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清晨，母女俩一起用过早膳。肃妃挽起女儿的双手，满眼慈爱地问：“我的女儿，昨夜睡得可好？”

  天香公主无精打采地说：“夜间风大，没睡踏实。”

  肃妃搂着女儿，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怎没传纳木错陪你呀？”

  天香公主红着脸，嘟囔道：“才不要呢。女儿都长大啦，哪能跟小时候一样胡闹？”

  纳木错卜算好吉时，回明主子与天可汗大妃。肃妃扶正女儿，和她向下丢了个眼色。天香公主严肃地问：“天可汗大妃仪仗，沿路所需干粮、各样补给，都预备好了没？”

  纳木错回禀道：“主子放心，奴才亲自操办，一切妥帖。”

  肃妃含笑点点头，撒开女儿的手，起身向外。宫女、内侍尾随出去。初升的太阳唤醒了整片，牧民们相继走出自家的帐篷，在塔拉锡尔河沿岸放牧。男人策马驱赶成群的牲口，女人着手准备全家人一天的伙食。天香公主依照本地习俗，向母亲敬献一条天蓝的哈达。肃妃娘娘脱下一枚戒指，放到女儿掌心。“佛古伦——我的女儿，将来这里的天为你所托、地为你所掌，要向你父皇那样，善待你的臣民。”

  天香公主两臂交叉，默念“吉祥”；末了又道：“阿妈，我想你了怎办？”

  “阿妈就在心里陪着你，”肃妃抱紧女儿，悄悄在她耳边嘀咕几句，然后坐进凤辇。仪仗队渐渐远去，直至淡出人们的视野。

  天香公主念念不忘母妃的教诲，当与纳木错独处的时候，她问纳木错：“哎——你认识巴拉曼么？”

  “主子怎就问起他啦？”纳木错警惕起来，“他是图汗的远亲，又是王庭封赏的‘巴图鲁’。主子往后提防他些。”天香公主十分好奇，追问其缘由。纳木错解释道：“许多年前，阿尔泰家的老祖宗替巴拉曼做媒，迎娶王世女阿巴亥为大福晋，但明珠大妃执意要与天朝联姻。后来您的母亲成为天可汗大妃，您的舅父入主王庭，自此巴拉曼跟王庭少有往来。旧俗每隔四年，各部落首领都要在‘龙母升天’之地举行会盟，巴拉曼总是最后一个到场。”

  天香公主奚落道：“我猜他是嫉恨阿妈嫁给我父皇。”

  纳木错嘴角嚅动，忽然想起自巴拉曼散布的放肆言论：佛古伦是我的女儿，是我巴拉曼的骨血……最终没吐口。纳木错没见过天可汗，不知道主子与天可汗有几分相似。天可汗大妃的美貌无与伦比，主子继承了大半。巴拉曼？那样一个奸险小人，怎会是主子的父亲？草原风俗，未嫁女凭心选择恋人；成亲后只能守着自己的丈夫，不能跟未嫁时一样胡闹。

  王世女阿巴亥听从明珠大妃的意愿，自小跟随汉人师傅学习汉学、汉俗，跟汉家女子一样讲究三贞九烈，这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她注定将成为天可汗的妃子，天可汗决不会容忍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生孩子，还生在了后宫。

  听闻天可汗的后宫的奴婢，除了女子就是阉人，这跟西域波斯贵族家的规矩相似。王庭并无此例，有的只是献祭长生天的活祭品。

  午睡一阵儿，天香公主醒来后觉得脖颈有些酸痛。纳木错见状，回禀道：“不要紧，奴才给您揉几下就好啦。”天香公主微微点头。纳木错扶主子坐下来，右手拇指摁到痛处，缓缓地揉起来。

  过会儿，天香公主觉得好些，转身对他说道：“快坐下，我也给你揉揉。”纳木错刚要抽身，却被主子紧紧缠住。

  纳木错慌了，忙说：“主子快些松开，待会儿来人看见可不好。”

  天香公主笑道：“怕他作甚？你是我的奴才，还不听我吩咐么？”纳木错全身僵硬，指尖动弹不得。“呵呵，我就喜欢你这样？害羞时，像个女孩子。”天香公主贴紧纳木错，双手自然下滑。

  纳木错声音颤抖地央求：“主子，别……”

  “今儿这是怎么啦？”天香公主松开了他，“从前监工打你，我都没见你哭呢。”

  纳木错刻意避开主子的目光：“主子别问啦，将来会有人告诉您的。”

  “不行！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天香公主扑在纳木错身上，摁住他双臂，盯紧他的眼睛。

  纳木错深吸一口气，回禀道：“三年前暴雪成灾，致死牲畜上百万。巫师请下法旨，言明要牺牲十对童男女，方可平息长生天之怒。奴才想不出别的法子，唯有以身相替，所以……”

  天香公主瞪大了眼睛，试探地问：“你、你怎么啦？”

  纳木错深吸一口气：“跟主子来的青衣随从，奴才如今和他们一样啦。”

  天香公主惊讶道：“你、你净身啦？”

  纳木错紧闭双目，点了点头。

  天香公主站起来，狠劲踹了他一脚：“蠢东西，谁许你这样糟践自己呀？”

  纳木错伏地请罪：“主子息怒。”

  “别再找甚借口啦！我看你分明是贪图富贵，别有用心！”天香公主背过身去，抽嗒了两声。纳木错匍匐在地，等主子训示。天香公主冷静些，回头质问纳木错：“你在家庙都学的什么？查干哈达就没教你随机应变？你能召唤天狗食月，为何就不能化解神谕？你个蠢东西——”说完，转身坐到锦床上，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纳木错跪行近前，被天香公主一脚踢开，呵斥道：“滚——”

  回到寝帐，纳木错开始反思：当初真的错了吗？既为佛古伦的奴才，不该违背主子心意，更别提惹恼主子。拜主子所赐，汗王许他进家庙，随侍王庭。想当初王庭议政，巫师奏请牺牲十对童男女，在座无一反对。牺牲再多也是从奴隶崽子里挑选，轮不到自家骨肉。纳木错于心不忍，提出异议，却因此惹祸上身。

  纳木错没有议政资格，如他所言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于是狠下心来以身祭天。巫师把两个藏有符纸的糌粑团当众投入紫金钵盂，然后蒙上黄绢，一边念咒一边摇动，最终摇出来的是写着“纳木错”名字的符纸。

  想想孩子们无辜的眼神，纳木错不再后悔当初的决定，心想：至少自己还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强。

  侍女娜仁挑帘进来，跟佐领大人献茶、献酥酪。纳木错无声地笑了笑，对她摆摆手。娜仁即刻告退，一路示意旁人别去打搅佐领大人。

  娜仁——多好的女人啊，性情温顺、善解人意，只可惜生下来就是个哑巴。十二岁那年，娜仁被爹妈舍去土城庙做圣女。所谓“圣女”，实为供喇嘛使唤的奴婢。纳木错修行时，一直由娜仁照管其饮食起居。