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天香公主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初遇纳木错的时候：木讷的脸，发自内心的微笑，强调自己名叫“纳木错”而不是“蠢东西”……从互不认识，到自己威逼利诱下，迫使纳木错唤出自己的名字。

  原来他还记得当初“好朋友”的承诺，记得曾经有个女孩叫“佛古伦”。想到这些，天香公主眼中湿润，来不及道别便被牧仁将军带出了帐篷。牧仁将军牵过坐骑，同佛古伦王储同乘一骑。所有汉人侍卫换上了牧民的装扮，收起刀剑，翻身上马紧随牧仁将军离开营地。周、李二内侍自愿留下来打掩护。贴身宫女用锅底灰抹了脸，充作下等厨娘。

  营地里死气沉沉，各人按部就班地忙活着手边的差事。勇士们擦亮了佩刀，但等佐领大人一声令下，冲向敌人……

  在远离营地的一处民居帐篷里，一位待产的母亲，终于盼来她的丈夫。妇人望见丈夫身后的孩子，疑惑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来人——牧仁将军打发那孩子睡下之后，悄悄告诉自己的妻子：“她就是佛古伦王储。”

  “嗐——”妻子一惊，恍惚觉得肚里的孩儿踢了她一脚。

  牧仁将军望见妻子隆起的九个月大的肚子，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并告诉她：“过些日子，我必须离开，完成佐领大人的嘱托……千万照顾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妻子高兰含泪答应道：“放心去吧，我会养大咱们的孩子，等你回来。”

  无论在关里关外，女人生产一直是头等大事。高兰是营地卫队将军的女人，因她怀有身孕，才被安置在牧民家中。这家人为高兰腾出了一间帐篷，一日三餐，都由他家及其邻居供应。高兰把所有食物分为三份，且将最精细的奉与佛古伦王储。天香公主没甚胃口，心里挂念阿妈，挂念着纳木错，还有她的侍从。

  秋季即将来临，每年差不多这时候，西南边驻扎的色目人多会来中原贸易，远至乌斯藏、岭南沿海一带。牧仁将军打算混入其中，这样认错不扎眼。高兰身子重，勉强替丈夫收拾行装。牧仁将军向邻居借马回来，看见自己的女人来回地走动，于心不忍。东西归置完，高兰把个男孩装扮的佛古伦带到牧仁将军面前，微笑着说：“去吧，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牧仁将军牵起天香公主的手，把心一横，头也不回地走出帐篷。高兰倚着门框，望见丈夫远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未出百步远，牧仁将军望见东北方向烟尘滚滚，顿时加紧小心。估摸有一刻钟，百十来号骑马跨刀的汉子冲过来，且将他二人团团围住。领头的天生红脸、络腮胡，当下一勒丝缰，喝道：“你们是哪家的牧户？”

  牧仁将军示意天香公主别出声，低头回禀：“我俩是博果尔家的牧民，”一指天香公主，“这是我儿子，我们父子与人商量好的，南下采办过冬的粮食。”

  另有人疑惑道：“这就奇啦？眼下草场丰盛、牛羊肥壮，还欠你那点儿口粮？”

  牧仁解释道：“家里头添丁进口，炊具不够使，还要到汉人的镇子里寻些顺产药。”

  领头的折起马鞭，指着不远处的帐篷，问道：“那就是你家？”牧仁点点头。“里面还有个待产的女人，”领头的犹豫起来，遂吩咐左右，“过去几个人搜一搜，看藏人没？特别留意那十来岁的女孩。那家怀孕的女人，别惊扰了她。挨家挨户搜个遍，每户只准留一人，其他的统统带走——至于你俩，”领头的拽稳缰绳，严肃地说：“布日固德将军要集合牧民们训话，父子俩一道去听听，没坏处。”

  牧仁将军暗自思索：布日固德是巴拉曼的家臣，巴拉曼很少来王庭，更别提是他？若不从，兴许就被识破，不如就随他们走一趟……佐领大人经常念叨：危险之地亦最安全。

  召集的牧民愈来愈多，领头的打量着人数过百，于是下令返回营地。牧民们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牧仁将军搂紧天香公主，右手捂住她的嘴。天香公主静下心来，留意身边动静。两边骑马握刀的汉子，不停地催促他们：“快些走，快——”

  布日固德手下的喝斥，夹杂着牧民们的抱怨，零星地传进牧仁将军的耳朵。牧仁将军略微松了口气：好在没人发现佛古伦殿下……

  曾经迎候佛古伦王储的营地，四周弥漫着血腥味，许久未散。分不清是哪方的尸体，凌乱地倒在地上。布日固德督促手下抬出自己手下的尸体，头朝北、面朝天，排在瞭望台下。俘虏被圈在马棚里，严加看管；仅放出来两、三人，布日固德吩咐他们就地挖个深坑。

  四方召集来的牧民围了一个圈，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效忠巴拉曼的勇士骑马来回巡视，确保在将军训话时，无人偷袭。

  牧仁护着天香公主夹在人群间。天香公主透过前人胳膊的缝隙，看到了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幕：

  两名士兵分左右，推推搡搡地把纳木错带到布日固德将军面前。布日固德背着手握紧马鞭，奚落道：“传说中拥有无上法力的通天巫，不过如此嘛。”纳木错轻蔑地一笑，看得出来他吃了不少苦头。“而今巴拉曼汗入主王庭，”布日固德用马鞭挑起纳木错的下巴，“只要你当众诚心归顺汗王，一样留你做王庭护法。”

  纳木错大口啐道：“草原狼的话，我能信吗？巴拉曼既无部落联盟的推举，又无天可汗的诏书册封，凭甚就自封汗王？”他忽然当众狂喊，“巴拉曼，站出来呀！敢作敢为才是真英雄，犯得着用自家奴才，替你喊话？”

  布日固德属下骑兵立即警戒起来。围观百姓随之议论纷纷。果不其然，一位寻常装扮的勇士拨开人群，走近纳木错。纳木错丝毫不感到惊讶，冷笑道：“草原狼，终于现身啦。”

  这个长脸、高个儿、一副凶相的人，就是巴拉曼——天香公主记住了这张脸！

  巴拉曼拍手狞笑道：“不愧是查干哈达的传人、图汗家庙的护法，竟被你看出来啦。”

  纳木错微笑着说：“先圣查干哈达能看穿人心，我再认不出你来，真愧对先圣的教诲。”巴拉曼反手一巴掌，将纳木错打倒在地。纳木错啐了口地面，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如是目光依旧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