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1colai
南安打开门,是一个个子比她高出一个头,短发精干的女生。她又看了看自己,深蓝色长卷发,黑色露脐紧身衣和镶着铆钉挂着小银链子的裙裤,一米五五的身高,半天没有说话。
“不走吗?”程卢雨挑挑眉问。
南安说:“去哪?”
“去上班啊。”程卢雨推开南安,轻车熟路进了客厅,把桌上的纸团、包装袋扔进垃圾桶。
“为什么我们两个高二的学生要去KTV上班?”南安皱着眉回忆。
程卢雨转过身,双手抱胸看她:“这不是上周我问你的问题吗?”
“那我是怎么说的?”
“‘上班要迟到了’。”说完,程卢雨继续简单地收拾屋子。
南安想起了这个事实,但还是不记得最初她为什么要和程卢雨去这个KTV打工。
“KTV从什么时候开始招未成年女高中生做服务员了?”
“从你说你是他们老板的侄女开始。”
“我是他们老板的侄女吗?”
“你不是。”
“他们没人发现吗?”
程卢雨打开卫生间的门,熟练地弯腰钻进去,提着垃圾袋出来。把几个袋子都装好,推着还在原地神游的南安往出走。
“走吧,上班要迟到了。”
南安感觉额头一凉,程卢雨指尖挂了个小冰袋悬在她之前磕到的地方。她是从哪翻出这些东西的?
南安接过冰袋说:“有时候你对我家的熟悉程度会让我觉得你是不是偷拿了我家钥匙。”
程卢雨点头:“我的确拿着你家钥匙,是你自己给我的。”
南安微微弯起嘴角。
看来你接受新生活还挺快的嘛。那个声音说。
“至少目前为止还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南安说。
“你说什么?”程卢雨偏过头靠近她。
南安反应过来,笑了一下,说:“没什么。”
你知道新世界意味着什么吗?南安在心里问。
新身份、新责任、新关系。那个声音兴致缺缺。
意味着新——世界。平行宇宙或者时间穿梭或者数字矩阵,这都是一个新世界。它可能有新的文化、新的历史、新的科技。也许我可以作为志愿者加入国家科研队,探讨空间旅行的可行性。或者——
你知道我在某些时候会对以前你心里的另一个声音怀有一些想念?
是吗?什么时候?
当我提起他时你能住嘴的时候。
“哦。”南安耸耸肩,“好吧。”
“什么?”程卢雨再次看向她。
“我说,”南安指一指KTV亮起彩灯的大招牌,“到了。”
格兰德。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中小型城市兴起的迪厅风格。格外鲜明的满饱和度颜色对比的霓虹灯和厚重、镶着金边的旋转式大门。
现在将将周五晚上,天色擦边儿黑起来。南安和程卢雨一起到更衣室换了衣服,高领白衬衫和黑色及膝裙,外面一件黑色收腰的马甲。程卢雨穿着十分合身,整个人直立挺拔,英气逼人。到了南安身上,最小码的衣服也显得有点宽大,很容易让人怀疑她的雇佣是否合法。南安照了照镜子,从自己包里掏出一个化妆包。
哇哦。那个声音说。
南安顺从地根据身体记忆画了个大花脸,这下也许有人会质疑她的审美,但不会有人揣度她的年龄。
南安照好镜子,扭过脸发现程卢雨正认真地端详着她。
有那么一会儿,在达到其他人都会开口询问“有事吗”的时间里,南安只是无辜地回望着她。她发现这个身体也有点近视,以她和程卢雨的距离,她根本看不出对方是不是在看她,眼里又怀有怎样的情愫。
就这么一会儿,程卢雨摸着下巴说:“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没有发现的原因,他们都不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子。”
402号房。南安今晚的站岗点。六七个四五十朝上的中年男性定了这个包间直到凌晨两点。听说是老板的重要客户,领班特意安排她站在门口随时听候差遣。南安规规矩矩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了。
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南安在心里问。
没有没见过的东西。那个声音懒懒地说。
南安等了一会儿——她还没有习惯另一个声音的沉默。她接着问道,你想详细讲讲吗?
其实,我不想。但既然你问了——那个声音说,我确实不想。
南安点头,啊,是我怀念另一个声音的时候了。
但她其实知道那个声音想讲什么。
我不想。那个声音插话。
如果说现在是过去的不断叠加,在过去任何一个时间点产生的微小的变化,都足以让现在的生活大不相同。那么反过来,她在这个世界没有感到任何不同,这说明,小到基因的组成,大到宇宙的诞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产生变化。人们看着月亮和太阳纪录日子,仍然以某个宗教人物作为元年,没有哪个历史的罪行因为某位穷凶极恶的领导人的突然逝世而终结,没有哪个值得幸福美满一生的人到底善终。第一个爬上岸边的人先迈出右脚,于是右撇子、Y染色体和异性恋成为了世代传承的话事人。美术学院拒绝了一位天分欠佳的学生,于是海洋另一头的大陆仍在为一方民族的兴旺而奔走。人们以握手为礼,作为某个世纪殖民浪潮的回响。贫困、战争、痛苦、绝望从没有丢失高地。运气在秒针的行进上不差分毫。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这个世界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从没见过的风景。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刚算了个好日子。那个声音插嘴道,这个世界,那个世界,反正没什么差别,在哪不是死呢?
这下轮到南安挑眉。其实,我不想。
不,你想。那个声音坚持到。
好吧,确实。南安叹气。不过不是现在,我们要做好准备,也许重新制定一个计划。
好的。那个声音难得轻松起来。
“嘭!”重重的摔门声让她从思绪中回神。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下,没见到什么人过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啪嗒。”她身后的门忽然打开。
一个面色通红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拆了领带,眼角堆笑,殷勤地递过来一支话筒说:“小妹妹一个人站外面多无聊呀?来,进来,我们一起唱嘛!”
南安腼腆地推拒:“这不合规矩。”
另一个中年男人扒开门缝,探出头来:“哎呀,你今天就是服务这个包间的,让你唱你就唱,没什么不合适的。”
打头的男人将话筒一把塞南安怀里,眯着眼睛看了看南安胸前挂的铭牌。
“南安,是吧?”他推搡着南安向里走,“来来来,我们南安小妹妹给大家献歌一首!”
后面的男人把包厢门关上。房间里顿时响起一阵欢呼,还有每个包厢都有的铃鼓的响声,吵得南安太阳穴直跳。她被堵在屏幕和桌子之间。桌子后方就是排排坐的几个男人。桌上放了许多空酒瓶,更多没开封的。有一个男人两只手放在嘴边,企图吹出一个响亮的口哨,但也许经验不多,只吹出一团气,转而变为飞吻献给南安。南安面色不改,脚下微微侧步,躲过无形的飞吻。
为首的男人又把她推到桌旁的立麦台上,离沙发更近了一点。有几个男人甚至往她这边坐了过来,带来一阵熏人的酒气。几个男人高大的身躯衬得南安愈发渺小。推她的男人捏了捏她的裙角,欣赏似的拍了拍她后背。
在402不远处巡回的程卢雨,走了一圈没看见南安人。站在402门口听了一会儿,震耳的音乐盖过了屋内嘈杂的人声。听不出异常,想了想,她敲敲门就要进去看。
门没完全打开,一个面色不善的男人将门缝挡了个严实。
“你谁啊?有事吗?”
酒气冲天。程卢雨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您好,我是包厢这边的服务生,请问——”
“去去去,没事别过来,真扫兴!”男人大力摔上门。
程卢雨碰了一鼻子灰,但更觉得奇怪,也不顾上班规定,拿出手机给南安打电话。
手机在南安的腰包里震动,南安被摔门声和音响声惊得太阳穴跳个不停,没精力注意手机。她没有戴眼镜,包厢里的灯光让正常人都眼花缭乱,她就更看不清众人的脸色。只能感觉到他们都激动地望着自己,充满殷切。
“刚刚那个是——”南安试图转移话题。
“哎,别管别管,你就说你唱不唱?大伙儿可都等着呢!是不是?”关门的人冲她摆手。其他男人如小学生拖长了嗓子应“是——”。
赶鸭子上架,南安没辙,勉为其难地说:“既然各位老板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唱一首吧。”
“好!”几个男人热烈地鼓起掌来。拍桌子,跺脚,兴高采烈的。
也许有人会觉得,比如程卢雨,在这种情况下会察觉到情况不妙,感到压力、不适、在劫难逃。而南安在心里问,会出什么事吗?
那个声音兴致高昂地拍着铃鼓说,有什么关系?
南安便放下心来。
她拿着话筒,款款走向点播机。
屏幕黑色淡入,戴着墨镜的柯受良一身黑衣靠在黑色的汽车前。他的正前方写着两个大字。
“大哥”。
南安略显紧张地跺了跺脚,站回到立麦台上,局促地冲一排中年男性听众微笑。
几个男人虽然没有想到南安会选这样的歌,但小妹妹什么都好,半起哄半鼓励地拍手嚎叫。在前奏将尽时,室内趋于沉静。然后是南安清澈的嗓音,像是掐着脖子的母鸡。室内的呼吸都仿佛随之停滞。当歌曲行进到“我不做大哥好多年……”,男人们的表情明显松了下来。南安甚至看到堵着门口的人抬手,大概是擦了擦眼泪。于是愈发激情投入,将一个困在手足情谊、男女情谊与时代浪沙的前大哥型人物的悲痛哀婉表现得淋漓尽致。
递给她话筒的男人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擦着眼泪,出神地望着她喃喃自语道:“挺水灵一个小姑娘,化妆丑了点,唱歌也好他妈难听。”
终于等她一曲唱完,一个男人拽着她的胳膊把她从台上拉到沙发上摁住,端来一杯啤酒说:“哎呀,小妹妹这个眼光不一般啊,唱歌也特别突出哈。累着了吧?来,喝酒喝酒!”
他是真要我喝,还是客气一下?南安在心里问。
不知道,你先拒绝试试。
于是南安推拒:“不用不用。”
男人将玻璃杯重重砸在桌面,语气不善:“喝不喝?不喝就是不给我们面子。到时候你们老板……”他隐去后面的语句,威胁意味路人皆知。
南安很想揉揉自己弦都绷断的太阳穴,茫然地在心里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啊?
可能是真心要你喝。那个声音说,你喝吧。
于是南安道了声谢,接过玻璃杯,微微抬起示意说:“恭敬不如从命。”
男人密切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刚刚端着酒杯的手甚至微微发抖。另一个男人去点播台换了首更欢快更吵的歌。门口的男人走到桌边的烟灰缸旁,点着打火机,四五根烟一起伸了过来。
见她没喝,一个催促道:“怎么不喝呀?”
南安晃了晃杯子,说:“没什么。”正要送到嘴边。
“咣”一声,包厢的门被人一脚踹开。里面的人纷纷抬头去看。离门最近的男人不耐烦地喊:“长没长眼啊?谁他妈活腻——你,您,您好啊,念爷?”
南安眯着眼向逆光收回腿的人看,只看清他上身的夏威夷花衬衫蓝蓝绿绿的,让人联想到一些整天醉醺醺的不正经大叔。她咂咂嘴,从桌上捞过来一个空杯子,身子微微向后靠,小声问身边已然僵硬的男人:“念爷是谁?”
男人闭眼躲过这位“念爷”的气势扫射,顺便贪图着少女靠过来的馨香,还没开口,忽然被一个铃鼓砸中胸膛,“唰啦啦”一下,如同钟馗镇鬼,把少女和他刚刚升起的一点鬼心思吓得没影了。他胸口钝痛,不敢言也不敢怒,颤巍巍抱着铃鼓,一点声响也不出。
正中的花衬衫嘴里叼着没有火星的烟,边拍手上没有的灰,边一步步走过来,停在南安对面,上身前倾:“不如直接问我?”
强势的身形让南安两边的人都离她远远的。
南安这下能看清对方的脸了,两只眼睛一黑一棕,在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的室内正常的白光下,黑色愈深,棕色却浅,那里面光影的变化让她忍不住盯了一会儿。
哇哦。那个声音说。
南安知道这不合时宜,把目光移向他的花衬衫,这样不太会分走注意力。她握住自己倒掉了一半酒的玻璃杯,问:“你是谁?”
最先和南安搭话的男人不忍地扭过头,心里遗憾还没和小妹妹说上几句话,人就要被黑社会收拾得惨不忍睹,一时甚至涌上一丝自责,早知道她是个不识好歹的,也不会叫她进来喝酒唱歌,还唱得这么难听。但他心里再怎么想,也始终没敢出声说什么。
其他人也差不离。
包厢里安静了一会儿,走廊上其他房间的高音不时回荡进来。程卢雨带着领班匆匆赶到包厢门外时,就看到神龙不见尾的夜班经理衣着整齐,恭敬地立在门口,身边还站着一群看起来就不是善茬的人。看到她们过来,经理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把领班拉到他身后站好,大气都不敢出。
程卢雨心急,利用身高优势往屋内瞥,怎么也绕不到南安的影子。
背影把南安挡了个完全的男人忽然轻轻一笑,把长烟咬在嘴角,向前伸出左手:“伊念微。”
南安的视线被他的左手吸引,顿了顿,也伸出左手握了上去:“南安。”
伊念微握到手也不松开,顺势向前绕过桌子,胳膊从南安头顶划过,不客气地坐在她身旁,把人圈在自己左边,两条长腿一上一下搭在了桌子上。南安的手已经松了力,仍是被他握住。看起来反倒像南安把人拉过来坐下一样。
终于看到人的程卢雨一把推开门口的人,焦急地叫道:“南安!”
伊念微侧过头,问:“你朋友?”
“嗯。”
伊念微点点头,下巴轻抬:“过来坐。”说着眼神瞥向自己右边的人。
被看到的男人擦着汗起来:“这边坐,这边坐。”
南安迟疑了一下:“现在是上班时间——”
伊念微又是点头:“也是。”然后看向门口的经理,“你怎么说?”
经理赔笑道:“没事没事,全听念爷吩咐。小——”
领班在他耳边悄声道:“小南、小程。”
“对,你们俩今天就陪着念爷,其他不用管。我们就不打扰了。”眼看没人反对,赶紧替他们关上门,把其他人都隔绝在门外,经理这才长出一口气。
领班刚有动作,他就严肃地警告道:“少说话,多做事。”
领班悻悻闭嘴,最后看了一眼门口守着的几个人,心想要不要多事知会老板一声,毕竟好像哪个是他侄女来着。
南安想抽出左手,没抽出来,用右手拿起桌上的酒杯,刚喝了一口,胳膊被人握住。
南安嘴唇动了动。这是为什么?她在心里问。
那个声音回了一句,但被另一个人的声音盖过。
“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伊念微嘴角上挑,眼神冷淡。
“知道。”啤酒呗。南安觉得莫名其妙。
“知道里面加了什么吗?”
哦?那个声音兴致勃勃。
南安便例行公事地问:“加了什么?”她询问的语气十分平淡,是一种惯用来提供对话的延续性而没有其他企图的问候语,如同“吃了什么”。当有人这样说话时,任何交谈对象都会明白,这表明她当然不介意你继续说下去,但只有经验丰富的人知道,她同样不在意你到底说什么。
伊念微气定神闲地拿过她的杯子,放到桌上。一点也看不出他不知道杯子里加了什么。他今晚发现南安在这里上班时就没闲心管其他人,在监控里看到某个人鬼鬼祟祟拿出一包药倒进啤酒,想到这群酒囊饭袋可能针对她谋划的那点龌龊事就火气直升,恨不得踹烂经理办公室的破门。更气她怎么能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地乖乖往火坑里跳。但偏偏等她喝了一口,他才出声,就是为了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不是什么东西都能随便拿的。至于到底加了什么——伊念微冷冷地开口:“张老板?”
被点名的张老板哆哆嗦嗦站起来,脑门的汗在白光下照得锃亮。南安扭头,就是那位第一个叫她进来唱歌的人。
“这……嗐,我哪敢在念爷面前称什么老板,念爷真是——”
伊念微“啧”了一声,说:“问你加了什么。”最好说得明明白白,让正主知道知道人心险恶。
张老板“这个那个”说不出来,心里暗恨这小妹妹真是害死自己了,最后心一横,眼一闭,心如死灰地说了几个字。
伊念微没听清,不耐烦地在嘴里滚了滚烟:“听不见。”
张老板看了看他的同党,一个个望过去都心虚地低头看手掌,咬咬牙,声音提高了说:“维C泡腾片!”
伊念微滚烟的动作一滞,从牙缝里挤出俩字:“什么?”
南安在心里说这人的耳朵着实差劲,歪着头耐心地复述:“他说维C泡腾片。”
程卢雨大为汗颜,真想越过中间的人捂住好友的嘴。这是把人说话当真的时候吗?他问你就上赶着答吗?不觉得听着像说人脑子不好使吗?
伊念微看着答话的人,杀人的念头还没起,就被对方专注而关爱的视线浇灭。他左手按住南安的蓝色脑袋,问当事人:“你往酒里加……”
“维C泡腾片。”南安体贴地提示。
伊念微按住她脑袋的手又用了点力,继续道:“加它干什么?”
张老板委屈地解释:“我闺女说这个泡水喝,对身体好,买了一大堆,我看小姑娘大晚上在外面值班挺辛苦的,就想着犒劳一下……”
伊念微拧了拧眉:“那你叫她进来是?”
“念爷,这可不是我的主意,他们都有份儿。这不是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聚一聚,光是我们唱歌有什么意思,就想叫小姑娘进来助助兴……”
于是误会解开,伊念微恢复了气定神闲,问南安:“知道了吗?”
南安回答:“知道了。”
“以后还敢随便喝别人递过来的饮料吗?”
南安迟疑了一下,感觉到脑袋上的手的威慑,终于聪明了一回,说:“不敢了。”
伊念微心满意足地拍拍她的脑袋,以示鼓励。
南安慢吞吞说:“难喝。”
伊念微动作一顿,杀人心再起。
程卢雨有些心惊地观完南安和这位看起来十分厉害的人物的交锋,觉得他可能气出内伤,敬畏的心理淡下去一点,才发现他和南安的距离太近了,像是占南安便宜,但想到他刚刚正义凛然的行径,一时不好决断。
南安两手抱着一个玻璃杯,问:“老板们还继续唱歌吗?”
老板们面面相觑,想唱又不敢唱。见没人说话,南安站起来,要去点歌台。张老板抬起手劝道:“妹妹……”
伊念微横他一眼,反手握住南安,把她拽回沙发:“你唱了,老板们还唱什么?你付钱还是老板付?”
老板们一边说不敢当,一边暗自庆幸没让小姑娘唱歌,一边围在点歌台旁点歌。
“他们唱,我们听。”伊念微对南安解释。
“好的。”南安顺从。
“你朋友唱吗?”伊念微又问。
南安看了看他,在心里疑惑他为什么不直接问程卢雨。
那个声音打了个哈欠,说,有什么关系?
南安便倾身问程卢雨:“你要唱吗?”她尽量离程卢雨近些,也就离伊念微近了些。
伊念微身子后倾,假装方便两人交流,暗自心猿意马地享受少女若有似无的亲近。
程卢雨当然是不唱的。她还没有神经粗到这种地步。
南安问完话,看到伊念微靠着沙发背的动作,感到一丝怪异。
哪怪?那个声音问。
手,南安说。
伊念微正失神时,面前出现一个玻璃杯,捧着玻璃杯的两只手小巧白嫩,往上是少女淡然而认真的目光。
“谢谢你刚刚提醒我。”南安说,两只手捧着杯子更往前方伸去,几乎朝着程卢雨的手边。
伊念微点点头,左手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完,差点哽住。
南安体贴地接过空杯子,放到桌上,旁边是她刚刚喝了一口的杯子,只剩下了一半。
“啤酒加泡腾片,真的很难喝。”
伊念微很想捂住自己酸到失去知觉的牙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妹,伸出食指摆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困?”南安凑近了一点,小声问。
在一些时候,当人的各项感官同时受到一些剧烈的冲击时,很难一下子从那些复杂的刺激中分辨出最致命的一个。就如现在,伊念微的胃里酸得冒泡,喉咙呛着一口酒气该咽不咽的,牙齿从根部酸得晃动,视线被南安半边的脸占据,耳边是南安呼出的热气,鼻尖是南安蓝色发丝的香气,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卷曲的发丝划过,挠得心里又痒又麻。因此,只有当南安问出这句话时,他才后知后觉地从这众多感觉中分辨出一缕困顿。困意萦绕在他脑后方,并且因为他的辨识愈演愈烈。他想抓住南安的手,或者胳膊,或者衣服,或者随便什么,只要抓住她就好。但他不知何时放下的手仿佛切断了和他大脑的连接,甚至就连他的大脑,也逐渐切断和外界的连接。
南安握住他的右手,诚恳地建议到:“不要随便喝别人给你的饮料。”
伊念微想咧开嘴笑一笑,因为他的小姑娘真是机灵又聪慧,但他终于失去了力气,映入脑海的最后一丝清明,是少女细嫩的双手捧起他粗糙的右手,他清楚地感受到右手动了动,仍只能任凭那双小手连同垂落的深蓝色发丝一并溜走。
程卢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上一秒这个危险男人还在喝酒,下一秒就睡得像条死狗,她听闻过很多次,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有人一杯倒。
注意到这边情况的几位老板纷纷停下歌喉。消音不干净的伴奏里,柯受良断断续续唱着“……别想不开,老天自有——”。
张老板默默按了静音,想不开,谁遇到这种事都想不开。他只想好好唱歌,为什么黑社会老板会疑似被服务小妹迷晕,为什么黑社会老板会来这个包间,为什么他要请这个小妹妹进门,为什么他老婆不在他要来唱歌?
南安疑惑地问:“老板们还唱吗?”
老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要不,”南安提议,“我再唱一首给大家助助兴?”
“咳,老李啊,你老婆不是打电话催了吗?”
“对,你儿子不是也该睡了?”
老板们三言两语,为彼此找出不宜晚归的十个理由,很快逃离案发地。只要他们跑得快,这位爷就怪不到他们头上。
今晚的最大老板昏迷不醒,服务的包间人走茶凉,在南安看来,没有什么情况比眼下更适合提前下班。
门外候着的小弟先是看见鱼贯而出的几位老板,还在心里嘀咕老大这是要光天化日干什么吗。跟着看到携手而出的姐妹俩,寻思这不能够吧,有点快啊?然后才听到矮个子的小妹妹说:“他睡着了,估计明天早上十点醒,你们没事的话建议也直接休息。”
小弟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南安头也不回地说:“我下的药我清楚。”
南安在更衣室门口被伊念微的小弟堵住,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再三确定药物没有别的副作用,人确实最晚明早十点就醒,留了她俩电话,才放她们俩离开。
南安心想这几个小弟还挺沉得住气,没有直接冲进更衣室问。
程卢雨略显不安地问:“他们之后不会再找我们事吧?”
南安想了想:“找你干什么?”
程卢雨有点不敢相信地轻轻推了她一下:“找你不就是找我?”
“也是。”南安轻笑,“吃宵夜吗?”
两人从厨房后门出去,这里是一条堆放垃圾的小巷子,时常有野猫老鼠出没,但是出了巷子就是一段摆满路边摊的夜市。程卢雨不依不饶地打趣道:“别以为用宵夜能糊弄我,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出了事就和你撇清关系的人?”
“那倒不是。”南安假装正经。
“那是什么?”
南安不说只笑。直到她们进了程卢雨的家门,南安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进屋,南安敏锐地闻到一股烟味儿。程卢雨把宵夜放在茶几上,废纸篓里有着黑黑白白的痕迹。
程卢雨变了脸色,大叫道:“程路宇!”
南安受不了这声音,按着太阳穴,踢过来一个小凳子,在茶几旁坐下,当一个真君子的看客。
和南安这种独生子女不同,程卢雨家里还有一个小她几岁的弟弟,现在刚上初中。相同的是,她们都可以说是没有父母。南安的父母各自再婚,她的存在成了一段不堪往事的见证,自然越少联系越好。程卢雨则是十岁时父亲失踪,接着母亲在她初中时病逝。辗转过一些亲戚家,始终觉得寄人篱下、诸事不便,挣扎良久。起初,亲戚也会负责任地跑出来找她,同情她生活艰苦,对她多有关心,但当收养的野狗没有想象中驯良时,就没有人在意了,人总还是要先顾好自己的生活。程卢雨初中毕业就正式搬了出来,在高中开学的前一天,在家门口捡到了她都忘了上一次仔细看他是什么时候的弟弟。她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好姐姐,不然不会把弟弟丢在别人家里自己出走,但面对那个背着大书包、怯生生叫她“姐”的小屁孩,也做不出让他大晚上滚回别人家的举动。
“别指望我照顾你。”程卢雨这么说,然后把自己的东西铺到地上,让程路宇滚到床上。没两天,和南安从学校偷回一张课桌,摆上南安恭喜她弟乔迁新居的台灯。赚到新钱,先留给程路宇自己交学费、吃饭。程路宇考上了初中,她就换了一个离学校近的房子,还多了一个房间。
当然,这都是从南安的视角看,她和程卢雨她弟没什么来往,印象里是个乖巧的好学生,没了,光这点就足以让她敬而远之了。因此她天然地无条件偏向程卢雨。
程卢雨又叫了两声,从她弟的屋子传出衣物摩擦的声音,而后是没轻没重的拖鞋声,停顿,门开了。
南安嘬了一口小面,好整以暇地看程路宇的表情。他眯着眼,揉着头发,打着哈欠,一副已经在被窝里睡着刚被人吵醒的样子。形是有了,神还差点。而且一开口就露怯。他声音清明又心虚,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程卢雨不屑配合他拙劣的演技,问:“抽烟了?”
“什么抽烟?”
程卢雨上前两步,抓着她弟的领子,把小孩摁到墙头,脚尖还离地几厘米,说:“别跟我装蒜。”
程路宇的委屈这才有点实际了,要哭不哭的。
“我真不知道你说什么。”
程卢雨“啧”了一声,很没有耐心,揪着他的领子到茶几边,指着废纸篓里的那点痕迹问:“看见了吗?”
程路宇还没回答,接着被她踉踉跄跄拽到靠窗的位置,把他头往窗口的台子上压,问:“闻见了吗?”
然后程卢雨掰着她弟的脑袋,弯下腰来平视他,让他看清她的表情:“还想狡辩吗?”
程路宇咬着嘴唇,泪眼汪汪地不敢看她。
“说话!”程卢雨烦躁地吼道。
“抽……抽了。”
眼泪是很奇妙的事情,它作为五感之一的证据,也许来源于它可以在人屏息时咽回肚子,但只要一开口,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这点南安深有体会。她默默喝了口汤,注视着姐弟俩。
得到答案的程卢雨放开小男孩,头一扭,说:“都拿出来。”
程路宇抹了把眼泪,抽着鼻子,小跑回房间,一通翻箱倒柜,抱着三四盒烟出来,还有一个打火机。
“放这儿吧。”程卢雨下巴点点茶几,看也不看他,“滚吧。”
南安被汤呛了一下,随手拿起桌上的纸杯,倒了凉白开喝。
程路宇两个手握着小拳头,站在原地不肯回去。程卢雨面无表情地吃着饭:“怎么?不服气?”
程路宇擦擦眼泪,说:“你都不问问我——”
“我问你什么?有什么好问的?问你上初中了觉得自己长本事了能学坏了?”
程路宇分辩道:“不是,我——”
“今天敢抽烟,明天是不是就想上树?”
“我没有——”
“你现在这样子跟你爸简直一模一样。”程卢雨冷笑。
“我跟他不一样!”程路宇大喊。
南安熟练地按住太阳穴,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
“明明是你!明明是你抽烟喝酒干坏事!你都可以我凭什么不行?你才和他一样!”程路宇眼泪又夺眶而出,“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他义正言辞地指出这一点,觉得自己拿捏住了最大的把柄。
程卢雨终于抬起眼皮看他,就像那天晚上看到他站在自己家门口时,她说:“我有没有说过‘别指望我照顾你’?”
南安端起纸碗,回味了一下残留的口感,埋头拨拉干净里面的小料,心里唉声叹气。
程路宇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说。他以为他是她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他们应该相依为命,互相关照。他们之前不是一直这样吗?为什么她会这么说,就像,就像她真的不在乎自己。
程路宇不敢想下去,眼睛通红地喊:“我讨厌你!”说罢夺门而出,门摔得震天响。
南安太阳穴跳完,摆好筷子,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她喝了一口凉白开,回味了一下,“虽然我没见过你爸,但你刚刚表现挺差的。”
程卢雨被她说得没脾气,反而无力地笑了:“我能说都怪他吗?”
南安站起来,点了点头:“这次可以,下次不行。”她拍拍程卢雨的肩,向外走去,“别做他做过的事。等我电话。”
程卢雨闷声答应。
南安出门前顺手拿了一盒烟揣兜里,嘴里嘀咕:“小小年纪,眼光不错。”浑然不觉自己一个未成年说这话有什么不妥。
程卢雨烦躁地挠挠头发,习惯性拿出自己的烟盒,等烟叼进嘴里,她又吐了出来。饭也吃不下去,干脆放进冰箱。冰箱旁是一个层层放满杂物的架子,她从架子上找到一个纸箱,堆在最里面。吹掉一层灰,里面是一张程路宇刚出生不久的全家福。她年纪小,脸上的表情懵懵的。爸爸妈妈不知道为什么笑得很开心。她的手轻轻抚过照片上的妈妈,她怀里的程路宇,最后是自己。和人渣成为亲人的一个坏处就是,从此你的欢喜都要靠他施舍。程卢雨握紧拳头,对着墙角的沙包打了起来。
走出老旧公寓楼的大门,是一段漆黑的巷子,走出两百米,大概才勉强到一条马路。南安拿出手机当手电筒,走到巷子中央,看到了靠墙蹲着流泪的弟弟。天气逐渐转凉了,晚风有点大,南安在他身边跺跺脚,点着一根烟。
你什么时候会抽烟的?那个声音问。
你怎么不问我什么时候会化妆的?
忘了。
肌肉记忆。南安说。
哦,就是不过脑子是吧。
南安抽了一口,细细体会了一下小烟枪的快感,左手夹着烟递给他:“来口?”
程路宇不说话,他知道这个人和他姐是一伙的,他决定讨厌她。南安把烟嘴凑到他跟前,他就转了个方向。
“她刚不该那么对你,我替她向你道歉。第一次被人举起来吧?一般我们不对自己人这么干。”南安又吸了一口说,“不过你姐是个例外,你姐就是那种,生起气来连自己都砍。”说着南安笑了一下,“不过我跟她认识有五六年了吧,第一回见她这么生气。”
程路宇不说话。别以为说好话他就会改变主意。
南安用脚尖踢踢他:“再不说话我把你喝酒的事也告诉她。”
程路宇这才仰头看她,一双眼睛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又圆又红。她果然好讨厌。
“不是第一次。”程路宇喑哑着嗓子不情不愿地说。
“什么?”
“不是第一次被人揪着领子举起来。”
南安这才把注意力从烟头放回他身上。
“在学校?”
“放学路上。”
“你读的学校应该不错吧,学费大几万呢?”南安半真半假地说。
“是附近的学校。在我回家路上把我堵到墙角,让我给他们钱。”
“然后呢?”
“他们把我吃饭的钱拿走了,让我下周一给他们五百块钱,还把我衣服脱了拍照,说不听话就把照片发给我的老师同学。”
“他们几个人?”南安问。
“五个。”
“高中生吗?”
“嗯。”
“哦。”南安表示知道了。
程路宇等了一会儿,南安都没有说话,刚对她恢复的好感又降了下去,她听完了就没什么表示吗?!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南安开口问道:“这和你抽烟喝酒有什么关系?”
程路宇又不说话了。讨厌!讨厌死了!
南安再踢踢他。程路宇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凶道:“要你管!”
如果他不是程卢雨的弟弟,如果程卢雨不是南安的朋友,她的确懒得管。不过她也懒得做这种幼稚的“要你管!”“我就管!”的争辩,把烟头对着墙拧灭,抬脚往大街的方向走。
程路宇看着她果断的背影,愣了一下,小碎步跟上:“你要去哪?”
南安随手把烟扔在街口的垃圾桶,说:“回家啊。”
“那我呢?”程路宇惊呼。
南安停下来看他,一副揣摩的样子:“你不会觉得我是专门出来找你的吧?”
程路宇不说话。他瞪圆眼睛的样子实在太像一只兔子了。南安能从那里面读出小孩子的控诉。
南安忍不住笑出声,边走边说:“我家没人,你想来也可以。”
“那我姐呢?”
南安瞥他一眼,掏出手机给程卢雨打了电话。
“人我带回家了,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
对面不知道嘱咐了什么,南安应了几声,最后让她早休息。
程路宇觉得这个电话太草率了。
他停下脚步:“我还没有答应跟你回家!”
南安脚步不停:“随便。”
程路宇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走得实在是果断了,完全没有回头的可能,在回家和睡大街之中纠结了一会儿,迈着小碎步跟在南安后头。勉为其难,勉为其难。
“你跟我姐是怎么认识的?”程路宇努力跟上南安的脚步,喘着气,磕磕绊绊地问。
“路过。”南安言简意赅。
“路过?”
“我在垃圾堆旁边坐着,她从旁边路过,问我‘你要不要当我爸’,我说‘好’。”南安说完,自己都没憋住笑了。
程路宇脸挤成一团,嫌弃南安把他当小孩儿骗。
南安侧过头,笑意还没收回去:“真的。”
“她为什么要你当她爸?你为什么在垃圾堆旁边坐着?你为什么会答应?”小男生劈里啪啦地质问。
南安说:“这样,我们轮着来,你先说你为什么好好的突然抽烟喝酒。”
程路宇不说话。南安笑着摇摇头,不去看他。又走了一段路,男生细小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
“我姐……我姐好厉害。”
“嗯哼。”
“我想变得跟她一样。”
这是什么逻辑?南安脚步停顿了一下,消化这个消息。程路宇跟着停下脚步喘气,两边脸已经红成一片,羞愤地想,这个讨厌的人一定会说些讨厌的话。
然而只有这一下,南安很快恢复了步伐,重新开始说话,她说话的语调还是那样没有起伏,既没有嘲笑,也没有惊奇,陈述事实一样。
“所以你觉得只要你开始学她抽烟喝酒,就能跟她一样厉害,那些混混就会害怕你?”
程路宇想解释这中间的逻辑链其实复杂而严谨,动机和目标也不决然如她所说,但不想再深入探讨,含混地点头:“嗯。”
得到肯定,南安反应平平:“哦,下次别让你姐发现,可以在楼下草丛边抽。盛过酒的杯子要么销毁,要么洗净。”别像今天这样,她都能喝出是什么酒。
“我……我今天也是第一次。我以后都不会了。”程路宇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忙着表明自己没有坏心。
南安是真诚地给他建议。她不觉得小孩子学这些是什么大问题,当然也许有各种各样的影响,但这个伤害不见得比一些更凶残迫切的事危害大,比如被那五个高中混混勒索。更何况他有一个常人难以理解但良好的动机,这很难得,大多数人第一次抽烟和喝酒只是因为无聊,或者旁人的怂恿,比如她,或者他姐,与之相比想要成为一个厉害的人去压制搞破坏的人几乎算是高尚了。另外她和他姐也确实没给孩子做好表率,怎么能说是小孩的错呢?不过什么人上了初中还相信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呢?她在破坏假象和维护天真这两个决断中摇摆不定。
“我已经说了,到你了。”程路宇怕她耍赖,勇敢地拽着她的胳膊。
南安把他手拍掉,说:“她为什么要我当你爸?”
“她爸。”
“你俩不是一个爸?”
“但听起来不一样!”程路宇才不想让这个讨厌的姐姐的朋友占他便宜。
“好吧,她为什么要我当她爸,因为那年她爸卷走家里值钱的东西跑路了。她妈要挣钱,要照顾她弟,也就是你,去不了家长会。而老师跟她说,‘你家长要是再不来,下学期你也别来了’。所以她就找我去给她参加家长会。”
程路宇的表情失落下来,抿着嘴不说话。
“你还小,她知道不怪你。”南安说。
程路宇低声说:“可是,可是她也不爱我。”
南安拍拍他的肩膀:“我先说一句无关的话,没有人应该仅仅因为血缘就去‘爱’上某人。很多人会这么做,但这不是某种和‘地球是圆的’一样的准则。回到爱不爱这件事,我持不同意见。”
他们已经到了南安的家楼下,这是一个配备保安、门禁卡、照明灯,甚至还有楼梯的小区。南安领他进了门,让他去洗澡,自己拿了件长衣服让他当睡衣。
等他要去睡觉时,眼睛已经不是那么红肿了。南安顺口安慰了几句,让他睡在客厅。睡觉前,程路宇迷迷糊糊地说:“你走了正门。”
南安拍拍他的脑袋,对方说完已经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南安走向卫生间,在心里说,这小孩也算不太笨。
那个声音说,在你给人当心灵导师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计划的第一步。
南安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那个声音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说。
南安说,你知道我现在想说什么吗?
那个声音说,我知道,我还知道就算我让你不要说,你反正还是会说。
南安深呼吸,我可太想念另一个声音了。
南安打开门,走进去。
“嗷!”
接近中午的时候,南安已经和程路宇达成共识,解释清楚原委,互相理解,结束。他希望他姐能多关心她,小事情,南安会在旁边提醒;程卢雨害怕她弟会重蹈她爸的覆辙,堕落、绝望、离她而去,没问题,南安会在旁边看着。计划的第一步,确保程卢雨身边有可靠的人,家人,可以说,一个像她对南安一样对她的人。程路宇,姑且算是个人选。
程路宇还不知道自己被面前的人列为考察对象,矜持地坐在餐桌旁喝着可乐,眼睛不安分地转着。
“如果你想看着门,你可以看着门,只要别这样看我。”南安佯装受不了地说。
程路宇又红了脸。南安心里给他的可靠度打了大大的叉。
“我看门干嘛?”程路宇嘴硬。
南安正要开口,门铃响起,程路宇立刻跳下凳子飞奔去开门:“姐——”等他看清来人,表情垮了下来,不满地问,“你是谁?”
按门铃的男人眯着眼问:“你又是谁?”
“南安——”程路宇朝屋里喊。
南安不客气地打他的头:“叫姐。”她在门口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
整洁端庄的衬衫西装,身形挺拔,左手捧花,他的面貌也可以说俊俏,就是嘴边的烟有点破坏整体的乖巧,不过,是南安在路上遇到会畅想他们恋爱可能的一类。南安把心思收敛在脑子里,微微端着点姿态,问:“你是哪位?”
岂料对方立刻气得跳脚,上前一步质问:“你不记得我是谁?!”语气活像南安前一晚睡了他不给钱。
南安警惕地后撤一步。程路宇很有勇气地挡在她身前,她决定为此给他加几分。
“说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叔叔快走吧。”
男人恨恨地咬着烟头,盯着小屁孩问:“你和她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倒是无伤大雅,南安正要回答,就感到程路宇抱住了她的胳膊说:“我们是一家人!你又是谁?”
男人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空着的手指着南安的胳膊说:“你给我松开!”
好胜心被挑起的小男生抱得更紧:“我不!”
南安心里怎么想不好说,程路宇的某缕思绪觉得自己这刻英勇极了,一定给这个姐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抱着南安的动作都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了。
男人又气又急,心里把小屁孩的手剁下来削了八百次。目光带刀,看得程路宇都有点害怕了。这时,南安双手握住了男人伸出来的手,翻到手背,又翻到手心。程路宇能随着她的动作看到那上面的几道疤,最长的一道从手背的指关节划过整个手掌,一直到手心底部和手腕相连接的正中央。程路宇抓南安的手愈发紧了,盯着这个从许多角度看都危险极了的不速之客。
“我想起来了。”南安说,“你是昨天晚上那个。”
什么“昨天晚上那个”,哪有人这么形容的,这还有小孩呢,说得像什么似的。伊念微没好气地缩回手,推开她自觉地走进屋里,希望耳根泛起的一点绯色能被流通的空气尽快吹散。
看人进了门,南安也没说什么,关上门,把自己胳膊解救出来,认真地对程路宇说:“不要随便抱别人。”
程路宇心虚地移开视线:“你又不是别人。”
南安思索一下,改口:“不要随便抱我。”
程路宇“哒哒哒”跑开,用一种又是说给自己听又想让某人听到的音量说:“嘁,谁想抱啊!”
南安在心里欣慰地点头,觉得这次沟通很有成效。她接着看向沙发上的人,却有点犯难。
你觉得他是来干嘛的?南安心里问。
你问呗。那个声音说。
“你是——”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南安谦让道:“你先说。”
伊念微把手上一捧小花递给她,说:“给你。”
南安接过花:“谢谢。”
伊念微听了,手不松开花:“你就不问问为什么吗?”
这需要问为什么吗?南安在心里问。
这个问题不是某个需要解决的事情的一环,所以南安没什么追究缘由的意识。这是一些她认为接受就好了的情况。至于对方误会了什么,并不在她关心的范围内。
那个声音说,你问我有用吗?
你好没用。
彼此彼此。
南安顺从地问:“那,为什么?”
伊念微满意地丢下花:“你昨天给我下药了吧?”
旁边偷听的程路宇喷了一桌子可乐。
南安斜睨了他一眼,程路宇赶紧找纸巾擦干净。
南安说:“下了。”
程路宇心里想,这是他该听的吗?
“托你的福,”伊念微坐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所以,我专程来感谢你。”
南安手指摩梭,回忆着伊念微右手上的伤疤的触感。
“程路宇,你去小区门口接你姐。”她说道。
程路宇磨磨蹭蹭地应了,还想再听听有什么他不能听的内容,但南安似乎打定主意等他出门再说。
门关上,南安说:“现在没有小孩在,你可以实话实说。”
伊念微笑了:“我骗你干嘛?”
“你说托我的福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
“我经常失眠,有什么问题吗?”
“吃药了吗?”
“我不想吃。”
“没人骗你吃吗?”
伊念微托着下巴注视她:“没人敢。”
南安顿住,说:“你是黑社会吗?”
“嘶——”伊念微缓缓靠住沙发背,“有段时间没听人这么叫了。”
“现在怎么叫?”
伊念微弯弯嘴角,显出玩味的神态:“特殊部门。”
“那,是黑社会吗?”
“是。”伊念微大方承认。
“但你不会因为我给你下药把我抓起来弄死?”
伊念微噎住,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吗?
“你想让我把你抓起来弄死?”
南安不看他,又抚了抚指尖,“遗憾。”她只是说。
而伊念微自始至终视线都没有离开过她。他近乎贪婪地享受光明正大望着她,让她切实感受到他的存在的时光。
“你这个部门,”南安说,“它致死率高吗?”
那个声音在南安心里警铃大作。
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把这个念头过于明显地表现出来。
我知道,下次不会了。
伊念微还在纠结到底要说高还是不高,南安已经换了话题:“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说到这个,”伊念微手掌拍了一下大腿,“格兰德有个服务生说她是老板的侄女,但就我所知这个老板没有侄女,你知道这个服务生是谁吗?”
南安心里叹气:“你认识格兰德的老板?”
“我就是格兰德的老板。”
真是概率学统治世界的一天。南安想。
“你想怎么样?”南安淡然地询问,仿佛他们讨论的话题和她毫无关系。
“我想……”
“南安!”程卢雨打开大门,冲到南安身边,浑身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南安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为两人介绍道:“程卢雨,伊念微——格兰德老板。”
程卢雨知道这是说她之前为应聘撒的谎暴露,沉声道:“你想怎么样?”
伊念微眯了眯眼,对程卢雨这副防贼的态度和两人高度同步的问句十分不爽。说到底,为什么南安会和这个女生关系密切?又想起之前小屁孩说他和南安是一家人,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程卢雨和程路宇两人身上盘旋,思索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比起眼神杀人,南安更希望事情有些实质性的进展,于是她坐下说:“我饿了。”
等外卖送来,四个人已经心平气和地坐在餐桌旁。程卢雨提醒南安这段时间不要走她那边的侧门,那边施工一直到明年六月。她也是从正门绕了好大一圈,不然也不会来迟,让某个危险人物登堂入室。当然她没有直接使用“危险人物”这个修辞,但她的确指责了南安警惕性不够强。伊念微和善地微笑,要警惕什么人,不会是我吧?
最终,伊念微说服程卢雨自己没有恶意,并且欢迎她们继续任职,只不过要去人事部把联系方式改为正确的地址和号码。伊念微吃过饭没有多留,贤惠地把他们的垃圾顺手带走。
程卢雨很严肃地询问南安,他的目的,他的身份,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南安只是说,她也不清楚。
她的确不清楚,她甚至都不关心。她希望程卢雨不要问得太过深入,这样她就不必把“即便他真的图谋不轨、杀人放火,又有什么关系?不如说他正是让我去死的契机。”这句话说得太明白。她不喜欢对朋友说谎,更愿意把这些涉及到生存信念的消息按计划发布。
过往的经验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生死一念间的意思是,求生和求死是两个无可沟通的群体,生活让一方沮丧的同时,死亡让另一方加倍沮丧。而程卢雨毫不意外地属于另一方。纵使她不认为死亡是一件称得上自私的事,也不必在拼尽全力活下去的人面前浪费良机。因为他们总会帮你,而你知道那些不过是徒劳。
伊念微走出南安家门时还是独自一人,出小区时身后就有一支小队了。小弟们看着明显心情不错的老大,暗自琢磨安眠药是不是真这么好使。
不过,他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接完一个电话,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他叹了口气,让人掉转车头,向与格兰德相反的地方开去。
“明天见。”他没忍住,还是给南安发了条短信。不一会,对面的消息回过来。
“你是哪位?”
伊念微把手机摔到旁边人身上。
一中的后门,每天只在上下学期间定点开放,制服统一的学生像沙丁鱼群般浩浩荡荡地挤出来。尤其在中午的时候,这个狭小的后门可以直接抵达广受学生喜爱的路边小摊。穿过那些小摊往深处走,隔上几米就有一个居民区的入口。这边的小区属于老旧的家属楼,六七层高,水泥裸露的外墙,窗边往往贴着补习或托管的招牌广告,大部分学生的身影自此处消失。继续向前,行人逐渐稀少,偶有一两条小巷子,里面是人烟罕至的老旧店铺和锈迹斑斑的卷帘门。如果有勇者安然穿过这条巷子,便可以来到一个保留了城中村风貌的市场,旁边是一栋两层高的小吃城。这是那种给真正的体力劳动者实惠丰盛的用餐体验的地方,正是给勇者的最好嘉奖。从这里往后,便远离了一中的范围。就像是一道屏障,或者羊吃草问题中的那根绳子,一中的学生们以学校为原点向周围分散,这里就是他们所到达最远的地方。
程路宇大概在居民区的位置,迎面遇到了张超和另外两个人,他们身上穿着不知从哪来的一中校服,两个人一左一右夹着他,张超在他前方带路。他们动作一点也不隐晦,但制服很好地做了掩护。当你和穿着同样衣服的人走在一起时,不只其他人会觉得你们是同伴,就连你自己都会逐渐怀疑是否是他们的一员,这正是大多数学校设计制服的目的。程路宇有一瞬间也陷入这样的幻觉中,但他感到了自己手心握着的纸币的棱角,很快认清现实,他是来给他们交钱的。
张超带着他穿过那条空巷,走到一家看起来闭门很久的门面店旁,卷帘门上用喷漆画着典型的街头涂鸦。这是一条更小的巷子,大概只够两个人并肩通过,前面是一条死路。里面站着另外两个人。他们没有穿校服。
张超在巷口把程路宇踹进巷子里,力道大得险些让程路宇栽倒。
里面的两个人,一人一边抓着程路宇的胳膊,把他的身体扳向张超。
“钱带了吗?”张超拿出根烟问。
程路宇点头。
张超使了个眼色,身边给他点完烟的人走到程路宇面前。
程路宇抬起胳膊,张开手心,里面是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币,蓝紫色的五元钱。
拿钱的人叫了声“超哥”,张超问:“其他钱呢?”
程路宇克制住害怕的抖动,尽力模仿着某个矮子的云淡风轻,说:“没了。”
张超把烟踩灭,一把上前揪着程路宇的领子威胁道:“你耍我?”
“如果你自取其辱,就算不上耍你。”清亮的女声从他斜后方传来。
张超转过身,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高挑短发的女生,直直地向他们走来。然后再偏过头,旁边的高墙上骑着一个穿着短裙和紧身裤的小妹妹。
张超的视线在小妹妹裙子遮不到的大腿上停留了一会儿,转过头轻蔑地笑笑,拍拍程路宇的脸蛋:“老子给了你三天,你叫来俩妹妹?给大伙招嫖呢?也不够分啊!”一颗石头砸在他的手背上。
南安放下手,礼貌地微笑道:“算起来你们高一,该叫我们学姐。”
张超另一只手摸了摸被打倒的地方,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在床上让我叫你什么都行。”
南安也不恼,提起裙摆做作地扇了扇风,大腿根半露不露的,说:“看你能不能走到床上吧。”
被擎制住的程路宇君子地低头眨了眨眼,搞什么呀,当时可没说有这一出啊?
程卢雨一直没有动作,直到南安放好裙摆,猛然向张超扑去。张超理所应当地松开程路宇,闪身往空档躲避。其他四个人犹豫不决,似乎觉得张超一个人可以搞定,他们插手要么显得张超不够君子,要么显得不够老子,哪一个都让他们不好做。不过,在张超以难以翻身的姿势被程卢雨膝盖抵着后背时,两个没有抓着程路宇的人有点蠢蠢欲动了。这时,一颗石头砸在他们脚下。
“他拼命我可以理解,你们拼命从我的角度就很难明白了。”南安漫不经心地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好像谈论指甲油的颜色一样,她想起自己在原来的世界已经很久没涂过指甲油了,“你们这大半个月打劫的数目,得有大几千了吧?张超除了请你们吃几顿烧烤,连海底捞都没带你们去过。你们从来没有想过,那些钱都哪儿去了吗?”
她抬起眼皮,真的好奇似的歪着头问:“就算其他人不在意,高安常,你这么聪明,不会觉得这是正常的吧?”
显然不是高安常的人恼羞成怒地吼道:“我们兄弟的事,你懂个屁!”
抓着程路宇的一个人也说道:“高哥,你不会信了她的鬼话吧?”
南安慢吞吞撑起身子站起来,从远处看,像一个天真无邪踩着马路牙子的小姑娘。
“真的吗?”她的语气也天真,让人觉得她只是单纯地疑惑。
向她吼的人已经上前帮着程卢雨赶走,趁机把张超解救出来,然后替他对上程卢雨。
还有一个人没有动手,程路宇觉得,他应该就是那个高安常了。
高安常的手上捏着那五块钱,他仰头看了看墙上的少女,她站得一点也不稳,两手伸平,左右乱晃。墙头有的地方长了藓,坑坑洼洼的,她一个不小心,就会从上面摔下来,难保不会骨折。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这些,甚至让人看着胆颤心惊地跳了一步。他收回视线,看向靠在墙角大口喘气的张超。
“但是,超哥,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我也不是想要,你肯定有你的安排,就是问一句,钱呢?”
“高哥!”擒着程路宇的人劝道。
“大头刚才不是还说‘五百块钱一人一百’吗?你还想平分呢。我现在只是问问。”
被叫做“大头”的人不说话了。南安摸着下巴仔细瞧了瞧,他除了脑袋光一点,头也不是很大呀。
张超朝地上啐了一口血。南安嫌弃地瘪嘴,好没素质。
“你什么意思?”
高安常耸耸肩:“没什么意思。”
“钱我有安排,是兄弟就跟我抓了这婊子!等会儿再收拾上面那个。”
大头脚下蹭了几步,看看张超,再看看高安常,咬牙跺脚,松手去抓程卢雨。剩下一个抓着程路宇,放也不是,抓也不是。
南安感到一丝欣慰,拍拍衣服口袋说:“聪明人知道谁有钱。”
高安常说:“你想我怎么做?”
“做个交易,你们想从这小孩身上拿五百,我带了一千。教训一下张超,钱就是你的,你还能反手当老大。我觉得不亏。”
高安常没有表态,看向剩下的那个人:“你呢?我可以保证以后有钱平分。”
那个人做了下心理斗争,咬牙道:“妈的,跟谁不是跟!”
恢复自由的程路宇活动了一下胳膊,跑到墙根底下,向上张开手。
南安低下头看他。两人对视了几秒。
最后,程路宇先败下阵来:“你不下来吗?”
南安往下踢了个石头:“我下去干嘛?”
程路宇红着脸背过身,好心没好报,讨厌。
三对三的局面以张超三人被一对一摁在地上收场。
程卢雨对高安常两人点头,喘着气说:“谢了。”高安常没有理会,倒是另一个人不知为何有点不好意思,黝黑的脸上泛出一点红晕。
程路宇又看了看南安,确定她没有下来的意思,走到张超面前,伸出手,说:“手机。”
张超轻蔑地笑了。程卢雨不多废话,从后面反握着张超的胳膊,把人推到墙角,一点不客气地搜。
张超还见缝插针地说:“妹妹摸得我都硬了。”
程卢雨不吃这套,摸到手机递给她弟。
这边程路宇在删手机上的照片,被高安常按住的刺头恼怒地喊道:“高安常,我算是看错你了!你个墙头草,真不是个东西!你这么做的时候想过超哥吗?”
高安常手上用了点力,让他老实点,轻巧地问:“你这么为超哥卖命,他吞钱的时候想过你吗?”
大头被按着,仍然劝道:“高哥,你有话好好说,大家兄弟一场,不能因为一个小妞的话就自己人打起来。你现在放了我们,超哥还能原谅你。”
南安“哗”一下,从墙头扔下不知道哪来的三块破布,说:“把嘴堵上,吵。”
程路宇把所有照片都删了,这才把手机还回去。
高安常顿了顿,道:“他还有一个联网备份。”他把人手腕绑好,自己拿过手机走到张超面前,拿出张超嘴里的布,问:“密码是多少?”
张超咧嘴,弥漫血色的口腔看着骇人。他粗着嗓子说:“你真是个狗东西。”
高安常面色不改,继续问:“密码。”
南安无趣地坐在墙头,歪着脑袋说:“高利贷。”
张超面色突变,凶狠地盯着南安。
南安数着地上的砖块说:“你不仅借了高利贷,还拿他们四个做担保人。你们不知道这事吧?可惜手印儿清清楚楚盖着,有一回喝酒全喝蒙了吧?醒来头疼得要命,哪顾得上手上一点红印呢?”
“你放屁!”张超喊道。
南安揉着耳朵,让高安常把他嘴堵上,对程路宇说:“手机拿来。”
高安常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转过来问张超:“高利贷?”
张超僵硬地骂:“臭婊子说什么你都信?”
“啪”,一颗石头裹着张白纸砸到了张超嘴上。
高安常拿起来看,白纸黑字写着五万,借款人张超,担保人他们四个的签名,上面盖着红手印。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张超模仿他们的字迹,因为经常互相抄作业,他们五个特意学了对方的笔迹来蒙混过关。谁能想到有一天会用在这种事上?
他讽刺地看向张超,对面现在倒是不说话了。
南安遗憾地咂嘴,怎么不继续说了?她都准备好讲自己是怎么在KTV碰上张超的债主老板,如何运用自己高超地套话技巧问出张超的消息,又如何在三首歌的时间里让老板泪流满面地把借条交给她,甚至准备好当场展示歌喉。可惜没人往下问了,南安只好把这些光辉历史撒向空中飘散如烟。
没一会儿,南安把手机扔到地上,说搞定了,还善意地提醒张超:“下回备忘录记密码别太直接。”
如此,他们和张超的事就算了结了。程卢雨收到南安的手势,把人放了。
张超高声放了狠话:“你们都给老子等着!”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看也不看大头他们。
高安常本来还想和张超好好对峙,没想到程卢雨会突然把人放走。剩下两个人留着也没什么用,他给旁边示意,松开了大头两人。大头他们看起来颇受打击,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高安常走到墙边:“你可以下来了。”
南安点头:“那你接着我。”
程路宇心里不爽,刚刚是谁不要人接来着?
高安常反应过来之前,就张开了手臂,他愣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然而少女的裙摆擦肩而过,南安自己稳稳地落在他身边。
高安常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看她:“钱呢?”
南安暗道太直接了,没意思,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红色的钞票给他:“十张,你数数吧。”
高安常下意识地接过,脑子里回放少女的那只手,她的手腕太细了,食指和拇指就可以轻易圈起来,白色的手套更显得她的骨节分明。也许是这个年纪男生难免的冲动,高安常差点想真的上手握握看。
十张钞票,高安常自己拿了五张,剩下的给另一个人。
“超哥那边怎么办?”那个人有些迟疑地道。
高安常拍拍他的肩:“做都做了,我有办法。”
那人还想说什么,忽然巷口一阵杂乱的脚步。高安常以为是张超这么快就带着人杀回来了,却看到两个穿着常服的中年人走来,其中一个亮着证件。
“警察,你们谁报的警?”
南安上前一步,高高举着手:“我。”
伊念微在南安进派出所的时候接到了手下的电话,十五分钟后赶到了东城一区的派出所,正好和程路宇打了照面。程路宇不认识他,他也没有闲工夫问候小屁孩。在紧窄的办公区,矮矮小小的姑娘在几摞文件旁显得格外娇弱。旁边是她的好友,浑身是伤。小姑娘自己眼眶和鼻头红红的。他在这个地方第一次见小姑娘这蔫儿蔫儿的样子,勾起了他许多回忆,霎时心里的气愤都变成了心疼。气势凌人的步伐缓下来,走近想柔声问问出什么事了,就听到小姑娘对面的老男人说:“跟你说了刚烧开的,烫。”
南安浑身使劲,半是舒爽半是愉悦地擦掉眼泪,说:“确实烫。”
对面的王姓警官看到伊念微,站起来问:“你是?”
伊念微亮了个证件,王警官看了后,面色古怪地变了变,说是客气,又有点疏离,更远不到恭敬地招呼他。看起来单纯像是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
南安默默抿了口热水,伊念微今天穿回了夏威夷花衬衫,她虽然还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但这身衣服让人印象深刻。她又忍不住想一直盯着看。于是她换了个方向,盯着一道紧闭的门。在那里,高安常和另一个叫白蒙的不良高中生正在接收训话和盘查。如果高安常配合的话,他们就可能因为非法持有假币,勒索、殴打他人被拘留半个月。也许在这里,也许在少管所,无论如何,他们应该都学到了深重的一课,不要随便拿别人的钱,万一是假的呢。
高安常听着对面的文员讲述南安编织的故事,心里竟然还有点哭笑不得。她的版本中,高安常和白蒙找到程路宇,要他拿一千块钱真钞换他们手里的假钞,他姐知道了后,就赶来现场,结果被打,还有一个叫张超的同伙临时反叛,想独吞钱,但没成功,仓皇逃走。故事里程卢雨一直在挨打,她一直在大呼小叫,程路宇一直在沉默,假币是高安常,威胁是高安常,打架还是高安常。好在她还算有良心,说主谋是张超,她相信——
“我相信他们一定是被张超那个坏人胁迫的!”
他也没法说理,假币上一点别人的指纹都没有,难怪她戴着白手套,他还以为是女生爱美呢。
高安常为自己的念头笑了笑,在文员的奇怪注视下想,要不直接认了算了?
但文员接着问:“你今年多大了?”
高安常不太明白:“十六。”
文员打字的手停了一下,问:“什么时候过的生日?”
高安常开口要说,我不过生日,嘴边一溜,说:“忘了。”
文员嘟嘟囔囔翻找他的证件。与此同时,南安从伊念微那里了解到,高安常已经十六了,那么就可以负刑事责任。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让他蹲一年。”伊念微一点不觉得自己公然扬言行使特权的行为遭人记恨。
南安被热蒸汽熏得眼睛疼,把杯子放远了一点说:“倒也不用,还是个小孩,没了张超,吃一堑长一智就行。”她的语气,仿佛一个阿姨仁慈地关照小弟弟。在场的只有王警官瞥了她一眼,挺青春靓丽一小姑娘,怎么老气横秋的。
伊念微无所谓地点头,凑近了一点,小声说:“那我们来谈谈你从经理办公室偷走的十张假钞吧?”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南安很困惑。
那个声音说,装傻。
南安便疑惑地问:“什么假钞?”
程卢雨说:“是我偷的。”
南安意外地看了一眼程卢雨,在心里问,这下怎么办?
那个声音说,什么怎么办?
南安心里无奈,跟我装傻给谁看呢?要是放在以前,另一个声音早就把她嘲讽八百遍了。
伊念微则不满地瞥了程卢雨一眼,怎么哪都有这个女人?
他语气冷淡了点,说:“办公室门口有摄像头,当天只有她进去过。”
程卢雨立刻说:“是我让她偷的。”
伊念微气笑了,没完了是吧?
“是吗,你的意思是我抓你就行了,关个两三年你没意见吧?”
程卢雨摇头:“没有。”
伊念微当场就要招手叫王警官过来。
南安立马抱住他的手放在腿上,大喊:“我有!”她屁股离开凳子,微微半跪着,祈求地看着伊念微,问:“你想怎么样?”
伊念微差点信了她泪眼汪汪地注视,如果不是右手的伤疤在她的摩挲下实在很痒。他一方面享受南安的亲近,一方面又忧愁她不懂掌握和人交往的分寸,还有些许的嫉妒,这个叫程卢雨的人似乎出现在她出现的每一个场合每一个时间。
伊念微敛起心神,假意苦恼地说:“我想怎么样都行?”
南安不假思索:“你想怎么样都行。”
伊念微脑子里闪过许多激烈、色情、不可描述的想法,最终,他面色平静地说——
“等会,你等我先查查我得判几年。”南安后知后觉地拿出手机,人不应该打无准备的仗,不了解清楚怎么能和人谈条件呢?
伊念微忍着抽搐的嘴角,按住她的手机,说:“做我十天助理,这事就算过去了。”
南安问都不问助理的具体工作,便一口答应下来,保险起见,她问:“你保证不再追究这件事?也不会辞退我俩?”
伊念微坏心眼地挑眉:“你在跟我谈条件?”
南安握紧了他的手,又没忍住摸了摸他的疤,忙说:“当然不是,您尽管吩咐。”
伊念微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发自肺腑地柔声说:“真乖。”
在心里,南安说,真美,这疤。
那个声音满是憧憬地答应,会有的。
一旁的程卢雨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晚上,南安和这个叫伊念微的男人旁若无人的插科打诨,他们的举止对于萍水相逢的上下级来说是否过于亲密了呢?程卢雨的经验太少,只是隐约觉得不对劲,但看南安没什么不适的样子,程卢雨只好按下这点疑问,准备自己找机会学习。
没多久,白蒙和高安常分别被带出来。伊念微恋恋不舍抽出手,起身去找负责的警官询问。南安也有点放不下伤疤起伏的手感,她看着伊念微的背影,发现他动作如常,对于右手的伤疤没有要遮掩的样子。
那么为什么那天——
“能跟你说两句吗?”陌生的声音叫住南安。
南安转过来,虽然不记得,但从衣着和手铐判断出这人应该是高安常。
程卢雨见他过来,下意识地站在南安身边。南安顺势挽着她胳膊,没骨头似的靠在她身上点头。
高安常看着一脸淡然的南安,发现心里生不出气来。本来也是他们不对,怎么能怪人报警?他清了清嗓子,说:“怎么说我们也达成短暂的同盟了。”
南安点头:“嗯。”
高安常被这个闭口音呛了一肚子话回去,最后说:“你就这么报警栽赃我是不是不太讲义气?”说完就有点后悔,觉得语气是不是太重了,会不会听起来像发牢骚、太幼稚。
南安等了一会儿,说:“没啦?”
高安常脸红一阵,说不出话。
南安兴味索然地立直身子:“我还以为你要谢谢我呢,毕竟张超欠的高利贷,他肯定还不上,到时候倒霉的是你们。”
高安常这才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
程卢雨忍着笑意围观,觉得这小子现在的样子倒有点男高中生的可爱了。
南安又说:“不过照片的事,你的确帮了忙,所以你和你的新小弟可以不用担心这件事。”
高安常想纠正她,他没把白蒙当作小弟,他和张超不一样,不知为何他觉得这点十分重要。但他犹豫半天,错过了时机,此时再怎么说都显得古怪。他只好干巴巴地说:“谢谢。”
他是不是还是不服气?南安心里问。
那你安慰安慰他。那个声音说。
“至于张超,等你们出来,就会觉得还好自己进去了。”南安说。
得,当我没说。那个声音小声嘟囔。
高安常没被南安威胁式的话吓到,他有一些更关切的问题:“那,等我出来后还能见你吗?”
南安在心里算了算时间,说:“不一定。”
她说不一定,是单纯认为真的不一定。高安常却觉得这像是某种拒绝。他不死心地伸出手,说:“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南安看着他的手,少年人白净的右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指关节有一些老茧和划痕,手掌不算小,但他还在发育,这只手会生长得更厚重更稳当,跨过今天小小的这道坎,他终究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大人,拿起书本或牵着爱人,过上每个人都会有的平凡生活。他会好好地活着。
他不是我们的人。那个声音说。
高安常等待的时间已经有点久了。尴尬地氛围足够他把手缩回去,但南安没有说话,他就装作无感地伸着。
终于,南安动了。
“高安常同学是吧?”一双更大更粗糙的手握住他的手,捏他的力道差点让他绷不住表情叫出来。
伊念微站在南安和高安常之间,身躯把南安挡了个完全。“好好改造,再也不见!王警官,到时间了!别磨蹭了,赶紧把人带走!”
高安常被推着带走,他回头望了几次,终于在门要关上的时候,他看到女生朝他点了点头,说:“南安。”
南安。高安常回味着这个名字,脸上冒着傻气,笑出了声。
当他和白蒙踏出少管所的大门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临走前还对少管所里元旦的丰盛晚餐念念不忘。他在一中的门口蹲了一星期,也没看到之前被打劫的倒霉小子。托同学的同学的同学的同学打听,才知道他姐来带他办了转学。又拐了几个弯打听到他姐的学校,发现南安不是他姐。
“噢,你说南安啊?”和他姐同校的女生踩灭了烟头说,“运气不好,死了,都说是那姐弟俩害的呢。”
高安常甚至跑去了当时抓他进去的派出所问,王警官对他还有点印象,毕竟就那一次遇到“鬼见愁”,于是和和气气地调了档案,告诉他:“喏,意外路过凶杀现场,凶手为了杀人灭口,跟踪她到她家入室行凶,尸体喂海了。行了行了,多的你就别问了,别天天往派出所跑,这地儿是你随便来的吗?走吧你。”
他回到学校,白蒙急匆匆找到他,开口就是:“你知道张超杀了两个人,进看守所了吗?”
高安常晕乎乎地走到那条小巷子,站在那道墙边。他抬起头,仿佛还能看到南安手腕翻转,掀着裙摆的样子。
南安淡然而笃定地说:“那你接着我。”
高安常真的张开了双臂。一阵风吹过,墙头的叶子划过他的手臂,一如少女那日的裙边。
我那天要是接到她就好了。高安常想。但他到底没去捡起那片叶子。
当然,南安并不知道十几天之后的事情。现在是她当上所谓“助理”的第二天,她打着哈欠站在伊念微身边。就在今天早上,她因为翘课、不交作业、上课睡觉被教导主任叫了家长,她迷迷糊糊给伊念微打了电话,等的时候还靠着办公室墙睡着了。
伊念微到了学校,教导主任问:“你是她谁啊?”
“老板”两字浮出脑海,他咬着牙说:“她是我侄女。”
格兰德一众员工听闻此事,纷纷盛赞:“老板对亲侄女就是不一样。”
教导主任问:“孩子父母呢?”
伊念微正想怎么编,南安刚好瞌睡点头醒了,接话说:“死了。”
伊念微附和道:“对,死了。”
教导主任最终没有再为难南安,得益于本地人对于死亡的忌讳,她也没有再问具体的事宜,省去了南安杜撰的麻烦。
伊念微从办公室出来,问南安要不要跟他走。
“跟你走干嘛?”南安问。
伊念微伸出食指点她的额头,问:“你还记得你要给我当十天助理吗?”
南安想起来这事:“那我这几天都不用上学了?”
“我可以给你请半个月假。”伊念微看看手机。
倒也不错,反正在学校她也不会好好学习,为了考大学而死命逼自己读书这种事,她觉得一个人一生——或者在她的情况下,一个灵魂从诞生到消散,经历一次都嫌多了。
“那我朋友呢?”
伊念微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说:“她又不是我助理。”
这没什么可辩驳的,南安说要去跟程卢雨打声招呼,被伊念微连拖带拽拉上了车。
坐在副驾驶,南安好奇地摸了摸车里的摆饰,动动空调扇,翻翻柜子,像是第一次见车,又毫不见外得像在自己家。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说,南安坐这种私家车的次数少得可怜,一方面她很少到离家两站公交的地方,另一方面她始终不习惯出租车的潜规则。现在忽然有车坐,光是系安全带都扣上松开不亦乐乎。
“好玩吧?”伊念微坐进驾驶位。
南安点头。
“没玩过吧?”
南安头点了一半,才反应过来似的,收好手脚端正坐好。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你迟钝还是适应性强。那个声音说。
南佩斯充耳不闻,问道:“老板,我们去哪?”
伊念微漫不经心地打方向盘:“收账。”
程卢雨从南安被教导主任叫出去后就醒着,一直到中午放学也没见她回来。终于在程卢雨去找教导主任之前,她收到了南安发的短信,立刻打电话过去。背景声乱糟糟的,南安说她跟念老板在一起,不用担心,程卢雨这才挂了电话。挂完她突然意识到,就算是跟那个怪男人在一起也够呛吧?她边看哪家饭馆人少,边考虑要不要再打过去。刚找了张桌子坐下,电话还没接通,桌对面就坐了另一个人。
程卢雨顺着那双粗糙染泥的手向上看,拧着眉问:“你想干什么?”
程志豪讪笑着说:“大雨不认识我了吗?是爸爸呀?”
程卢雨冷冷地说:“我爸死了。”
程志豪搓了搓手,坐立难安似的,踌躇地问:“怎……怎么会呢?爸爸不是好好的吗?之前是爸爸不对,爸爸遇到了一些事情,所以一直不能陪在你们身边,现在没事了,我不会再走了。”
程卢雨不说话,嫌恶的眼神转到旁边桌上。
程志豪没得到回应,试探着问:“你……你妈和小宇怎么样?过得好吗?”
手机里的嘟声听得程卢雨心烦,她干脆挂断,又重新打出去,在间隙里说:“死了。”
程志豪又惊又悲:“什么?他们都……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程卢雨懒得纠正他“小宇没死”,关掉手机,不耐烦地问:“你想怎么样?”
程志豪像是没听见一样,只问:“你现在是住在谁家呢?要不要搬过来和爸爸一起住?一家人应该生活在一起,你说是不是?”
“我再说一遍,我爸死了。”
“大雨,别这样,之前是爸爸不好,是我不对,但现在我已经改正了,爸爸只有你一个家人了,和爸爸一起生活,好吗?”
程卢雨“唰”地一下站起来,走到程志豪身边。
“好你爸个腿儿!”她朝着程志豪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气冲冲往外走。
程志豪抱着腿叫了一声,加上刚刚的动静,店里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他心里暗骂了声“小婊子”,给周围人赔着笑脸低声道歉,揉了揉腿,赶紧出门跟上程卢雨。
程卢雨没有刻意加快脚步,于是很快被程志豪从身后追上。他跟在程卢雨身边来来回回地说,先为不告而别道歉,再为妻儿的死道歉,然后说自己改过自新,请求程卢雨给他一个机会重新来过。
“以前是我不懂,但我现在真的很想很想当一个好爸爸,求求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向你证明,好不好?”
说到最后,他“扑通”一声跪下。程卢雨不可思议地停在原地。她不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想怎么样?为什么他可以莫名其妙地从不知道哪里——谁知道呢,宇宙尽头吗?——跑出来,然后说些没人要听的话,还把自己感动到痛哭流涕?为什么这个人——是她爸呢?
程志豪看程卢雨不走了,更加大火力,声泪俱下地又是打巴掌又是捶胸口。程卢雨看着只觉得好笑。她忽然很想知道要是南安看到这一幕会说什么有意思的话出来,但下一刻又觉得这种破烂事没必要拿去糟蹋她。
路人都纷纷停下脚步围观,程卢雨不想徒增笑柄,隔着段距离大声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再纠缠,我就报警了!”
说完她一路小跑,回了学校。程志豪恨恨地起身,朝地上啐了一口,握着拳头离开了。
程路宇上完晚自习是九点。他不住校,所以这个点就可以回家了。他看了眼手机,拿不准这个时候她姐有没有回家。他一直不太清楚他姐平时上完学都干什么,只知道肯定是和那个南安鬼混。就算他问了,她们也只会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不关你的事”,好吧,也许比哄小孩要严厉点,往好处想这说明她们不完全把他当成小孩,但归根到底,她们觉得他不够成熟。但他已经是……至少已经是在发育的男子汉了,得想个办法……
“路宇?”同行的同学叫住他,“那个是你爸吗?”
程路宇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到“你爸”浮现的第一张脸竟然是南安的。他一个激灵,看向同学指的方向,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壮年男性,站在路灯旁,四周被黑暗包裹,看起来孤单又凄惨。即便他的身形似乎不如从前那么高大,但程路宇还是从有限的记忆中翻找出一些亲子和睦的景象,好脾气地让他摸着胡茬抱怨扎手的男人爽朗的笑容和面前这个男人的面孔重合。那一年他多大?五岁?六岁?他不确定地开口道:“爸?”
他看到那个男人泪如雨下。现在没有什么不确定的了。
程路宇带着他爸到夜市的小摊坐下,给他点了碗面。程志豪感慨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小宇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
程路宇不习惯地瑟缩了一下,程志豪注意到,便收回了手。
程路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问他这么多年去哪了,发生了什么,怎么知道他在这里,有没有去找过他姐。
程志豪半个字也不说,呼啦哗啦一碗面吃完,汤底喝净,才打了个饱嗝说:“好久没有吃这么好了。”
程路宇于心不忍,这只是普通的路边摊,五六块一碗就让他这么称赞,那他这些年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很苦?
吃饱喝足,程志豪开始讲程路宇想要知道的事情。
原来,当年妈妈很早就病了,为了供养两个孩子和生病的妻子,爸爸在外面欠下了一堆债,最后欠的钱还不上,催债的要上门堵他,他怕连累家里人,不得不跑了出去,一边躲债,一边想办法打工还钱。为了赚钱,他什么都做过,甚至几次差点连命都搭上,但只要想到家里还有三个人在等他,他就什么都不怕了。后来慢慢地,钱终于还清,他才敢回来找他们。他找到以前的家,发现他们搬走了。后来找到姐姐的学校。
“不论我说什么,你姐都不肯原谅我,但很多事情真的不是我能决定的。她甚至还跟我说,你死了。她没有把你怎么样吧?她对你不好吗?”
程路宇一瞬间接收了太多信息,整个人都懵懵的。
最后,程志豪说,他想要和姐弟俩一起生活,弥补他们过去他错过的日子。他拍着程路宇的肩膀说:“你也是男人,你一定能理解爸的苦衷,对不对?我们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受苦。”
他还说:“小宇,我希望你们姐弟两个以后都开心幸福。”
程路宇似懂非懂地点头,别的事情他不确定,但他很明白一点,在他爸这里,他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自己做决定,承担生活的责任,做一些其他人难以理解或完成的事情,比如原谅,比如感恩,比如重新开始。
于是,他把程志豪带回了家。但他忽略了一些事,比如即便他一再自认成熟,一些如阅历受限于年纪的事实终归会让年轻人掉入圈套。这是说,如果南安或程卢雨在这里,可以一眼分辨出程志豪的谎言,因为南安自己说过太多次,而程卢雨,她在南安和程志豪身上都见过太多次了。
程路宇打开门,灯都是暗的,他心里不知怎么松了口气,转身对程志豪说:“爸,进来吧,你先坐会儿,我给你烧水。”
程志豪说:“好,辛苦小宇了。”他又慈爱地摸了摸程路宇的头,程路宇这次没有躲开。
南安在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伸了个懒腰。她这一天跟着伊念微东跑西跑,终于到最后一家了。
伊念微所说的“收账”,是真的收账。他带着南安,让南安提着个书包,每到一家店,便被人领着到一个上锁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上锁的保险箱,会有专人来和他见面,两个人在手机上叽里咕噜对账,那个人就从保险箱里拿出一沓钱,当着他们的面过一遍机器,伊念微有时会抽几张捏到手里看,有时不会,他看过后,觉得满意了,就让南安把钱装进书包里。南安今天一天看到的红票子,比她过去两辈子看到的都要多。
要说心动吗,可能有一点,又好像没有。因为她没有什么花钱的需求,或者说,她没有什么需求。作为徘徊在自杀一线的废物,说她无能所以压抑也好,说她拥有所以无视也好,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生活的需求是非满足不可的。没有地方住就去睡大街,没有饭吃就喝水,没有水喝就饿死。就像一些人信奉船到桥头自然直,她的信仰是,船要沉时让它沉。说到这个——
这个世界的好日子,你算好了吗?她问那个声音。
当然,宝贝儿,随时。那个声音说。
那就好,南安心里点头,等我当完助理。
有什么关系?那个声音反问,反正我们都要死了。
南安等了会,因为另一个声音总会提出不同意见——噢,等等,已经没有另一个声音了。于是南安说,你说得对。但她的电话响了起来,是程卢雨。她看着手机上中午的未接来电,咂咂嘴。
“也许还是按计划行事。”她对那个声音说。
“你说什么?”伊念微回过头问她,他们离得有点远,伊念微便拉着她的胳膊,把人立到跟前,问,“你刚刚说什么?”
装傻。
南安疑惑地回望他,两手一摊,耸耸肩,表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接起了电话。她应了几声,捂着话筒问:“老板,我大概还要多久能下班。”
下辈子也不可能。伊念微心里盘算。他当然想留人越久越好,姑且算了个时间,一起吃饭看电影再散步然后送她回家,正要开口,似乎看到了什么,扭头说:“没事,你把包给我,现在就能走。”
南安狐疑地看他:“真的?”
伊念微面不改色地接过包:“有什么坏处呢?”
想想也是,南安把包给他,对电话那头说“我马上回家”,还记得转身和他挥手再见。
伊念微的“要不我送你”哽在喉咙,不在意自己提着学生书包的样子多奇妙,像是家长在校门口接送孩子一样目送南安的身影消失。
大堂另一边的胡老板看小姑娘走了,磨磨蹭蹭踱步过来。他心里挺为难的,还好姑娘走了,不然他真不知道要不要上去和念爷打招呼。不打吧,他怕回头找碴说他对念爷不敬,打吧,念爷自己又吩咐过在小姑娘前装不认识。让他去和那小姑娘打招呼,他觉得有点跌份儿。现在同行谁不知道他被一个小姑娘唱歌难听哭了,还送出去几万块的单子。要他说,这简直是放屁,说闲话的那是不知道——小姑娘唱歌有多难听。至于单子,念爷要你送你敢不送吗?谁不猜念爷现在是官家的狗——呸,官家的人,敢不送下一个抄的就是你家,到时候别说几万块的单子,几块钱的早饭都没的买。
胡老板胡思乱想着过来,点头哈腰:“念爷,巧啊。”
伊念微和南安分开,心情不是多好,面无表情地抱着书包点头:“嗯。”就算打过招呼。
“这家酒店有排场啊,念爷亲自来收账。”
伊念微斜斜靠在前台,手指规律地在台面上点着。
胡老板觉得这个招呼打过了,准备溜之大吉,伊念微突然叫住他。胡老板直呼倒霉,早知道在美人儿身边多躺一会儿,何必下来受这怕呢?
“前几天让你破费了。”
胡老板擦着汗说:“没有没有,本来也没多少钱。更何况念爷的事怎么能说破费呢?能帮上忙是我们的荣幸。权当一点小小心意。”
“追债的事——”伊念微拖长了音。
胡老板心里暗骂说话留一半,脑子飞速运转这是要他追还是不要他追。
伊念微并非刻意为难,纯粹是自己也拿不准,听她上回说的话,好像对张超另有安排,但他又很怀疑那是不是她随口说的,或是被她心里那个声音蛊惑的,到时候不知道她会为了这句话做出什么来。念及此,他站直了身子,把包牢牢抱住,说:“就麻烦胡老板了。”
胡老板点头称是,看伊念微走了。摸了摸脑门的汗,要回家的脚一拐,干脆上楼重新埋入温柔乡。
姗姗来迟的酒店经理,在门口绕了三圈没看见“鬼见愁”,担惊受怕一整天才打通电话问“老板是不是等烦了要抄我们家了”,而伊念微只是跟踪癖发作,很想看见南安于是还是跟上去了——这些就没必要放在台面上了。
南安回到家,看到程卢雨坐在门口等着。她上去摸了摸对方的手,冻得冰凉。着急忙慌开了门,把她拉进去,劈头盖脸地问:“怎么自己不进来?把我家钥匙丢了?”
“我不想像我爸一样。”程卢雨闷闷地说。
南安气呼呼地问:“我怎么了?”
程卢雨勉强捧场笑了一笑,和南安讲起今天遇到程志豪的事。白天都没有什么,问题出在晚上。程卢雨因为被坏了心情,下午早早翘课回到家里,打了很久沙包,然后洗了澡关灯睡觉。她的床铺就在沙发边。因此程路宇一开灯她就醒了,没有人——没有人知道当你白天遇到一个蛤蟆,睡觉梦里都是一群蛤蟆,然后睡醒了发现那么大的蛤蟆人模人样坐在你身边还慈祥地眯着眼,会给人带来多大的心理创伤。在程路宇认为是她反应过度的尖叫结束后,她弟说出了让她觉得自己还在梦里的话。
程路宇说,这个蛤蟆——不是,爸今晚就睡这儿。
起初,程卢雨以为这中间产生了什么误会。她问:“你还记得他都对这个家做了什么吗?”
她不说还好,一说程志豪就扑通跪下,发誓认错。
程路宇就立刻去扶他,说:“爸都知道错了。你就原谅他吧。”
“原谅?!怎么原谅?”
程路宇一头雾水:“就……爸这几年过得也很辛苦,当年也是为了我们好,迫不得已,你听他讲讲,你就明白了。他也不好过。我们不是一家人吗?现在团聚了,应该互相扶持。”
“扶持?扶你爸的——”
程卢雨还没骂完,又听到程路宇说:“姐,你怎么这么幼稚?”
程卢雨从来不是嘴皮子利索的,能做的向来不多说,更别说现在怒气之下,她什么也说不出。她无法从外人的角度分析问题在哪,有什么误会,别人是怎么想的。她满脑子都是一件事,她以为从此和她相依为命的弟弟,也抛弃她去投奔那个人渣了。
程志豪更是挡在程路宇面前,说:“是我的错,有什么火你冲着我来,别拿小宇发脾气。”
程路宇看着那个背影,又渐渐和记忆里晚上背着他回家,脚步踏实而稳重的背影重合。他眼眶湿润:“爸……”
程卢雨冷眼看父子俩情真意切,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程路宇咬着嘴唇,试图说通他姐:“姐,你为什么……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原谅爸?”
程卢雨一字一句地说:“他死了我也不会原谅,别说他还活着。”
程路宇忽然感到无力。这样的陈词有什么意义吗?明明是有血缘的至亲,就要这样憎恨彼此,老死不相往来吗?为什么过去的事不能就让他过去呢?明明如果三个人一起生活,他和姐姐都有了依靠,大家都会幸福快乐,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个虚无缥缈的“谅解”呢?他不想承认,但他觉得姐姐斤斤计较、眼界狭窄,明明是个高中生,却远没有自己来得明白事理。
程卢雨问:“你想让他住几天?”
程路宇愣了愣,说:“爸说他刚到这个城市来,还没找到住的地方——”
“我说,你想让他住几天?”
程路宇发觉事情和他在饭桌上想得很不一样。他以为姐姐会和他一样接受爸爸。
“我……”想让他一直住下去,程路宇说不出口。
程志豪这时踉跄着要去开门:“别为难小宇,我走就是了。”
程路宇拦着:“爸,你别走!”
程卢雨看着两人的举动,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想和他生活,好,收拾你的东西一起滚!”程卢雨咬着牙说。
程路宇为难地站在原地,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瞧她:“姐……”
就像最早的那个晚上,像无数次他祈求姐姐包容他的时候,她的刀子嘴和豆腐心之间总有一处能容得下无辜可怜的大眼狗狗,不是吗?
然而程卢雨闭上了眼睛,她吞咽了一下,说:“好,你不走,我走。”说罢,她穿上外衣,大踏步地离开,防盗门摔得震天响。
“我为什么要那么说——”程卢雨呜呜大叫扑进南安怀里,“我为什么要走,我付的房租啊!”
南安无奈地弯弯嘴角,拍拍她的背,说:“明天我们去把房子要回来?”
程卢雨擦擦眼泪,有点迟疑:“他马上考试了吧。”
“那我们给他九天。”
程卢雨沉默半晌,闷闷地应了。她从来不会追究南安每一个决定具体的理由,所以她不问为什么给谁九天。当南安提出一个提议时,她考虑,她同意,她执行。
南安给程卢雨拿了睡衣,推她进浴室洗澡,知道两人最后会挤进一个被窝,还是拿了床新被子铺上。她给程卢雨讲了白天的奇妙历程,程卢雨还是皱着鼻头说“这个伊念微是不是个好人啊”。
南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地捏捏她的脸蛋说:“管他呢?”
那个声音难得没有出言警告。程卢雨脸色沾了点不安地说:“怎么能不管呢?”
南安挠她痒痒胡闹搪塞过去。
第二天,南安一个人去了程卢雨家里,为她拿换洗的衣服,收拾收拾东西。
程路宇早早去了学校,家里只有程志豪一个人。见到她开门,程志豪先是不安地站起来,然后问:“你怎么进来的?”
见南安不说话,程志豪又说:“你是大雨的朋友吗?”
南安收拾东西的空档瞄了他一眼。程志豪似是被那个眼神惹恼,提高了声音:“你看什么?”
南安临出门前对程志豪说:“我不是她的朋友。”在程志豪神色严肃起来时说,“我是她爸。”
她说完笑嘻嘻跑走,没有关门的楼道里响着男人砸桌子的暴怒。她神情预约地到了小区门口,正好看到自家老板的车。她没记住车牌,但车腰骚气的一道紫色花纹她可忘不了。
她冲着车招了招手,后排的车窗摇了下来。伊念微心花怒放地也冲她招手。
南安做到他旁边,看他双眼含笑,问:“老板有什么喜事吗?”
伊念微单手握拳遮掩,干咳一声说:“你有什么喜事?”
南安敛了笑,说:“那倒也没有。对了,这是去哪啊?”
明知去哪的伊念微问:“你要去哪?”
南安指着路到了自己家小区门口,心想不愧是老板的司机,就是上道,殊不知这条路司机已经开了多少遍。南安下车后,弯腰趴在车窗问:“等会我去哪上班?”
伊念微说:“我在这儿等你。”
南安点头,也不多问,回家放了东西就出来。
“今天我们还去收账吗?”南安系好安全带问,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伊念微弯弯嘴角:“半个月一次,你得等了。”
“噢,好吧。”南安干脆地放弃。
伊念微没辙,转而问:“今天想吃什么,我请客?”
南安做不出决断,在路边挑了个顺眼的店面一指,车便停了下来。司机留在车上没下来。于是两个人挑了张小桌子坐下。
南安点好了单,抬起头,正对上伊念微专注的视线。
他看着我干什么?南安在心里问。
看你点菜。那个声音笃定地回答。
南安觉得在理,撑着脑袋目光涣散,完全不管谁在看她。
似乎是伊念微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清了清嗓子问道:“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去打工。”
南安听到动静,视线转到伊念微的脸上,迟钝地说:“嗯?”
他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
那个声音说,你问他啊,别问我。
“这需要知道吗?”
早有心理准备的伊念微保持笑容不变,心平气和地说:“也不是需要,只是作为老板关心一下。”
很合理。南安点头。
“赚钱。”
“但我知道你不算很缺钱。”
他怎么知道?
那个声音提高了一些,问他!别问我!
“你知道我有多少钱?”
“我还知道你的学校、家庭住址、手机号。”知道你大学的专业、最想去的城市;知道你欣赏不了山水因为它们在你眼里都是一个样子;知道你房间乱糟糟的不是因为你没有收拾;知道你讨厌学校因为受不了没用的课程和感觉良好的老师;你不讨厌朋友,但很难主动联系;你花了很长时间探寻存在的意义,现在相信人类的社会建立在脆弱的幻觉之上;你没谈过几次恋爱,但喜欢在任何情景下幻想浪漫的爱情和暴富的机遇;你中学时喜欢苦情戏和巧克力,以为诺贝尔不过是另一个小说网站;你小学时开始听到另一个声音,同学都以为你是被选中的外星人;你知道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但幼儿园并没有坚持到你记下他的名字;噢,还有更好的,你从没坚持下去的日记,你所有隐秘而难言的幻想,你的欲望,你的痛苦……他可以一直说下去,直到世界毁灭。但他担心这会吓到她,坦白来说,如此直白而露骨的审视也许会吓坏任何一个人。这已经远超过了世俗人们对“痴情”的理解而跨入刑法,直达每个人灵魂深处被一览无余的恐惧。即便互联网也只是“理论上”拥有你的部分过去。但伊念微又实在忍不住炫耀,像得了第一名的小学生,最期待老师让家长在试卷上签名的时候。他只好一点点透露,观察对方的反应,然后再适时地改变策略。他甚至已经想到了,当她诧异地惊呼“你怎么知道”时,他可以抓住对方的手说“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变态跟踪狂,也许吧,他知道这不是问题。
对南安来说,的确不是。她平淡地“哦”了一声,就继续神游,看样子像是进行什么内省谈话。
反倒是伊念微抿着嘴,坐立难安,忍不住邀功似的问:“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说完他又收敛起表情,好像刚刚那句满满“快来问我”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南安抬起眼皮直视他,只这一点注目就让伊念微踮着脚尖想跳起来。
“你不是黑社会吗?这应该不算难。”
都是一些基本的个人信息,在几乎没有隐私可言的学生时代,以任何鬼扯的名义都能轻易拿到。比起这些,他在昏迷第二天就立刻找到她家的行动力更值得赞叹,考虑到如果他的确去了自己登记在员工信息上的地址的话。
伊念微左手在桌上点了点,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你对黑社会有些误解?”
南安看向他的手,他的手很好,洁净纤细、灵活有力,但不是他的右手。她更喜欢他的右手,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把右手藏起来。
“我对黑社会属于盲目崇拜。”南安淡淡地说,“不过你被招安了——”她目光下移,似乎要透过桌子看到那只遍布疤痕的手,“就没有那么大魅力了。”
伊念微右手握拳,放在嘴边,看到女孩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脸上,他轻轻笑了笑说:“那你是对‘特殊部门’有一些误解了。”
没多久南安就消除了误解,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时间来到夜晚的一中门口。一中的正门做成了大大的校徽的样子,为了在夜间也看得清楚,校徽四周用节日气氛小灯的昏黄灯泡绕了一圈。这让人能轻易看到它门下的景象。走出两百米,过一个十字路口,两百米再转弯,再步行一千米,有一道不起眼的铝合金大门。大门旁的墙上贴着三十一中学校的牌子。这里远离主路,没有路灯的照射,保安室也早早灭了灯。只有一点明灭闪烁的火光,照亮点火人的脸。
火光几息间短掉一截,那人丢掉烟,用脚碾灭,向旁边走上几步,人就可以彻底融入黑暗。只需要这几步。在黑暗之中,能听见几声压抑的痛呼,其他就全是拳头砸向肉体骨架的声音。在痛呼愈发微弱的时候,终于有个人说话。
“死了没?”
另一个人说:“哪敢啊,死了怎么让他还钱?”
这时,一辆车的前灯打了过来,照亮了三个成年男人和倒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的张超。车上下来一个人,走到他们跟前说了什么,三个男人互相嘀咕了几句,把张超留在地上走了。那个人把张超拖进后备箱,门也不关,就这么大大咧咧开着车离开。
车上,后排戴着金耳环的男人敲了敲椅背,半开玩笑半威胁地说:“十万买你一条命,别让我亏了。”
程志豪在小破房子的客厅睡了三天,有点坐不住了。这个家里没有烟酒,没有电视,没有无线网,唯一能让他投入其中的是自己随身带的几年前的翻盖机,一个下午就把小键盘磨光了。无所事事的他开始专注自己一开始的主意。他在对程路宇的嘘寒问暖中了解到,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是他那个没正眼瞧过的女儿,而女儿又被傻愣愣只知道读书的儿子气跑了,这就有点麻烦了。
“小宇,你这几天跟你姐有联系吗?”终于等到晚上程路宇上完课回家,程志豪赶紧趁他进屋前问。
程路宇摇摇头。
程志豪赶紧又问:“那你生活费还有吗?不够爸爸这还有——”
程路宇连忙说:“还有的,我姐为了安全,给了我一张银行卡。”
这件事正发生在程卢雨和南安调查张超他们的那个周末。南安说服程卢雨,把自己和父母唯一的联系——生活费银行卡给了程卢雨,让她“看着用”。程卢雨自然交给了她弟。现在程路宇的支出都从这张卡走。如日中天的互联网线上支付这才在这个家里迈出小碎步。
这对程志豪可以说是意外之喜。不过他按兵不动,直到第二、第三天,程路宇晚上回家,在校门口意外见到了他。
程志豪先是说他出来办事,正好路过,问了问程路宇的生活和学习,接着趁夜色静谧,回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路过夜市,程志豪还为程路宇买了他爱吃的卤料。到了家,卤料还没吃完,程志豪又洗了些水果,切好插上牙签端给他。
“爸,你不用这样。”程路宇有些受宠若惊地劝道。
程志豪摆摆手,笑着说:“你学习辛苦了,这点小事我来就好。”
程志豪讲了些在外遇到的趣事,程路宇发自肺腑地捧场大笑,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多年来的隔阂似乎在一夕之间抚平。等氛围到了,程志豪才忽然想起似的,略显难堪地开口:“小宇啊,爸爸呢,和朋友做生意,现在手头还差一点钱周转,你的卡上有多少钱,能借给爸爸一点吗?你放心,爸爸保证还!爸爸可以写借条。”
如果是他姐,一定先问:“你做什么生意?”
然而他不是,所以他问:“你差多少钱?”
程志豪在心里估摸了个大概,试探地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千?”
程路宇剥着橘子说:“我姐只给我五百的零花钱,剩下的钱都是她管。”说着拿出银行卡推给程志豪,“我的五百你可以都拿走,其他的你得问我姐了。”
程志豪拿过卡,忐忑不安地问:“五百我都拿走了,你平时吃饭怎么办?”
“我还有现金,没关系。钱你要用多久?”
“两个星期就还。”
程路宇点点头,这事就定了。
一个小问题是,当程路宇说他只有五百零花钱的时候,他并不是说卡里只有五百块钱。即便程卢雨已经三天没有接程路宇电话,短信也没有回,但她的话仍然作为律令规定了程路宇的行为,比如,“卡里只有五百块钱是你的”,这源于程卢雨几年来的言出必行和暴力执法。而程志豪并没有经历过这些。在他的生活经验里,银行账户不应当有多于最低提现额度的闲钱。
程志豪一早出门取钱,发现卡里竟然足足有五千。他暗自庆幸差点被小崽子骗了,拿了两百块现金,然后春风得意地招了辆计程车。
车子驶过程路宇的一中,驶过张超的三十一中,驶过南安和程卢雨的三十九中,驶出新城区,一路向西到东城区,再向北到未央区,接着一直到临近高速路入口的地方。一栋外表灰扑扑、四层高的小楼立在居民区、写字楼和精致繁盛的绿化带之间,毫不起眼。
计程车停在一家银行前,程志豪进去取了剩下的四千八,然后扭头从隐蔽的门口下楼、进到了那栋小楼里。
同一栋楼,同一家银行,另一辆轿车停下。南安从副驾驶出来,关上车门,露出车身妖娆的紫色花纹。程卢雨从后排落车。南安指了指银行偏门一排自动取款机,歪着脑袋对程卢雨说:“应该就是这儿了。”
程卢雨抿着嘴唇点头,心事重重的。
南安一大早接到了银行卡的取款短信,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去办理手机号重新绑定的业务,不过重点是她看到银行卡里的钱被全部取走,剩下一点利息的零头,还是在程路宇正常情况下在学校的时候。这足以说明不是程路宇干的。于是她给程卢雨打了电话,程卢雨几乎是瞬间就有了人选。她从教室出来直奔回家,家里没人。南安联系银行,找到取款的地点,就有了刚刚这一幕。
一路上程卢雨的愤怒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惆怅,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这种事的发生源于她弟的首肯,却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人渣,就因为莫名其妙、无法抉择的血缘吗?
南安看了一圈四周,自言自语道:“他来这里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到这里取钱?这里有什么值得他来的吗?
程卢雨冷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会是什么大事,那个男的没有那种胆识,他就像是房间暗处的老鼠,只会往阴冷潮湿的角落钻。
南安在手机上不停比对实际的建筑和地图,没有一点头绪。
这时,驾驶位的人开门下来,摘掉墨镜,趴在车顶好整以暇地说:“这种事怎么不问问特殊部门的我?”
南安从屏幕上抬头看了一眼伊念微,对方趁机抛了个媚眼,她无动于衷地低下头:“那你知道吗?”
蠢问题。那个声音说。
“当然,宝贝儿,随时。”伊念微朝她飞吻。
程卢雨被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南安挪了一步,躲过虚空的飞吻,觉得这句话莫名耳熟,但她选择不去追究。
从一级到十级,你能接受多肉麻的行为——这是伊念微发现自己光辉的特殊部门激不起南安的兴趣时,转而开发的新癖好。伊念微很想南安能反过来测试他,但南安就是南安,她不做任何主动的事,乖乖当个被试倒是很称职,就是很容易让人产生挫败感。目前这个测试刚刚进行到第三级,伊念微称这一阶段为“寸步不离”,他既可以在南安跟前提高存在感,又可以名正言顺从跟踪、偷拍、监听回到见光的陪同、留念、“通话声音太大,而我听力太好”,双赢。至于言语上的亲昵,那是最低等的肉麻,他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从南安的视角看呢?只是十天助理必经的职场坎坷罢了。
南安对于黑社会的了解包括但不限于一些她自我遐想的潜规则,这让她很快锁定了某栋不知用处的建筑。在南安破坏所有趣味之前,伊念微拉着她的胳膊带她和程卢雨推开后门。门后,这么说吧,可比过去几天伊念微带她经历的海底捞团建和棒球场演唱会要颠覆她对特殊部门的认知。
一家真正的赌场,辛德瑞拉。在午夜前尽享奢华的贫民公主。
霓虹灯绳缠绕的高跟鞋灯牌五光十色,打着领结穿衬衫和兔子装的服务生在整齐拥挤的大厅来回穿梭。西装革履的人和衣衫褴褛的人平等地坐在牌桌一侧。“禁止嗑药上桌”的标语贴在每张牌桌的四周。正中央有一块巨大的环绕一圈的圆形电子屏,屏上写着一行行人名,每个人名后面都有一个倒计时。吧台是任何酒吧都会有的吧台,倒挂在头上的玻璃杯,水珠顺着杯壁下滑到台面上,会立刻被酒保擦掉。吧台旁是三台老虎机、柏青哥,随便你怎么叫,总之没人能摇出三个七,这大概正是它的魅力。房间里有很多代币兑换机,确保你在任何角落,面向任何方向,都能在十步之内走到一台机器前。
就像童话说的,当零点的钟声敲响,所有魔法都会变回原样,在这里豪赌的人们也觉得自己掌握着财富密码,而当赌场正中的电子荧屏响起和你家起床闹钟同样的铃声时,整个赌场都会响起一阵欢呼,那代表着又有一个欠债超时的赌鬼上了赌场老板的追债名单了。“嘭”,对于那个人来说,这就是魔法消失的时刻。现在,谁想来桶爆米花?
“你不会恰好也是这里的老板吧?”南安接过伊念微递来的饮料,放在手中没有喝。
伊念微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虽然我想,不过它做大已经是我有编制之后的事了。”
南安耸耸肩,尝了一口饮料,橙汁加雪碧,不该对劝诫自己不要乱喝东西的上司有什么期待的。从进门后和伊念微打招呼的人数来看,他在这个地方可能还有点影响力。南安转头问程卢雨:“要让这位老板帮忙找吗?”
程卢雨摇头,问伊念微:“赌色子的在哪?”
伊念微拽着南安的胳膊,给她指了个方向。
“谢了。”程卢雨大步走过去。
南安想跟上,被伊念微拉着转了个圈,和他面对面。
“这儿很安全,她一个人没问题。比起家庭纠纷,你不想看些更有意思的东西吗?”伊念微用左手轻轻捋了捋她的头发,学着小说那样压低声线,别有诱惑意味地询问,“嗯?”
南安垂头,双手握住伊念微的右手,把它拉到胸前,仔细观摩上面的疤痕,慢条斯理地说:“首先,这不是家庭纠纷,其次,我没有带钱。”
伊念微顺势用右手抓住她的手,好说,猜猜谁不缺钱?
有人说赌博是和概率论的博弈,这话不错,但和实际情况又有些出入。就像事实常常需要一层外表掩盖,没有人喜欢单纯地猜测骰子点数,将一切成功和失败交给虚无缥缈的运气。优质的赌博需要一点点胆识,一点点策略,出老千的话还需要一点点手段,用人与人的互动掩盖背后的数字,将游戏推上另一个层面,尽管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所有赌局追根溯源都指向伯努利和他的大数定理。在这样的场合,欺诈才是玩家的艺术。南安恰好长于此道。
但她其实只见过猪跑,从来没有亲身实践过,最接近的一次经历是围观一位麻友的“智力竞技”棋牌赛,其中的玩家被称为运动员,整场赌局秉承着体育精神,并且不涉及金钱。没有钱的赌局又有谁在乎呢?体育局吗?
德州扑克在满场玩家的情况下可以进行得非常缓慢,这是庄家允许的,因此当程卢雨踹着她爸的屁股回到大厅的时候,南安才刚刚结束一局。伊念微抱住她靠着的椅背,颇为遗憾地拿回筹码,瞥了眼程志豪,又瞥了一眼,不知想到什么。
南安站起来,问:“怎么说?”
程卢雨掏出一枚小小的绿色代币,代表五百元人民币。
“只剩这个了。”
南安拿过来看了看,同情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程志豪:“今天运气不好,是吧?”
程志豪恼怒地扭了扭,没拧过程卢雨,红着脖子低吼:“把爸爸放开!”
程卢雨把人揪起来,摁到牌桌上:“你知道那是小宇上学的钱吗?!”
程志豪艰难地动了动几近悬空的腿,狡辩道:“怕什么!又不是赢不回来了!你把我放下,我马上就能把那点破钱翻几番。”
程卢雨忍无可忍,一拳砸向了程志豪的太阳穴。
这里的喧闹吸引了安保的注意,被家人追到赌场来要钱的情况很常见,就和家长到网吧揪小孩一样,程卢雨他们被安保围住,伊念微和一个戴领结的兔装男士说了几句话,安保将他们客客气气送到了一个小房间,沙发、红酒、台球桌,暗红色的地毯和流苏的吊灯。看得南安忍不住折算如果等会程卢雨一发不可收拾,打坏的东西够她们在这里不吃不喝干多少年。
“虽然不用赔钱,要打架的话还请让我提前找人把家具挪开。”伊念微一屁股坐在南安身边,体贴地提醒道。
“为什么?”南安吸取了经验,不再在心里问一个根本不知道答案的声音。
这个我知道!那个声音不满地说。
“不会伤到你。”伊念微用甜腻腻的声音说。
噫。南安第一次和那个声音达成共识。
这让我想起之前还有另一个声音的时光,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那个声音补充道。
程志豪看到房间装潢,也打起了算盘,看向明显是老板的人问道:“这位是——”
程卢雨恶狠狠道:“关你屁事。”
伊念微则好心地告诉他:“伊念微。”
程志豪立刻顶着一只熊猫眼攀谈起来,游刃有余的样子仿佛刚刚被摁着打的人不是他。但伊念微没有再回应。
程卢雨厌烦地把程志豪拉开,问:“我不想多管,五千块还我。”
程志豪翻了个白眼:“你不让我赌,我哪来的钱给你啊大小姐?再说了,这是小宇给我的,你凭什么要?”
“因为是我给他的。”
“你给他的,那就是他的了。这个家反正都是小宇的,你——啊——”
程志豪捂着另一边眼睛说:“你个疯子,跟你妈一样——”
程卢雨又踹了他一脚,一字一顿:“不准提我妈!”
伊念微搂着南安的肩站起来,朝门边的服务生打了个手势,服务生会意地叫来几个人把家具挪开。
程志豪一开始还能骂,甚至抓住空档能反手打几下。
何煦开门就看见一地鸡毛,而他要找的人和一个小姑娘站在一起冷静地喝茶。
“我来得不是时候?”何煦摊手打趣道。
南安老实回应:“确实。”
何煦愣了一下,忽略这堪称外交滑铁卢的答复,他踮着脚经过战场,走向伊念微,伸出手道:“新城区何煦。久仰大名,有失远迎。”
伊念微不握手,点点头,陪南安看程卢雨打人。
何煦自如地收回手,说:“不知道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伊念微看向南安,于是何煦也看向南安。
“这位小姐意下如何?”看她一直没有反应,何煦忍不住问。
南安一脸茫然,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那个声音说,你直说。
“我不方便。”南安说。
何煦笑容一僵,谁问她了。
“不方便。”伊念微重复。说完,伊念微贴到南安耳边:“这是第四级,妇唱夫随。你觉得怎么样?”
你觉得怎么样?那个声音问。
不怎么样,南安心如止水。
何煦被驳了面子,浑不在意,友善地笑笑:“那介意我一起看吗?”
“我不介意。”南安说。
“不介意。”伊念微重复。
何煦便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真的津津有味围观了起来。
程卢雨发泄好了,颓丧地坐在被挪到墙边的沙发上,问南安:“现在怎么办?”
程路宇一头雾水地被他姐打电话叫到这个地方。
在等待的期间,何煦得以和伊念微谈论一些生意上的事。南安懒得听,但还是有些字词蹦进耳朵。
新城区这个,东城区那个,学习合作双赢,哈哈哈,是是是,英雄所见略同……诸如此类的。伊念微大多数时候在听,偶尔说一两句,程路宇到的时候两个人结束谈话,像是掐点看热闹。不过从两人没有握手来看,他们也许没有达成什么共识。
程路宇被兔耳男服务生领进房间,一路上想到了很多失足少女的社会新闻,以至于他见到程卢雨第一句话是焦急失态的“你们俩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程卢雨听到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问,没好气地把地上的人踢到她弟面前:“问你老子。”
“爸!”程路宇大惊失色地半蹲下。
程志豪的伤势看着吓人,但他意识清醒,还能吐字清晰地呜咽告罪。
“是爸爸不好,爸爸做生意赔了,害怕还不了你的钱,就一时想不开,竟然到这种地方来。小宇你打我吧,你姐姐已经打过了,她打得好,一下就把我打清醒了。我……”
程志豪絮絮叨叨半天,程路宇就注意到一件事。
“姐,你怎么把爸打成这样子?”
程卢雨本来想解释,看到他和程志豪惺惺相惜的样子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
“打就打了,要你管?我今天就是把他打死,也和你屁关系没有。”
“姐——”
“小宇啊,都是爸爸不好啊!你让她打死我吧——”
“爸!”
南安心惊地揉揉脑袋,伊念微见状,让人把程志豪扶起来坐好,拿出抹布准备给他塞上。程志豪很有眼色地闭上嘴,搂着程路宇抹眼泪。
南安走上前,对程路宇说:“你家存在卡里的钱,被这位拿到这儿赌大小,输到只剩这一个筹码,五百块。”她摊开手心,“你的房租、学费、生活费、零花钱,所有你能用的钱,现在只剩这一个。”
程路宇接过筹码,踌躇问:“那……你的意思是?”
南安轻笑,声音轻柔:“关我屁事。”
程路宇父子俩动作都是一滞。
“南安……”程卢雨到底不放心,祈求地看着南安。
南安叹了口气,说:“如果我是你,我现在有这么几个选择:一,把筹码换回五百块,手续费我可以帮你出,回家该学习学习,该赚钱赚钱,四千五丢了就丢了。二,你把筹码拿上,找个牌桌赌,赌到什么程度就看你自己了。三,钱是你爸偷的,可以记在他头上,我和你姐可以负责要回来,前提是,你以后不能和他再来往。”
“可他是我爸——”
“停。我不管,我只是看在你姐的份儿上给你几个建议,你想怎么做,为什么这么做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关心。”南安疲惫地揉揉眉心,她原先还以为这个小孩能担得起重任,高看了。忽然另一只手按住她的眉毛,力道适中、耐心地揉捏。不用看,南安也知道是谁。她应该后退一步避开,或者打掉那只手,但也许都怪那个神经的肉麻测试,她莫名想看看对方的底线在哪,于是她抓住那只手——意外地发现有斑驳的疤痕,放在了自己脸边,顿了一会儿,犹豫地蹭了蹭。
是这么做吧?电视都这么演的。她在心里问。
你洗脸了吗?
是我太惯着你了?
那个声音大喊,我只是个声音,你怎么威胁我?你惯着他还差不多!
见此路不通,程路宇转向另一个人:“姐,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爸,我是你弟,你真的说断就断,一点都不管了吗?”
“我看他当年丢下我们的时候走得也挺干脆的。”
“姐……”
“小宇,交给爸爸吧,相信爸爸,爸爸一定能把本赢回来的!”
“爸……”程路宇拿不定主意。
“其实,”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还有第四条路。”何煦端着两个高脚杯悠悠走过来,其中一个递给了程志豪,顺便捏了捏程路宇的脸,“小帅哥这么靓,怎么能没钱呢?”
“你别动他。”程卢雨推开何煦的手。
何煦也不恼,拿出一张名片放在程路宇手心,暗示道:“欢迎随时来电。”他一语双关地眨眼放电,转身离去。
南安看着他的背影,门关上了也没收回视线。
“怎么了,宝贝儿?”
他又来了。南安无奈地想。
“没什么,可能看错了。”她还以为刚刚在门口等何煦的人是张超,想想概率不大。却忘了这里是概率的主场。
程卢雨的举动给了程路宇一点信心,他随手把名片放在一旁,拉着他姐的袖子:“姐,别这样,跟我们回家好不好?爸会对你好的,他还在家给我切水果。”
程卢雨不说话。
一直旁观的程志豪不知什么时候拿走了筹码,疾风一样跑出房间:“小宇,爸爸很快回来,相信爸爸!”
“爸!”程路宇紧跟其后。
程卢雨留在原地看着,面无表情。
南安到沙发边摸索了一会儿,心里奇怪道,名片怎么不见了,还想认识一下呢。
在赌场问一百个人,你怎么知道自己会赢,会得到一百零一个答案,但没有一个人会觉得他不可能赢。对于他们来说,人总会赢,区别只是什么时候什么方式。赌棍和神棍拥有相同的后缀是有原因的。不过最倒霉的玩家也会承认,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赢了。
对于程志豪来说,魔法的关键在于破釜沉舟。
他最终让程路宇带回家了五千块。程卢雨在他走之前问:“你确定要和他过吗?”
程路宇坚定地说:“姐,我相信有天你会明白的,我和爸会一直在家等你。”
程卢雨勉强地扯了个笑容:“那我以后,就不管你了。”
程路宇没有回答。在他心里,这句话就像当初他姐说“别指望我会照顾你”一样,她总是会心软的,毕竟他们才是一家人。
“你真的不是赌场老板?”南安下班前问伊念微。
伊念微歪头:“怎么?”
“我看见你给发牌员打手势了。”
“好吧。”伊念微承认,“我姑且可以算是……合伙人。亲一个?”他扬着脸颊。
南安力道不小地拍拍他不知羞耻的脸皮:“下班了,老板。”
伊念微坐在车里没有动,打了个电话到后排躺着。不一会儿,前排上来了两个人。
“念哥,胡老板说张超的钱还清了。”驾驶位的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的纸袋,放在挡风玻璃前,“连本带利,十万。”
伊念微嘴里叼着烟,牙齿转着圈咬烟嘴:“谁还的?”
“说是叫‘何煦’。”
“哦。”伊念微冷淡地点头,“开车。”
“仁孝哥叫你明天到总队报告。”
“说我病了。”
“他说就是把ICU给搬到总队,也要你过去。”
“啧。”
刑警大队的楼有两栋,一左一右,两栋楼中间有一段两层楼高的长廊,在长廊另一侧,有一排鲜少开放的会议室,伊念微大清早耷拉着脸,敲响了其中一扇门。
“进来。”
走进去,会议室坐了两个人。伊念微在他们对面坐下,随手掏出一根烟叼着。
“不是病了吗?”东仁孝语气不善。
伊念微随意地点头:“想到要见您老就好了。”
“呦,这么会说话,接受社会毒打了?”
另一个人说:“谁敢打他啊?跟你那个新助理学的吧?能说会道的。”
伊念微手指嗒嗒点着桌面:“有事说事。”
“嗬,还护上了。”
东仁孝憋着笑,正了正神色说:“说正事,说正事。”
另一个人撂了一个文件夹在桌上,道:“这两天城里新来了一个主事的,在新城区活动,你多注意一下。”
伊念微拿过来看了看:“我昨天见过他。”
“在哪?”
“北边赌场。”
东仁孝挑眉:“你怎么突然去赌场了?”
另一个人用胳膊肘撞他:“一骑红尘妃子笑,你这男人怎么一点情趣都不懂。”
“卜同志,你说你在情报科一天正事不干,光看人家私生活呢?”
“你那是看不着,不然你来你也看。”
“啧。”伊念微不耐烦了,他来这儿是为了听情侣秀恩爱吗?有这功夫他不能自己去和小助理恩恩爱爱吗?
东仁孝心虚地坐直身子,问:“那你们聊什么了?”
“他想和你们合作洗白。”
“哦?你怎么说?”
伊念微笑出声:“还能怎么说?我没有这项业务。”当然要加些修饰,几个谦辞,几句恭维,一点为难,爱莫能助,不是不想,诸如此类的。他鬼扯方面的造诣在和南安的你来我往下也有所长进。
又聊了几句公事,伊念微便告辞了。
“这么着急干什么?”东仁孝问。
伊念微起身打开门:“和你们待太久容易犯病。”
“什么病?”
伊念微没理他。
“傻呀。”身边的人也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拍拍东仁孝的头,怜爱地说道,“人害相思呢。”
星期五,程卢雨翘了下午的自习,和南安一起提前赶到格兰德准备。今天晚上开始的未来三天是圣诞前后的黄金时段,来唱歌的人只多不少,服务生也有额外的节日补贴。程卢雨在各个包厢跑进跑出,核对订单,检查设备,忙得不亦乐乎。南安在206包厢看着沙发上大咧咧翘着二郎腿的老板一时无言。
“干嘛这样看我?”伊念微天真地歪头。
南安拿起手上的小本子:“所以,201的南小姐,203的伊先生,205的年先生,204的安小姐和202的威震天还有其他这些怪名字,都是你?”她读的正是她负责的区域的预约信息。
伊念微装傻:“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即使是南安,也觉得这个举动过于匪夷所思,让她不得不问:“老板,你是失眠加重了吗?”头脑正常的人怎么会假装不同的人在正是赚钱的晚上包下一大片自己名下KTV的包厢?其中丧失的潜在收益不说,有多少人要因此多排几小时队只为了和自己的朋友有个消遣呢?
伊念微继续装傻:“没有啊,我一直睡得很好。又不是说我每天都会碰上一个娇小可爱的员工拒绝我的圣诞邀约,去一个连未成年都敢招的不正经KTV就为了一天两百五的补贴,两百五,好像她管我要我会不给一样。所以,没有,我很好。”虽然内容是“我很好”,但伊念微的语气一句比一句冲,双手抱在胸前,活像一个生闷气的小孩。
南安有点心累地想,他是在生气吗?
那个声音说,哇哦,他让我想起以前住这儿的另一个家伙。
说起来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嘿,我只是你心里的一个声音,对另一个声音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除了诋毁诽谤、冷嘲热讽、侮辱谩骂和贬低打压——这比你能对另一个人做的要友善太多了。
等等你说——
“南安。”伊念微忽然叫她。
“什么?”南安从心里的对话回过神来看他。
“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而不是去和一个虚无的声音互相拉扯。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但南安摸不着头脑。
“比如?”
“任何问题,”伊念微身子前倾,直勾勾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总会回答你的。”
南安迷失在那双眼睛里,又一次。等她被心里的声音大喊大叫回神时,伊念微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你要做什么?”南安不确定地问。
伊念微撩起她耳边的发丝:“你觉得呢?”
淑女协定!淑女协定!那个声音在南安心里着急地呼喊。
南安挪开视线,看向伊念微身后,皮质的沙发坐过了人,褶皱杂乱,沙发靠背上的铃鼓没有放到指定的拐角,后墙的显示屏沾着指纹的痕迹,等会要好好擦擦。她就这样巡视了一周房间里的摆设,评估自己的工作,从太过逼仄的小圈子里跳出来,这样她才能好好思考现状。
伊念微看她又在神游,忍不住要再叫叫她的时候,南安的视线回到伊念微胸前,慢吞吞地说:
“老牛吃嫩草。”
那个声音瞬间平静下来,如果有头,此时一定赞许地上下摆动。她忽然意识到凭南安自己,怎么会有人愿意和她结为伴侣,也就不必担心她会违反淑女协定。
南安感到伊念微似乎咬了咬牙,想一走了之,然后不知想到什么,他又呼出一口气,热气打在南安耳边,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那个声音突然警戒了起来。
伊念微两只手掐着南安的腰,强势地把人按向自己。
他半威胁半引诱地问:“那你给不给吃呢?”
伊念微的手掌太烫了,温度透过衬衣渗进南安的肌肤,让她又是一哆嗦。
“这是几级?我认输。”南安想要后退,但伊念微使了点力把人抓稳。
“小幺,”他说出那个在第一级阶段就安给她的昵称,“这不是测试。”
南安有点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
淑女协定!你别忘了啊!那个声音又开始大喊大叫。吵得南安头痛欲裂。
你闭嘴。她在心里微弱地说。
伊念微捧起她的脸,这是他在第五级时赢得的特权,因此南安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
伊念微的嘴唇轻轻压住了南安常年起皮出血的嘴唇,伊念微闭上眼用自己的嘴唇蹭了蹭,她的下唇坑坑洼洼,失去水分变硬的嘴皮又扎又倔,像只小刺猬,于是他伸出舌头,从左到右,安抚了每一处翘起的部分,让它们柔顺地贴着唇瓣。
淑!女!协!定!那个声音变本加厉,像是清早藏匿起来的闹钟,让人不得不哭着爬起来找它,只想求它再宽赦五分钟。三分钟。不,一分钟也好,请你停下吧。
“停!”南安终于受不了了,小声喊了出来,挣脱了这个不恰当的距离。
伊念微稍稍离开,投去探寻的目光。
南安深呼吸,小跑着离开包厢。
伊念微虚握着手,看向地上被某个惊慌失措的人落下的小本子,还是太着急了吗?他不无遗憾地想,咂咂嘴,倒也不后悔。俯身拾起本子,看着那些文字,上面简短而全面地记录着工作上的事务,有些地方字迹软趴趴的,有些地方会多出意外的横线,能想象到她站着写字有多不方便,偶尔还被路过的同事撞到。这也是他至今不能理解的地方,她明明时刻打着死亡的算盘,也许今晚路过天桥就会一跃而下,但仍然会完完整整地抄录明天甚至大后天的安排,好像不肯放弃生活一样,但她早就已经放弃生命了,不是吗?
程卢雨刚从一个包厢退出来,猝不及防和飞奔的南安撞到了一起。
“抱歉。”南安没看清是谁,公式化地道歉,然后继续奔跑。
程卢雨在身后叫了两声,虽然狐疑,但没有多想,心里记着要找领班汇报一下包厢监控和上一批客人遗留的钢化刀叉,显然他们是身体力行拒绝一次性餐具的人。但她很快把这些向后推迟,因为她看到从南安出去的地方,进来了两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南安很久不锻炼,只是跑了一小会儿就开始缺氧,灼烧的刺痛开始出现在她的喉咙,一路下滑向肺部,她的手渐渐握不住拳头,腿也酸胀得就要抬不起来,她浑身上下所有的物理组织如果可以的话一定都在尖叫,但这一切都挡不住那个声音,反而让她愈来愈清晰。
死!不如就现在吧!别管什么计划了!天桥!楼顶!大马路!或者菜刀!割腕——
南安骤然停下,大喘气着说,不行……呼,割……割腕必须用手术刀。哈,哈,这是……这是我的坚持。她艰难地在心里说完这句话。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你在心里说话根本不需要喘气吧。
南安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平复了几分钟,才在心里回答道,因为我的脑子也缺氧了。
唔,那就怪了,那个声音说,我一直以为你和我说话不过脑子。
南安懒得搭理她,但那个声音兴致起来了。
刚刚那个算怎么回事啊?那个声音有点责怪地意思,你可别忘了我们有过淑女协定的。
你再提这四个字,我就去健身房。
别,有事好商量,何必动摇我们共同的根基。那个声音服了软。我这不是怕你一时被别人迷惑。
迷惑吗?南安闭上眼,仰着头回想,从第一天伊念微闯进那个包厢,到后来不管用什么方法找到她家,到他在派出所说的那些话,接着就是所谓助理每天跟在他身后蹭吃蹭喝看风景的工作,最后是他今天下午在办公桌前好似闲聊的话。
“小幺,晚上我们出去看个电影吃个饭吧?”他是有点忐忑的,她应该看出来的。
原来他一开始就是这个主意吗?南安忽然惆怅,为什么你不早点提醒我?
如果她早知道这人喜好未成年,就会扮得熟女一点找借口远离。也许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让他差点成为自杀路上引发负罪的绊脚石。
那个声音嗫嚅半天,不知怎么解释。这确实是她失职。
南安叹了口气,你说你到别人跟前都挺灵醒的,怎么关键时刻不好使了呢?
要……要你管!那个声音气呼呼地反驳。
南安拍了拍屁股站起来,现在怎么办?
不等那个声音说什么,她便做好决定。
总之先回家吧。
许多人对生活的理解是线性的,他们认为因果是一排正在倾倒的多米诺骨牌,从中间拿走任何一块“因”,都会致使最终无法到达“果”,所以他们将偶遇称为奇迹。而另一些人,他们相信宿命,相信定点,相信一切事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墙壁上细小的孔洞理所当然的会扎进去顽固的图钉;对他们来说,相爱的道理亦是如此简单明了。南安洗澡时不可免俗地会想这些淘宝九块九就能买到一堆的人生哲学狗屁,大多数时候它们会和落下的头发以及廉价的染发剂一起冲进下水道,很少数很特别的时候,那个声音会将这些问题推给南安自己,只需要一句简单的——
“那你呢?”
“什么?”
“你属于哪种类型?”
南安苦思冥想:“你不知道吗?”
“有时候我也想听你自己说。”
她关掉花洒,擦擦头发,穿上长裙样式的睡衣,百无聊赖地吹着头发。
“我想想啊,我属于——我属于——”纠结的思想拉锯无形间延长了吹风机运作的时间,和手机的距离让噪声盖过了手机震动的铃声,从学生时代就偷渡手机到教室的人会有这个坏习惯,他们从不让手机脱离静音模式。她仍然无意识地拖延决断,手机屏幕变换了内容,已经有三个未接来电了。
当她受不了自己似的好笑地滚到床上说“我当然什么都不是啦,我管它去死”,当她打开手机正好接到程卢雨第五个电话时,无论是哪个类型的人都会在自己的理念图谱中看到一个巨大的漩涡。它一圈圈一圈圈向外扩散,直到所有的多米诺骨牌和定点的别针被吹得粉碎。漩涡中心是——
“我爸死了。”
格兰德对准感应门的监控。在三五成群、前后脚进门的人中,一个衣着单薄的身影孤零零跑了过去。她看起来是位年轻女性,有着深色的长卷发和纤细的体型,唯一醒目的是她踩着的鲨鱼造型的拖鞋。
格兰德前台的监控。前一个监控中的女性着急忙慌趴在柜台上,和柜台后的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工作人员看起来认识她,两个人交流了几句,工作人员交给她一串钥匙。拿到钥匙后,那位女性又火急火燎地向包厢区奔去。
“王姐!王姐!十万火急!”南安喘着粗气向柜台的同事说,“老板说307卫生间出大问题,让我现在赶紧去处理!”
值班的王姐看了眼登记册:“307?不是已经有人开了吗?是老板吗?”
“嗐,我哪知道啊,我都要睡觉了他把我叫过来,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南安双手合十,“帮帮忙,王姐,储物室钥匙赶紧给我吧!”
“你等下啊,这个要联系卫生部门那边的——”
“姐,好姐姐,老板语气可冲了,我感觉再不过去你明天就看不见我了。”南安急得直跺脚,“要不我给老板打电话,你直接跟他说,让我先拿钥匙?”
“得,算了吧,给给给,慢点跑啊!”
“好嘞,谢谢姐,明天给你带饮料!走了啊!”南安挥着钥匙离开。王姐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心想老板对自己侄女也太狠了,资本和血缘的双重压迫,噫。看把孩子急得,睡裙都来不及换。
走廊的一号监控。一道人影迅捷地闪过。
走廊的二号监控。一道人影迅捷地闪过,又突然闪了回来,看了看门上的标识,拿出钥匙。卷发女性进门,推出了一辆比她还高的工具车,调整好车轮的方向,弯着腰小跑向前。
卫生间门口的监控。一辆手推车带着人影迅捷地闪过。
走廊的三号监控。手推车在尽头的一间包厢外停下,那位女性用后背顶开门,拖着车进去,然后门关上了。剩下的,就是来来回回的服务生和抽烟的人。这扇门一直没有动静。哦,除了刚进去没多久,一只手伸出来在门上挂了“清扫中”的标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些片段只是格兰德一天下来平平无奇的日常,总是有些包厢的设施出现问题,总有服务生跑过去跑过来端茶倒水、拖地送餐。储物室的门开了关关了开,监控的光影有时亮有时暗。例行检查的民警同志不住地按着快进键,希望尽早结束这毫无意义地过程,写完报告交差过节。
南安进了门,先把推车抵在门后面,然后从沙发上捡起几个枕头,叠在推车上,挡住门上半透明的玻璃条,再拿一块大白毛巾遮好,接着从车里掏出扫把拖把等等乱七八糟的硬杆工具,挑出一个又长又结实的,顶在门和固定的大理石桌之间,做双重保障。试了试,感觉很难拉开,这才呼出一口气走向旁边的卫生间。
叩叩叩。
“大雨?”南安轻声唤道。
咔哒,开锁。
门打开了一条小缝,程路宇透过缝隙望了出来。
“你姐呢?”南安耐心地问。
程路宇朝侧后方看了看。南安使了个眼神,让他出来,然后自己钻缝进去。进去后南安立刻明白为什么只开这么一条缝。包厢内的卫生间本身也不大,程志豪的身子躺倒,从头到脚刚好成对角线顶着卫生间的门,就像南安用拖把杆儿顶着包厢门一样。
程卢雨缩在程志豪旁边,额头和脖子有淤青,手和小臂沾着血,她没有注意到南安已经在她身边了。南安很怀疑换做任何一个人,他现在是否能注意到别的事——在他刚失手杀了自己的父亲时。南安轻轻唤着程卢雨的名字,跨过程志豪的尸体,蹲在她身边,伸出胳膊环抱住她。
“好了,好了,没事了。”南安尽量语气轻柔地安抚道,“我把外面的门挡住了,我们可以先出去坐会,腿都蹲麻了。”
“嗯。”程卢雨小声应答,在南安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南安握上了她的手,有一种血液在皮肤表面凝固干涸的粗粝感。她很熟悉这种感觉,在嘴唇裂个不停、指尖从许多锋利的白纸划过、玻璃碎渣擦过她的脖颈时,那些细小的伤口会涌出一股股暗沉的血液,放任它们一小会,健康的身体就会产出足够的血小板让伤口凝固,而流出去的血呢,它们缓慢地顺着肌肤流淌,化成表皮一层干涩的薄膜,就像画家手上沾染的颜料。两者都让南安感到一股……满足,恍若某种努力的明证,越邋遢、越努力,创作和活着。
程路宇忐忑地坐在沙发上,心里烦乱极了。他感到自己渺小又无助,困在一片浓稠的暗红中不知前路。唯一知道该怎么办的人刚刚坐了下来。
“好,你先喝点水,缓一缓。”南安给程卢雨倒了一杯水,然后转向程路宇,“现在,你给我从头到尾,详细地讲一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路宇吞咽了一下,脑门上的汗刚冷掉,被南安这么一问,又紧张地冒了出来,他盯着程卢雨的手,半晌,说:“我也想喝水。”
南安提醒自己不要生气,说:“想喝自己倒。”
程路宇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觉得现在的情况很微妙,许多行为也许都要小心,比如不要在玻璃杯上留下指纹之类的,他把自己想做的事说出来,成熟可靠的人也许能看出其中是否有何不妥之处。得到许可,他乖乖倒了杯水,喝了几口,然后在南安一句一句的提问下,给出了事件发生的全貌。
一中政教处,程路宇打报告进门,政教处主任温和地朝他招招手,让他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这显然不是寻常的学生会有的待遇。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个穿着常服的成年人,一男一女。
主任介绍他们是公安机关的同志,有些关于他父亲程志豪的情况想和他了解一下。
程路宇自然只能点头。跳过一些常规询问,对方的关注点在他和程志豪的最后一次见面,格兰德KTV。他们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和南安现在问的一样。而程路宇从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了。
“那天是平安夜,星期五,我没有晚自习,放学了就到家写作业。然后我爸给我打电话,说他在KTV,要我出去跟他放松。”
南安忽然想起,她跑出KTV时,迎面走来的似乎就有程志豪,旁边还跟着一个人,就是程路宇吗?
“到了包厢里,他就在唱歌,让我也去唱。”
“包厢号还记得吗?”
程路宇摇头:“记不清了。”
“是307吗?”
“好像是吧,我忘了,不过是我姐负责的区域,她当时在那个KTV当服务员。”
程卢雨对于服务她爹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送菜,送啤酒,全当成一个陌生顾客,都可以。她只是不太满意程路宇也被叫来。尤其是,这间包厢一看就不是她这个死人爹订的。
程卢雨在老师办公室,被同样两个人询问。
“订包厢的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
“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第一次进去送餐的时候,我爸把我介绍给那个人认识。我第二次进去的时候,包厢里就他一个人。然后他就把我弟叫来了。”
“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弟来了我才知道。然后我进去和他吵了几句,他让我滚出去。”
“你弟呢?”
“他?他在唱筷子兄弟呢。”
“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去了。”
“他让你滚出去,你就没继续和他吵或者做别的事,直接出去了?”
程卢雨冷笑一声:“我没事也不想和他多待啊。”
主导谈话的女性警察揉了揉眉:“后来呢?”
程路宇放在腿上的手紧张地握起了拳。他半天没有说话。
“程同学?”
“后来,他让我坐到他旁边,跟我说话,让我喝酒。”
“说什么了?”
“他说……他说……”
许多人认为酒鬼是有显著特征的,过度饮酒的病态脸色,消瘦的身形和颤抖的双手,易怒和无常的暴躁以及熏天的酒气,这些可以将酒鬼和常人区分开,只和常人交往,就不会遭受酒鬼的迫害。事实上,很少有酒鬼会符合这些特质,他们在酒精彻底取代水成为人体的主要构成之前,都表现得像一个普通人。当那些特征终于显现的时候,你已经离他太近了。
程路宇就是这样掉进他爸的圈套的。
“小宇啊,爸爸对不起你们啊!”程志豪几杯酒下肚,红着眼眶告罪,“爸爸当初不该丢下你和你妈妈两个人,还有你姐姐,都是爸爸的错……”
这时,他在程路宇眼中还只是一个无法释怀的可怜中年人。
程志豪给程路宇倒了一杯酒,推着酒杯让他喝。程路宇勉强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实在喜欢不来。
程志豪接着说:“小宇啊,你会帮爸爸吗?你会丢下爸爸吗?”
“爸,你怎么会这么想?”
程志豪一把搂过他,喷出一口满满的酒气。
“爸这辈子最大的自豪,就是有你这么个儿子!”
程路宇羞窘地低头,一时忘了挣扎。
“爸爸这两天运气不好,欠了赌场一点小钱……”
程路宇大惊,连忙问:“欠了多少?是不是要赶快还?要不先用我的钱——”
程志豪伸出食指抵住他的嘴:“嘘——嘘——,爸爸不要你的钱,爸爸有办法。”
程路宇还有些担忧。程志豪额头抵着他的脑袋,酒气浑浊地在他耳边说:“我——找了个老板,他愿意资助爸爸,你放心,这点小钱,爸爸很快就能赢几倍回来。就是——”
“就是什么?”程路宇踌躇地问。
“就是需要小宇帮爸爸一个小忙。”程志豪说得隐晦。
程路宇浑然不察:“当然,你说什么忙,我能帮一定帮!”
程志豪的另一只手放下了酒杯,从桌面跳到程路宇膝盖,然后顺着大腿慢慢向上。
程路宇的视线被固定在程志豪胸口,感觉到有东西在顺着他腿爬,但看不到具体是什么。
程志豪的劝诱还在继续:“你还记得之前在赌场夸你帅的人吗?”
程路宇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人,那个人捏住他脸时滑腻的触感,和他别有深意地“欢迎随时来电”。程路宇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他能清楚感觉到放在他腿上的是一只手了,那只手还在不停向他大腿根内侧摸去。他浑身颤抖了起来,但仍挣不开程志豪的桎梏。
“记得。”他连声音都在发抖。
程志豪似是很开心,笑着说:“他可真是个好人,他答应爸爸,只要你陪他喝喝酒唱唱歌,就会借钱给爸爸还债,到时候你也有更多零花钱了,大家都高兴。”
那只手隔着裤子捏了捏程路宇,程路宇挣扎着向后缩,却被程志豪抓得更紧。
“爸……”他试图让程志豪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他仰头看去,程志豪的眼睛清明而算计。
“别担心,小宇,何老板很喜欢你的,他会好好对你的,爸爸只是想帮你讨他喜欢。”
程路宇终于忍不住大叫了起来,程志豪立刻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已经从裤子边缘伸了进去。
程路宇无助地流泪,他闭上眼,忽然想起了一些回忆,在父亲用胡茬逗他,或是背着他散步回家,那些慈爱温暖地背后,是家里没有完好的家具,永远倒了一地的酒瓶,生病的母亲无声地流泪和姐姐麻木的表情。这个男人会把家里搞得一团乱,指责母亲,殴打姐姐,甚至,他看到了一只粗糙的手粗暴掀起了一条碎花裙,彼时他尚且不懂母亲为什么哭泣,现在他能轻而易举地明白眼泪的源头——一股恶心的耻辱。
程路宇对警察的讲述再次中断,政教处主任担忧地对警察同志说:“我看今天就先这样吧。”
女性警察迟疑地看了看旁边的同事,后者皱了皱眉,身子向前倾,说:“很抱歉让你回忆起这些不好的事,但你接下来的证言很重要,我们需要知道,之后他发生了什么。”
“永绥,别这样,他只是个——”
“思齐姐,程志豪已经失踪快十天了,他和他姐很可能是我们最后的线索,不问清楚我们这么多年的功夫都白费了!”
“东队说——”
徐永绥不耐烦地抓着程路宇的肩膀,逼迫他直视自己:“你到底知不知道程志豪去哪了,你爸到底去哪了?”
程路宇无措地摇头。教导主任皱着眉说:“警察同志,请放开我的学生。”
卜思齐忍无可忍地踹了一脚徐永绥的小腿,徐永绥吃痛地松手,愤怒地转头,碰上卜思齐冰冷的表情,瞬间熄火。
卜思齐不好意思地冲教导主任和程路宇笑了笑:“抱歉,让你们看笑话了。”
她对程路宇说:“路宇,可以这样叫你吗?”
程路宇迟疑地点头。
“路宇,是这样的,我们没有想到你会经历这样的事,刚刚是我们不对。你爸爸——他是我们警方多年来掌握的一个关键线人,可以帮我们找到本地多起犯罪事件背后的头目。如果你不想继续谈,我们完全理解,但如果你有什么能帮我们找到你爸爸的线索,还请你务必告知我们。”
卜思齐说得很诚恳,搭上六七年来来去去的调查组警员和原地踏步的疲惫。
程路宇很轻易就被打动了。这也算他相比他姐的一个宝贵品质,不被磨灭的温柔。
当天在KTV包厢里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到达不可挽回的地步。
时刻担心程路宇的姐姐英勇地推门闯了进来,把餐盘重重砸在了程志豪的头上,然后推着程路宇进躲进卫生间。程路宇一个人躲在卫生间,抱着他姐的手机不停给他唯一能想到的救星打电话。
“我们躲在卫生间里,他在外面不停骂我,也骂我弟。然后我俩就隔着门板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他就拍卫生间的门,要我们出来。我们不出来,他就给前台打电话,说要见老板,说卫生间门坏了,把他两个小孩锁里面了,要立刻派人来开门。”
程志豪又是拍门又是骂人,还打电话威胁前台。程卢雨一巴掌把他的手机拍到地上,重重踩烂。程志豪便骂着要扇巴掌。程卢雨就和他打了起来。程志豪喝醉了酒,反应不够快,但蛮力太大,程卢雨慢慢落了下风。程志豪把她摔到沙发上,淫笑着说:“他妈的,我看你就是欠肏。”
程卢雨踹他下体,腿往后缩,退到沙发角,在拐角的靠背处,是一个铃鼓,铃鼓旁边,是一个黑色的布袋,上面画着宣传环保的蓝色地球。
“然后,南安——就是我姐的朋友,也在那家店当服务生——她进来了,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把我爸安抚住了。”
“你们在卫生间里躲着的时候,为什么不报警?”
程卢雨冷声道:“因为我十岁前报过很多次。”没有一次有用,没有哪怕一次得到应得的帮助。
徐永绥和卜思齐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南安敲门说我俩可以出去了。我们就打开门出去了。我爸当时在沙发上吃饭。”
程卢雨抱着袋子滚下沙发,手脚并用爬起来,从袋子中摸出不锈钢的餐刀。
工具,改变了人类在生物链上的位置。
武器,进一步缩短了不同体格之间人的武力差距。
程志豪再一次扑了过来,双手死死地掐着程卢雨的脖子。程卢雨没犹豫,挣扎着把钢刀插进了程志豪的肚子。程志豪瞪圆了双眼,慢慢向后躺去。程卢雨把刀拔出来,又捅了一刀,再一刀。她的肌肉因为用力过度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程卢雨看着倒在地上的程志豪,摸了摸他身上的血窟窿,忽然畅快地笑了出来。早知道,她早就这么干了。
厨房的监控。穿着鲨鱼拖鞋的女生跑了进来,和主厨的人说了什么,双手合十似乎拜托了对方什么,然后微微鞠躬,鞍前马后帮了会忙,推着一辆餐车急匆匆走了。
走廊的三号监控。餐车停在307门口,女生敲门,一只男人的胳膊伸出来接过饭菜,女生拉着餐车,端着餐盘走了进去。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监控的画面就是全黑了。
“后面整个KTV就停电了是吧?”卜思齐吃下已经凉了的一勺饭,目光从屏幕上移开。
徐永绥坐在她对面,吃着饭点头。
“停了多久?”
“KTV有个备用电源,大概十分钟左右恢复了供电。”
“知道停电原因吗?”
“初步检查是老鼠把线咬断了,他们的电箱在后门,那儿靠近垃圾堆放的地方,有老鼠也很正常。具体的还在查,不过估计查不出什么。”
卜思齐叹气。
刑警大队两栋楼中间的走廊办公室,徐永绥、卜思齐、东仁孝、伊念微,以及其他同事都在场。
卜思齐正在桌前发言:“这个名为南安的服务生到场,可能以免费的饮食等为由安抚了程志豪。根据程家姐弟的证词,停电后程志豪责令他们三人去外面查看情况。南安在过道里和他们分开,说自己去储物室送还手推车,顺便拿几个备用灯。姐弟俩在大堂等到十分钟后备用电源开启,才回到包厢,但程志豪这时已经不在了。由于当时KTV一片漆黑,没有其他目击证人见过程志豪,第二天,我们的同志没有在任何约定地点等到程志豪出现。到今天是第十天,我们确信已经彻底丢失了和线人的联系。”
东仁孝发问:“这个南安呢?”
伊念微咬着烟嘴,含混不清地说:“也失踪了,停电的时候。”
“程志豪提到的‘何老板’,找到了没有?”
徐永绥报告:“没有,当天包厢登记的名字是‘张超’,没有和这个‘何老板’有关的线索。”
“念微知道吗?”
伊念微耷拉着眼皮:“不好说。”
卜思齐知道他担心那个叫南安的女孩子,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接下来我们会分成两拨,一拨人找到这个‘张超’,他是我们接下来的关键线索,另一拨人继续找有关南安和程志豪的消息,学校、住所、宾馆、小卖部,任何他们有可能出现的地方都要派人去盯。东队?”
东仁孝发令:“干活。”
伊念微垂头丧气地下车,走进小区,电梯门关上,他握着钥匙的手紧了紧,整个人不安分地摇着。他盯着电梯的显示屏一层层上去,终于到他这一层,他快步踏出去,拿出钥匙,手有些抖地插不进锁孔。伊念微愤愤地骂了句脏字,剁了下脚,还是没插进去,这时,门开了。
南安歪着头问:“你磨磨蹭蹭干嘛呢?”
伊念微欢呼一声把南安抱了个满怀:“小幺——”
南安无语地拍拍他的背:“老大。”
伊念微稍稍后仰,把人抱到空中,用脚勾住门关上,来到餐桌旁。
每天下班回来都有饭菜和爱人,伊念微几乎要感谢程志豪的死了,虽然饭是外卖,爱人是他坑蒙拐骗来的,但幸福就是幸福,这是他以前旁观时就一直向往的。
南安从那天开始,不止一次地说过“我不会和你在一起”。而伊念微反问她:“那你会和谁在一起吗?”
“不会。”
“那就没关系。”
所以即便那个声音时刻在她心中提醒着“保持距离”——因为南安禁止她再提那禁忌的四个字——南安也对现状无能为力。她等待伊念微再次跨过那条红线,触犯她的禁忌,那样她就可以顺势离开,或者做些别的应对,但伊念微没有。他们现在只是合租的室友,外加犯罪的同谋。
哇哦,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呢?那个声音在她心里嘲讽道。
呃,实打实的血缘?南安不确定地说。
谢谢,我就说我还忘了什么要素,你们俩是名义上的叔侄!那个声音愈发刻薄,你还记得我们有个你不让我提它的名字的协议吗?我说的是协议,不是你不让说的词,所以你不能拿去健身房锻炼长命百岁来威胁我!
别激动,谁上次说她只是个声音,我根本伤害不了她?南安挑眉。
我们说好了,等程卢雨转学,我们就离开。那个声音提醒道。
南安漫不经心地点头。
伊念微问她在干什么。
“什么?”
“你刚刚点头了,怎么了?”
南安没想到这个动作会带到现实里,更没想到伊念微会注意到。她规律地左右摆头,再上下摆,说:“活动活动脖子。”
伊念微笑了笑,放下碗筷走到她身后。
“你干嘛?”
伊念微有两个字想说,但他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给你按摩。”
南安嬉笑着说不用了,没有躲过去。伊念微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心磨出很多茧。说要按摩,他就真的仔仔细细、由轻到重的按压。
那个声音这次已经懒得开口了,但想起之前南安投诉她办事不利,她仍象征性地说了一句,早死晚死都得死啊。
南安当然没有听见,她陷入了一些旖旎的遐想,而她有比那个声音更好的听众。
“你杀过人吗?”她精神恍惚地问。
伊念微的动作一顿。过了一会儿,继续揉捏着。
南安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忽然听到:“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随便问问。”南安胡乱摇头,“我在想,你有没有体验过那种,两只手都是血,你的胳膊、衣服上也都是血,有吗?”
伊念微轻笑:“你是说那种‘双手沾满罪恶’的情景吗?”
南安摇头:“你说的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种体液,不是,我说的不是那种。我是说,真正的血,人的,或者动物的?”
“还是那句话,为什么问这个?”
南安不需要那个声音的帮助就知道这是在打哈哈,但她不介意对话的进展缓慢。
“因为我没有体验过。在KTV那天,那是我离死人最近的一次,就这样我都没沾多少血,我到的时候外面的血都干了。”南安略显遗憾地摇头,“我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杀过人之后去洗手或者洗澡,然后血水从你身上流下来——本来在胳膊吧,大概,但是你会用手去把头发向后捋,所以血水会从你的胳膊向肩膀流,然后到胸膛、肚子,也许就像血管在你的皮肤显现的那样,它会顺着脉络一点点滑下去。从你的胯部溜进去,到大腿、膝盖或者膝盖窝、小腿、脚踝,当然不全是血,还有清水,还有一些泡沫,毕竟你在洗澡,不过最后它们在你脚底混成一股涌入下水道。呃,你洗澡穿拖鞋吗?”南安边说还边在自己身上演示血水的流向,“你会像麦克白夫人那样觉得自己的手永远都沾血,怎么也洗不干净吗?”
如果伊念微拥有这样一双手,而那双手此时正按在她的肩头,光是想象就让南安忍不住兴奋地战栗。
南安等着伊念微的回答,但她只等到伊念微收回了手。他沉默,然后吞咽。
伊念微坐在她身后,所以南安看不到对方一手握拳、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另一只手悬在半空努力不去碰她的窘迫。伊念微不想太直白、暴露自己的本性,没有人喜欢精虫上脑的蠢货,但南安的描述又是那么直接、露骨,甚至,在伊念微的想象中,有些太过色情了。甚至勾起了他许多回忆,其中即便是他也愧于承认的,那段身姿,那些喘息,攀升的室温和轻启的唇瓣。噢,人当然会受欲望的蒙蔽,更会受妻子的蛊惑,皇室权贵会用牛奶沐浴,倘若爱人需要以血滋润,那么他只会问“你要别人的,还是我的?”。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还有她微微颤抖而交叠的双腿,被双臂挤压的雪乳……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伊念微“唰”的一下站起来,快步往洗手间走去。
南安莫名其妙地回过头,今天的外卖不干净吗?
程路宇晚自习请了假,回到家,程卢雨正在炒菜。
程路宇很惊讶。程卢雨看到他呆呆地站着,笑着问:“怎么不坐?”
“我不知道你还会做饭。”
程卢雨举着铲子耸耸肩:“你以为你小时候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说实在的,程路宇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知道菜有时好吃、有时难吃,会抱怨、会挑剔,但从没关心过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那个时候他姐有多大呢?小学?她什么时候知道要去自己做饭?也许更早?而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他想到,那个源头已经死了。
“姐。”程路宇叫她。
程卢雨撸起袖子舀了两碗稀饭。
“说。”她还是这样,说话简短,毫无感情。
“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吗?”程路宇小小抱怨着。
程卢雨愣了一下,这倒是个新要求,她可能不太熟练。
“就你屁事多。”程卢雨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程路宇喜滋滋吃着菜,虽然和他想的还有差距,不过也有进步。
吃好饭,程路宇被踹去洗碗。程卢雨靠在门框盯着。
“我会洗,不用担心。”
“盘子,贵。”
程路宇好气又好笑,没脾气地叫她:“姐。”
“得,你洗吧。”程卢雨转身要走,听到程路宇说:
“我还没跟你说,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还有那天,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程卢雨心里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几乎想来根烟舒缓一下心情,想起答应南安要戒烟了。为了规避任何可能的风险,她已经十天没和南安见面了,这还是她们认识以来头一次这么久没见。
“你该谢谢南安。”程卢雨挠挠头发,有点烦闷地说,“我们都该谢谢她。”
程路宇点头。
“对了,”程卢雨忽然想起来,“我听她说你一直没叫过她姐?”
程路宇倏地脸红,他姐却没注意到,仍自顾自说道:“后天我们到机场的时候你可别忘了叫。”
程路宇心想,谁要叫她姐啊?谁要当她弟啊?他怀着少年的心思扑到自己的床上,留程卢雨在门外纳闷,喊他记得收拾行李。
那张四人都在的全家福终于能被他们毫无芥蒂地摆出来。也许不符合普世的道德观念或是人对生命的本能敬畏,有些仇恨的的确确只会随着死亡终结,你的,或者仇人的。如果有人不同意,那他也可以去死,真的,不仅没人愧疚,甚至没人在意。大家忙着开始新生活。所以,好好活着,不要做一个该死的人。人可以想死,但尽量别该死。
这句话,南安十分想和现在坐在客厅的何煦本人传授。
而何煦呢,他翘着兰花指喝着白开水,浮夸地咂咂嘴,还要挑着眉毛问“你也来一杯?”
南安当然不来,那是她从自来水管接的,没有预约的陌生访客都值得这个待遇。
“所以,伊念微就把你藏在这里?”
南安给自己烧了壶热水,冲上咖啡,就着一次性纸杯抿了一口,才幽幽说道:“其实我是私闯民宅。”
何煦嗤笑,从头到尾打量一番:“凭你?”
南安不给他眼神,坐到电脑前打发时间:“你回家最好换个高级的锁,别说我没提醒你。”
何煦一开始是不信的,因为南安明显就是随口一说,但随后他开始有点担心,因为南安看起来太随口了,不像是普通女高中生开玩笑,更像是他们这个行业的一些老神在在的家伙,比如伊念微,对!伊念微!万一就算她不是私闯民宅,但真的让伊念微去他家破门呢?何煦的担忧开始有些实质化了。
何煦如何变得坐立难安,南安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她很惊讶许多游戏在这个世界依然发行,并且一模一样,至少和她记忆中的一样,这让她感到分外欣慰。与对待现实世界的态度不同,南安对虚拟构造的世界有一种堪称病态的迷恋。在看待自身的脆弱上,南安是追求永恒的那一部分人。当然不是说长生不老那一类的东西,而是一种贯穿时空,将不同年代、地区、思想的人们联结的那些东西,像是观摩不同译本的人们能在圣经中辨识彼此,这世上应当存在一些事物超越了当下,生存于时间法则之上。目前为止,在南安看来,只有某些创作者窥出了一点门道,他们用文字、颜料、编码、波纹创作的世界,就像对永恒的惊鸿一瞥。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人心满意足。
何煦的紧张越来越难以忽视了。很少人知道他有相当明显的肠易激症状,在面临一定的压力时,他会伴随剧烈的腹痛和括约肌刺激。不过就像人们对条件反射的曲折探索,他并没有机会意识到自己的紧张是否来源于腹痛的表现,而非导致腹痛的成因。而这个成因,也许极大可能来源于那杯天然无解的自来水。有没有长辈跟你说过不要喝凉水?他们的话有时到底会有一两句有用。
伊念微举着手枪打开门,房间里只有南安的电脑发出枪声。伊念微左右看了看,问:“他人呢?”
南安头也不回地说:“厕所。”
伊念微快步走到南安身后抱住她,低声询问:“你没事吧?”
“没。”
伊念微又抱了一会儿,南安挺着腰艰难地问:“老大,能让我把这个任务做完吗,马上就好了。”
伊念微顿住,沉默地放开她,守在她身边。
“谢谢你。”南安迅速坐好,回到操作游戏的状态。
伊念微警惕地看着四周,不时瞥一瞥她的游戏。
“你要用霰弹打他的眼睛和肩胛骨。”
南安从善如流:“机器人也有肩胛骨吗?”
伊念微耸肩:“我是不会这么设计。”
南安很快做完任务,关了游戏,房间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人。
“他怎么进来的?”伊念微问,他要好好做一下房子周围的安全升级。
“我让他进来的。”
噢,那升级就没用了。
“为什么?”
“他知道我杀了程志豪。”
“‘他知道你杀了——’,他不知道——你没杀他。”伊念微皱眉纠正。
“倒也不必提醒我这个令人遗憾的事实。”,南安拍拍他的后背:“不过,我们说好的,你忘了?”
伊念微紧紧握住她的手,看进她眼睛里:“我们说好会帮忙处理尸体,可没说他会变成你杀的。”
南安另一只手握上去,安抚地拍了拍他:“你答应处理尸体,我答应顶替罪名。”
“不不不,”伊念微摇头,“我答应处理尸体,作为回报,你答应跟我在一起,永远,这是我们说好的。”
南安没趣地别过头:“反正我已经失踪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伊念微用枪身扳过她的头,严肃地说:“有关系。”
南安觉得自己如果知道具体是什么关系,一定会忍不住笑出来,但她还是准备问问。
“呃,欢迎回家?”
伊念微把南安护在身后,手枪指着刚出卫生间出来的何煦。
何煦把手举在耳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别激动,你肯定不信,但我是来搭把手的。”
伊念微当然不信。
“你有三十秒的时间滚出这个屋子。”
“这位小妹妹是否有告诉你我掌握的信息呢?”
“二十秒。”伊念微向前逼近一步。
何煦适当地后退,但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诚恳地建议你听听我要说什么。不为你身边这位妹妹着想,也该为她的那两位程家朋友考虑。”
南安伸出手轻轻压低手枪,枪口对着何煦下半身。
“再叫一句妹妹,我就让你当妹妹。”
何煦条件反射地捂住下身,感到腹部又是一阵抽痛。
“长话短说,你们想为他俩开罪,我需要人搭线进编制。我们互相能提供对方需要的东西,为什么不交换呢?”
“我们自己可以。”
“是为我开罪。”
伊念微和南安同时说道。
何煦慢慢摸到沙发边坐下,又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希望缓解一下腹部的化学反应。
南安看了一眼伊念微,问:“你能提供什么东西?”
何煦翘起二郎腿,两只手臂展开放在沙发靠背上,一副开诚布公的样子。
“羊。”
之后,上帝要考验伊念微,就对他说,带上你的侄女,杀死她,献祭她,为我。
伊念微对他的侄女说,南安,我们要去祭拜神。
在上帝指示的山上,南安说,请看,火与柴都有了,但献祭的羔羊在哪里呢?
伊念微说,小幺,神必自己预备。
伊念微筑好祭坛,捆绑他的侄女,放在柴上,伸手拿刀,要杀他的侄女。上帝的使者何煦从天上呼唤他说,伊念微!我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了。这是你唯一的侄女,留下,不要给我。
伊念微举目四望,看到一只公羊,两脚陷进树中。伊念微就取了那只公羊,献祭于神。
直到今日还有人问,那只羊叫什么名字呢?
“张超。”神的使者回答道。
使者看了看对面两人的表情,假装惊讶地说:“南安同学不会还不知道吧?全城警察都在找你们两个呢。”
南安忽然想起了被自己遗落的思绪,那天和程志豪一起进门的,不是程路宇,而是张超。而张超为什么会和程志豪一道,因为程志豪真正联系的人是何煦,张超是他的小弟。那天赌场外,她没有看错。
而张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那晚一直都没出现过,伊念微显然知道这些,可是从没和她提过,她还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何煦摇头晃脑地感慨:“干我们这行的都有点迷信,如果说以前我还只是跟风拜拜观音妈祖,经过你这件事,我可得给她们盖个大庙。”
他就知道这俩丫头片子不是省油的灯,早早让张超在旁边盯着,这不,这就逮到机会了吗?老天爷都让他借东风。
“小幺,你先回房间吧?”伊念微说。
南安歪歪头:“为什么?”
伊念微看了她两眼,意识到她是不可能识趣地离开,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坐下,把枪放在她腿上,下巴靠在她肩头,冷淡地说:“谈吧。”
何煦地提议很简单,程志豪和南安的死推到张超头上,让张超去自首,这件事才算有头有尾地彻底结案。作为回报,伊念微给他和刑警大队牵线搭桥,联络感情。
“张超为什么会去自首?”南安问。
何煦微笑:“这你就别管了。”
最终,伊念微同意了。只要张超在何煦手上,他随时可以把人放出来揭露真相,与其花心思赶在警察前把人弄死,不如答应他。
南安看两人握了手,何煦起身向外走。
“门在那边。”伊念微提醒他。
何煦头也不回:“借用一下厕所。”
南安和伊念微对视一眼,后知后觉地笑出来。
伊念微不停追问她笑什么,南安向后躲,仰躺着摔到沙发上。伊念微仔仔细细看她的脸,就在他要吻上去时,南安咯咯笑着推他。
“你的枪硌着我了。”
伊念微挑眉,举起右手给她看:“我的枪在这儿。”
两人沉默了几秒,不约而同地爬起来坐好。
伊念微清了清嗓子,稍显尴尬地说:“我先进房间把东西放好。张超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们还和之前说好的一样。”
南安点头。
真的不用担心吗?我第一次干这种事,总感觉没什么经验。南安在心里说。
那个声音翻着白眼说,你说的第一次是什么第一次?
内涵段子在十年前就过时了。南安翻着白眼打开电脑。
那个声音讥讽道……
南安没有仔细听,她情不自禁地想到刚刚伊念微身上的温度,那天的吻,和当时第一次见面,忽然发现似乎不只伊念微从那时开始有所图谋,她从见他的第一眼开始就过于放任自流。到今天这个局面,是她期望的吗,不是吗?
在那个声音喋喋不休这十年间互联网低俗笑话的变迁时,南安敲开了伊念微的房门。
南安握住他的右手,放在自己唇边,眼睛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吻了吻他的手心,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最后一口咬了上去。
伊念微一把将她拉进房间,关上门。
大约到晚上,伊念微出来找些东西给南安吃,打开灯,语气不善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何煦放下手机,揉揉眼睛:“哎呀,一会儿没注意都这么晚了?你这儿管饭吗?”
伊念微没搭理他,打开冰箱看有什么吃的。
何煦自来熟地凑过来说:“哎,念哥,咱俩之前是同行,之后怎么说也是同事了,不至于连口晚饭的情面都没有吧?”
他还没从伊念微嘴里撬出许可,南安耷拉着眼皮拖着宽大的睡衣走出来。
如果说何煦刚刚还没觉着什么,现在看南安困顿的样子,伊念微又容光焕发一样,再看看那露出的一截儿脖子上星星点点的草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呀?难怪刚刚人那么嫌弃呢。饶是何煦没有听墙角的癖好,此时也有点遗憾,这屋子隔音效果好得过分了啊。
伊念微找了件外套把南安裹得严严实实,柔声问:“怎么出来了?”
南安打着哈欠说:“饿了。”
伊念微亲亲她的额头:“坐沙发上等一会儿吧,南瓜粥和青椒炒肉?”
南安点点头,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窝到沙发里,半晌,她艰难地坐起来问:“你怎么还没走?”
何煦抢着回答:“念哥留我吃饭。”
南安“哦”了一声,重新窝进沙发里。她现在累得什么也想不了。她怎么被伊念微叫起来吃饭,怎么一口一口吃完了粥,怎么回到床上盖好被子,这些她都记不清了。在脑子一片混沌中,那个声音逐渐清楚了起来。
我一个不注意你就和人睡了?
南安眼睛挣不开,敷衍地说:“你回来了。”
那现在怎么办,还死吗?
“都听你的。”
明天……手术刀……
那个声音又小了下去。
南安皱眉:“你说什么?”
伊念微亲了亲她的额头,耐心地重复一遍:“我说晚安。”
南安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但伊念微用他的右手摸了摸她的脸蛋、肩膀和后背。南安如同接受爱抚的小猫闭眼享受。在伊念微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南安懒懒地问:“你的手,能告诉我是怎么伤的吗?”
伊念微顿了顿,缓缓放下了手。
南安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地转到另一边:“不方便就算了。”
伊念微从后面抱住她,和她脸贴着脸:“是不是很难看?”
南安觉得他真可爱,抓住那只手贴在自己的脖子处。微凉的掌心有些僵硬地感受着少女肌肤下的动脉和令人眷恋的温度。
南安轻轻地说话,声带的震动透过手掌传到男人的心尖。
南安毫不遮掩笑意地说:“我喜欢死了。”
喜欢到恨不得长在自己身上。
也许一些热爱生命的人会误会,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向生和向死者之间有一道明明白白的界线,互相觉得对方在炫耀。
伊念微好像解释了,好像没有,南安第二天醒来不记得,也不在乎了。
她给自己化了浓浓的妆,绑好头发,戴上帽子和眼镜,跟着伊念微去了机场。
程卢雨在今天离开这个城市,还有她弟。
南安会留下来,直到这件事盖棺定论,不会突然被人翻出来千里追杀到程卢雨,然后她会去另一个城市和程卢雨一起生活,至少程卢雨是这么以为的。
南安抱住程卢雨,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就放开了手。
程路宇全程只有看的份儿。他其实不太理解,就像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南安愿意接下这个烂摊子,为什么他姐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安排。没等他想通,程卢雨就拍拍他的后背,推了他一把:“说再见。”
程路宇抬头看了看,南安正笑眯眯望着他,他也想来个拥抱,南安旁边的男人就上前一步和他握手:“程路宇是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时间不早了,赶紧进去吧。”
程路宇只好点头,没想到南安又叫住他。
“现在总能叫声姐让我听了吧?”
程路宇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南安——”他看到男人示威似的揽住南安的肩,还在她耳边落下一吻,憋了半天,最后失落地说,“——姐。”
南安对这番较量浑然不觉,拍了拍他的头让他们转身走了。
对程卢雨来说,这就像寒暑假偶尔南安和父母某方回去看望老人;对南安来说,这就是她在原来的世界存够补偿款的时刻,象征着,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在她和死亡之间了。
你之前算的时间,南安在心里说。
嗯哼?那个声音问。
“我们什么时候走?”南安偏过头,像是在对旁边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对于没有计划过自杀的人来说,事前的准备工作可能比想象的要复杂一些。尽管侵入性思维似乎有其普遍性、突发性和持续性,但并非每一起自杀都源自某些人所谓的“一时兴起”,尤其对于仍然拥有运转中的社会关系的人来说。
南安喜欢将这个过程描述为,“起初……直到……”。起初只是一些小事,你二年级时丢了一块钱,你三年级时迟到了一节课,你撒谎被父母戳穿,你要坚持写你从不愿意写的作业,你要上你很早就失去兴趣的兴趣班,你在一个封闭的环境感染上了无限膨胀的自我,然后在离开那个环境时发现自己有多可恶。直到你发觉你的过去是一场谎言,你期许的未来是一段虚无,你被困在不上不下的二十代,贴着大有可为的标签,脑袋空空四肢麻木。
起初,只是一些很小的想法,如果我走在路上被车撞到,如果我从山路旁摔下去,如果我打开车门跳下去,如果那个晚上我和跳楼的那个人一起走上去。人在初期喜欢将事件伪装成意外,来解决任何面对亲朋好友的愧疚谴责,直到忍受的痛苦大于愧疚,直到迟迟不来的意外耗尽了耐心,人会开始为自己寻找机会。
起初,只是一大半人都在做的慢性自杀和物理放纵,抽烟喝酒熬夜绝食,直到这天父母出差、学校放假、一旦连着三天无人询问,人就会产生自己已经和世界失去联系的错觉,这种错觉让她认为,这就是那个机会。
此时她回头去看,所有纠结和徘徊都成为历史,她已经远远走过了那些瞻前顾后的阶段,于常人来说,她是一个已经死过的人了,问题只是,她最终要如何实现。
南安是在体检的过程中得到的灵感。她已经忘了小时候打针抽血的感觉,但在她有意识的时候,她盯着针头扎进皮肤里,感受那点尖锐的刺痛,看清浓稠的血液灌进针筒,她忽然发现,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这引她思考,她能承受多久多痛多大伤害,直到死亡降临的那刻。
对手术刀的热爱来源于几次失败的尝试。显然她的力气太小,而水果刀和家里用的菜刀普遍不适于划开胳膊。只有电视剧中看起来锋利简单的手术刀可以依靠。通常,她可以在网上买到许多需要的东西,现在的难题是,她不能使用原来的线上支付方式,因为理论上她已经死了,她也不能通过别人——尤其是伊念微——去买,因为会产生许多问题。这对一个想死的人来说是太多阻碍了。
“好麻烦。”南安挠挠头发,无力地躺到沙发上。
“其实,哪有那么麻烦呢?你就用厨房的刀不行吗?”因为家里没有人,那个声音又通过南安的嘴冒出来。
“你在厨房找着刀了吗?”
“那上吊呢?”
“窒息我真不行,你眼珠会爆出来你知道吗?”
“冻死?饿死?”
“来点不用我自己跑几十公里的。”
“你会觉得奇怪吗?想死的人还会挑剔死前的运动?”
“当然不,确切来说我们只是想做最容易的事,排在首位的是死,然后才是锻炼或者极限运动。我们想要轻松。如果我能爬上海拔一千米的山再跳下去,那我就不会想死,而是想爬山。”
“哼,没什么帮助。”那个声音嫌弃地说。
“真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本来还不知道呢。”南安语气十分尖利地讽刺。
“好吧,好吧。”那个声音做了投降的动作,回到头脑风暴,“过量服药怎么样?我们考虑过这个。”
“是,我们差点就用那个了。”南安赞同,“唯一可惜的就是我们在这个鬼世界根本没去过医院!”
她崩溃地大喊,丧气地哀嚎。
“你知道……我们总是可以跳楼?”那个声音提议道。
“你不如说撞车。”
“撞车也可以啊。”
“但我不想其他人付出代价。”
“哇哦,我真是好奇为什么你花了三十多年才迈出第一步呢。”那个声音毫无感情地抱怨。
南安打了个哈欠,胳膊在两侧抡了一圈:“你知道,你也——”
“嘭!”乘着水的玻璃杯掉到地上,碎成好几片。
南安和那个声音从沙发上探出半个身子去看,过了一分钟,南安才说:“你在这儿住了十几天都没有想到?”
地上,南安光着脚坐在玻璃碎片旁,手上拿着一块较为锋利的玻璃。
“呼。”她吐了口气,“准备好了吗?”
“嗯哼,随时,宝贝儿。”
“好,我要先在我的脚上试一下,因为地板太冰了,我觉得我的脚没有知觉了。”
南安手上使了点力,用碎片在脚面上划出一道血口,血液没有一下子就流出来。知觉迟钝往往意味着血液流通不顺畅,过了一会儿,在南安感觉到疼的时候,鲜红的血液才一点点冒出。
南安小小地笑了一下,没去管它。接下来是手腕。南安最后一次仔仔细细看了看手腕处的几条血管,思索着十几二十年前和同学讨论到皮下血管的深度和直径。她先用玻璃竖着划出一道从手腕到手肘的口子,隐约好像能听到皮肤缓缓撕开的声音,又或者她只是看太多电视了。接着,她眯了眯眼,在中间位置准备看看那条青绿的血管到底有多深。
“小幺。”一只布满伤疤的手握住玻璃碎片。
她投入到没注意开门的声音。
“你已经下班了吗?”南安疑惑地询问,没有丝毫解释自己的意图。
伊念微拿掉了她的碎片,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堆纸先给她摁着伤口。然后回房间拿了一个医药箱出来。他在房里轻轻叹了口气,本来以为不会用到的。
为什么他家里会有医药箱?南安在心里问。
是啊,他看起来根本不像生存狂。那个声音附和道。
“今天提前下班。”伊念微解释。
说起来南安从不知道他的工作到底是干嘛的。前助理时期,她就是跟着他到处走,感觉像是他想起来了才来接她上班,她想走了就让她下班。不过那也仅限于KTV部分的工作,他和警方的联系以及他帮忙处理尸体的熟练,都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今天张超自首了。”似乎是看南安不买账,伊念微主动提起另一个信息。他边说,边拿出绷带和消毒水给南安处理伤口。
“可能会有点疼。”他提醒。
南安疼得龇牙咧嘴,她的表现明显的过于夸张了,让伊念微心里一阵好笑。
你在干嘛?那个声音问。
不知道,我觉得他太严肃了。南安说。
“别说话。”伊念微说。
南安歪头挑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说,别动。”伊念微瞥了她一眼,说,“别乱动。”
南安点头,伸着胳膊让他包扎。
“你想和我说说吗?”伊念微问。
他指说什么?南安问。
我——
“小幺,”伊念微捏捏她的脸,“问我,你的第一反应,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好吧。南安在心里说。
他到底指什么?她问。
伊念微看着她的眼睛,等她一个回答。
那个声音说,问你杯子怎么打了。
南安便回答:“不小心碰倒了,等会儿你买个新的吧。”
伊念微似乎被她可爱到,轻轻地笑了一下,爱怜地吻上她的脸颊,然后挪到她耳边,吹着气说:
“你晚上会死。”
那个声音大惊,等会儿——
遗憾的是,南安第二天活了过来,胳膊换上了新绷带,脚上扎了个蝴蝶结,桌上有一碗粥,粥下有张便条写着“记得吃饭”。
南安随手把纸扔在一边,坐在床上想,为什么她会走到这一步,如果那天没有和他睡,是不是今天就不会这么艰难。
那个声音安慰道,我看你就算那天不睡,早晚也要和他睡。
南安叹了口气。
走到客厅,发现伊念微坐在沙发上,桌上摆了许多文件夹。
“为什么你在家还要给我留言?”
“为什么你看到了留言却没有吃饭?”
南安羞窘地挠挠头:“呃,粥有点烫,我想晾一会儿。”
伊念微从某个文件夹抬起头,好看的眉毛挑了挑,他甚至不用说话,南安都能感受到那股不言而喻。
奇怪,从什么时候起她被伊念微压得死死的?
那个声音贼兮兮地笑,从你被他压得死死的开始吧?
伊念微放下手上的东西,从屋里取来那碗粥,温温的,做到南安跟前:“你要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南安道了谢,赶忙接过粥自己喝了起来。伊念微似是有点遗憾,在她身边坐好,拉了文件夹过来看。
“你今天不上班吗?”南安觉得这氛围有点怪异,开口问道。
“我想带你一起去。”伊念微说。
这是南安开始意识到伊念微发现了什么的时刻。
他收起了家里所有的利器,很少放她独处,凭南安看得到的,即使是独处,门外也有人守着。他可以在地下室教南安用枪,但不会让她在没有看管的情况下用自己的枪。他不会明说“我不准你死”,他表现得那么体贴,如果不是南安一心要死,一定已经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他甚至送了她一把玩具枪,一样沉、有上膛的咔哒声,只是不能射出子弹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像是假面骑士的变身器,除了皮套,什么都跟真的一样。
她明白在伊念微身边,自己大概没有寻死的机会了。她几乎都要放弃了,准备买张机票到程卢雨身边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爹——什么也不做。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空窗期脱离伊念微的监管,倒不是因为反感,她对暴露自己私下的生活给伊念微,或者其他人,完全不在意,前提是,对方也不在意她。
接着南安便听到了一个令她相当振奋的消息,张超死了。
死在了少管所移交普通监狱的路上。
新闻报道是发生了车祸。
多奇妙,南安听到是何煦安排的。
伊念微似乎低估她获取信息的能力,从不避着她做事。因此她很容易就以伊念微的名义将何煦约到了家里,又以要吃水果的名义支走了伊念微。
何煦一头雾水地踏进南安的陷阱,成了她寻死的共犯。
“南姐,你直说吧,想要我干嘛?”
“我想让你找人杀了我。”
何煦被口水呛着,涨红了脸。缓了一会儿,说:“求你委婉点。”
“你让人杀了张超,很简单对吧?那杀了我应该也不是难事。”
像何煦这样的人,很难理解南安曲折的心里,南安都要趴到他身上了,何煦赶紧起开告辞。
南安得逞地在沙发上打了个滚,没一会儿,何煦咚咚咚敲门,管南安要钥匙。
南安变了脸色,懊悔地嚎叫。
“你不会真以为这点偷东西的小把戏能骗过我吧?”何煦得意地拿过钥匙,心情极好地哼着歌走了。
南安快步走到沙发前,把沙发缝里藏着的枪藏在了自己房间。
没人知道南安做所谓“坏事”时的自信是哪来的,就像当初她不考虑办公室外的摄像头就偷走了假钞,又或者她搞不清状况就决定包庇杀人犯,现在她不清楚客厅有没有监控就偷走了何煦的手枪,还藏进了不知道有没有但如果你问她她考虑一下一定会说有监控的房间。
看监控的伊念微知道。
伊念微揉了揉眉心,手上提的圣女果都蔫了不少。
伊念微回到家,自觉地洗好水果叫她来吃,没有拆穿她的小动作。在他说晚上要出去时,南安讨好地坐过来撒娇,说要和他一起去。
伊念微问为什么。
南安眼睛也不眨地说:“因为我是你助理啊。”
“真的?”伊念微沉声问。
南安盯着他好一会儿,投降似的说:“好吧,我是感觉你们今晚很刺激嘛,我想去看看。”
伊念微问:“晚上会很危险,就那么想去?”
他又来了。南安在心里说。
什么?那个声音问。
他又说话好像指桑骂槐。
那个声音打了个哈欠,你想多了。
南安点头。
伊念微抱着她到腿上,在脖子上咬了几口,说:“那好吧。”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晚上,南安怕穿太厚子弹打不死她,里面只穿了一身轻薄的长衫,外面裹了身棉衣,乖巧地窝在车里。伊念微从另一边上了车,南安敏锐地闻到一缕烟味。
“我也想来一根儿。”她眼巴巴望着伊念微。
伊念微喉结滑动,压下来给她一个吻,带着苦涩的烟味儿的吻。
“小幺。”烟尘熏过的嗓子,声音暗哑。
他一只手捏着她的手腕,缓缓抬起,至和地面水平,头靠在她脖子的位置,偏过来向抬起的手看去。正对着驾驶位。
对方温热的呼吸让南安呼吸一滞。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动作很熟悉。在地下室里,他纠正她持枪的姿势,胳膊使力,背挺直,目视前方。
“别错失良机。”伊念微说着,放下了她的胳膊。
这次南安没有再问那个声音,她完全肯定伊念微意有所指。但她希望她没机会问清楚指什么了。
车开到了郊区的一处仓库。分格的库区形成天然的掩体。伊念微让南安和司机在车里待着,自己和副驾驶位的人下了车。
南安乖乖等了一会儿,感觉人走远了,对司机说:“麻烦把门开一下。”
司机说:“但是念哥吩咐——”
南安用刚刚伊念微给她摆过的动作,只不过这次,她手上有一把真的枪。
“我不是问你。”南安笑吟吟地说。
人们对枪战,应该说,南安对枪战的认知来源于影视剧,戏剧舞台在现代化题材上没有像古时的决斗那样普遍运用枪的元素,在她的视角,也就是观众视角,枪战应该是刺激紧张,争分夺秒就会死人的。但对于一个完全不知道行动具体的地点和时间的人来说,要在大半夜中摸黑撞上枪口,真的需要很倒霉的运气。
高安常就是这么个人。他只是替表哥顶一天班,就在休息室被两个人拿枪指着头,还说他们是警察。就算是警察也不能拿枪指着他的头吧?
少年气性,这时候还想学电影说一句“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拿枪指着我的头”,为首的女警手一使劲就把他摁灭了。
凌晨两点,一辆卡车跟着四辆小轿车要进仓库。警察示意高安常放行,在他们要进的仓库门前拖延时间。
高安常紧张地手抖,为了掩饰,不停地原地跳。从小轿车上下来一个人,看他跳了半天,乐了,递了根烟说:“怎么了,兄弟?”
高安常一边假装检查设备,一边说:“天儿冷。”
又跺了几下脚,高安常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个警察让他拖延时间,但没说拖延多久。他嘴里的烟都快吸完了,门还没打开,车里的人有些不耐烦了。
一个人冲着他身边的人喊道:“哎!怎么回事儿啊?东哥问呢!”
高安常回头望了一眼,没看到那两个警察,于是急急忙忙打开门,边道歉边离开。但已经晚了。
给他递烟的人似乎接到了什么手势,拦住了他,笑着说:“兄弟,不好意思啊,你晚上不忙吧,我大哥喜欢交朋友,想和你认识认识。”
高安常看了眼他身后,四辆轿车斜着停在仓库边上,卡车缓缓驶进了仓库。
“我就是个临时值班的,没什么值得认识的。”
那人却把他搂住,带他往小轿车的方向走。
高安常还在推诿,却离那辆轿车越来越近。
“警察,不许动!”一个清脆的女声划破夜空。
卜思齐从阴影中举着枪走出来,不远处是徐永绥。
“把你们的手举到我能看见的地方!”
站着的人面面相觑,纷纷举起手。
卜思齐对着抓住高安常的人说:“把人给我松开!”
那人在高安常耳边恶狠狠地说:“警察?你真行。”然后把他往前推。
卜思齐接住他,让他去躲起来。
徐永绥指着轿车,喊道:“让车里的人出来!”
站着的人互相看了看,没说话,轿车里也没有动静。
徐永绥紧张地握住了枪:“快点!”
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后排下来。
“两个警察,觉得我这么好抓吗?”
徐永绥失声叫道:“东队!”
卜思齐咬住嘴唇,眼含泪光地盯着东仁孝,该死的,他甚至还戴着那条围巾。
南安在空旷的场地走了约莫有半个小时,别说枪战了,她连哪有人都看不到。正想原路返回,找司机问问路时,看到前面隐隐约约一个人影跑过来。
“不许动!”她举起手枪喊道。
高安常觉得自己今晚真是撞了大运。认命地举手闭眼。
“你这么聪明,不会刚好知道哪里有像我一样拿枪的人吧?”
高安常听到的是这句,想到的却是一个月前的那个小学姐,骑在墙头说“你这么聪明,不会觉得这是正常的吧”。
高安常瞬间睁开眼,这可恶的地方没有路灯,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能试探着问:“请问你——”
南安的枪口往她身上捅了捅:“问什么,答什么。哪还有拿枪的?”
高安常深呼吸,指了指自己身后来的方向:“B-3区,4辆轿车,一辆卡车。两个警察带枪,其他的我不知道。”
南安绕道他身后,朝他屁股踹了一脚:“跑吧!”
等高安常从地上爬起来,女生的身影已经融入黑暗了。
东仁孝静静听卜思齐说着自己的罪状,补充道:“程志豪可真不是我杀的。”
卜思齐恨恨咬牙道:“是你指使的!就因为他在赌场见过你!”
东仁孝叹了口气:“你老是不听我说。如果你听我的别放了程志豪,别继续查,现在我们应该在你最爱去的那家法国餐厅吃鹅肝。”
卜思齐说:“你已经被包围了,束手就擒吧!”
南安在黑暗里有点心急,这个剧情像是八点档的高潮,她就像迟到的观众,很想找个人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忧心什么时候才会打起来呢?忽然,从她的角度能看到车门那边有一个举着枪猫腰往卜思齐方向走的人,南安深呼吸,上天保佑对面一击必中。
她扯开嗓子喊了句:“警察!不许动!”同时扑向了卜思齐,枪声四起。卜思齐将身上的女生翻过来问:“你怎么样?”
南安愁眉苦脸:“没死。”
卜思齐拉着她往墙后躲去,南安思忖着伊念微他们哪里去了。
“你是谁?”卜思齐问。
南安想着事,随口答道:“家属。”
“你的枪哪来的?”
南安头一回生出一些烦躁的情绪,推着她说:“你问题可真多。”说着要走出去。
卜思齐死死拉住她:“你干嘛?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南安要掰开她的手,小声争辩道:“我知道啊,我就是去送死啊!”
但她拗不过现役警察,被卜思齐牢牢摁在身边:“我不问了还不行吗?别闹!”
卜思齐伸头开了几枪,对面回应渐小,还有引擎启动的声音。
“坏了!他们要开车跑了!”
“那怎么办啊?”南安捧场地问。
“得拦住他们!”卜思齐说着半蹲下找着掩体靠近,瞄准汽车轮胎射击。南安蹲在后面看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伊念微在哪。
卜思齐只射中了一辆,其他三辆眼看就要开走了,不远处忽然传来警笛声。急促地刹车声响起,轿车内的人骂了句脏,迅速开着车想离开,但警车从各个方向涌来。
大喇叭里传出更让人信服的劝降的话,但没有一辆车停下。
轮胎瘪了的轿车下来四个人,卜思齐和徐永绥从两边各击倒一个,卜思齐打中了第三个人的腿。在第四个人不管怎样都要发动汽车时,一发子弹从他脑后贯穿。伊念微和何煦从卡车进入的仓库中走出来。
“什么花了你们这么久?”卜思齐稍有埋怨地说道。
何煦不忿地弯腰:“不客气。”
没人搭理他。
“对了,”卜思齐突然想到,“刚刚还有个小女孩——咦?人呢?”
伊念微一下变了脸色,拿起卜思齐的车钥匙就走。何煦紧随其后。
南安跑了好一会儿了,这下大喘气地坐在水泥地上,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累了,就这样吧。”说完,她仰躺在地上,想就这么睡过去。
因此,不必批判自杀者半途而废,他们至少做成了一件事情。
就像过去所有的计划,南安也没能在水泥地上睡着,某种程度上人们可以理解,红蓝的探灯一闪一闪的,还有四面八方的警笛,你能听到警犬在你十米外闻地板的喘气声,还有他们的训导员吹哨子的声音,广播里不停放着一个男声的“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之类之类的;不算是人特定的熟睡环境。更别说还有冻人的气温。这让整个晚上的计划看起来只是一次实际演练,用来佐证她和那个声音曾经讨论的“问题不在于睡马路还是睡人行道,你得吃药才能睡着,什么让你觉得你能在零下的路灯下面睡一晚上?”,原来结果不是“人累了,自然就睡了”。噢,当然不是,人想死也不会自然就死。这才是规律。肉体和精神是两条线,它们只在看起来统一的时候统一,别搞反了。
南安在被警犬舔手指前爬起来离开了,她试图绕回原来那辆车,但撞上了一个人。
“南安!你是南安对不对!”高安常激动地抓着她胳膊大喊。
南安头疼地捂住他的嘴,揪着他蹲下:“嘘!小声点!你怎么还没走?”
高安常有点语无伦次:“他们都说你死了!警察还给我看了你的档案!你没有死?我觉得说话声音很像,语气很像,就想看看。而且那边挺危险的。真的是你?你没有死!”
南安忍无可忍地用手枪抵着他的嘴,恶狠狠地说:“再说一句把你嘴打烂!”
高安常这才住了嘴。
南安嫌弃地用袖子擦了擦枪管的口水。
高安常在黑暗中盯着南安的轮廓,说话的心思压了又压,终于开口:“你在这里做什么?”
南安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等高安常开口,立刻伸手制止他:“别,我不想知道。我刚只是习惯性反问,用来编造我不能老实说的答案。”
“所以,你不能告诉我实情?”
南安满脸疑问:“不,当然不是,我只是喜欢胡说,看看有没有人信。”
高安常了解地点头:“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南安推着他躲开警察,问:“关你什么事?”
“我可以帮你。”
他说得信誓旦旦,南安姑且信了一秒,问:“什么事都可以?”
高安常迟疑了一下,听到南安的笑声,忙说:“都可以。”南安没当回事,像长辈看待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头,继续向前走。
高安常跟在她身后,说:“你做的事应该不违法吧?”
南安头也不回地说:“少管所真的让你得到了良好的教育,是吧?”
高安常急着解释:“不是,我是不希望你被抓到。”
南安深深叹了口气,觉得热血上头的小男生真难对付。她伸出手,搭在高安常的肩上,说:“我要找人杀了我,你可以吗?”她把枪放他手里,“给,枪给你,来,杀了我。”
高安常抱着沉甸甸的枪,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南安翻了个对面看不到的白眼,重新拿回枪,继续向前走。
高安常被冷风激了一下,赶紧跟上去,问:“你想死?为什么?”
又是这样。南安在心里抱怨。
我说过你不能告诉别人,这就是结果,你都知道的。那个声音老神在在的。
是不是我们见识太少?肯定有人写过本书解释自己如何走到这步,这样就不用给他遇到的每个人单独解释一遍。
也许吧,不过你不觉得就算有这样的书,也不会被大家接受吗?
为什么?因为大家会认为是书引发了自杀,而不是相反?
你瞧,我说了你都知道的。
这件事令人遗憾的地方在于,当事人不能责怪任何发问或者劝阻她的人。因为在外部世界看来,那才是正确的。因此南安只是觉得遗憾。人要活着;爱人会死去,但爱会延续;没有什么真实是永恒的,只有已成往事和转瞬即逝。这些都是正确的。人无法对每件事保持愤怒,到最后,她只是遗憾。
“那个……不介意的话你想和我谈谈吗?”高安常小心而尽量充满关怀地问。
他的神态南安看不到,但完全可以从以前的经验想象到。那是一种,拥有热爱的人才会有的神态。有人也许会害羞地说自己这辈子谈不上热爱什么东西,但其实不是,大多人都拥有一项基本的爱好,生命。就算是最被认为麻木活着的人也不可被否认的所谓生物本能,活着。这是人们共通的语言,可以在任何时候地点将人们连接起来。人是很容易被塑造的,三个人可以建立指导人们言行思考的部门,十个人可以导出社会决议的模型,成百上千的人可以创造合理长久的压迫,过万的群体可以实行自上而下的种族灭绝,但哪怕是最扭曲的塑造,也无法以任何条件碾碎这条锁链。人们会被温暖、被感动,然后去反思、去援助。哪怕是南安,也总会被这样纯朴的主旨打动。
这不代表她属于其中一员。
南安转过身,用枪指着他:“闭嘴,最后一次。”
她的语气冰冷而严肃,高安常完全领会到了精神。他站在原地,不确定要不要跟上去。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刻。
东仁孝在听到警笛声时就预料到他们不能靠硬碰硬全身而退,在手下全身心投入毫无希望的甩尾赛跑时,他在预演所有可能的谈判结果。伏法当然是最糟糕的,也是最有可能的,但他还可以选择不同的姿态,任何事业做大的人都知道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但世事无常,他逮到了两只迷路的兔子,其中一只还挂着免罪金牌,所有关于姿态的考量都可以见鬼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队猎人也到了现场。
“我会告诉南安你是个在她身上放跟踪器的变态飙车狂!”何煦抓着扶手大喊。
伊念微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觉得那是我最怕的?”
两束远光灯从两个方向照着南安和高安常。伊念微和何煦站在车的两侧,伺机而动。东仁孝的两三个手下也下了车持枪对峙。
像是经典警匪剧中的高潮。
暴徒指着人质,警察指着暴徒。暴徒提出条件,警察从中斡旋。南安和高安常无辜地举着双手,不知该往哪边走。
“我象征性地问一下,你应该不会刚好也想死吧?”南安和高安常肩并肩站着,小声问道。
“我当然不想死。谁会想死?”高安常急促地回道。
“噢。”南安不置可否。
高安常反应过来:“抱歉,不是针对你。”
“不在意。”南安无所谓地说,“想活命就记住,少做多看。”
说完,她转向暴徒那一方,喊道:“既然你们两方僵持不下,不如我们俩你们一边儿一个,怎么样?”
打头地向车内的人咨询了一下,不屑地说:“我们要女的!”
南安转向警察那方,看着何煦,做出一个转手腕的询问动作。何煦看了看伊念微,伊念微说:“小幺,过来。”
南安抖了一下,朝着还没来得及哀叹自己没人要的高安常后面来了一脚。
“逃命吧你!”
然后头也不回地慢吞吞投向暴徒的怀抱。
伊念微在她动作的同时向前跑去,东仁孝的手下纷纷向他开枪,他被迫靠到车门的掩体后面。
南安走路的速度一点也不快,在快被人抓住时,她猛地向旁边扑,落下藏在袖子里的枪对着最近的轮胎开了一枪。假如九尺之上有神明——妈的,人总要走运一次吧!
“砰!”
“砰!”
“砰!”
伊念微顺势朝另一辆车的轮胎开枪,东仁孝的手下朝南安开枪。
那么近距离的开枪,很难不命中要害,这让死亡的过程少了很多痛苦,
疼痛是真实的。
濒死也是真实的。
南安第一次顺从痛苦哼哼唧唧,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溢出,但她还有时间露出一个笑容。
她解脱般地躺在地上,缓缓闭上眼睛。
这下总该睡着了吧。
那个声音轻柔地说,放心,剩下的交给我吧,再也不见。
南安点点头,再也——
就连黑夜和寒冷也真实到让人流泪。
作品本身仅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本站均不负任何责任。
网站版权所有:前路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