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ladon&Jasmine&Scarlet
作者:allen
第一宫 风前月
第一宫 风前月 一 第一宫
  再次醒来时,南朝就已经不在自己心仪的酒店房间里了。

  而是在一个更让他心仪的房间里。

  鸟站在嵌青石的小几上歪着脑袋看着他。那块石头的天然纹路像是文人画的小青碧山水,前景后景中间隔着意为烟雾的灰白色,一下子省略出千里万里。

  南朝很激动地对鸟说:“您能不能不要站在这个伟大的天然杰作上面?要知道虽然这是一块坚硬的石头,但是如果不在平日多加爱惜,经年累月之后就会有所磨损。就可能会影响石头的纹路,从而致使整张小几变成废品……说来这几用料都是入品的,可是制式却落了俗套……这块石头最好还是用做摆件,这才不埋没……”

  鸟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歪着看他。

  南朝说到兴起处,忽然触到那鸟目光,蓦一卡顿。旋即意识到什么,忙赔礼道:“抱歉啊,咳,我太激动了……不是嫌弃你来着。”

  鸟说:“没事,你继续。”

  南朝“嘿嘿”地带着歉意地笑了一声,过了几秒又说道:“那你能不能不要站在它上面啊……”

  鸟从小几上跳下来,看也没看南朝一眼,一下子飞上香樟的衣箱上去了。

  南朝心疼地“撕”地倒吸一口凉气,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过去,对鸟说:“你站我手上行不?放过那个箱子吧!”

  鸟瞥他一眼,刚要跳过去。

  南朝却突然撤了手。

  只听见“砰”的一声。

  南朝不好意思地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生理上难以接受禽类……有没有摔坏?”

  鸟很故作高冷地想站起来。最后却只做到了死蠢地爬了起来。

  于是一下子房间里只剩下安静的声音了。

  过了一会,鸟还是终究先开口了:“对了。既然现在你和大哥要交流,就不得不有彼此的称呼。我懒得起名字,所以你很荣幸地将要担任这个职务。”说着高原睥睨地扫了南朝一眼。

  南朝思索了一会:“叫小鸟怎么样?”

  鸟没说话。

  大概是感受到了无言的抗拒,南朝看了看鸟那肖似黄莺的样子,却说:“要不叫喜鹊吧?多么的低调奢华。”

  鸟歪着头想了想,似乎觉得可行,于是说:“那好吧。就这个了。”

  南朝有些高兴的弯了弯眼睛,对着喜鹊笑了一下。

  喜鹊看了他一会,沉默地移开眼。

  过了少顷又问:“喜鹊是什么啊?是像凤凰一样的代表祥瑞的禽类吗?长什么样子呢?”

  南朝心里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地回答:“嗯。很帅气的,就是和你一模一样的样子。”

  喜鹊很满意地从地上扑棱上南朝的肩头,很自认机智地看到南朝开始僵硬的颈部。

  喜鹊眼睛里透露出一点笑意。

  这一来一往交谈的光景里,室里的光线已经暗淡下来。

  屋外曲廊里传来嗦嗦的脚步声。

  才恍然想起已经不在原来的空间的南朝骤然有点紧张。

  屏息间,两列穿着梅红罗裙梳峨髻的侍女像打着一板三眼的促音鱼贯而入,安静而温柔地点亮室内室外的灯火,随后又安静地退出去了。

  夜晚亮起的一霎那,望着门外的南朝又被震惊了。

  这绝不是仅仅令他心仪这么简单。这简直是他的人生梦想!!!

  在摇曳虚晃的烛光里,这座园林俨然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华阁重楼。

  园中理水在夜烛中犹如裁下的一段秦淮锦绣,泛着沉着金粉似的柔波。

  叠石也依稀可见石笋林立。

  南朝缓缓转过身来问喜鹊:“我这是在哪?”

  喜鹊回答道:“因为你已经死了的缘故,所以你只能借用别人的身体停留在每个空间里了。话说这样其实比用原身来的安全……但或早或晚还是会被宫发现的。现在你大概是交到狗运寄在一个有钱人家里了。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嘚瑟什么劲儿。”

  南朝不回声,痴迷的摩挲霂着广漆的门柱。

  喜鹊不太高兴地用嘴啄南朝的耳轮:“和你说正经的呢。在空间里其实至关重要的是顺应天道……这样你就一定会遇见宫的化形。”

  南朝在它说话间抱住了门柱。听到喜鹊的话,转过头来问道:“为什么一定会遇到?而且怎么顺应天道啊?”

  喜鹊说:“顺应天道最简单的其实就是答应所有外在人的要求。更难的部分现在说了你也不会懂,这个还是要看领悟能力……你是文科生嘛?”

  南朝注意到喜鹊忽略掉了先提出的问题,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刻意的。

  他回答说:“是文科生。”又很惊讶的说:“所有要求?这要求是否过于苛刻了?”

  喜鹊很讽刺地看了南朝一眼:“苛刻?其实你想你只不过是在一个和你没有干系的世界里过一场,对你本身其实完全没有影响。即便是去做鸡都不会有什么关系吧……当然这句话又夸张的成分在。”

  南朝无奈地说:“不要自己变成鸡就把说有人都当作鸡啊。”

  喜鹊:“你才是鸡!你全家都是鸡!”

  南朝:“不是说心里想什么眼里看什么?”

  不过刚刚喜鹊的一句无心之言,却让南朝感到了一点像晚风吹拂时的那种难过与怅惘。

  刚刚死去又活过来的时候,由于过于震惊所以没有想起。但是现在心情渐渐平静了之后却开始想念起自己不知何处的高堂来了。

  喜鹊注意到南朝的沉默,问道:“怎么了?”

  南朝回答说:“家严如今已六十有余了,萱堂也已近花甲。他们只有我一个子嗣,半生为了我奔波劳碌。现在我好不容易可以去报答他们,却又意外的死去了。我实在不知道他们得知我的死讯之后会作何感想……”

  喜鹊没有答话,歪着头蹭了蹭南朝的侧颈。

  南朝很安静的看着布满星棋的天宇,在四闼灯火的辉映中像一个巨大穹庐,笼罩着四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散落的星子似乎汇成了一个圆轮,很轻微很缓慢地向右转动了一点。

  喜鹊闷闷地说:“是大哥对不起你。”

  南朝笑着偏过脸去看它:“你哪里对不起我?明明是你救了我啊。这个恩情我一定会报的,大哥。”

  喜鹊愣怔了少顷。一刹那它的心绪很复杂,但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南朝说:“欸,你教我看星象吧。我刚刚看见星星在天上动了。”

  “啊?”喜鹊一下子跳起来:“已经动了?”

  “对啊。”

  喜鹊带着兴奋说:“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啦。要有心理准备,做到逆来顺受哦。”

  南朝:“……”

  这时一个侍女进来对南朝说道:“公子,此时已申时三刻了,可要传膳?”
第一宫 风前月 第一宫 2
  南朝甫一听到卯时三刻,不能反应,侧过头装作在逗鸟的样子小声地问喜鹊:“那是几点?”

  喜鹊说:“就是快六点啦。”

  南朝又问:“才五点多天就这么黑啊?”

  喜鹊说:“因为星盘只有夜晚才能运转,所以这里夜晚会提早降临。”

  南朝“哦”了一声,转过头想叫刚刚的侍女传膳,却看见那个侍女已不在身后了。

  南朝刚要喊人喊人过来,却感觉后颈传来一阵钝痛。他想和喜鹊说些什么,但没敌过拉扯着他的黑暗,缓缓倒下去。

  喜鹊犹豫了一瞬。看着打晕南朝的人绑着南朝潜行出去十几米,才缓缓地跟上去——

  黑色那么深那么暗,像海的深处一样让人向下沉去。

  蓦地,这片黑暗中透进来一缕白光。

  南朝倏然睁开眼,四周去寻找喜鹊。

  醒来之后身处的地方,并没有比昏迷时的感觉亮上多少。四周都笼着灰色,不能看的太清晰。

  南朝仔仔细细地寻找着喜鹊的身影。然而始终没有见。

  大概是没能跟到这里吧,南朝叹了口气,这样想着。

  但是周围似乎还有几个人,都各自缩在自己的角落里。

  南朝猜想大概是被绑架了,但弄不清详细的情况。于是在几人里找了一个身型大一些的,凑过去想要说话。

  “欸,兄台,眼下是何情势啊?”南朝问道。

  远看时看不分明,待到凑近一看才发现对方居然是个孩子。

  可是感觉却非常高大。南朝有点羡慕地想到。

  那个孩子似乎非常恐惧,瞪的很大的眼睛反着室内仅有的一点光。听见他的话,也没有回答。

  南朝又叹一口气,心想这孩子大概是神志不太清楚,便起身决定去找其他人问问。

  南朝想,既然是绑架,那么被绑架的人一定不能出去,那么估计出恭之类的事……肯定就……然而室内并没有污秽的气味。所以估计所有人都是刚被抓来。

  刚被抓来就吓成这样啦?难道绑匪非常凶悍吗?

  南朝感到非常不妙。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都死过一次了,这副身体也不是原身了(估计原身的灵魂也已经死了),实在是没什么好怕的。

  心情非常诡异的、不负责任地放松了……  

  结果走过一圈,所有孩子都是一个情况。

  南朝失望地走回第一个孩子身边。心想这个小孩稍微高大一些,应该武力值能高一点吧?

  ------

  在被绑架的日子里,时间的概念变得非常淡薄。

  这几日绑匪始终没有出现。可是这并不能让南朝感到高兴一些。

  好几天不见天日,让他感到心力交瘁。而且这里面的小孩都和傻子没什么区别,话也不会说了,这让一个不说话会死星人情何以堪。

  更何况,几日过去,室内已有了秽物的气味。原本从小门里送进来的饭就很脏,再加上这个,简直没办法吃饭了!

  简直不能忍!

  腹中的空虚感勾连起大脑的供血不足,南朝眼前一阵阵地发青。连日的困倦也让他难以坚持下去。

  在即将闭上眼睛之前,他对旁边像个傻子一样的傻大个说道:“抱歉。借我靠一下。”

  ------

  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时,南朝发现原本吓的苍苍惶惶的傻大个也靠着自己睡过去了。

  南朝很实际的想到,果然在彼此的不信任下身体上的依靠是能让人放松警惕的。

  他一动,傻大个也很快惊醒了。

  南朝勉勉强强很费力地朝傻大个咧开嘴,由于嘴唇干燥还咧出来一到口子:“你醒啦?多谢哈。”

  傻大个眼睛里此时带着一点刚刚睡醒的迷茫。他像蚊子哼哼似的问:“这是哪啊?”

  南朝原本没指望他会说话,乍一听闻,十分惊诧地回答道:“是被绑架了啊。你不记得了?”

  傻大个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但好歹没有像原来似的犯神经,他“哦”了一声。

  南朝看他好了一点,心想兴许这就可能是这些人里唯一能和自己正常的说话的人了,以后万一天道能叫他们出去,他们还会是伙伴。因此有意逗他说话。

  于是南朝问道:“欸,你叫什么名字啊?”

  傻大个没有说话,但眼睛里能看到一点疑惑。

  南朝突然反应过来:“呃,兄台尊姓大名?”

  傻大个慢慢地用沙哑的童音回答说:“姓韩名照。尚未得字。”

  南朝笑了笑:“如此君便要叫在下兄台啦。嘿嘿。在下已是弱冠之年了哦。”

  傻大个眼里有着深深的不赞同:“观阁下身量,实在至多年至二八,何来弱冠?然便如此,阁下仍长照几岁。便以兄台称。”

  这时间连日未开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投进一角飞舞着灰尘的光。

  “刚刚是哪个小兔崽子说的话?给我出来!”

  一个身形剽悍的男人背着光环胸站在门口。

  南朝拽着傻大个让他低下头。

  然而这样的小动作并没能够逃过那人的眼睛。那人足下生风地大步走来,喝问道:“方才是谁?”

  两人俱是低着头不言语。

  那人冷哼一声,很愉悦地道:“不说话更好!就权当二人共犯,一起调教!”

  南朝偷眼去看身旁的傻大个,看见他好容易缓过来的脸色又白如纸一般。到底叹了一口气,暗忖他还是个孩子,况且自己是不惧死,可是傻大个死了便是死了。

  “是我说的。”南朝站起来。

  傻大个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南朝。他抓住南朝的衣角,手向衣袂传递着轻微的颤抖。

  “等等,”傻大个突然道,“我们是一起的。”

  那人残忍地一笑:”好得很!“

  言罢提着二人出了房间。身后的门又被重重地甩上。
第一宫 风前月 第一宫 3
  在门后的黑暗里,几个剩下的孩子突然化作齑粉——

  南朝和韩照被提着到了一个房间。房间的正中有一个飘绿的墨玉池子,四周分别站着应该是守卫的四个人。

  那人一扬手把南朝扔进池子里,和守卫们吩咐道:“看紧了。主子的吩咐,不教跑了。”

  言罢又提着傻大个出了房间。

  傻大个扑腾着想和南朝在一起,然而敌不过那人的压制,终于消失在门外走廊的拐角。

  南朝泡在池子里,被扔进去的时候水溅了满脸。池里的水是黑色的,又深又冷。南朝站在池子里,水没到他的下颌,使他不得不仰着头。时间久了颈部酸的厉害,连带着后脑都在发疼。

  黑色的池水像附骨之蛆似的,对人体有一种粘连的吸力。在这种吸力和别的什么的作用下全身传来一阵强烈的刺痛,仿佛有虫子在一点一点地啮咬皮肤,并试图钻入皮肉里。

  南朝的精神涣散在池水里。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不知有多久。

  守卫仍站在房间的四角,房间正中的池水却渐渐清澈。

  池底的人周身覆盖着浓郁的黑色。

  南朝的精神在这时被身体强行唤醒但是四肢却无法动弹

  他看见身体的经脉中被黑色的毒液胶着地堵塞着,心脏的跳动变得非常缓慢,但还是原本的鲜红的颜色。反观其他的脏腑,已经被完全的黑色侵蚀了。

  南朝紧张地意识到现在事态的严重性。

  他想引入池水来稀释毒液。但是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渐渐的,他的精神又散开了。

  精神化作了细缕,向体外钻去。又慢慢分作细丝,在池水中四散开来。每个细丝各自裹挟着裹住其周的水分子又钻回体内,在黑色的经脉中游走着。在全部的水分子与体内毒素混合后,又带着一定量的液体窜出体内。

  十分漫长的时间过去,一次次的循环间,经络里的黑色渐渐变淡。而池水又渐渐变回黑色。当体内毒液减少到一定量时,体内毒液突然由黑色变作浅红色,并汇聚在眉心、胸腔和小腹处游走着。

  南朝的身体在黑色的池水中醒了过来。

  他用手臂撑着身体站起来,又在池岸上撑起手臂很着急地想要离开玉池。

  四周的守卫一下子在池周聚集。

  南朝心中一慌,只想着要是这些人能都掉到这个池子里就好了。突然体内的浅红色的流体向四肢流去。池中的黑色的池水突然化作赤黑色的霰雾。南朝吓得闭上眼睛,用手捂住口鼻,希望不要被这个东西再度毒害。

  在南朝觉来已过了很久,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四个守卫已经面色青黑的地倒在地上。脸上还停留着惊异又不甘的扭曲神色,非常狰狞。又看到池中的水已经消失,地上却铺了一层黑色的水雾。

  南朝感到非常恐慌。同时又暗自庆幸自己的大难不死。

  想到这几个负责看管自己的守卫都莫名死去,自己却毫发无伤。不由得想到是不是喜鹊来救了他呢?

  然而喜鹊仍没有出现。

  南朝叹了口气。他走出有池子的房间,却不知道该向哪里走。

  也不敢随便闲逛,就找了一扇最近的窗口,使劲捏紧拳头将砸出缺口。

  看着原本雕镂精致的琐窗,又看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拳头。南朝感到肉疼又心疼。

  爬出窗子去。此时侵晨的火光已经点燃天盆的一隅,苍生都在这一角星火里带上了一点晨露的生意。什么都蒙上了一层火光,仿佛燎原似的。南朝就借着这一点光亮,在小灌木丛里摸索着。偶尔踩到野猫的尾巴,或者夜鼠的爪子,就会发出一点声响,在这沉静中好久也不散去。

  突然“砰”的,脚下提到东西的感觉非常强烈的传过来。

  随着还有一声人的呻吟。

  南朝吓了一跳,蹲下身去看。依稀看出是傻大个的轮廓。伸手去探,摸到一手的血。

  南朝怕鬼的毛病好死不死地在这血腥味里犯了。

  “喂?喂?”南朝没再敢去碰触傻大个全是血的身体。

  傻大个没回答。

  南朝原本也没有指望他会回答。于是非常自怨自艾地拽着他向有亮光的地方走。

  至于为什么是拽而不是背。就只是因为南朝觉得有人在背后的感觉非常恐怖,并且头放在颈侧会很痒(……)。

  所以只能委屈一下傻大个了。

  然而尽管是这样,傻大个被拖着向前的时候摩擦地面打出的声音也让南朝一惊一乍的。

  还好天已经要亮了,南朝在心里安慰自己说。

  三足金乌已经飞上伏低的薄片似的艳丽朝云上了。天宇的高处还能望见很浓郁的群青色和星子,和边缘的金红色像石青和辰砂浓抹出的色块,非常鲜明地各据一方。

  南朝一时间忘记了对夜晚的恐惧,深深地为这以往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色而惊叹着。

  然而当天完全亮起,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时,南朝宁愿夜晚永远也不要过去。

  眼前的景象简直是人间炼狱。

  这里应该是一处很偏远的深村,从四周秀美的青山还依稀可见原本的幽静。然而青石路上暗红的血像溪流一样流淌下来。死人有的是很随意的被扔在了地上,有的被挂在马头墙上,有的被戗角穿透而死去。堆在屋檐上的死人的血如同四月细雨一样从青筒瓦坡上溜下来。血腥里有一缕旖旎的画意。

  满目的惨白与鲜红中,只有岸头的江水仍然悠悠地碧绿着。

  南朝觉得很惊悚。这种景象他从来没有见过,应该会非常害怕。但是真的见到了,反而又有些镇定了。他将傻大个背到背上,以免傻大个被染成全红的颜色。有点战战兢兢地挨家挨户地走进去寻找一点能吃的东西。

  南朝直觉地认为这个村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每户人家里其实都有一些食物。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有的被鼠类咬过了,有的可能是贫穷的人家,所以食物中有沙粒和土灰。有的还沾上了血。

  一家一家走下来,南朝简直要哭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当南朝筋疲力尽地走进又一户人家时,南朝听到有活人的声音。

  其实那人的呼吸已非常微弱。但南朝还是不知其所以然地听见了。

  他将傻大个放在一个长凳上安置好,凑过去看那人的情况。

  那人的神志似乎还清醒。看见他凑过来,很费力地僵着脖子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才叹道:“还是个小孩子啊……”言罢泄气一般地卸力任由头部砸到地上。

  南朝几乎可以感受到那犹如实质的怨恨目光了。

  “那个,老先生?”南朝小心地问道:“请问这个村子附近还有其他人家吗?”

  那人闻言眼睛瞪得大而凶狠:“真是不会说话。叫先生吧。这里方圆几百里也不会有活人啦。”

  南朝:“……”

  那人又道:“不过方才我已将法宝祭出了。一会会有一个老头子来。你要是想离开,就装作是村中人吧。这样他就会带你离开啦。”

  “可是我身上没有伤,又在你旁边。那位老先生会不会以为是我做的?”南朝很担忧地问道。

  那人认真的想了想。看那认真的样子,似乎是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那……可是我也不能找到什么可信的信物。要不我给你讲几件以前的事?这些事那个老头子都知道,可是现今也就只有他知道了。”

  “嗯。”快讲快讲。

  那人喟叹一声。

  “余与其悉为钱塘人士,是为幼时同窗,犹为相熟。后其机缘得悟洞玄,随仙人云游修行,全无双鲤。余恨其绝义,心生怨怼。适逢修罗道者客此,见余心魔既成,便收作座下。因入此旁道,便与同道颇多往来,四处嬉乐。况心魔日盛,当年之事耿耿不忘。年岁渐长,一日恰逢其于故园……”

  南朝:“嗯嗯嗯。”然后咧?

  “这么多够用了。”

  南朝:“……”

  那人的目光非常平静。他现在发须皆白,垂垂老矣,眼睛里却还与一点平日里精神矍铄的踪影。那人非常开怀地拍了拍南朝的头,说道:“星陨之前还能同小辈一叙旧事,真是令人高兴的事。现下左右看都只有你值得稍微托付一下,那就将就一下吧。”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塞在南朝手里。
第一宫 风前月 第一宫 4
  南朝接过锦囊,只看了一眼就激动了。

  “这_哔——_是织金锦吧?老先生竟与皇族贵胄有干系么?我_哔——_!老先生我简直爱上你了诶…… ”

  老先生:“……”你还是还给我吧。我带着它去死就好。

  “小孩子就是没见识。你爷爷我武功盖世,想当年爷爷去劫皇纲的时候,得了多少财物。咳咳咳……这些年来捡了几个堪用的炼作法宝玩耍……嘿嘿……你快看看这里面的好东西。不过你对谁都不要说我给过你东西哦,更不许给别人。”

  南朝发觉老先生的情况似乎比方才初见时候愈差了。大抵是他说了许多话的缘故。老先生身上目测应该是没有伤口的,因为他身上的衣服非常干净。但是他的脸色却很差,看来是内伤。

  不过老先生此时的精神却很好。也不知是不是星陨之前的缘故。

  南朝回答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更不会给别人。”

  老先生“嗯”了一声。见南朝许久没有查看囊中物,便以为是他不知晓方法。嘲笑道:“就是以灵识去探……诶,你连灵识是什么都要我教你么?”

  南朝:“晚辈驽钝。望老先生指点一二。”

  老先生:“真是没用。”

  南朝:“……”你这个人!

  “闭目。浊气沉,清气浮。吐气无声,神为缕而掠地,万里无疆;为丝则蔽日,四向无极。广瀚处,二十八宿自列;微芥处,三十六陂粼文可数。纳气生凉,神织四方而复聚,神行万里而悉归。此际肺腑亦可见也,则灵识既成。”

  南朝照着老先生的话做。做的时候就像当时在池水中的感觉,精神分散成丝缕乘着罡风尘巽上天入地,向远方延伸开。一开始在满是死人的街道上穿行,后来升到云上漂浮着。

  分散开的神识忽然像被蜜蜂蛰到似的传来刺痛。

  南朝忍着神经传来的剧痛,很着急的将神识收回。

  一旁老先生原本趁着这个时间正躺在地上休息,看见南朝脸上很痛苦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南朝:“刚刚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好像被蛰到一般。”

  老先生闻言说:“那应该是你适才恰好探到强者周围所以被阻碍并反噬了吧。这种东西在用的时候还是要分对象和场合的。好在对方发现你没有恶意,所以没有攻击你。”

  南朝恍然。

  老先生又道:“估计是那厮快到了。这下该托付的也亡有了,我这厢也难受的很。爷爷可不想一把年纪临了还要尴尬一回。就先行一步不管你了。你就在这等那厮吧,别忘我说的话。”

  南朝一惊。还未及言语,已见老先生气息已绝,魂兮去矣。

  现在真是好极了。整个村庄中只有自己一个醒着的活人。

  太阳已有一些临近虞渊的颜色了。

  去看傻大个。那厮躺在长凳上一丝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南朝想起老先生给的锦囊,却也无心去看。于是便暂且收入怀中。坐在傻大个旁边等另一位老先生。

  ----

  也不知多久过去。总之那位老先生终于在晚霞最炽的时候踏着风来到了。

  南朝激动的背起傻大个,朝这位老先生赶过去。

  但见此人虚空缓步,渺然尘寰。真如行天梯般。

  青袍。白发。侧有童子一人。

  “我执何处?”

  南朝:“我执是什么?”

  ………………

  南朝:“哦!是不是一个老先生?”

  另一个老先生的童子:“然也。”

  “那就在屋内呢。不过不久之前星陨了。”

  另一位老先生闻言道:“有劳。”随后与童子先后走进屋去。

  南朝也跟进去。

  那位老先生走到逝者身侧,俯身去抚平逝者的衣褶。甫一触及,逝者身躯尽化淤泥。

  南朝:“?!!!”不是应该是化成灰么?

  那位老先生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见从怀袖取出绸袋,捻指拈诀使袋中物飘入。一时间满室生香,而淤泥尽化,不知何所去矣。

  南朝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那位老先生。疑惑道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毁尸吗?

  童子见到南朝的表情,解释道:“魔道道者去后不似仙者为清尘随风,化物依其道法而定,亦有血腥污浊之物。此先道者已为尚可。今仙者以香魂赋予,明年此日便生春树。岁月相继,灵识若开,但潜心体道,亦可重归仙道矣。”

  南朝:“……哦。”

  那位老先生问道:“我执去前,可有嘱托?”

  南朝:“有的。他说让老先生带我们二人离开此地。教我们装做是村人。诚然我不是,但未知这位许久也不见醒的小兄弟是不是。我是从绑架犯那里逃出来的,他原本也被绑架了……总之实在是一言难尽。就是劳烦老先生带我等离开?”

  老先生沉吟了少顷,应道:“便如此。我欲收你二人为座下,是为代我执了此业障。不知衿意如何?”

  南朝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知道躯壳的家是何处,还不如随老先生去。只是不知傻大个怎么想。

  便如实答道:“我自然是非常情愿,就不知晓他的想法。”

  那位老先生说:“容化音探其伤势。但不致命,便教化音唤他醒来。”

  南朝回答道:“好。”

  那位童子探了探,取出一个玉净瓶。倒了一颗丸药给傻大个吃了。果真半晌过去,连伤痕也不见,人亦醒来了。

  傻大个眼睛里还带着迷茫:“此是何处?阁下何人?”

  南朝说:“我是你大哥啊。大哥从绑匪那里逃出来,看见你好像是被扔出来了,就把你捡了。现在只有那位老先生能够带我们离开。老先生想收我们为徒,我已答应,不知你如何想?”

  傻大个问:“我如何记不得阁下是我大哥之事了?我……我又是姓名什么的?”

  南朝转头去问那位老先生:“我的小弟如何傻了?”

  化音答说:“兴许是先前磕碰了头。也可能是被凡人作术洗去的记忆。”

  南朝“啊”了一声,转回头去对傻大个说:“不论如何。你既已不记得这些,也便无法送你回家了。你只好同我一起随老先生修行是不是?还是你有其他的法子?”

  其实南朝是很希望傻大个同他一道走。毕竟尽管傻大个不记得他是谁,但是自被绑架、喜鹊消失之后不管什么祸事都是同他一起。这下要跟着比的人走,心理上有一点大概是依赖的意思。

  傻大个回答说:“是全不记得了。要是这位前辈靠得住,我便同你一道拜他为师也可。”

  南朝笑了笑,说:“这太好了。”于是拉着傻大个对老先生拜了几拜,喊了“师父”。

  那老先生颔首受了,又对他们说:“既已与俗尘了断,便也当另有道号。你二人可有想法?”

  南朝是很怕起名字之类的东西的,于是说:“我是没有。要问一问他。”

  傻大个也说没有。

  便听新师父说:“我是道号乘境。不如你二人流辈俱以‘镜’字作起,如何?”

  二人俱没有意见。

  师傅于是对南朝道:“如此你便道号镜缘,”又对傻大个说:“你便道号镜铭,如何?”

  二人又拜了一次:“弟子拜谢师父。”
第一宫 风前月 第一宫 5
  师父微微笑了一笑,说着:“如此你二人便已是我的弟子。这便要向洞府去了。”

  南朝想着那洞府的样子。心想约莫是在深山里吧,那么是“云深不知处”还是“浓翠蔽幽径”呢?

  于是原本的南朝和傻大个韩照,在变成了镜缘和镜铭之后,登上彩云乘着明月归去了。

  云上师父挥袖作法,尘寰中满是鲜血与死人的山村变成了一点点发着光的粉末。

  缓缓的向天空飘散着、飞舞着。在清光的流照之下像夏末的萤火。

  镜缘和镜铭惊叹的看着。眼睛里映着这些魂魄的微光,明明灭灭的。

  师父御着的云片升到星月之间,仿佛在银浦之间行舟似的。月光晶莹的像河水。

  镜缘铭转过头去看周围的人。师父和化音俱是仙风道骨的样子。去看镜铭,可能是由于受伤的缘故,人还是呆傻的样子。

  镜缘觉得真是虚幻。再死了之后又活过来,经历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连月亮似乎都不与自己的世界的月亮相同了。

  这时镜铭凑过来说:“你看师父和化音。如何一些惊叹也没有呢?”

  镜缘说:“你也没有啊,是呆呆傻傻的样子。”

  镜铭说:“他们也没有呆傻的情状呀。”

  镜铭说:“那是因为他们年纪很大了。况且也没有爱好美的心。”

  没有爱好美的心的二人:“……”

  师父似乎是不喜欢说话,看起来许多事情也不大在乎。但是化音会代他说许多话,从这个角度讲只有师父是真正的修者,而化音还是有一些世俗。然而他的世俗在某种角度上讲使师父既保存着清高自傲的风骨,又能不被曲解和误解。于是这时候化音说:“哪里是没有爱美之心。只是看的很多,有的时候难以发出初见的惊叹了。”

  镜缘“啊”了一声,很果断地道:“这果然是如此。但还是快将我丢下,我实在不想变成这个样子。”

  师父转过头来问:“现下下界尽是绝仞孤峰。不如掠过此地,再去不迟。”

  镜缘:“你们当真是没有玩笑的心。你们难道连玩笑也不懂得么?”

  没有玩笑的心的二人:“……”

  因着深更的罡风十分寒凉,路上便以很快的速度前行。故天方蒙亮便到达了。

  镜缘与镜铭很好奇的在上空打量。原本由于天色只亮了一隅的缘故,在远处只能勉强视物。镜缘左右琢磨,也只看到了一个被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古老建筑,在四周林立的植物与岩石间不怎么醒目地隆着。

  镜铭显然就连洞府在何处都没有见。还在左右张望,终于无果,于是问师父道:“师父可是行错路了?毕竟夜里行路,也是容易有差错的。”

  师父答道:“便是此处。”说着缓缓降下,停在一处巉岩上。又说:“随我入府”

  镜缘镜铭:“……”

  化音解释道:“此地是月见山。只因去月极近,极好寻见。断然不会差错。”

  只听见师父说:“原以你二人之眼,必不能见。我已留意显露轮廓,即便如此,亦未能见么?”

  镜缘镜铭:“实在是不能。教师父失望了。”

  师父续道:“毕竟是为道衍而生,与万物同源相和。不能明视,也属自然……只是恐怕道缘不深罢了。”

  镜缘寻思自己能瞧见的一圈轮廓,想着要不要说。然而最后还是决定陪一陪镜铭这个傻大个,免得他不开心。

  师父在最前面,身后紧随着化音,二人向岩石的另一端行去。看起来根本没有路,石上也非常崎岖难行,然而二人竟如履平地。一霎便走出很远,远远望去衣袖飘然,仙影渺然,恍如云端漫步一般。

  镜铭有些呆了。镜缘拉着一看就很傻的镜铭忙随着师父的行迹跟上去。

  进入内部才发觉,其实同画里的山中阁楼没有什么不同。教镜缘可心的是二层小阁四周的槅窗,纵横的木条上糊的似乎是质地类似高丽纸的东西,拿细线按冰裂似的纹路细细的绷着。一推开便有谷风吹来。

  可是教镜铭可心的却一样也没有。他甫一进来,便很心急地问有没有食物。然而那两人只吃一些山家清供,又不食肉,便不能入镜铭的眼。偏偏镜铭还很挑剔。最后只能服了辟谷丹早早休沐。

  这样一来镜缘自己也觉得奇怪了。明明自己也是许久未曾进食,却没有饥饿感。

  为了不显得别扭,镜缘也要来了一瓶辟谷丹。只是收入怀中,便也回屋宽衣睡了。

  ————————

  大概是由于侵晨时才入睡的缘故,这一觉睡到亭午镜缘才醒来。去看镜铭,还在酣睡。

  师父也不能见到。化音说去月见山清蝉峰峰顶悟道去了。

  镜缘一人无趣,于是呆在自己钟意的二层小阁不动弹。搬来蒲团搁在槅窗外的竹席铺的边缘上。这处倘若没有阑干人一个不稳就能够摔下去,然而却是眺望山色的极致处。夏季阁外种的高大的苦竹和梧桐很安静而茂密地生长,枝叶间藏着的幼蝉似远似近地聒鸣。远处的夏天的青山是很深的绿色,笼在荼白的烟雾里。再向远望,只露出山尖的远山已经是浅群青色的了。

  高处吹来的山风也很凉。镜铭在问过化音之后给自己泡了一壶岕山茶,一杯一杯悠悠地自饮。捧着热乎乎的茶杯,喝下的茶将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镜缘自己悠哉悠哉地呆了一个中午,到了下午又被化音叫去了。

  “仙者教我将此书交付给你二人。至于成或不成,全在缘法。即便不成,也依旧是仙者座下。”

  镜缘瞪着眼睛看着这两本线装书。页缘都已泛黄甚至有极少的翻卷。

  “此书已有上千年,若非依靠古今仙者道缘兼护,早已朽烂散迭。请务必珍而重之。”

  镜缘连忙点头答应。

  化音又说:“这一本,一会你去交给镜铭罢。我看他仍旧沉眠,不便叨扰。然而一会还打算尝试仙者说的黄昏悟道,又恐怕不能与他说明。”

  镜缘也应下。收了这两本似乎是的确很受珍重的古书,回到自己居处。

  坐在铺着冰簟的侧榻上,镜缘翻开自己的那本书,仔细的端详着。

  对于镜缘而言,原本的世界难以见到这样的千年古物。如今得见,其文物价值在镜缘眼里甚至胜过其文字记载之道法的价值。

  镜缘的手几乎要颤抖了。他担心手会出汗,然而并没有。

  他从第一个字看起。

  “宇宙之初,阴阳混沌。万年而过,道法因生,如转轮悬空,割分阴阳。阴沉而阳浮,阴之极为月,阳之极为日,朝夕乃生。又四季衍化,山峦散布,江流汇涌。万物随之而生,此为上古。又千年过,道轮化入天地,道法亦化,不复得见。上古终结,便入中古。至此生灵盈缩之期渐定,寿元益短。唯得道之人犹可益寿,然入道之法难求。此间上古之遗况珍,然尚非匮缺。至近古期,则上古之遗几尽,中古所遗已然堪为奇珍。入道之法遗失,徒剩寥寥几卷存世。况体道者益稀。余幼时偶得此卷,是为大机缘。平生不曾泄露只字。今将羽化成道矣,故作此卷首片语,为后人道之。  玄则道者于玉镜三悬舸。”

  镜缘深吸一口气,翻到下一页。
第一宫 风前月 第一宫 6
  可是翻到下一页后,却不能瞧见字了。

  镜缘反反复复地翻覆摸索,可是连与盲文相类的东西也没有。

  镜缘不得其法。只好将它姑且仔细收好。又决定去探看镜铭是否已经醒来。

  来到镜铭的居处,看见镜铭正自己闹别扭。有气无力坐在茶案旁的树凳上,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凶狠了。

  镜缘走过去同他说话。他看过来一眼,赌气似的又撇开眼。

  “你来做什么?”

  镜缘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开心。但是还是笑着同他说话。镜缘从怀中取出镜铭的那本书,递给他。说:“这是师傅教化音给我们一人一本的书,化音托付我转交你。据说是很珍贵的,已有上千年,我左右端详,确似如此。你也要善待吧。”

  镜铭有点无趣的扫了一眼,只是接过去翻开一页,看了几眼便搁在一旁。道:“当真觑上一眼便够了。远不如一壶花酒吧,更休说醉卧美人怀,倚声填词的千金一刻了。”

  镜缘:“你可不要反悔了,抛下我自己入世去吧?你若是想,那日劳烦师父带我二人入世游乐一番,也无不可。只是千万不要丢下我独自玩乐吧。”

  镜铭一怔。随机咧开嘴一乐,一下子直起身子:“没料到是同道中人。嘿嘿。我也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以后我们是要常常一同享乐的。”

  镜缘也笑了。回答道:“正是这样呢。我一心想要与你成为良朋衿交,只是恐怕你并无此意。如此这般,可是再好好不过。”

  镜铭想,大抵上,自从自己忘了好些事,一下醒来便见到此人,此人又有亲近的态度,实在是教他生出依赖又亲切的心情来。大概是有一些的将他当作兄长的意思吧。

  于是说:“我却自从醒来便当你作大哥。”

  镜缘又说:“然而既然有心体道,总要断绝凡俗的瓜葛关系。你很得幸地忘记俗尘,实在不该又重添关系。我们还是作相通衿曲的知音更好吧?”

  镜铭有点惆怅,也有点不快活:“我原本是不大有出世的意愿的。实在是无处可去,又想同你在一处。何况此地确是一片杳无人烟的凄凉地,连一缕人间烟火都不见。我实在是尝不到可心的菜点……”

  镜缘听见这些话,心里想果然傻大个镜铭还是个不够大的少年人。这里过于清寂了,也可能的确无趣。可是自己却很心喜此处,又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教他觉得有趣一些。又想到是自己教他陪着自己来的此处,于是脸上浮现出愧疚而不知所措的神色来。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无力地说:“我是想要好好体道的。有了与天地万物同源生长的能力与心境,这样渐渐也就不会觉得寂寞无趣了吧?”

  镜铭听完控制不住的翻了一个白眼。他的眼珠仿佛浸在水缸中一般地溜了一圈,道:“那你快去悟道吧。还在我这里耽搁什么?”

  镜缘无奈地说:“我其实并没能入道。我的那本书第一页之后便什么都不能见了,我难以领会它应当的研读要领……”

  镜铭听了觉得提起了些兴趣:“当真是这样?我看一看。”说着翻到第二页。也是空白的纸页。

  “啊。这下可是有趣了。”镜铭有一点新奇的说着,来回细看,始终也没能找到方法。许久又感到无趣,随手将那本书抛开,自己发起呆来。

  镜缘见此,摇摇头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回到居处去了。

  ——————

  太阳的光彩一旦被群山遮去,四周便难以视物了,尤其是月轮还未升起的间隙中。镜缘有非常顽固的惧黑怕鬼的毛病,一到夜晚心里静的空荡。所以在镜缘还是南朝的时候夜晚往往在思考与工作中度过。如今处于陌生的房间里,镜缘难以入睡,便点上灯,拿来那本空白的书来看。

  镜缘执着书卷,身旁的烛火温暖而寂静的摇晃。他一霎那竟然感到安详的静谧。于是望着烛光摇曳的四壁出神,渐渐在宁静里浅憩起来。

  轻寒的晚风飀进窗来,轻轻吹灭已经微弱的灯焰。月光温柔的照亮镜缘青色的罩衫上显得黯淡的衣褶。

  镜缘的心脏的跳动声都变得缓慢而轻微。气息绵长。

  镜缘的游思随着月华流覆起来。窗外的竹枝,清响的梧桐,静寂的山林。下界隐隐的笙歌,子规间歇的幽啼,玉人遍彻的横笛……都仿若近在眼前,响在耳畔。环绕千山的云雾和银华混在一起,轻蔽住远山在尘寰处的山腰,只露出也变成银色的山尖和悬崖。在廓落的天宇上高远的冰轮原本只是一片指甲的大小,随着罡风一霎略眼万里,刹那间巨大的玉盘和在蟾光下依稀飞瀑的竦峙断崖便似在眼前一般。

  整个世界、宇宙,都仿佛停滞在像缓缓飘着细雪银色天地间了。

  镜缘觉得自身渺小得如同一片落叶,在天地的微茫烟波里无力地漂流。又觉得好似巨大的无法比喻,独自地与宇宙相对,甚至感到一种就要亘古不变的永恒。

  是世界里的一点萤火。

  是一整个世界。

  镜缘的魂魄感到一阵冰凉的怆然。睁开的眼睛里映着的洏涟月光仿佛泪水。

  静寂。孤寂。空寂。

  三千世界虚无。

  镜缘放纵地沉入溟涬的黑暗中。

  ————————

  “镜缘!镜缘!!!镜缘?”

  聒噪的声音将镜缘从寒潭深处带回。

  镜缘睁开眼睛。

  站在镜缘榻侧的镜铭一瞬间怔住了。

  那是一双银白的眼睛。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

  但也只是在那一瞬间。那种感受仿佛是幻觉。

  镜铭摇摇头,对像是没能睡醒的镜缘说:“你终于醒来了。我叫你许久。”

  镜缘问:“叫我做什么?”

  镜铭说:“我将铜镜捧来,你自己看一看吧。”

  镜缘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说:“那就劳烦你。”

  镜铭脚步不稳地走出去,少顷有走回来。手上捧着一面鸾镜。

  走到近前,镜缘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镜铭颤着手,将铜镜转过来对着镜缘。

  铜黄的镜中的人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完全脱去稚气的面容,脸变的消瘦。

  但这也没有什么叫人惊异的吧?

  镜缘问:“我并未看出有何不同?”
第一宫 风前月 第一宫 7
  镜铭的声音也有点不稳:“镜缘……你的头发、你的眉毛……全都白了……”

  镜缘闻言看向镜中。

  的确。倘若仔细端详可以看出束发的颜色在镜里与身上青色罩袍相比浅许多。

  镜缘抬手抚上鬓角眉梢。眼神怔忡。

  “昨日还非如此。何以一夜之间明镜秋霜?”

  镜铭见他如此,心下难受。便勉力玩笑道:“莫非还是因为缘愁似个长?”

  镜缘没有应声。他细想昨夜之事,似觉暮霭沉沉,难以记起。只还记得就着烛火睡去……

  然而烛火必不能致此。那么还有什么?

  当时执着书卷……

  那册书卷……

  镜缘于是道:“兴许是师父给予的古书的缘故么?”

  镜铭说:“那你看一看。要是当真如此,我决然不会去做体道的事了。虽说你这样也好看,可柳巷里的姑娘们可不欢喜……”

  镜缘有点无奈的一哂。翻开书卷的第二页,还是空白的。

  于是对镜铭说:“你看。可见并非是这个缘故。你也可放心体道罢。我估计……”

  镜缘言语间看向书页。突然沉默下来。

  镜铭不明所以,看了一眼,答应道:“却是如此。然而我还是……”

  镜铭发觉镜缘的神色不对。他很专注地,甚至带着震惊地凝视着纸张。

  在镜铭看来那不过是空白的一页罢。

  镜缘却看见一幅月夜图缓缓出现在书上。

  镜缘再回想昨夜事。似觉暮霭散去,月华清朗。

  “正是……银色世界……”

  画上题字曰:玉清境。乘风踏月,仙踪何在?不见玉京金阙,空馀千山雪。

  镜缘见此,许久不曾言语。

  镜铭见他凝看,也凑上前去。然而仍旧什么也没有见。

  于是莫名其妙地问:“在看什么?”

  镜缘闻言抬眼:“你不能看到么?”

  镜铭摇头。又问:“你看见什么?”

  “一幅画。想来是因为是我昨夜所见的缘故。大抵上个人所体之道大多不同,所以难以看见别人的道吧?”

  镜铭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缘故。随后一笑:“你说师父能否看见呢?”

  镜缘说:“不知道。但我觉得兴许是可以?”

  镜铭又笑:“师父若能看见,就是体道深浅的缘故了;师父不能看见,也还是体道深浅的缘故。”

  镜缘听见也笑。顷刻又觉不对,道:“哪里能够这样说师父呢。也可能是道有不同,或者道的本身的高下的缘故吧。”

  镜铭神色不大认真的道:“你原本还说师父和化音没有玩笑的心。现在看来你也是这样。我才是真的改离去呢……不然好生的了无生趣。”

  镜缘甫一听见,也只是一笑。转念又想,觉得自己原先并不是这样严肃。寻思一番,未能得果,只得归于是体道的缘故去。

  然而却不愿坐实“没有玩笑的心”这个名头。于是化用唱念:“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旧江南——放悲声到老.”

  镜铭闻言乐了:“诶。你倒是连红楼翠馆里的腔调都学来了。这绿珠和你玩笑的心还能相通,真是令人不知该如何说。说来在这清净凄凉地乍闻如此唱腔,真是分外违和。但我当真是怀念原先日日笙歌寻花问柳的生涯了。”

  镜缘反应道:“这么说,你已能想起从前的事了么?”

  镜铭愣了愣,随即垂眉细思。然而却难以捕捉到踪影。细究的时候连头痛都不曾有。似乎这些事只是一种肉体的习惯,或者是一种精神的反射,却难以将精神与肉体的相结合。因此不能得到记忆。

  镜铭思及此,异想天开地想是否其实自身与魂魄并非同一人。然而自己对这具自己的身体实在非常适应和习惯,似乎觉得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于是又觉得自己果真是异想天开。便撇开不想。

  镜缘看他样子。以为他心下难过,便劝解道:“也休为此事执着。想来记不得了倒也将前身不快诸事一并抛却,未必就不好了。”

  镜铭笑。说:“我哪里是难过了。不过是思索而出神罢。倒是你,也当真不为白发难过么?”

  甫一话毕,镜铭又暗恨自己不会说话。

  镜缘说:“倒是震惊多于难过吧。况且当时情绪似乎是受所体之道的牵连,一时间觉得凄凉。其实哪里会仅仅为白头难过呢。”

  镜铭闻言,暗松一口气。

  “对了。来到此处已有几日了,你一直在居处里闷着,我便也无心出去优游。如今正好权当散心。此处虽然凄清,但是山景绝妙。又有知交携游,岂不是赏心乐事。”说着很希冀地望着镜缘。

  镜缘想了想,虽说自己是很喜欢在家里蹲,但是镜铭毕竟还不大,又不是很安静的人,日日闷着也很无趣。况且自己带着私心教他过来陪伴自己,原本也内疚。又不知能做什么让他开心。于是便很快答应。

  镜铭一瞬间五官的细微变化让一模一样的表情变的光彩熠熠。

  镜缘竟然有一种讨好了一直想要讨好的对象的满足感。

  于是在某种诡异的愉悦的心情下,甚至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我知道在这里你也很无聊。倘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我会尽力去做。”

  镜铭的脸色一下变的非常精彩。

  镜缘暗骂自己唐突。

  “呃……唐突之处还烦请包涵吧。其实我是私心教你来与我为伴,是我的心理上有点依赖性……但是你却因为我的私心而不那么快活了……所以我一直都很冀求能让你开心,但往往难得要领……你……”

  镜铭打断镜缘干瘪的解释:“你不必解释。你这样想,我便很感动。原本我什么都记不得,便是俨然无家可归的孤家寡人。现下你是依赖于我的陪伴,我也依然。我原很担心,你一心体道,会否不顾念我、不愿再与我作伴。如今可见诚然是我多虑。你果真还是这样好,同从前也无甚差别。”

  镜缘脸上的尴尬笑容终于淡去。随即又很敏锐道:“你如何得知我原先好与不好的?”

  镜铭眉间浮上很困惑的苦恼神色。蹙眉沉思半晌,又很诚恳道:“我也不清楚个中缘故。原是很自然的一句话。”

  镜缘问:“那,我原本,是名何姓甚的?”

  镜铭的眉更深地敛起来,歪着头,单手支颐。良久才琢磨着倒:“名字是记不得了……不过看你的眉眼,倒是想起一个戏称似的……”
第一宫 风前月 第一宫 8
  “阿福?”

  这一下二人的眉头都深深的皱起来了。

  “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否有幸与阁下的猫儿狗儿相像,毕竟这能令阁下潜意识的感到亲近。然而这个戏称,我还是无法感到欢喜。”

  镜铭“诶”了一声,有一点失措似的:“我不是这样的意思。毕竟仅仅是对旧事藉着故人的寻想,并非便是说你……兴许未必不是你说我的,或是我们一同养的猫狗之类。你不要介意吧?”

  又补上一句:“况且我是很认真地在想啊……”

  镜缘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说得不好。镜铭能想起一些原本实在不易,自己却当作玩笑,等闲视之。似乎是气量太狭小,有一些计较了。何况即便是说自己,只要能教镜铭回想起前事,就也是好的。

  于是也道:“是我过于计较。你实在是已很不容易,我却不能很好的体谅。我才要好好的致歉。是我不好。”

  镜铭又有点不快:“为何要道歉呢?我总希望我的衿交好友与我无话不谈,却永没有道歉的一天。”

  镜缘于是很开怀的笑起来。褐色的眼睛颜色变得很浅,看起来非常暖合。

  “正是如此的。但我总是恐怕唐突了。毕竟我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有礼的性格……”

  镜铭说:“哪个人会是真正的无缺呢?我都不惧怕你会嫌弃我啊……”

  于是两人俱很开怀地笑开了。

  镜缘说:“那现在便优游携赏一番,如何?”

  镜铭自然答应。二人便相携正要出去。出门之前镜缘原想告知化音,却没能找到他。便没有等,同镜铭游赏去了。

  外面的景色自然是好。但山路很崎岖,况且二人俱不认路。只是初出游玩,心中激赏赞叹,便没有发觉迷路之事。

  待得游兴渐歇,始才发觉。

  一时间四顾茫然,相顾诧然,不知所措。镜缘苦笑一声:“还是疏忽了……不过要是等到化音归来,未免游兴已歇。只是倘若你我二人有一人出事,必定俱心怀愧疚。要小心相携,同寻回路。”

  镜铭笑:“其实同你一处,我便很安心。”

  二人相顾俱是一笑。相携而行。后山岩巉峻,不便骈行,便前后而行。未至二里,便觉山重水复。

  “镜缘。此地是否已曾经过。”

  镜缘沉吟顷刻:“恐怕是的。适才途经此处,曾在此枝上系草。”说着牵枝下来,好让镜铭瞧见上面的草结。

  镜铭有些懊恼地看着,一时间觉得群山廓落,个个相似,个个不同。哪里能够分辨。待得仔细看去,又仿佛隔着雾气,看不清楚。

  镜缘道:“你凝目看那山峰。看得清么?”

  镜铭很快答道:“不能。”

  镜缘说:“果真如此。”

  说着比划了一下:“回想师父带我二人初来此地,问我等可能看见洞府所在。那时候你答了不能,我却其实窥见了轮廓。如今细细推想,似乎与今日此境相类。只是这个不如师父的洞府高明,教我看见了全貌。但有细微处难以细看。于是问一问你,看看你是不是不能看清。果然……”

  镜铭“啊”了一声:“那岂不是说你的天质好上我许多?”

  镜缘道:“岂不闻‘岂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又自怨地说:“现下还是寻路要紧。我同你啰嗦这个做什么……”

  镜铭“嘿嘿”的笑了一声。有一点局促的触了触额角。

  然而虽说是寻路要紧,但由于其实已经明了大抵寻不到路这一点,于是二人只好停在原地。二人肩背相倚,在一块较为干净的野石上坐下。

  甫一坐下便觉饥乏交加。此际日近虞渊,天色欲暮。又正是夏秋之间,傍晚正凉,飗风细细。二人尚着夏衣,一时间感到十分秋凉。只得藉着彼此体温维系,寻折子将神分散去。

  镜缘强哂说:“这可不是‘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么?”

  镜铭附和道:“这‘坐’字改的妙极。可更凄凉,连塌也亡有。”

  又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空蝉,心如香烬,气若辰晞。 空两心鸥水在此,却飞鹊银汉何时? 知秋来时,正是何时?夜半清时,桂半浓时。”

  镜缘闻言,确真笑了:“不错。好些年的倚红偎翠,的确是甚有用处的。可不是好一曲‘折桂令-俚俗’么?啊呀呀,老夫正是老眼昏花,识不得这‘填煞折桂令,气煞徐再思’的调元李兄呀……”

  镜铭也笑:“你这老生腔调,也很得行当。不过你以李调元比我,还真是裹着绸缎的刑杖啊。”

  镜缘道:“不过末尾的问答,是很合景。”

  镜铭答说:“但其实若按平日,我的本意大抵该是‘知秋来时,正是何时?柑子红时,蟹子黄时’。我可是难得有诗情画意的人啊。”

  “你倒是真的很嗜食。那我问你,”镜缘很促狭地说“食,我所欲也;色,我所欲也。食色不可得兼。舍食取色者乎?舍色取食者乎?”

  镜铭不怎么扭捏地道:“当节佳肴,此季即过,来年却可再得;花期美人,秋风一触,一夕便是凋零。故在下虽心怡唇舌之享,却对美色更为怜惜。”

  镜缘笑道:“你倒是文思敏捷,莫不是老生常谈?”

  镜铭无辜的睁大眼睛:“怎会。可不曾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啊。适才虽言语混乱,确是字字出自真心。”

  镜缘“哦”了一声。又道:“你若是觉得困乏,便略歇一歇。若当真有什么,我看见了便唤你醒来。”

  镜铭道:“这如何能够。忒不讲义气。一同歇息吧,反正即便没有什么,一直这样也还是会死。不如先解了乏闷。”

  镜缘本觉他太过心宽。不过细想却是如此。

  “那便歇息吧。”镜铭说着将身子倚上前去。半晌又觉不妥,道:“我太高大了,倚着你不大合宜。还是你倚过来。”

  镜缘笑道:“如何偏要依靠着才能睡呢。不如各睡各的吧。”

  镜铭道:“好兄弟,你是浑然无谓了,我这一日未曾沾着半点荤腥,可要生生饿杀了。秋日夜半寒凉,在荒岭里没有锦衾绣褥的,叫人如何睡去啊。”

  镜缘回应道:“也不知是谁将你惯成这样,”少顷忽的惊呼一声。镜铭转眼去看他,但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来。

  镜缘道:“先前的辟谷丹,我取了一份没有吃。现下虽不是山珍野味,但也能解一时之饥。”

  镜铭一见,当即面露苦色。但还是没有再矫情,还是囫囵吞咽下去。吞的着急还被噎了一下,捂着胸口用袖臂遮着謦欬了几声。

  镜缘抚着镜铭的后背给他顺气。镜铭好歹停下来的时候,镜缘瞧见他的眼角都发红了。镜铭哑着嗓子问:“你不饿?”

  镜缘沉默了一下,惊异于自己竟毫无腹中空虚之感。回答说:“却是不知是何缘故,竟并不觉得饿。只是你不要告诉师父和化音。”

  镜铭这次笑的很舒展,而不是微微的勾一勾唇角。他的眼睛弯弯的,隐约露出的一点眼痛防若一湾潭上月。他说:“你告诉了我,我便很高兴。至于这些事,即便是不相熟的人告诉我的细微事情,我也断然不会与他人道说。你亦可放心。”

  镜缘也笑:“这样的人确是教人安心,我也愿同这样的人交朋友。己所不欲的事,亦不欲施加于人。我也是如此。”

  二人相对一笑,两厢无言。

  此时木樨花事正好,乍闻是扑鼻浓艳,置久便若丝若缕,难以捉摸。却是暗香盈袖。恰月也昏黄,星子盘亘,而夜露侵衣,凉空无声。直是教人无中也生出愁绪憾惋来。这秋意似乎是什么藏在香里的幽魂、梦中的精怪,施施然地将人抓住,便要一点点的蚕食干净。这秋意教人心甘情愿的沉溺的死在其中。

  镜缘的眉头也沾上了秋意。对身旁的镜铭低声说:“一想到清秋之节甫过,便是寒冬寂寥光景,实在令人恨不得死在这晚秋。”

  镜铭一笑。甫一侧首,蓦的脸色剧变。大喝道:“镜缘!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