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添被撵去了柴房，与添哥儿素日交好的都替他悬心，但有那起子势利小人只管瞧他热闹。柴房里阴凉透风，上、中、下等柴炭分堆摆放；靠门的那堵墙下垒了两行砖头，搭上几条木板就成了床。铺盖才刚送来，被里子洗得泛黄，褥面上的污渍没洗干净，明显是主位不要了的东西。

  听差丢下铺盖，又给他寻了套砂吊子。孟添问道：“可否帮忙寻一盏油灯？”

  “想甚美事？”听差白了他一眼，“孟管事敢情不知道，这柴房里不让用明火。”孟添忍气吞声地答应。“嗐，厨下正预备药膳，赶紧把那堆果木劈完，记得一根木柴劈八瓣。”听差说话时趾高气扬。孟添不气不恼，凭他使唤罢。

  听差一走，孟添挪了两块砖到门外，提起斧头劈柴。隔着院墙，孟添就听见墙外议论，像是熟人的声音：“作死呀，你？攀高踩低的，也不瞧瞧是谁——”

  “内府除了名的，哪里比得过咱们？”

  “说你个不省事还就真对，你也不寻思殿下宠他，早晚能恢复他名籍。远的不说，大同府就有个现成的例子。劝你抽空认几个字，翻翻书好好念念，甚么叫‘死灰复燃’？”

  估摸有一盏茶的工夫，冯进来到柴房，弓着腰问：“添哥儿呀，殿下才吩咐过，不许小陆子和你说话，所以就我自个儿来看你。”孟添没理他，专心劈柴。“要我说待会子趁殿下气消，你去跟殿下认个错，这事也就过去啦。”孟添仍不言语。“莫怪兄弟说话难听啊，你可别惹得殿下不高兴，别再撵回——”

  “——是殿下吩咐你来的？”孟添丢下斧头，站起来问他。

  冯进堆笑道：“你既知晓，我再不瞒你。我才回来，殿下就支使我来瞧你，也没细说。后来是绣儿告诉我，你闯祸啦。”孟添把前因后果都跟冯进讲了一遍。“怪道殿下生气呢。殿下恁般宠你，你还当着殿下替旧主庆王爷分辨。”

  孟添无奈地笑了笑：“我也是一时心急，话赶话脱了口。”

  “要不你去跟殿下认个错儿？殿下心一软，万事大吉。”

  孟添苦笑道：“哪就如此容易？我若此时跟殿下认错，殿下准得问我，错在何处？倘或不提，心里准认定我忘恩负义。或问我‘再有下回’怎办？”

  “你就跟殿下起誓，没再下回——”

  孟添冷笑道：“这话问你自个儿信么？殿下是了解我的，真遇着下回，我不跟那人动手，都算好的。”

  冯进急得直跺脚：“唉，我算帮不了你啦。”

  孟添拱手道：“承蒙费心。兄弟才跟殿下请安，但不知殿下是否消气，膳食进得香不香？殿下秉雷霆之怒，诸位可要仔细伺候。”

  冯进点头答应道：“我跟殿下十来年，殿下如此盛怒，也止见过两次：一是因为你，再就是先皇贵太妃……”

  添哥儿风光时，长公主殿下眼里心里像是只有他一人，哪还看得清别个？如今正是各自卖弄的好时机。个顶个的费心琢磨，只为博得主位一笑。长公主偏似木刻一般，两日里足有十八个时辰不笑，十六个时辰不语。

  冯进急得直转磨，特地找来小许商量，传一班小戏过府伺候。此事须得先回明老总管，老总管请示殿下。长公主殿下传出话来，近日无心思看戏。小陆子多次吩咐厨下，每日轮换花样地做些主位喜爱的甜食。长公主只挑顺眼的品尝两口，把那些连碰都没碰过的赏给丫鬟。

  将近半个月过去，那日孟添刷洗完汗血马，回到柴房里做活。冯进告诉他说：“近来殿下心情烦闷，早膳才用了不到平常的一半，连话都不愿多讲。唉哟，咱这主位气性真够大的。”

  “我不配主位器重，”孟添码好柴堆，坐在门槛跟冯管事聊起来。冯管事从角落里寻出一张尚算完好的条凳，坐到添哥儿面前。孟添悔恨地讲：“若那日没遇见姓邹的狗官就好啦。”

  冯进拍手笑道：“哈，你这话怎跟殿下说的一样？前日我离了你，去跟殿下回话，殿下也是这般言语。”孟添一惊，当即垂下了头。“添哥儿呀，要我说你赶紧去跟殿下认个错，如此上下都好。”

  孟添苦笑道：“还是那话，殿下追问起来，我该如何答复？”

  “哎呦喂，怎么都拧到一块儿去啦？添哥儿，难不成要殿下屈尊降贵，给你服软？”

  忽闻环佩叮当，仔细分辨其中有女子细碎的脚步声。“奇怪，女孩们轻易不来这儿呀？”冯进疑惑地看向孟添。孟添和他点头示意。“莫非是，”冯进迅速起身整理衣衫，挪开了条凳。这工夫长公主进来，吩咐众人道：“都下去吧，本宫要与添哥儿单独说话。”

  随行侍婢屈膝告退。进一个劲地跟添哥儿使眼色，劝他学乖。孟添欲向主位跪拜，长公主摆摆手，饶他免礼。孟添思量柴房昏暗不宜入内，于是找出他那身好衣服，翻过来铺在院内条凳上。长公主坐下来，面无表情地问：“近来可好？”

  孟添跪禀道：“小的自知有负于殿下，甘凭殿下发落。”

  长公主冷笑道：“我若恨毒了你，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怎会如此轻饶？”

  孟添答应道：“小的深信殿下圣明，不会因小的一时之过，迁怒于无辜。”

  “你是担心我发狠，对付你那些义兄义弟？不怕告诉你，我不是没那手段，悄么声地做掉几个‘无名白’，实在易如反掌。”

  “殿下当真？”孟添顿时悬起了心。

  长公主怒吼一声：“废话！你是你，他们是他们，我对他们好坏，无关你事。”

  孟添松了口气：“殿下教训的是。”

  长公主略坐片刻，临走时问他：“添哥儿，我待你怎样，你该清楚吧？”

  孟添跪禀道：“殿下待小的恩同再造，小的生世难还。”

  “哦，只有这样？”长公主如是问他。孟添犹豫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好吧，改日再来看你，”长公主扫兴地离开。冯进尾随其后，时不时地回头看。“嗐，瞧甚么呐？”

  冯进回禀道：“小的再瞧添哥儿何时跟上来。”

  “他跟那儿待得好好的，召他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