  皇甫翎惊叫道:“不不不,不必了。”见广智惊愕地望着自己,方明白自己失态,勉强笑道:“走一走便好,那敢劳动师父?”

  广智点了点头,自去提起灯笼,照亮。皇甫翎忆起方才情事,脸上火烫起来。借着微光瞧那壁上,见和修吉龙王依旧一脸狰狞,执烛出水,立在海面,与日间所见,并无不同。心道:“难道方才是作梦……”正思量间,忽见和修吉龙王腰间丝绦有异,定睛细看,却不正是自己腰间那条素罗青纽大带?骤然呆了,耳根一片通红。

  广智为皇甫翎安排下禅房,便又去巡夜。皇甫翎忙掩上房门,慌手慌脚地解下腰间丝绦来。那丝绦本是他悉心画就,作绲带之形,天青色丝织就,饰以黄金辟邪,缀以白珠,其华贵雅致,自不必说。皇甫翎当初为龙王衣饰配色,色色下尽了功夫,其劳心劳力之处,曾被家人笑说殊不逊于当真织就一套出来。自家瞧着,心下也是得意之极,只觉得恨不能见识真物一面。现下这丝绦竟真切切握在手中,却骇得他唇青脸白,簌簌抖个不住。

  他倒在禅床之上,自是入睡不得,心慌意乱。忽而又忆起瞧见的长安盛景,心旌摇曳;忽而又想起龙王所说的吴清本阴谋,心中害怕;倏然又记起自家在龙王怀中,情欲似火,攀住龙王撒不得手;更是迷乱万分。在禅床上翻来覆去,如烙胡饼一般。忽听报晓鼓声,隐隐自街外传来。连忙一跃而起,想要在寺里晨钟敲响之前离去。

  他寻着了广智,请他为自己开了寺门。出寺的那一刻他还是将丝绦系在了腰上,自小的教养端严,令他不能松着外袍,缺骻翻飞的在街上行走。系上丝绦,只觉腰间火烫,脸红心跳,只得躲躲闪闪地离开了常乐坊。他必得穿过一长条长街,才能到自家所住的升平坊中。幸而晨光未露,街上尚无行人,无人瞧见他的羞臊之态。

  报晓鼓一波波的在长安城内传开,但是天空中还没有晓光的影子。皇甫翎跌跌撞撞的走在铺着松软砂土的街道上,在清凉的晨雾中嗅出了桦烛的清香,当是有上朝的官员刚刚经过不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昏黑的大街,有些懊悔不曾向广智讨一枝蜡烛来照明。却又欣喜路上黑暗,无人看得见自已腰间那条华贵的丝绦。

  变故就在那一刹那间发生!几个身穿黑袍的蒙面人,自行道树后悄无声息的跃出,向皇甫翎飞扑过来。皇甫翎一惊,一脚踏空,踩进了一个沙坑之中,扑通摔倒在地,脚踝生疼。见那些人的刀光在昏暗中闪耀着劈来,他只能束手待毙。看着那些恶狼一样凶狠的眼睛,他想若是地狱恶鬼,便该有这样凶猛而冷酷的眼睛——

  但是他立刻看到了真正的地狱恶鬼的眼睛,吴清本自一棵巨槐后面转了出来。那一刹那间刀光已耀在了皇甫翎的额际,他却以画师的敏感捕捉到了远远树下的那转霎间的目光:仇恨,阴毒,狩猎的贪婪,饕餮人命的满足……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但是刀劈上头颅的暴烈疼痛却迟迟不至,他犹疑地张开眼睛,看见了自己腰上的万道霞光。杀手们惨号着被霞光中伸出的巨爪开膛破肚,一霎那间连尸首也被翻滚的云水卷得踪影不见……皇甫翎发现自己又被巨爪握住了腰肢提起来,龙王的热气在他身后,咻咻道:“可伤着没有?”

  皇甫翎在他臂中,有些局促地谢道:“不曾伤着,你的……腰带护住了我……”

  龙王道:“便是护住了你,你命数已尽,不能在阳间停留了。”他短短地笑了一声,问道:“你还要游九洲四海么?”

  皇甫翎忽地反身握住了他的粗砺臂膀,急切道:“虽是命数已尽,但是我还想再作一幅画……再随你走。”他瞧着那赤色双瞳,不知怎地,心中忽地安稳下来,只道:“我必得要画这幅画,你……你可明白?”虽然是问话,他却早已知道龙王的回答。

  若他不能明白,世上又还有何人能知他?皇甫翎瞧着那熟悉的狰狞容颜,只觉平安喜乐,胸中再无一丝拘束烦恼。自今而始,天下风光无限,皆在他足下画间。

  龙王又笑,獠牙尽露出来,道:“痴儿,我自然会许你,又何必问?”

  几日后,明皇帝驾临崇圣寺礼佛游赏,早听宁王赞颂曼殊院壁上的龙王礼佛图形神俱备,神妙无双。明皇至殿中玩赏,果然如脱壁而出一般,栩栩如生,当下赞叹不绝,令重赏画家皇甫翎。从人回说皇甫翎自几日前离寺之后,便不知去向。明皇严令有司查访,定要寻回这当世的名画家。

  待转至南殿,明皇听说吴清本画作亦成,便笑道:“双绝争辉,也算一段奇事佳话了。”因此驾临南殿。方进殿门,忽有地狱寒气,自画间而起,慑人精魂——

  那画中恶鬼,双目贪婪阴鸷,其恶毒酷烈,欲啮天下人的惨酷快意,自目光中射壁而出。众人皆被那目光慑得惊恐万分,寒毛倒竖!幸而这恶鬼是阴世中物,阳间并无。若当真破壁来到人间,当会带来怎样的祸乱?

  明皇帝毕竟是圣天子,惊骇之下同,不失威仪,只对宁王强笑道:“礼佛已毕,这便回宫吧!”说着便大步出殿而去。于是天子车仗,羽葆翠华,千乘之尊,亦仓皇失据地退出了崇圣寺院门。

  自此,崇圣寺壁画,名扬天下。

  络绎不绝的长安居民都去崇圣寺观看壁画,礼佛烧香;更有甚者,那些杀羊捕鱼为生的屠夫渔父,瞧了地狱之景,便抛弃旧业,宁可无了生计,也不敢杀生造孽;人人惧怕自己德行不修,便会落入那贪酷恶鬼的口中。

  而冠绝长安的两位名画家,却再无人知晓他们去了何方。

  小沙弥善果依旧胆小如鼠,死也不敢去南殿礼拜,却能偶尔到曼殊院,为壁上的和修吉龙王拂去尘埃。

  倏尔之间,他听闻云水之间,有朗朗笑声,如清音流转不绝。连殿中佛像也仿佛听闻了那快慰笑声,眉目间慈和万分。他抬头瞧那画中,水波苍茫蹈天,便有沧海万倾,在壁中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